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相与共相:创意性非虚构写作的多元面向与文体共识

2020-11-25 05:28刘蒙之
写作 2020年2期
关键词:虚构

刘蒙之

创意性非虚构写作作为术语是由美国学者李·古特金德(Lee Gutkind)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的,其基本内涵是“讲得好的真实故事”(true stories,well told)。无论在国外国内,创意性非虚构写作都是一个总括性术语(blanket term),是一系列松散的、相关的基于事实的叙事性文本的集合。作为一个被广泛使用的雨伞术语(umbrella term),非虚构写作被用来指称各种各样的叙事作品,它们最终汇流成一种被称为“第四文体”的写作形式。在非虚构写作这把大伞下,持有不同事实标准和理解的来自不同文化领域的写作者都宣称自己的写作形式是非虚构写作,由此导致了写作界对非虚构写作概念合理性的质疑甚至否定。本文认为,作为一种文化实践和概念建构,非虚构写作并不是一个客观对象,而是一个需要我们明确其内涵与外延以分离无关的写作形式并促进其良性运作的文化实践。唯有理清非虚构写作的共相标准、明确写作边界,才能建立非虚构写作的自清机制。

一、从叙事新闻到创意性非虚构写作的发展演化

(一)创意性非虚构写作在美国的兴起和发展发生在现代新闻领域的叙事传统要追溯到美国的都市报时期。19世纪30年代到内战期间,一些都市报的编辑发现,通过“故事”传播的新闻吸引了更多的读者。随着美国城市数量与识字人口加速增长,以刊载新闻为主的都市报随之兴起,在美国逐渐形成两种特征鲜明的新闻写作风格,一是以奥克斯的《纽约时报》为代表的瘦骨嶙峋的资讯型新闻,二是以普利策的《纽约世界报》为代表的丰满的故事报道①[美]迈克尔·舒德森:《发掘新闻:美国报业的社会史》,陈昌凤、常江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8-95页。。

20世纪初,随着美国社会持续发生重大变革,社会现象光怪陆离,资讯型新闻越来越无法渲染美国生活非同寻常的变化,这为文学新闻的出现提供了更大可能①[美]罗伯特·博因顿,《新新新闻主义:美国顶尖非虚构作家写作技巧访谈录》,刘蒙之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 2、6 页。。20世纪60年代,在媒体竞争与文本创新的双轮驱动之下,新新闻主义理念作为反对 “客观”新闻的抗议运动在美国杂志新闻界广受欢迎。20世纪70年代,以汤姆·沃尔夫《新新闻主义》一书的出版为标志,文学新闻实现登峰造极,这是非虚构在新闻领域早期的一个比较成熟的阶段。1978年,普利策评奖委员会增设特稿写作奖,标志着主流新闻业对“离经叛道”的故事型新闻业的最终承认。

20世纪80年代,美国一些记者渐渐逾越了事实红线,对叙事新闻造成严重打击。1981年《华盛顿邮报》记者珍妮特·库克因虚构新闻人物而被收回普利策新闻奖,学术界对叙事新闻展开了激烈批评。

尽管如此,作为富有魅力的文本样态,20世纪80年代之后这种写作样态以“文学新闻”“长报道”和“叙事新闻”等名称延续下来并发育出更高级的非虚构写作形式。在罗伯特·博因顿看来,与叙事新闻不同,非虚构写作呈现出新特点:首先,普遍采用浸入式报道,如泰德·康诺弗为了写作《到处窜动》去体验流浪汉的生活。其次,大大延长了报道的时间跨度,如阿德里安·勒布朗花费了近十年的时间报道《随机家庭》。最后,超越新闻性,选题更加有日常性质,如约翰·麦克菲对普通微小细节进行报道,理查德·普雷斯顿把写作主题发展到了病毒学、天文学、基因学说和戏剧。这种写法在选题、采访、投入、体量等方面产生了变化,进化为创意性非虚构写作②[美]罗伯特·博因顿,《新新新闻主义:美国顶尖非虚构作家写作技巧访谈录》,刘蒙之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 2、6 页。。

