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岩
那年,树木葱茏,阳光灼烈,大地上呈现着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姨哥的女儿考上省城一所名校,我为姨哥感到高兴但也有些酸楚。
掐指一算,姨哥离开人世已有些年了……
一
姨哥的爷爷,是解放前的小地主。
上个世纪40年代中后期,姨夫到曾繁华一时的一岔河小街开店。读过几年书,人也精明,论今道古,慷概陈词。那是一条青砖铺起的小街,虽狭仄一点,但两边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热闹非凡。有八鲜行、绸布行、日杂店、农具摊,桶炉烧饼、油条麻团、肉包面条,应有尽有。那破旧的小戏院,还有些跑江湖的小剧团,他们点着汽油灯,在里面自顾自地唱着,小孩们都在犯困,大人们却不肯离开。
街是东西向的,街中心的几幢房子都是青砖小瓦,一看就是殷实人家。其中有一幢,正对着朝南进街那条小道的,就是我外婆的家。外婆家门斜对面是邮电所。一到春节,等电话的、接电话的,要把门口挤得满满当当。南边几个村的大人牵着小孩,一拨拨朝小街涌来。卖糖人肩上扛着的草把插满红红绿绿各种造型的糖人,有孙悟空、猪八戒,吕洞宾、铁拐李,又好玩,又甘甜,一群小屁孩在后面紧跟着。大一点的孩子,在暖洋洋的太阳下,两块砖一搁,开始滚着有“光绪元年”字样的铜板。围着看的大人小孩喝彩着,哄笑着。那热闹劲儿,才像过年。
姨父已成家,姨哥已满地跑了。这么热闹的地儿,谁想离开呢。解放后土改政策开始实施,姨父一家关了店门回到了村里。姨哥苦难开始了。姨父由拱手的小老板,变成地里刨食的一介农民,但骨子里的小老板的精气神还在,头从不肯低下,嘴从不肯让人。但生活,却大不如前了。
那年,春节前,尚才少年的姨哥,拎着两条鱼,跑了二十多里路,给外婆送年礼。家里尚有些老底子的外婆,心疼姑娘一家还来不及,哪里肯收。弄点好吃的,看着小外孙狼吞虎咽,背过身去,滴了几行泪。姨哥临走时,外婆塞给他些零钱,让他路上买些吃的。那鱼,一定不肯收。姨哥忍着泪,拎鱼就往外冲。沿出口南道不远处,东边有一处大塘,西边一处小塘。姨哥停下,心中甚悲,把手中拎着的鱼,奋力甩至大塘中间,放声大哭。
外婆闻讯赶来,寒风凄厉,外婆泪眼中倔强的小小身影已经模糊。
二
冬之冷雨,绵绵不断,吹在脸上,总有些细细的麻痛,寒至心头,如姨哥一家的苦难。
贫寒之家,人丁兴旺。或许也是种苦难中的生命力。姨哥之后,又添三个妹妹,三个弟弟。姨哥聪慧,写一手好字,吹一根竹笛,且极爱听古装戏。那戏文,无论淮剧,还是京剧唱腔,一听就会哼着。吹着笛子,手指在笛眼上如风拂叶。小秀才的名气,已传至十里八乡。无奈,家里那么多张嘴要吃饭,自已又是长子,只能离开学堂。离开学堂的那天,阴沉沉的。姨哥含泪去跟老师告别。
夜里入梦。姨哥梦见造字仓颉。那是一个穿着白衣的老人,披着三千多尺的白发。闭着眼,肩上、手上跳跃着有生命的汉字。那老人睁开眼,精光四射。左手画了几笔,显出一个傲字。右手画了几笔,跳出一个熬字。姨哥忽见,一介书生,雪地里仰望星空。一盏昏黄油灯,寒风一闪一跃,那滴在白雪的四个黑点,似泪,似血。
转眼三十而立,同龄人已孩儿成群,他仍与孤影为伴。那年,我父亲调至村保健站,母亲参加农村血吸虫普查,让我到大姨家过几天。大姨生于殷实之家,虽历经苦难,但姨夫仍爱惜得很,没让她下田日晒夜露过。但大姨从不闲着。那屋内一尘不染,整洁得很。被子床单虽旧,但干干净净。那锅台也清清爽爽。也许家中少客。我这个姨侄来了,让她欢喜。那苍白的脸上有了笑容。到村的场头,用黄豆换了几方豆腐,细心切成小小的方块,放在那菜油锅里一炸,金黄金黄。再用那从地头挑的碧绿小青菜,炒着,放些金黄豆腐干,烧着,味道极好!尽管早上没咸小菜,只有酱油用筷子拈着,喝那玉米糁粥,也香!没茶叶,那开水里煮点嫩芦叶,凉在那儿,姨哥姨姐们从田头劳累回家,喝一口清香,也爽!
