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视域中的“智能社会”

2020-11-30 14:48孙伟平
哲学分析 2020年6期

孙伟平

随着互联网、大数据、物联网、云计算,特别是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和广泛应用,人类社会正在快速信息化、智能化,迈入一种新型的技术社会形态——智能社会(亦有人称其为“智慧社会”)。那么,什么是“智能社会”,它与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存在什么实质性的区别,智能社会的基本结构、发展的动力机制是怎样的,智能社会与作为经济社会形态的共产主义社会是什么关系,等等,都是需要研究和解决的前沿问题。本文拟立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立场、观点和方法,特别是唯物史观的社会形态理论,对这些问题进行一些初步的探 讨。

一、作为新型技术社会形态的智能社会

人类迄今走过了什么样的社会发展历程?我们今天究竟处在什么样的社会发展阶段?对于这样的“大问题”,从不同的角度、依据不同的理论,可以进行不同的刻画。如果我们立足于社会生产力,特别是立足于其中的“第一生产力”——科学技术,从技术社会形态的角度进行判断的话,那么,人类社会大致经历了从渔猎社会、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再到“工业社会之后”的智能社会的发展历程。这种从生产力(科学技术)或技术社会形态的角度所进行的刻画,与人们耳熟能详的从生产关系或经济社会形态进行的刻画——从古代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到共产主义社会(社会主义是其初级阶段)——是马克思、列宁等经典作家对人类社会的两种不同的划分方 法。

从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理论看,人类社会的发展是一个从低级到高级的“自然历史过程”。大约在一万年前,随着铁器等生产工具的使用,人类从原始的渔猎社会,即古代社会,迈入了农业社会;18 世纪60 年代的工业革命极大地解放了社会生产力,把人类社会从农业社会推进到工业社会。而信息、智能科技革命的兴起,特别是人工智能的突破性发展,又正在把人类社会从工业社会导向智能社 会。

从历史演进的序列看,智能社会显然是一个“新事物”。在社会信息化、智能化早期,思想家们曾经使用“后工业社会”(丹尼尔·贝尔)、“知识社会”(彼得·德鲁克)、“情报社会”(梅棹忠夫)、“信息社会”(约翰·奈斯比特、弗兰克·韦伯斯特)、“网络社会”(曼纽尔·卡斯特)等概念来描绘它。现在看来,思想家们所描绘的上述这类“后工业”的社会,只能算作智能社会的萌芽形态或者早期形式,其本质表现是不太充分的。智能社会作为当今世界具有革命意味的一种技术社会形态,它与农业社会、工业社会等相比较,已经产生了本质性的差别。农业社会是一种以土地为主要生产资料,以家庭为生产单位,以畜力和人自身的自然力为能量,以满足人们的“衣食住行”等基本需求,以种植、养殖和家庭手工业为主要生产活动的小农经济形态。工业社会则主要依靠资本和机器驱动,以使用自然资源(原材料、能源等)、分工生产规模化、标准化的工业产品、大量满足市场需求为主要生产方式。智能社会则建立在高度发达的信息科技、智能科技的基础之上,它通过信息、知识的采集、创新、传播、共享和创造性使用,将知识生产率和生产力水平提升到了不可思议的高 度。

智能社会是工业社会之后,以信息科技、智能科技的发展和应用为核心的高科技社会,是知识创新发挥主导作用的智能经济社会。丹尼尔·贝尔以“后工业社会”之名指出:“如果工业社会以机器技术为基础,后工业社会是由知识技术形成的。如果资本与劳动是工业社会的主要结构特征,那么信息和知识则是后工业社会的主要结构特征。”①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高铦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 年版,“序言”第9 页。虽然智能科技的发展仍处于早期,智能科技对社会的塑造仍是初步的,智能社会的展现仍很不充分,它的未来也不是那么确定;但是,它肯定不是工业社会发展的“高级阶段”,而是与农业社会、工业社会等相对而言、超越工业社会的一种新型的技术社会形 态。