(二)创意性非虚构写作在中国新闻业的发展在中国语境下,新闻特稿是改革开放以来叙事新闻文本创新的成就之一,最具典范意义的是《中国青年报》的《冰点》特稿和《南方周末》的新闻特稿。《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的新闻特稿是本土记者文本创新的结果,一定程度上受报告文学写作传统的影响,是本土叙事传统与新闻结合的产物。《冰点》关注小人物,凸显大时代,关注普通人“不普通的命运”。1995年1月6日,《冰点》刊发的《最后的粪桶》开创了中国新闻界的“冰点高度”。《南方周末》新闻特稿整体上受美国特稿写作的影响,卫毅、叶伟民、雷磊、杨猛等《南方周末》前记者都曾谈到《普利策新闻奖 特稿卷》在编辑部内的风靡和对记者的长远影响。叶伟民曾回忆“几乎每人手上都有一本新华出版社出版的《普利策新闻奖 特稿卷》”。然而,持《南方周末》特稿写作完全受域外资源影响的观点缺乏事实考察。2003年,李海鹏的《举重冠军之死》发表,但李海鹏在写该篇特稿之前完全没有接触到普利策获奖特稿。特稿写作名家南香红在调到《南方周末》之前在新疆工作,其时已经开创了自己的特稿风格。所以,《南方周末》特稿深受普利策特稿影响的判断基本面没有错误,但一定不能忽视本土记者自主创新的贡献。

新闻特稿转向了非虚构写作有着复杂的社会因素。2010年前后,传统新闻媒体因无法承担调查报道与特稿生产的巨大投入而相继砍掉了相关部门,而同一时期钱袋充裕的互联网企业在商业逻辑的驱动下,谋求通过产制严肃内容改变互联网媒体内容低端的偏见,提升品牌的影响力。在从“互联网企业”转型为“新媒体”的道路上,制作优质内容成为他们的战略选择。然而,绝大多数商业性的新媒体本身不能产制“新闻”,于是产制“非虚构故事”成为必然选择。纷纷转场互联网的传统记者也同时摇身变为内容生产者,工作性质从“做新闻”变为“非虚构写作”,如记者杜修琪所言:“最近被辜负的是一整批调查记者。但还是要应变。特稿、非虚构写作开始被抓住。”南香红在谷雨,李海鹏在ONE实验室,关军在网易,杜强、林珊珊在故事硬核,谢丁在正午故事等都是这种转型的鲜活案例。从新闻特稿到非虚构写作的变化延续了转型记者的一部分新闻理想,但在事实上已然脱离了新闻生产的轨道而聚焦更加绵柔的社会话题。在这种实践现实之下,唯有“非虚构写作”一词委婉命名了这种边缘生长的内容产制逻辑,而那些继续在传统媒体内部工作的编辑记者仍以特稿写作标识自己的写作实践。

(三)创意性非虚构写作与新闻深度报道的区别无论是《冰点》还是《南方周末》,其发表的数以百篇的新闻特稿与深度报道、调查性报道、解释性报道很不相同。总体说来,深度报道、调查性报道、解释性报道注重对事实真相的挖掘和还原,在信息挖掘方面不遗余力,但不以追求圆熟的故事表达为要。深度报道的目的在于揭示真相,以告知为目的,引起读者对社会问题的关注,最终促进问题的解决。新闻特稿“寻求像记者一样传播信息,用小说的方式塑造信息”,在事实真相基础上追求叙事质量,更追求哲学意义和反思价值,一些作品甚至拔高到意义、价值、命运和选择等文学母题上。

与深度报道、调查性报道和新闻特稿这些新闻文体相比,非虚构写作呈现出新的特征。总体上来说,深度报道和调查性报道是硬度很高的纯新闻,问题意识明确,追求事实真相,不以阅读体验为优先考虑。新闻特稿“人情味”更浓一些,是“新闻性”与“文学性”的组合,在报道新闻事件的基础上追求叙事文本的成功和深层次的文学思考。非虚构写作是“真实性”与“文学性”的组合,选题并不强调时新性,甚或可以钩沉历史,书写“寻常的琐事”,但追求精致的叙事张力,完美的故事结构,深远的哲学美学意境。