一家人的衣服,每次洗都是一大盆,洗净晒干,折得方方正正。姨哥姨姐们从田头一回家,便开始洗手洗脸,洗脚换鞋。多少年了,我常常不解,姨哥兄妹7人历经苦难,那心底怎么还能留着一点傲气和阳光呢?今天想想,不就是有个干净温暖的家,有清香的凉水,有散发阳光香味的衣服,更有脸面白净、疼爱着他们的母亲吗!
三
样板戏推岀后,姨哥那个小镇大出风头。
姨哥的笛子显了身手,笔也不甘寂寞,编排了很多乡土小节目。晚上出去排演,半夜才回来,脸上漾动的笑容一直不断。我隐约听了一个陌生女孩的名字,米芳。我人小,但爱情小说已看了不少。我总感觉米芳有故事,于是缠住大姨探个究竟,终于知道姨哥被一个叫米芳的姑娘喜欢上了。
大姨喜中有忧。有天下午,一位瓜子脸的姑娘从门前走过,看见大姨,脸有点红,低头一笑,疾步走开了。看着长辫在身后的去影,大姨脸上有了慈爱的笑容,但转眼又布满愁容。让我着实有点纳闷。
多少年后,我懂了大姨的心。每听到《小芳》时,总想起那门前小道走过的姐姐,想起那条像的长辫子。在那个年代,难怪大姨又喜又忧,这注定是一个没有结果的悲哀故事。后来,那米芳姑娘远嫁外乡的那夜,姨哥手持竹笛,寒风里竟吹不出一个音符。
自那后,姨哥也相亲过几次,但他总有些恍恍忽忽。前额已早早秃顶,除了大热天,他总戴一顶灰色的呢子帽。淡暗的眼晴总躲在长长的帽檐阴影里。
竹笛,珍藏在旧旧的箱底。每年总有几天,他拿出后擦拭一下,癡痴看着,再没吹过。此后,他几乎没参加亲朋好友的一场婚礼。
1979年,姨哥被招到海边农场,当了一名农工。因一手好字,常被场部叫去写写画画。
几年后,场领导为他介绍一位离过婚的女人。不知咋的,姨哥一见那女人似曾相识的瓜子脸,细长明亮的眼晴,淡暗的眼晴终于亮了,人像从长长的梦中一下子醒了,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没几天,就成婚了。年把后,姨哥喜抱女儿。
每晚女儿写完作业后,他又拿出了箱底那根竹笛,吹上一段欢快的民歌。女儿也乖巧,妈妈盛饭,她先拿一双筷子给爸爸。妈妈刚打洗脚水,她快步送上毛巾。那姨嫂心里很是宽慰。
三口之家,虽然清贫,日子其乐融融。
春蚕到死丝方尽。后来,用桑叶养过几只蚕,知道诗人没养过蚕。那蚕儿吃饱桑叶,开始吐丝,把自已包在茧里,静静睡着了。隔上半个月,醒了。把那白色茧儿咬一个小洞,变作一个灰褐色的蛾子飞出,那肚子鼓着,翅膀扑腾着,在纸上产下许多微黄的蚕籽。累了,歇了,才真正死了。
也许,姨哥就是那只蚕。太多的苦难如丝,把自已早已织进灰色的茧内。破茧没成蝶,成了一只蛾。
他把心中的爱,注入女儿的心田,可惜没几年,竟患重病,走了。
临终,抓住姨嫂的手,眼晴想说些什么,没说出口。后来,把那女儿的手,放到姨姐手中。
大姨姐泪流满面,连连点头。大姨姐也在海边一所学校做教师,她悄悄从工资中抽出几元,给孩子做菜金。侄女在她学校上学,食宿在她宿舍里。那几年大学的生活费,也都是她寄的。
姨嫂也未再嫁。
后来,姨哥女儿结婚了。夫婿是东南亚的华人。婚后回到家乡,到姨哥墓前,献了一束白花流着泪跪着许久。
姨哥的女儿,我没见过。但我总觉得,会是瓜子脸,有着长长的辫子,像歌里面的小芳……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