尽管人们对智能社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与农业社会、工业社会相比较,它的一些基本特征逐渐突出出来了:一是信息化、数字化,即运用电脑、手机、互联网、物联网、大数据、云计算等信息技术和设备,人们将一切都“数字化”了。通过网民和机构的自主互联,特别是“万物互联”,人们采集、存储、加工处理的信息、知识的总量,正以以往社会无法想象的速度迅猛增加,形成了“海洋般的汇聚”。二是“虚拟化”,即运用各种虚拟技术,人们可以创构大量的虚拟场景,创构各种各样的虚拟社会组织,开展日益丰富多彩的虚拟实践、虚拟交往活动。三是智能化,即以大数据、智能算法为基础,“社会有机体”日益具备一定的智能,进行一定的“刺激—反应”式的“类生命行为”。目前,以智能机器人为代表的智能系统的研发速度日新月异,以智能产业为代表的智能经济快速崛起,以智慧社区、智慧城市为代表的智能社会治理已经初具雏形。四是人机协同或人机一体化。包括智能机器人在内的各种智能系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并在社会生产、生活和社会治理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如何构建与时俱进的新型“人机关系”,塑造新型“人机文明”,已经成为必须思考和解决的前沿性问 题。

智能社会的到来,也导致了许多传统社会不曾出现的新的社会问题、社会矛盾和社会冲突,社会的不确定性和风险更是呈现出新的态势。例如,算法是人工智能的核心。但如何保证算法对人是“友善”的、“负责任”的,如何防止算法中被写入歧视性内容,包括智能歧视、性别歧视、年龄歧视、阶层歧视、种族歧视等,一直令人忧心忡忡。又如,由于智能科技对生产力的巨大推动作用,社会财富的增长速度远超工业时代,但不同主体之间的数字鸿沟却愈掘愈宽,“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的不平等现象呈现加剧之势。再如,社会智能化与智能机器代替人工作,大幅抬升了失业率,被经济和社会排斥在外的“数字穷人”及由此带来的“社会排斥”问题愈演愈烈,这导致人的存在荒谬化了。再如,为智能算法所“加持”的信息技术在信息采集、存储、分析和运用方面具有前所未有的能力,这是否会侵犯个人隐私,甚至被滥用于监视、控制居民,令人深感不安。此外,人工智能的“进化”速度远远快于人的进化速度,机器智能很可能突破“图灵奇点”,超级智能是否会被居心不良的个人或社会团体掌握和利用?超级智能是否会抢夺社会治理的主导权,统治、控制,甚至灭绝人类?如尼克·波斯特洛姆就警示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发明了超越人类大脑一般智能的机器大脑,那么这种超级智能将会非常强大。并且,正如现在大猩猩的命运更多地取决于人类而不是它们自身一样,人类的命运将取决于超级智能机器。”①尼克·波斯特洛姆:《超级智能——路线图、危险性与应对策略》,张体伟、张玉青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5 年版,第XXV 页。无论如何,这些新出现的社会问题和挑战,已经令人类迈入了一个需要谨慎应对的风险社 会。

最后,关于智能社会这一尚无定论的“新事物”,我们还应该特别强调如下几 点。

其一,智能社会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它的到来虽然带给人们极大的冲击,却不会导致传统技术社会形态中的一切彻底消亡。智能社会描绘的主要是社会形态、社会结构的变化和发展趋势,它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彻底消灭农业社会、工业社会的一切。这就如同当年工业社会取代农业社会之时,并没有消灭所有的农业经济部门一样。当然,如同工业时代的农业需要实现机械化一样,智能时代的农业、工业等也必须经过信息化、智能化的洗礼,得到不同程度的改造、重塑,发展成为智能农业、智能工 业。