与新闻选题相比,非虚构写作将选题下移到一些非政治性、弱时效性、日常性的事件上,并不抢夺时效,通常篇幅可以很长。与新闻特稿相比,非虚构写作的抱负不止于“非虚构”的真实,更在于南香红的“更大的背景”,何瑫的“人跟环境是怎样作用的”,雷磊的“重大社会意义和写作美学”。非虚构写作与新闻写作的界限表现在,新闻的本质是“新闻性”加“文学性”,非虚构的本质是“真实性”加“文学性”,两者的区别是非虚构并不抢夺时效,而且通常篇幅可以很长,可以是一本书甚至几本书厚度的规模。

三、当前中国非虚构写作实践的五个不同面向与特相

范以锦先生曾经提出非虚构写作是个伪命题的观点,他以新闻领域的非虚构写作为例,认为新闻本来就是真实的,何来非虚构之添足?这句话自然全对,但当把非虚构写作术语嵌于广泛的社会和现实因素时,就会发现唯有非虚构才能囊括当下复杂的事实写作类型与实践面向。非虚构写作作为一个概念的价值正在于此,它是一个囊括性的“雨伞”概念,既有广泛的外延,也有核心的内涵,即便是在主流的非虚构写作领域,依然有很多不同的实践面向,我们可以将其大致分为五类。

第一类是新闻专业主义范式的非虚写作,其本质是新闻特稿写作本身或其延展。《中国青年报》《新京报》《南方周末》《南方人物周刊》《GQ智族》《时尚先生》《故事硬核》《人物》杂志、公众号《剥洋葱》等媒体或平台依然产制新闻标准的故事,但一部分作品有意在报道事实的基础上追求文学意义、审美意义和哲学意义。这些媒体的主编和编辑都曾经在不同程度上参与非虚构写作的实践,推广过非虚构写作的理念,并且在各自所属媒体的新闻生产框架内实践非虚构写作的理念和叙事技巧,其中的一些作品已经向非虚构写作的理念靠近,甚至宣称其产制的作品就是“非虚构作品”。

第二类是底层主义或大众性非虚构写作。2010年以来,国内大众性的非虚构写作景观发生巨大变化,在一些新媒体平台的孵化和培育下,大众非虚构写作群体快速发育,作品大量涌现。腾讯“谷雨”、网易“人间”、界面“正午故事”、澎湃的“镜相”“中国三明治”等非虚构平台力图让底层发声,让边缘人群可视,倡导大众书写。谷雨发起过腾讯非虚构作品创作支持计划,澎湃新闻发起“澎湃·镜相”非虚构写作大赛,旨在培育优秀的非虚构写作者,并长期孵化非虚构佳作。网易“人间”已经发表数千篇非虚构写作者的作品,这些大众书写平台的编辑通常为传统媒体离职记者,他们的追求是一种反新闻的写作倾向。

第三类是文学领域的非虚构写作。梁鸿《梁庄在中国》、刘亮程《飞机配件门市部》、黄灯《大地上的亲人》、李娟的《羊道》三部曲和余同友的《村里有座庙》等作品以文学范式揭示最细微的生命状态,表现生命的个体经验。以李敬泽在《人民文学》2010年第2期推出了“非虚构写作”新栏目为标志,文学领域的非虚构写作正式启动。《人民文学》先后刊登了梁鸿《梁庄》、慕容雪村的《中国,少了一味药》和萧相风的《南方词典》等作品。嗣后,《人民文学》又推出“人民大地行动者”的非虚构项目,先后资助了乔叶《拆楼记》和李娟的《冬牧场》等作品。

第四类是知识分子从事的非虚构写作。知识分子性的写作“面对某种社会问题或现象,作者需要注入自己的关注、关怀和问题意识”①刘大先:《作为知识分子式写作的非虚构》,《长江文艺》2016年19期。。知识分子书写通常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和高超的专业水平,面对社会问题注入自己的关注、关怀和问题意识,如《巨流河》《故国人民有所思》等。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一些自然科学领域的知识也经由非虚构写作方式进行传播,如公众号《知识分子》引入“创作性非虚构写作”的新方式讲述及其专业和高深的科学知识,公众号《丁香医生》采用非虚构形式报道和传播专业的医学知识。

