雷 平
杨守敬(1839—1915),湖北宜都人,被誉为郦学地理学派开创人,在历史地理学、版本目录学、金石学家、书学上都有较深造诣。学术界在研究作为学人的杨守敬方面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就。但是,对于杨守敬在晚清这一历史转折大潮中的日常生活情形,学术界则关注不多。实则,杨守敬出身于寂寂无闻之偏僻小镇,治学出入经史舆地间,得友人资助,逐渐跨出地方,走向京城,又尝赴日游历;辛亥革命之后,一度避难上海,其经历可谓丰富。杨守敬的生活世界是晚清历史变动中士人生活境遇的投影,本文于此略加抉发。
杨守敬在同治元年(1862)中举前,其主要活动于家乡宜都附近,后因参加科举和谋生辗转于武昌、京城、黄州、上海等地,曾东渡日本任使馆随员达四年。在四处漂泊的同时,杨守敬认识并结交一批文人雅士、达官显贵、社会名流。这些经历使得杨守敬逐步跨越其地方视野,从“地方士”转变为“国中士”。
杨守敬幼年丧父,在读书博取功名与经商从业持家间多有往复。咸丰七年(1857),杨守敬经人介绍始就读于朱景云学馆,前后历时六年。在朱氏门下就读期间,杨守敬“六年如一日,临禊贴,习正书,常以苦楝纸、古墓砖练字”①,并有幸侧听了朱氏与谭大勋等人的学术讨论,开始接触先贤诸儒之学。咸丰八年(1858),杨守敬在朱氏陪同下参加院试。但是造化弄人,杨守敬竟然接连未中。气馁之余,杨守敬放弃了咸丰十一年(1861)的拔贡之试,他深知有违朱氏之意,事后专程登门解释。同治元年(1862)乡试前夕,杨守敬又因“祖父年迈,不忍须臾离开,拟不赴乡试”①杨世灿:《杨守敬学术年谱》,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1页。谢承仁主编:《杨守敬集》第1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4页。,朱氏力劝其早日成行,最终杨守敬如期参加考试,并以第八十名中举人。②雷平、邹俊涛:《杨守敬学术交游述略》,《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自同治元年(1862)中举后,杨守敬的活动重心逐渐远离家乡宜都,开始转向京城。同治二年(1863)正月,杨守敬同陈一山(乔森)一同赴抵京参加会试。经陈氏介绍,杨守敬认识了潘孺初。关于这次相识,杨守敬后来在自订年谱中记叙说:“孺初精诣卓识,罕有伦匹。”③谢承仁主编:《杨守敬集》第1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0页。此后,杨、潘又先后分别于同治四年(1865)、同治七年(1868)、同治十三年(1874)、光绪五年(1879)四次会面,时间跨度近二十年之久。同治四年(1865),苏次屏欲出资为杨守敬捐纳官阶较低的主事一职,潘孺初明确予以反对,认为杨守敬才性在于学问,而非为官,任此小吏恐无出头之日不说,可能还将影响学业,误了才华。杨守敬听从建议,此后两人关系日益亲密。同治七年(1868),杨守敬记载常与孺初相往还,“凡学问流别及作文、写字,得其指授为多”④谢承仁主编:《杨守敬集》第1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3页。。杨潘二人合力编辑的《楷法溯源》或许即开始于这一时期。⑤杨守敬自订年谱虽明确记载此书成于光绪三年(1877),但未直接点明辑录此书始于何时。《楷法溯源》卷首载“是书经始光绪二年四月”,实指潘氏将墨本交于杨守敬后进行编撰的时间,另有记载云“此为杨守敬与潘孺初十年艰辛所得”,可推断《楷法溯源》写作即开始于杨、潘二密切交往之时。光绪五年(1879),杨、潘最后一次会面时,潘孺初尝为《水经注疏》初稿题叙,其中有云:“楚北杨君惺吾,博览群籍,好深湛之思,凡所论述,妙悟若百诗,笃实若竹汀,博辨若大可。尤精舆地之学。”