其二,目前人类正在大踏步迈入智能社会,许多国家、地区都正在绘制自己的智能社会发展蓝图。例如,2016 年,美国发布了《国家人工智能研究与发展策略规划》,日本“第5 期科学技术基本规划”提出了“社会5.0”(超级智能社会)概念;2017 年,中国也发布了《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但同时也应该看到,受制于技术、经济和文化发展差距等因素,不同国家、地区的信息化、智能化水平极不平衡,所处的技术社会形态的发展阶段也千差万别。从总体上看,当今世界正处于从工业社会向智能社会过渡的伟大变革时期。而具体地从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中国——来说,终于迎来了“换道追赶”、甚至“换道超车”的历史契 机。

其三,智能社会是一种全新的技术社会形态,它仍然处于快速发展过程之中,其本质的呈现远远没有完成。但是,智能科技已经或正在成为社会的基本技术支撑,成为社会自我组织、自我发展,甚至自我变革的基本动力。我们虽然并不认同“技术决定论”,而且唯物史观告诉我们,技术的力量必须通过人与社会才能发挥出来,但也不能走向另一个极端:无视智能科技相比以往一切技术的革命性和颠覆性,无视海德格尔所揭示的现代科技的那种“座架”(Gestell)①M.Heidegger,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 Other Essays,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1977, p.12.功能,无视智能科技对于当今社会的推动、塑造和“再结构”。这正如卡斯特以“网络社会”为例所指出的:“事实上,社会能否掌握技术,特别是每个历史时期里具有策略决定性的技术,相当程度地塑造了社会的命运。我们可以说,虽然技术就其本身而言,并未决定历史演变与社会变迁,技术(或缺少技术)却体现了社会自我转化的能力,以及社会在总是充满冲突的过程中决定运用其技术潜能的方式。”②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王志弘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 年版,第8 页。

二、智能社会的基本结构

智能社会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技术社会形态?它具有什么样的社会结构?我们应该从什么角度去把握和建设它?对于这些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挑战性问题,我们一时难以直接给出答案,但大致可以从以下角度进行描 绘。

(一) 智能社会是智能科技“再结构”社会的产物

智能社会,顾名思义,当然是随着以信息科技为基础的智能科技的发展而产生的新兴社会形态。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以及其对相关科技的“灌注”、改造和提升,构成了智能社会的基本技术支撑。这些高新科技诚然涉及甚广,但扼要地说,主要包括如下三类:一类是“插上了智能翅膀”的信息科技。电脑、手机、互联网、物网联、虚拟技术、大数据技术、云计算等,它们将一切都“数字化”了;并且在“插上了智能翅膀”之后,信息的采集、存储、加工、传输等方面都更加快捷、“聪明”“能干”了。二是以复杂算法为核心的人工智能,它不仅可以改善、提升人的智能,而且可以实现物的智能化。包括人形智能机器人在内的各种智能系统,将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未来的生产和服务领域,出现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成为人们学习、工作、生活的助手和伙伴。三是与前两类密切联系、比目前的区块链技术更高层级的区块链技术。通过它,特别是智能合约技术之类,人们可以建立一种新型的智能社会关系,逐步实现“关系的智能化”。当然,以上几种科技的关联度在未来必将越来越密切,而且必将融合发展,越来越难以区分,共同塑造新型的智能社 会。

以信息科技为基础的智能科技是一种基础性、革命性的现代科技,它对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等方面的影响不是零散的、枝节方面的,而是既全面又深刻的。它具有极强的渗透力,无论是在人们的生存环境和行为方式方面,还是在社会组织及其运作方式方面,乃至在社会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和人们的思维方式方面,其社会影响都巨大且深远。今天,智能科技已经成为整个社会的基本技术支撑,它的快速发展和广泛应用已经成为经济发展和社会变革的强大推动 力。