第五类是商业主义的非虚构写作。受《太平洋大逃杀》《黑帮教父最后的敌人》等作品卖出版权的影响,催生了非虚构作品IP开发的商业项目。“真实故事计划”和“天才捕手计划”聚焦真实的戏剧性事件,采用强编辑模式辅导普通人写作产品级作品。这些商业平台上聚集着一批前新闻记者和非虚构写作爱好者,他们从事非虚构写作与文字传统和文字情结有关,如雷磊就表达过试图“拼凑出一幅中国人的心灵地图,标记出这一代人的爱与怕”的诉求。商业平台强调故事价值至上,他们是故事的信徒而不是新闻或文学。

随着互联网的出现和融合叙事技术的发展,非虚构写作内容不再仅仅以文字和图片形式出现在网站上,而是越来越多地以多媒体的形式出现在网站和社交媒体上,如《纽约时报》开创性的融合叙事作品《雪崩》的以及腾讯谷雨出品的《逃出罗布泊》,就属于使用照片、音频、视频等多媒体功能的非虚构容叙事作品。在融合叙事中,应用程序发挥着“认知容器”的作用。当下中国的非虚构写作实践可能还有更多的面向,但仔细梳理后,我们会看到发生在新闻领域的反新闻的写作取向和发生在文学领域追求真实性的取向汇流成非虚构写作的两条主要脉络。

四、非虚构写作的本质共相与核心标准

非虚构写作实践在不同的面向展开,非虚构写作的概念却纠缠不清,反映了非虚构写作的定义还不妥当和精细。如罗伊·彼得·克拉克所说“我们越是冒险进入该领域,我们就越需要一张好的地图和准确的指南针。在小说和非小说之间应该有一条坚定的界限,而不是模糊的界限”①[美]罗伊·彼得·克拉克:《哈佛非虚构写作课:事实与虚构的界限》,腾讯网,网址:https://cul.qq.com/a/20160131/006630.htm,发表日期:2016年1月 31日。。

(一)非虚构写作的事实性共相创意性非虚构写作本质上就是一种关于真实事件的文学语言的叙述②Steve Salerno,Should Journalism Speak Truth to Power? ,AREO,https://areomagazine.com/2019/01/16/should-journalism-speak-truth-to-power/, published on January 16, 2019.。如果要明确非虚构写作的第一核共相的话,事实便是非虚构写作合法性的核心条件,是非虚构写作者与读者签订契约的最高条款。塔奇曼查阅《韦氏词典》发现,“虚构”的反义为“事实、真相和现实”③[美]塔奇曼:《非虚构不是虚构剩下的东西》,腾讯读书,网址:https://cul.qq.com/a/20160311/041921.htm,发表日期:2016年3月11日。,由此也推演出了非虚构写作的“事实”原则。

事实是一个无法在逻辑上被争议或被拒绝的现实,事实是具体的现实,任何推理都不会改变事实,事实不能被创造,只能被承认。卫毅认为,非虚构的真实性强调文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我们从受访者口中得知,或是从现实中看到、听到,甚至闻到的事实。他提出了“外在真实”与“内在真实”,外在真实是身处环境的真实,内在真实是内心的真实。郭玉洁认为非虚构写作的核心是“只要没有事实层面的虚构,只要是好的写作,不拘任何形式”。李海鹏从认为非虚构能做的是信息点的准确:“第二种是信息点的不准确。一篇报道大概会一千多个信息点构成,时间、地点等信息点从头到尾过一遍,有没有不准确,有没有不客观的。”魏传举认为非虚构写作“基础性的共识都是有的,比如基于事实、拒绝编造等”。雷磊认为“所有的表达都不能超出原有的事实素材”,同时“所有素材和细节都要是真实的”④本段所有引用内容均来自于公开的沙龙讨论内容。。