⑥吴天任:《杨惺吾先生年谱》,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年,第28页。光绪十八年(1892),潘孺初逝世,杨守敬替其子潘光达代撰《潘孺初先生哀启》,其中有言:“杨惺吾孝廉前随公使出使日本,寄书先君云:东洋人见先生书,仰之如泰山北斗,非虚语也”⑦杨守敬:《潘孺初先生哀启》,杨先梅辑、刘信芳校注《杨守敬题跋书信遗稿》,成都:巴蜀书社,1996年,第180页。。可见,即使再杨守敬赴日期间,也依然与潘孺初保持联系,二人之间的交往并未因远隔重洋而中断。⑧雷平、邹俊涛:《杨守敬学术交游述略》,《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在京期间,杨守敬结识了陈一山、邓铁香、梁鼎芬、柯逢时、黎庶昌、张之洞等人,不仅扩展了个人交际圈,也使得他的声名开始在京城政界、学界流传开。
杨守敬在去往京城的途中偶遇陈一山于樊城,抵京后一同入住荆州会馆。陈一山极为推崇杨守敬,“所至延誉,于是都中之士,多有知守敬之名者”⑨杨守敬:《杨守敬年谱》,上海:大陆书局,1933年,第8页。,初出乡野的杨守敬这才慢慢为人所知。同治四年(1865),张之洞大会名流于陶然亭,杨守敬与陈氏都在受邀之列,“守敬以为迹近标榜,不赴”⑩杨守敬:《杨守敬年谱》,上海:大陆书局,1933年,第12页。,陈氏则如期赴会。同治十三年(1874),杨守敬在第五次会试不中后,可能与陈氏有过礼节性的接触,“是时,钱塘谭仲修(廷献)、会稽李莼客(慈铭)、桐庐袁爽秋(昶)皆在都,与孺初、铁香、一山文酒往还,极一时之乐。守敬虽急欲归,皆劝过夏而后行”⑪杨世灿:《杨守敬学术年谱》,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1页。谢承仁主编:《杨守敬集》第1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4页。。
杨守敬家境窘迫,京中亦无亲无故,七次在京参加会试,除短暂住宿会馆外,多数寄宿于友人家中,其中接纳他次数最多的就数邓铁香。
邓铁香(1841 -1892),字伯纳,号承修,广东归善人。咸丰十一年(1861)举人,捐郎中,任职刑部,后历任监察御史、鸿胪寺卿、总理各国事务大臣等职。晚年主讲丰湖书院,并创办崇雅书院。杨、邓二人在同治二年(1863)相识。同治四年(1865),杨守敬落第后考取景山官学教习一职,邓氏专程接待其住家中。①雷平、邹俊涛:《杨守敬学术交游述略》,《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闲暇之余,两人一同游京城,“是时,铁香亦好金石,每日游市上觅所得,其精者归铁香,其次者守敬收之,缘守敬无力买精者。然饮食之费、租屋之费皆铁香任之。计铁香亦非殷实富人,每年不过得其叔津贴数百金,而以之养吾闲人,其志非寻常好客之比”②谢承仁主编:《杨守敬集》第1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2页。。主客关系相当融洽。此后杨守敬又连续三次入住邓氏家中,邓氏无不招待有加。多年后,杨守敬在为邓氏旧藏《禇书雁塔圣教序拓本》作跋中如是写道:“忆余自领乡荐后,每北上必寓鸿胪邸第,昕夕聚谈,摩挲金石”③吴天任:《杨惺吾先生年谱》,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年,第75页。。