卡斯特在讨论“网络社会”的时候,曾经提出了“再结构”社会的“信息主义范式”:“信息技术革命引发了信息主义的浮现,并成为新社会的物质基础。在信息主义之下,财富的生产、权力的运作与文化符码的创造变得越来越依赖社会与个人的技术能力,而信息技术正是此能力的核心。信息技术变成有效执行社会—经济再结构过程的不可或缺的工具。”①曼纽尔·卡斯特:《千年终结》,夏铸九、黄慧琦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 年版,第403 页。“以信息主义为基础,作为当今时代社会组织主要模式的网络社会已经出现,并扩展到整个世界。网络社会是一个由信息主义范式的信息技术特征控制的信息网络组成的社会结构。”②曼纽尔·卡斯特:《信息主义与网络社会》,载派卡·海曼:《黑客伦理与信息时代精神》,李伦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2 年版,第124 页。就智能科技对社会的范导、塑造而言,也完全可以说存在一种类似的“智能主义范式”。即是说,智能社会是以信息科技为基础的智能科技广泛应用于社会各领域、重构或“再结构”社会的产物。当然,智能科技仍然处在日新月异的发展之中,它将把社会改造、重构成什么样子,还要看其自身发展的方向和程度,以及人们基于自身利益和需要的选择性应 用。

(二) 虚实结合的实践方式与新颖复杂的人机交往关系

随着虚拟现实技术(VR)、增强现实技术(AR)和混合现实技术(MR)等技术的发展,虚拟技术得到了广泛的应用。在智能科技的“加持”下,人们借助虚拟技术“能够”做的事情不断突破既有的阀限,实现的场景更为丰富、能力更加强大、互动更为深刻。基于虚拟技术,社会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包括休闲娱乐方式都正在被彻底地改变。从虚拟驾驶、虚拟旅游、虚拟游戏,到虚拟银行、虚拟企业、虚拟交易,到虚拟社团、虚拟社区、虚拟城市,再到虚拟身体、虚拟交流、虚拟家庭……一个“另类”的“虚拟社会”正在走进人们真实的现实生活。人们虚拟创构的虚拟场景越来越多,虚拟实践、交往活动日益丰富多彩,虚拟技术与身体交互融合产生的交互关系越来越奇妙。面对人们不断展开的奇特、梦幻的“虚拟化生存”,其中隐含的伦理问题也日益引人关注,传统的社会治理体系、方式和政府的治理能力更是面临严峻的挑 战。

与虚拟技术的发展和应用相呼应,智能科技对人们的实践、交往方式的冲击更加强烈。在经济、社会日益智能化的条件下,各种智能系统、智能机器人的使用越来越广泛,它们之间越来越需要在生产、生活中相互配合、相互协作、相互交往。它们正基于互联网、大数据、物联网、云计算等组成更庞大、更复杂的智能系统,结成更加紧密、更加多样化的“机机关系”。这种“机机关系”或许会比人类迄今所建立的最复杂的社会关系还要复杂,更加多样化,它们之间的交往互动也显然将更加敏捷、频繁和深 入。

人形智能机器人是万众瞩目的研究领域。虽然目前其“拟人化”程度尚待突破,但其进步速度却令人充满期待。一些人形智能机器人已经开始以工人、秘书、保姆、助手、同事、朋友之类的身份,走进人们的学习、工作和生活领域,并事实上进入了人们的社交范围。2018 年,沙特授予汉森机器人公司研制的智能机器人索菲亚以“公民”身份,成为一个颇具冲击力的标志性事件。我们观察现实经常会发现,有人声称更喜欢与态度和蔼、“思想单纯”、不会骗人、性格沉稳的智能系统“打交道”,还有人表示希望订制个性化的智能机器人“伴侣”,与之“结婚”,组成某种反传统的“新式家庭”。无论如何,我们已经越来越难以否认,智能机器人日益具有思维能力,具有自主性,表现得“越来越像人”,正在扮演一定的社会角色,已经或正在“挤进”人类的社会关系网 络。

总之,新颖别致的虚实结合的实践、交往方式的出现,日益复杂、多元的人机关系、“机机关系”等,正在导致人类历史上最有趣的一场生存变异和活动革命,并强烈地冲击着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践、交往观。从积极的角度说,这是人类的存在方式和活动方式的一次重大而深远的变革,是人类在认识世界、改变世界方面自由创造的一次飞跃,是人类在改变世界的同时也改变自身,从而实现自我超越的一次飞跃。而从挑战的角度说,虚拟实践、交往是否应该纳入实践、交往的范畴,各种智能系统(智能机器人)是否可以成为实践、交往活动的主体,在“机器思维”日益逼近人类思维的情况下,什么样的人机关系才是恰当的,人与机器分别应该遵循什么样的价值准则和行为伦理,等等,这一系列问题都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践、交往观形成了重大冲 击。

(三) 以智能产业为代表的智能经济模式日渐成为主流

随着智能社会的到来,生产方式越来越信息化、智能化,信息和知识已经取代土地、资本、自然资源,成为最基本、最关键的生产资料,成为价值产生的源泉。德鲁克在其著作中反复强调:“基本经济资源——用经济学家的话来说,就是‘生产资料’——不再是资本,自然资源(经济学家的‘土地’)或‘劳动力’。它现在是将来也是知识。”①彼得·F.德鲁克:《后资本主义社会》,张星岩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 年版,第8 页。“知识是今天唯一意义深远的资源。传统的生产要素——土地(自然资源)、劳动和资本——没有消失,但是它们已经变成第二位的。假如有知识,能够容易地得到传统的生产要素。在这个新的意义上,知识是作为实用的知识,是作为获得社会和经济成果的工具。”①彼德·F.德鲁克:《从资本主义到知识社会》,载达尔·尼夫主编:《知识经济》,樊春良、冷民等译,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年版,第57 页。阿尔文·托夫勒断言:“掌握知识是明天在全世界范围内进行的争斗每一个机构中的权力的斗争的关键。”②阿尔文·托夫勒:《力量转移——临近21 世纪时的知识、财富和暴力》,刘炳章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6 年版,第22 页。日本学者对此也有充分的意识:“在21 世纪的数据驱动型社会中,经济活动最重要的‘食粮’是优质、最新且丰富的‘实际数据’。数据本身拥有极其重要的价值,对数据领域的控制决定着企业的优劣。”③日本日立东大试验室:《社会5.0:以人为中心的超级智能社会》,沈丁心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20年版,第24 页。这导致世界从“通过人力资源的集约来提高生产效率的‘劳动集约型社会’”“以大量生活、大量消费为基础的‘资本集约型社会’”,过渡到了“知识集约型社会”。④同上书,第17 页。

智能科技革命催生了新兴的智能产业,并促使传统产业日益信息化、智能化,导致整个社会的产业结构发生了实质性的调整,形成了全新的社会产业结构、劳动方式与就业结构。信息化、自动化、智能化的生产方式不仅将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而且进一步解放了人的脑力劳动。在智能经济环境中,农民或产业工人已经不再是劳动力主体,“知识劳动者”“登堂入室”,不仅成为科学研究、技术开发的主体,而且成为社会生产、服务、管理的主力军。包括智能机器人在内的智能系统如雨后春笋般开发出来,走进各行各业,承担越来越多的劳动任务和工作职责。当然,它们是否有资格成为像人一样责权利相统一的“劳动者”,已经成为一个聚讼不已的时髦话 题。

人们的劳动方式以及传统的雇佣方式正受到强烈挑战。随着智能系统承担的工作越来越多,必须由人所承担的劳动重负正得以逐渐减轻,自由时间大幅度增加了。旧式分工之下的全日制工作方式正朝着弹性工作方式转变,在家办公、自由职业、兼职等广泛流行。人们工作的选择多了,自由度大了,但劳动强度、劳动效率却得到了空前提高。新的产业结构、劳动方式对劳动者的素质和能力提出了前所未有的高要求,数字鸿沟之弱侧的“数字穷人”不断被机器取代,正受汹涌的“技术性失业潮”所困扰。“数字穷人”正在丧失劳动的机会和价值,被智能社会发达的经济和社会网络排斥在外,这已经成为新的社会矛盾的焦点和社会冲突的导火 索。