杨守敬在京城时,还因缘结识黎庶昌,并充任其使日随员。黎庶昌(1837—1898),字莼斋,贵州遵义人。曾为曾国藩幕僚,后师从曾国藩,与张裕钊、吴汝纶、薛福成并称“曾门四弟子”。光绪六年(1880)黎庶昌赴日任使臣,杨守敬以随员身份跟随黎氏赴日,并在日停留四年之久。旅日期间,杨守敬寻访辑佚,刊刻古籍丛书,并传播和教授书法,堪称多有作为,一系列举动使得杨守敬的交游已不自觉的突破了国家界限。黎庶昌因见杨守敬写有《日本访书缘起条例》,遂萌生刻书念头,后在杨守敬倾力相助之下刻成《古逸丛书》。黎氏本人在书中序言记叙成书缘起时写道:“予使日本之明年,得古书若干种,谋次第播行,属杨君惺吾任校刻”④黎庶昌:《刻古逸丛书叙》,黎铎、龙先绪点校《黎庶昌全集》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46页。。杨守敬还为其中多部书作跋。在杨守敬归国前夕,他将所撰《支那地志摘译》稿一书送呈黎氏,上题“黎老夫子钧鉴,杨守敬呈”。⑤雷平、邹俊涛:《杨守敬学术交游述略》,《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旅日期间,杨守敬还与诸多日本文人雅士有过密切往来。杨守敬与岩谷一六、日下部鸣鹤、松田雪柯等有过深入接触,其中的笔谈或载于公开杂志,或录入私人日记,杨守敬不仅为他们所作诗文题词,还教他们学习碑派书法。回国十多年后,杨守敬还一度与日下部鸣鹤有书信往来。在为黎庶昌搜集刻书资料过程中,杨守敬曾向森立之购买和借阅过若干书籍,并指出了森立之所编撰书籍的一些错误,森立之则将其与杨守敬的笔谈及其他真迹等文字信息整理成书,取名《清客笔话》。⑥雷平、邹俊涛:《杨守敬学术交游述略》,《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自东瀛归国后,又有水野疏梅慕名而来甘愿为弟子,杨守敬后在其请求下作《学书迩言》一书。基于杨守敬对日本书道界的历史性影响,其被尊称为“日本近代书法之父”。
在杨守敬的人际圈中,还有一重要人物——张之洞。张氏极为欣赏杨守敬,数次给予杨守敬方便与照顾。同治四年(1865),张氏发起陶然亭聚会时曾邀请杨守敬,但杨本人以避嫌不赴会。光绪二十五年(1899),时任湖广总督的张氏专门电招杨守敬为两湖书院地理教习,后又改任其为勤成学堂总教长,并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同端方联合保举杨守敬为经济特科第一名。⑦雷平、邹俊涛:《杨守敬学术交游述略》,《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光绪三十四年(1908)调任学部后,张之洞还致电湖北提学高泽畬“杨君系湖北人望,不可令其闲赋,当仍旧奉薪”⑧吴天任:《杨惺吾先生年谱》,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年,第140页。。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光绪二十二年(1896)杨守敬扶柩归乡,便是张之洞派遣小轮船相助。
广泛的交游使杨守敬扩展了视界,也为他的治学打下坚实基础。譬如,早年与邓铁香交流中打下了金石学基础,合作草绘《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影响延续至今日;任驻日使馆随员时,以黎庶昌刊刻《古逸丛书》为契机,寻访求得大量善本,回国后与柯逢时、徐恕并列为武昌三大藏书家,在访书、藏书过程中其版本目录学功夫日益提升,令众人惊叹;①雷平、邹俊涛:《杨守敬学术交游述略》,《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在日本教授书法,一改当地书学古旧之风,被赞为“日本近代书法之父”,使杨守敬赢得了国际声誉。
近代以来,在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进程中,传统读书仕宦的人生路径逐渐陷入困顿,士人的生计问题也遭受愈来愈多挑战。
从杨守敬早年行迹来看,仰仗于祖父持家有方,不曾为生计忧愁,故而能一面专心科考,一面拓展学问兴趣。祖父离世后,杨守敬迫于生计开始考虑营生。同治八年(1869),杨在家乡宜都设馆授学,“在家授读,学馆在新街姜姓空屋中,束金仍不及百子”,并解释道“吾邑为荆州末县,向来读书人少,且贫苦居多”②杨守敬:《邻苏老人年谱》,同治八年己巳条,《杨守敬集》第1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3页。。闲暇之余,杨还兼习碑版,为日后卖字鬻书奠定了基础。
光绪十年(1884),杨守敬从驻日使馆随员解职归国,凭借旅日期间搜获的众多珍本逸书,鬻书谋利。叶昌炽曾在日记中记载从杨守敬处购书的经历,“翼甫附到《大藏音义》一部十六元”,“□□嗜利至于如此,真出意料之外”③叶昌炽:《缘督庐日记》,光绪十年九月十六日,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974 页。。可见,守敬溢价倒卖惹恼了叶昌炽。叶径直指斥杨守敬“其所居宜都城砖甚古,皆刻字携之东瀛,善贾而沽”④叶昌炽:《缘督庐日记》,光绪十年九月十六日,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995页。。
在与友人通信中,杨守敬多次谈及售书事宜。如,在致华世芳、邹王宾、缪荃孙等人的信中,杨守敬说:“并领到两次给书价四十七串正”、“所领购金石丛书(四十余册)全部,原价二十元,可即将书价付小儿处”。致缪荃孙的书信则显示,因藏品质量俱佳,杨守敬售书颇得市场,引得位尊权贵者张之洞、端方争相抢购。当然,杨守敬售书坚持自有原则,不因困顿而折价贱卖,却也想出了缓解应付之计,头脑何等精明,在致缪荃孙信中有云:
“再敝处书籍,去冬香帅欲购之,嘱抄目录。因敝处书凌杂之甚,嘱人检理,竟不得端绪,故至今已抄得两分,其中重复缺漏,皆不可用。此非守敬亲自费数月之功,不能清楚。今香帅虽入都,其作罢论否,尚无明谕。昨日午帅信来,亦言及欲购我书,但目录未成,万难议价,唯有宋椠全藏六千余册,是特别庋阁。从前节庵曾转达午帅意,捐廉千金,购以入图书馆。守敬以此书原值三千金,减折太多未允。今春守敬至金陵节署,午帅又言欲购置焦山,而未议价。守敬固不望得原值,私意欲得二千金,未知午帅应诺否?再此书照原目缺六百余卷,其中亦间有钞补,然所据亦是宋本,非从明本出也。⑤杨守敬:《致筱珊仁兄同年大人阁下》(二),《艺风堂友朋书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659页。
缘于学术交游之广泛,其实早在教谕黄州府学期间,杨守敬已开始为他人代售书籍,如为汪康年代售书籍:
“穰卿仁兄阁下:日前得手书并收到书箱等件,黄州之地,除府县外,无人购书。现在府考高太尊不得闲购书,而葆初又无闲钱,到处问讯,只有人要廿史一部,而未见书,又不肯先付银,祈将已印成之十九史寄来为妙。”
“昨日又为售得廿四史股票一张,唯皆欲见书而后兑银,信到时能速将十九史二部寄来,则易寄事,或再能售数部亦未可知。前寄来《振绮堂丛书》多是散页,此地安能售之。”①杨守敬:《致穰卿仁兄阁下》(二),《汪康年师友书札》,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年,第2370页。
杨守敬自日本游历归国以来,多数时间均任教于黄州、武昌等地书院,有着较为稳定的职业与固定的收入,故鬻书之事似不关其营生主体。但辛亥革命之后,“卖字为活”成为杨氏晚年生活的常态。