(四) 上层建筑表现为日益智能化的组织结构、治理方式和文化价值理念

基于新兴的信息科技、智能科技的发展和应用,社会组织结构正在发生巨变。一方面,以互联网、虚拟交往等为基础,各种各样的虚拟社会组织大量地出现,如虚拟社团、虚拟家庭、虚拟社区、虚拟银行、虚拟企业、虚拟城市,甚至虚拟国家,有人甚至断言人类迈入了“虚拟社会”。另一方面,在社会智能化重塑了传统的社会组织结构的情况下,以保护个体权益、改善社会生活、提升治理水平、增进居民福祉为目标的整体集成性的智慧社区、智慧城市等成为社会建设的方 向。

新型的社会组织结构必然要求与之相适应的治理结构和治理方式。这正如卡斯特所指出的:“植根于知识的生产与管理,若要在全球尺度上扩展到所有经济过程,则有待社会、文化与制度的根本转型。”①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第117 页。例如,智慧社区是移动互联网、物联网、大数据、云计算等新一代信息、智能科技的集成应用,旨在为社区居民提供安全、舒适、便利的智慧化生活环境,形成基于信息化、智能化服务的一种新的社区管理形态。智慧社区是智慧城市的“细胞”。智慧城市“以知识为基础,围绕着网络而组织,以及部分由流动所构成”②同上书,第491 页。,旨在将一个城市的基础设施、组织部门、政务活动、经济活动、居民生活等方面的智能系统整合、连接起来,通过推进这些智能系统的科学协作与高效运行,实现城市的快速反应、精细化治理,并有效地控制未知的不确定性和风险。进一步地,智能社会则是将智慧社区、智慧城市,以及其他治理单元结合起来,将整个社会作为对象进行更大范围、更深层次、更具体细致的整体性思考,其组织管理结构将由传统的金字塔型向网络型的扁平化、分权式管理结构演 变。

以智能社会的科技应用和社会生活实践为基础,思想文化领域作为观念上层建筑,必然发生与之相应的实质性的变化。一方面,思想文化领域的组织形式日益信息化、智能化,在意识形态宣传、道德教化、法治建设,以及文化建设等方面越来越多地运用信息技术、智能技术。目前人们已经初步感受到,无论是企业,还是政府或公益组织的广告或公告信息,基于智能算法推送的信息显得越来越及时,越来越有针对性。另一方面,传统的农业社会、工业社会的意识形态、法律法规、伦理道德和文化价值观遭受巨大冲击,需要适应社会变迁进行变革。基于智能社会自主、创新、开放、多元的核心价值理念,创新思想文化理论,形成包含意识形态、法律法规和制度保障在内的社会治理体系,创造新型的“人机文明”,已经成为摆在我们面前的紧迫课 题。

三、智能社会与共产主义社会的内在关系

智能社会是超越农业社会、工业社会的先进的技术社会形态。这种新型的技术社会形态与一定的经济社会形态是否相适应?或者说,它是否会内在地要求经济社会形态同步发展,建设更高层次的经济社会形 态?

概要地梳理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进程,我们不难发现,封建社会建立在农业社会的基础之上,资本主义社会建立在工业社会的基础之上,它们之间存在着内在的联系。顺此思路,我们是否可以尝试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工业社会之后”的智能社会与“资本主义之后”的共产主义社会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内在的联系?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社会历史观来说,这是一个极富启迪意义的课 题。

从学理上进行分析,我们确实可以发现智能社会这种技术社会形态与共产主义社会这种经济社会形态之间的内在联系。马克思指出:“随着新生产力的获得,人们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随着生产方式即谋生的方式的改变,人们也就会改变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222 页。如果这样,那么,“电子磨”或“智能磨”产生的就应该是共产主义社会。如德鲁克早就认为,“知识社会”是一个“后资本主义社会”:“知识已经变成了关键的资源,而不是一般意义的一个资源,这一改变使我们的社会成为‘后资本主义社会’。它从根本上改变了社会的结构。它创造了新的社会动力。它创造了新的经济动力。它创造了新的政治学。”②彼德·F. 德鲁克:《从资本主义到知识社会》,载达尔·尼夫主编:《知识经济》,第59 页。