辛亥革命初起时,杨守敬未能洞察其意义。面对友人忠告,杨氏自述“吾闻庚子北京之乱,出城者悉被抢劫,在城者多保全,吾书籍尚多,万不能迁出,况民军示文,秋毫不犯”②杨守敬:《邻苏老人年谱》,宣统三年辛亥条,《杨守敬集》第1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5页。。出于如此考虑,杨氏放弃了出城避难的打算。对逃难中遭劫一事,杨氏不只是听闻,其年少时就曾有过亲身经历:“粤匪窜宜昌,守敬与祖母避难长阳朱家湾李姓家。母率先三避于汉阳河罗家坪,中途被贼抢去衣物数箱,祖父则在家不出。乱后复归,家中什物皆在”③吴天任:《杨惺吾先生年谱》,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年,第6页。。这年恰巧也是辛亥年。杨守敬对局势的估计显然太过乐观,两天后的二十一日,祸患伴随暮色降临,“及是夕,有携枪三人入屋,声言借盘费,非二百元不可,其时吾孙先楙在侧,吾稍与辩论,则以枪向先楙以恐吓之,即与五十元,乃掷之地,又加五十元而去,于是阖家恐惧”④杨守敬:《邻苏老人年谱》,宣统三年辛亥条,《杨守敬集》第1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8页、第25页。,此种情形是杨守敬未曾料想到的,在家人劝说下,杨守敬决定赴上海避难。
抵沪翌年,杨守敬在致友人罗振玉信中毫无遮掩的道出了生计困顿,“守敬在沪卖字为活,倏逾两年。衰老颓唐,眼昏手弱,刻下并字亦不能多作”⑤杨守敬:《寄罗振玉之二》,《杨守敬题跋书信遗稿》,成都:巴蜀书社,1996年,第185页。。对于梁鼎芬“归鄂之期”的关注,杨守敬显得颇为无奈:“守敬自去(年)八月仓皇逃沪,全家星散,陆续来沪,借卖字为活……财产罄尽,欲归不得”⑥杨守敬:《寄梁鼎芬》,《杨守敬题跋书信遗稿》,成都:巴蜀书社,1996年,第206页。。杨守敬因经济拮据而归鄂无期,身体亦日渐倾颓。即便如此,出于生活所迫,杨守敬希望借笔墨之事获取生活补助,“守敬常羁滞沪上,借卖字为活。幸贵邦人夙闻阁下奖借,时以润金济我涸辙……尊处为集有数百件,不日寄来。上海米珠薪桂,全家行给困(难),多多益善”⑦杨守敬:《寄鸣鹤之一》,《杨守敬题跋书信遗稿》,成都:巴蜀书社,1996年,第204页。。以至于早已绝少练习的篆、隶二书,不得不重新拾之,“去年来札,有篆隶之属,守敬以久不习此,未应遵命。辱承贵邦人谬赏,坚欲守敬作之,间为应酬。沪上人见之,亦踵门来求,遂亦不觉手生,重理旧业”⑧杨守敬:《寄鸣鹤之一》,《杨守敬题跋书信遗稿》,成都:巴蜀书社,1996年,第205页。。
其实,卖字润笔之事于杨守敬而言已属旧闻。检索其自撰《邻苏老人年谱》可知,杨氏此前曾至少有四次赴沪卖字、题跋,既有主动前往,亦有他人相邀。《年谱》光绪二十三年(1897)丁酉条载“以资斧罄尽,家用维艰,即赴上海为卖字计,寓洋行街陈源盛栈,以其主人陈雁初(光第)旧友也”⑨杨守敬:《邻苏老人年谱》,光绪二十三年(1897)丁酉条,《杨守敬集》第1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1页。,杨守敬以“资斧罄尽,家用维艰”为由确实不假。凡此所为,莫不为谋得愈多米薪之财。
杨守敬一生嗜学好书,于藏书事也多有涉猎。光绪十四年(1888),杨守敬于黄州筑“邻苏园”用以藏书。光绪二十九年(1903),杨守敬任勤成学堂总教长,于附近菊湾老街买房起藏书楼。以此为基础,杨守敬建起了享誉海内外藏书界的“观海堂”,世称“观海堂藏书”。该藏书楼由杨氏本人建于光绪十四年(1888)的黄州“邻苏园”流转而来。梁节庵有诗赠杨守敬,“皤然一叟菊湾间,老去精神见要删。定惠院前园再款,头陀寺后户仍关。写经卷赠三唐重,访古书装百宋还。国学倚公同寿考,龙门录副在名山”①《节庵先生遗诗续编》,引自《杨惺吾先生年谱》,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年,第152 -153 页。。
由于藏书众多,携带不便,辛亥蒙难的杨守敬仓皇逃沪时匆忙将毕生珍藏交由家仆程冬甲管理,但当杨氏陷入“财产罄尽,欲归不得”窘境,数次派人回汉取书时,程冬甲却百般阻挠。为此,杨守敬专门致信时任湖北省民政长刘心源,为转运武昌观海堂藏书一事,请求拿办监守自盗者程冬甲:
“前承函致黎副统,并指小儿见黎公,求其揭封条,当蒙黎公谕允并札示警局。而守屋人程冬甲尤复照要多人,不准揭封,经警局以黎公札示之,始退。次日又迭让说:守敬将书以外人,运动内务府饬沔阳来查,李君见是老人来看书,始释然。而程冬甲仍引其兄弟及外人,盘踞我家,不准上楼清书,不交用账,并把守书门楼,不许我儿等出入。我本欲控告军政府,奈彼等凶暴,党羽众多,声言若告状便以武力相对付,只得忍之,而仍以每月十元及熊姓佃租十串作零用。前日又有信来上海,一派诬罔,勒索谢钱而不定数目,云一不回信即登报,或请当道理论。守敬答以必要交书交账而后可以议谢,而程冬甲即登报说我愿出捐万元,嘱小儿缴清。窃守敬空手出门,所存之银皆一一支付冬甲,耗去超半。守敬避于沪上,卖字为活,通国皆知。小儿等回家餐飧不继,安有万银出捐。幸于袁大总统通谕,不准勒捐,不然将使小儿等无以自白,今家中银钱供以罄尽,而程冬甲仍迭嚷陷害如此,乃信致左人照军政府,例自去年八月底起,每月以二十元给之,如不允即以熊姓所典屋四百串与之。其所余二千元巨款亦不追问。典屋是程冬甲经手,今废产与之。已是万不得已。闻其尚不允,则无法可以解决矣。只得仰恳尊宿将此情一一呈知黎副统,属小儿递呈。
但其党羽众多,恐发表时彼知之,即以武力对付,小儿柔弱,恐有性命之忧。此必出其不备,即行拿办,方保无虞。又必属小儿暂住别处,以避凶暴。涕零书此,无任感荷。”②杨守敬:《寄刘心源之一》,《杨守敬题跋书信遗稿》,成都:巴蜀书社,1996年,第191 -193页。
显然,杨守敬为藏书之事已联系过最高当局,此番运作更属杨氏无奈之举。家贼百般刁难,毫无忌惮肆意勒索,甚至妄图将数十万册珍藏典籍据为己有,杨氏倍感孤立无援。倘若家仆得逞势侵吞,必然使杨氏心血将毁于一旦。杨守敬为此痛心疾首:
“世之藏书者,大抵席丰履厚,以不甚爱惜之钱财,或值故家零落,以贱值捆载而入;守敬则自少壮入都,日游市上,节衣啬食而得;其在日本,则所携古碑、古钱、古印之属交易之,无一幸获者;归国后,复以卖字增其缺,故有一册竭数日之力始能入厨者。天鉴艰难,当不使同绛云一炬典籍散佚,则非独吾之不幸,亦天下后世之不幸也。”③杨守敬:《邻苏老人年谱》,宣统三年辛亥条,《杨守敬集》第1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7页。
无论是少壮之岁还是年老体衰,无论身处何地,杨守敬不惜节衣啬食,已然将典藏古籍视为学术志业一部分,为此耗尽了毕生心血。
转运观海堂藏书的障碍不仅仅只是来自家仆程冬甲的耍泼刁难,武昌革命政府当局也不支持此举。辛亥革命之后,避难沪上的杨守敬为滞留武昌的数十万册藏书忧心忡忡,曾致书黎元洪等人恳求保护其藏书。但在杨氏家仆程冬甲“守敬将书以外人”的挑唆下,黎元洪对杨守敬筹备转运观海堂藏书之事颇为不满,但也仅仅只是表示“既经保护,不可取去售之外人”①杨守敬:《寄罗振玉之一》,《杨守敬题跋书信遗稿》,成都:巴蜀书社,1996年,第181页。,未能给予杨守敬实质性资助。
年逾古稀的杨守敬颠沛流离至上海,经济拮据,疾病交加,日常生活困顿不堪,在致其三女儿杨莲贞的信中,他写道:
“湖北数月来时有风潮,我家房租钱尽行不完纳,以致三房月费无所出。大约吾家产业尽行废弃,吾已万不能回鄂城。所幸日本人尚多有求吾写字者,每月可敷火食。但吾已七十五,精力耗减,眼亦昏花,每日不能多写字。每月非二百余元不敷用,若我一旦死去,不堪问矣。前言每年以八十元接汝,此万不能办到,此二十元当作二百元,以后能再有寄汝否,不可必也。”②杨守敬:《致三女杨莲贞》,载《禹贡》半月刊第3卷第1期。
可见,此时杨守敬正处于勉强糊口的状态,连最亲近的子女已是无力接济,遑论转运书籍。在致梁鼎芬的信中,杨守敬表示:“守敬因小儿等归鄂,已难以自给,所有书籍欲搬来沪上,择尤而卖,所居颇隘,不能多容,况今日市面旧书者,已如《星凤》,仍置鄂中,即无虞再有扰乱,亦徒饱蠹鱼。刻下正拟移居稍大之屋,尤运来卖之,以为日用之资。而此间人满为患,赁租不易,刻下尚在踌躇,无能自觉。”③杨守敬:《寄梁鼎芬》,《杨守敬题跋书信遗稿》,成都:巴蜀书社,1996年,第206页。困于生计窘迫,杨守敬之藏书可谓危机不断。