实际上,社会历史的进程也是这样演进的。例如,随着智能科技的发展和应用,社会的信息化、智能化确实为马克思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提供了具体的条件;而且更进一步分析,我们还会发现,智能社会与共产主义社会之间具有一些内在相关的基本特征。③参见孙伟平:《智能社会与共产主义社会》,载《华中科技大学学报》2018 年第7 期。

第一,随着智能科技的快速发展,特别是智能机器人、智能化生产系统等先进生产工具的广泛应用,社会产业结构正在持续的调整升级,智能产业已经崛起为新的重要的经济增长点;经济发展不断转型升级,劳动生产率空前提高,人们所提供的产品和服务日益丰富;人类正在迈入一个“生产力高度发达、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的富裕社会。而“生产力高度发达、物质财富极大丰富”,不仅是马克思曾经设想的实现共产主义的基本条件,而且也为满足全体人民不断增长的物质和文化需求提供了可能。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设想,这是否可能为实现马克思所向往的“按需分配”提供条 件。

第二,信息、知识正在成为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成为生产力系统中最为关键的生产要素。而信息、知识与农业社会(封建社会)的土地,工业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包括货币资本、物质资本等)相比,具有某些迥然不同的本质特征,即信息、知识是无形的,具有可分享或者说可共享性。因为土地、资本等生产资料的所有权是既定的,具有明确的排他性、不可分享性。如果掌握土地所有权的地主或者拥有资本的资本家失去了相应的所有权,他就不再占有这种生产资料了。而无论谁发现、创造了某种信息、知识,却可以在分享、共享的同时,丝毫也不丧失对它的占有。人们甚至发现,信息、知识具有“共享增益”的特点,封锁、垄断的程度越高、时间越长,其可能实现的价值就越小;反之,分享、共享的范围越广、人数越多,其可能实现的价值就越大。也正因为如此,在社会信息化过程中,有识之士们一直主张开放网络、汇聚民智,主张信息公开、知识共享,而反对封锁信息、垄断知识产权。20 世纪80 年代风起云涌的“自由软件运动”(主张“思想共享,源码共享”的“免费软件运动”),就一直伴随着社会信息化、智能化的进程,至今不衰。信息、知识成为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并且具有不排他的可分享、共享的性质,这为实现“生产资料公有制”提供了现实的可能 性。

第三,信息技术、智能技术的快速发展和广泛应用,使高度发达的计划经济有可能得以实现。俄国“十月革命”之后建立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以及1949 年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都曾经实行计划经济体制,但其结果并不成功。这让一些人觉得,市场比计划更合理、更有效,甚至有人认为计划不如市场先进。认真地对此加以反思,这种观点既不符合常识,理论上也站不住脚。当然,成功的计划需要一定的前提条件,即计划的主体必须能够准确地掌握市场信息,依据科学的理论和方法建构模型,并不断因应市场反馈的信息,及时地调整计划。否则的话,计划就可能“赶不上变化”,就不如市场那只“看不见的手”有效。而在信息、智能科技尚未出现或发展水平有限,社会远未信息化、智能化之前,在苏联、中国这样庞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我们恰恰既没有技术、能力搜集、掌握生产者、消费者,以及流通领域的详尽信息(大数据),同时,我们对经济形态、经济规律的把握也很不充分,难以依据科学的理论和方法建构出合理的计划模型,此外,我们更是没有技术和能力根据市场的瞬息变化作出快速、果断的调整。即是说,在智能社会这种新型的技术社会形态到来之前,我们根本就没有技术、能力满足计划所要求的基本条件。而超越具体的技术社会形态强行实行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自然只能遭受不成功的命运。而今天时过境迁,我们却可以运用日益强大的信息化、智能化技术手段,基于高度发达的智能社会结构,及时捕捉生产者、消费者,以及流通领域的大数据,根据消费者丰富、多样、多变的需求组织个性化的订制型生产,并利用方便、快捷的智能物流系统及时送到消费者手中,再利用消费者的信息反馈及时地进行调整。因此,以大数据支撑的信息化、智能化技术和设备,令实现更先进的计划经济有了可能 性。