但杨守敬最终还是克服困难将藏书转运至上海。杨氏自撰年谱民国三年条有“将沪上图书次第运京”之记载④杨守敬:《邻苏老人年谱》,民国三年条,《杨守敬集》第1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8页。,此中“沪上图书”一语可证杨氏图书由武昌转运沪上之事实,但其中细节尚难考实。然而,观海堂藏书转运沪上后如何妥善存放一开始便面临严峻考验。
如上所述,杨守敬在向友人形容自身生活处境时,言“所居颇隘,不能多容”,并不无怨言道,“上海房租奇贵,堆积无坐处”⑤杨守敬:《寄罗振玉之二》,《杨守敬题跋书信遗稿》,成都:巴蜀书社,1996年,第186页。。可知,杨守敬晚年的沪上生涯步履维艰,即便自己也是在友人的帮助下才得以暂时栖身,遑论数量如此庞大的藏书。为找寻庋藏处所,杨守敬不惜大费周章,亲赴苏州勘查,其与季儒、顾麟士的通信中有详细记载。其致季儒信中详细叙述了赴苏州勘察之情形:
“前日得启者,辛亥之秋,鄂城兵起,守敬仓皇出城,间关至沪上栖息,儿孙分散,流离失所。抑乱后归乡,凭宁至今,未闻宁止。产业荡尽,以卖字为活。所遗留者,书数万卷,书版数千,思庋阁无所。颇闻苏城空屋甚多,租经(金)至廉,及到苏查勘,则皆有居人。介绍者引迅华府,则高屋广厦,不敢问价。据介绍者以三万元为则,已非力之所及。”⑥杨守敬:《寄季儒》,《杨守敬题跋书信遗稿》,成都:巴蜀书社,1996年,第196页。
从中可知,经济窘迫仍然是杨守敬处理藏书的最大困顿。在致顾麟士信中,他感叹藏书“无处庋阁,卖之亦不能骤尽”,而在获得潘姓友人寄来的房屋图之后,杨守敬在深感财力不足的情形下,也勉为其难的讲述了其对居所及藏书的设想:
“昨潘君来札,以四万五千元为拟,更觉望洋而叹。缘守敬初与介绍者谋,不过数千元,未及万圆者,或可担任。潘君屋既过大,何敢唐突。但既蒙潘君不弃,情愿示以详图寄来,行将持示友人,或有愿得者,惟来此者皆损失之余,敢即告潘君,以至少不减之价若干,便转告。至守敬住所,但得有三四十间广者,惟必要有空地谋置版片。是过大则必俟鄂城果已平定,将住宅售出始可议及也。”⑦杨守敬:《寄顾麟士》,《杨守敬题跋书信遗稿》,成都:巴蜀书社,1996年,第198页。
据刘信芳先生所言,两信均写于1913年初,此距武昌起事已一年有余。杨守敬仍疲于生计,居无定所,虽流离沪上,却因资财困顿而有在邻近之苏州谋得一藏书之处,但最终也未能如愿。至于后续情况,已无从考证。大略杨守敬“不过数千元”与潘氏“四万五千元”的给价差距太大而难以卒成。
1914年初,杨守敬北上任职民国参政院后,考虑将毕生所藏转运京城,这也是其答应北上任职的交换条件之一,希望借助政府当局之力来化解藏书危机。但身为议员的杨守敬,实际处境并不如意,“学部中人则似视此为无用之物,计寄来书数十部,除送人外,一部不能卖,其教长之程度可知矣”①杨守敬:《寄罗振玉之三》,《杨守敬题跋书信遗稿》,成都:巴蜀书社,1996年,第189页。,杨氏藏书处于束之高阁、无人问津之状。
1915年杨氏作古不久,其后人欲将观海堂藏书出售,时任教育总长的傅增湘极力推动当局以七万余金将这些珍宝购为国有,庋藏于政事堂。由于北洋政府的介入,杨氏藏书得以入藏公共图书馆,并得到较好的保存,嘉惠后世。
杨守敬能学有大成,离不开友朋指导、引荐,其交游面的拓展,促进了其学术积累与升华,如任驻日使馆随员期间寻访求得大量善本,回国后乃与柯逢时、徐恕并列武昌三大藏书家,访书藏书经历使得其版本目录学功夫日益提升。杨守敬的生活始终不够宽裕,这也影响了他的学术事业,他为刊刻书籍四处奔波,为了谋生,他甚至将学术转变为营生手段。在晚清剧变的时代背景下,如杨守敬一样的传统士人不断地调整生活状态、适应新的时代要求,其经历颇值得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