第四,随着智能科技的发展,生产和服务的少人化、无人化渐成潮流,智能系统取代人工作、不断造成“技术性失业”已经是一个现实的社会课题。目前来看,不仅生产和服务的自动化、智能化是大势所趋,而且智能系统也越来越“聪明”“能干”。它们不仅可以从事一些繁重、重复、单调的工作,或者脏乱、有毒、危险环境中的工作;而且,许多以前认为“专属于人类的工作岗位”,例如翻译、教学、做手术、审案,乃至于小说创作、写诗填词、书法绘画、作曲弹琴、唱歌跳舞……它们也正在尝试中不断进步,初步显露出取代人类之迹象。如此一来,随着社会智能化而来的,难免还有“谁才是最合格的劳动者”之争,以及主要威胁“数字穷人”的“技术性失业潮”。当然,如果我们能够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那么不难发现,只要做好社会顶层设计,就可以打破工业社会中由资本主导形成的不合理的劳动分工,让人从被动的异化人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从那些肮脏、有毒、危险的工作环境中解脱出来;少量的智能系统无法替代的劳动岗位和职责,则可以分配给人们,并用少量的劳动时间完成。我们甚至可以合理设想,这些不多的工作岗位和职责,干脆交由那些有兴趣、热爱它的劳动者承担,让劳动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435 页。。一般说来,因为这些劳动者对这些劳动有兴趣和热爱,往往会做得既快乐又出 色。

第五,由于经济和社会的信息化、自动化和智能化,劳动生产率和工作效率大幅提高,人们的必要劳动时间大大缩短,自由时间以以前难以想象的速度大幅度增加,这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创造了条件。众所周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以自由时间为前提的。在古代社会,由于生产力水平极其低下,人类为了生存,不得不将几乎全部的时间用来从事生产活动。后来随着技术的发展、新的生产工具的使用,出现了剩余劳动,以及以之为基础的自由时间。但由于剩余产品即剩余劳动被少数人占有,他们成了不劳动的剥削阶级,强行占有了全社会的自由时间。同时,劳动阶级创造了自由时间,却得不到或只能得到少量的自由时间,并因此丧失了自由、全面发展的空间。而社会信息化、自动化、智能化在推动生产力极大发展的同时,广泛地代替人从事各种各样的工作,每个人将可以只用少量的时间就获得足够生活的报酬,从而全面地节省了人们的必要劳动时间。这一切,为人从旧式分工中解放出来,获得自由、全面的发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可能 性。

综合来看,智能社会这种新型技术社会形态的到来,确实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社会进步。如果我们系统地梳理、深入地挖掘的话,它所导致的促进社会进步的变化还有很多。它确实让我们感觉到离马克思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更近了,或者说,它正在提供实现共产主义的一些关键性的现实条件。当然,必须严肃说明的是,那种以为随着智能社会的到来,共产主义将会自然而然地实现的想法是极其幼稚的,今天根本没有发现资本大量地、主动地要求共享的“壮举”,没有发现资本驱动的技术完全放弃知识产权的迹象。在时代和社会变迁的历史关头,马克思主义者所应该做的,是以变革时期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为楷模,由衷地欢迎科技的进步及其对社会的改造、“再结构”,自觉地从思想和行动两个方面“做历史的促进派”。一方面,立足智能科技的发展和应用,促进智能经济的发展,大幅提升物质生产力水平,更好地满足广大人民不断增长的物质和文化需求,为共产主义社会的实现尽可能地创造条件。另一方面,立足“人本、公正、责任”之类价值原则①参见孙伟平:《关于人工智能的价值反思》,载《哲学研究》2017 年第10 期。,促进智能社会的合理建构,全面提升社会治理能力和水平,努力消除数字鸿沟、贫富分化、“社会排斥”等不合理状况,将共产主义的美好价值理想逐步地加以实 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