关于在写作中如何恪守事实,克拉克明确指出非虚构写作的两个原则:不要欺骗和不要添加。不能有任何有意或无意欺骗读者的行为,不要在写作中添加未发生的事情。克拉克特别警示非虚构写作中要避免使用复合人物、改造时间线和杜撰内心独白。复合人物的使用,其目的是欺骗读者相信几个人物是一个,是一种虚构的技术。在复杂的故事中,时间和年表通常难以管理。内心独白,记者似乎进入了人物内心是一种危险的策略,但是如果直接访问人物,人物自己说出又另当别论⑤[美]罗伊·彼得·克拉克:《哈佛非虚构写作课:事实与虚构的界限》,腾讯网,网址:https://cul.qq.com/a/20160131/006630.htm,发表日期:2016年1月 31日。。需要指出的是,《冷血》《广岛》等经典非虚构作品中都有使用复合人物等现象并不等于复合人物的写作方法是正确的,约翰·赫西在其后面的作品中再没有采用这种做法,当代非虚构作家也是抵制虚构的。

以2019年广受批评的 “非虚构写作”的文章《一个出身寒门的状元之死》为例,其编辑团队声称:“为了保护文中当事人,当事人家属和其他同学,老师的信息,在细节上,我们作了许多真实情况的模糊化处理。包括学生的省份,一些细节的时间线、分数、公司、原本的照片。”⑥《虚构的〈一个出身寒门的状元之死〉》, 新浪网,网址:https://tech.sina.com.cn/i/2019-01-30/doc-ihqfskcp1675426.shtml,发表日期:2019年1月30日。参照非虚构写作不能编造素材的标准,该文的细节、时间线、分数、原本的照片都经过编造和扭曲处理,已经基本失真,这和新闻报道中保护当事人采取的化名手段性质不同。要明确地讨论非虚构写作的标准问题,就不能包容地认同存在两种非虚构类作品:一种是“严肃”的非虚构作品,它与虚假素材做斗争;另一种是“艺术”的非虚构作品,它适当地改变素材,非虚构作家必须对事实尊重敬畏,这是非虚构写作的共相之一。

(二)非虚构写作的建构性共相非虚构写作规范表述是Creative Nonfiction,可以翻译为“创意性非虚构”,前面的论述已经讨论,“Nonfiction”意指真实事件,不允许任何编造,而“Creative”意为创意性,意为对真实的呈现手段可以多种多样。创意性的成因是写作作为一种文化实践,本质上属于一种基于事实的主观“发明”而不是客观“发现”,在非虚构作家叙述事实之前,世界并没有所谓客观事实,当非虚构作家开始叙述事实时,关于世界的事实才存在,非虚构作家在叙述事实的同时也提供了对事件的选择、解释、归因和立场表达。

建构主义哲学认为,个体根据自己的价值观、知识和经验对其经历进行建构、创造和赋予意义。伽达默尔就认为如何解释某些事物永远不会是真正的确定性,每个人都根据个人经验,文化影响、偏见、偏袒来赋予意义。哲学家罗蒂认为世界没有独立于描述的存在方式。如果不被描述,世界不会以任何形式存在。在事实的基础上,不同写作者的角度、立场、价值观决定了非虚构文本的创意性,因此“真实”比实际的对应物更具流动性和可塑性。

事实是乐谱上的音符,真相就是歌手给予听众的东西。非虚构作家以叙述故事的形式去组织自己的经验,通过写作的过程建构自己眼中的真实。个体知识和经验驱使非虚构作家对自己的经历进行建构、创造、支配及赋予意义。非虚构作家并非被动地反映社会状况,而是主动对文字、图像符号加以组织,再藉由特定使用方式而建立有关于社会真实的真实效果。非虚构叙事具有讲述故事和解释原因的双重功能,如何描述和理解世界则取决于写作者偶然的需求、利益和价值观。从这个意义上理解,没有所谓“客观”的非虚构作品,非虚构作家在陈述被选择的事实的同时也提供了对故事的解释,而解释是一种归因和建构,是一种视角和立场的综合表达,而这正是非虚构写作的创意性所在。

在非虚构写作中,基于同样的素材事实,不同作家写出的作品呈现的视角、主题、归因与结论可能殊为不同。对于新闻媒体的框架研究,学者们基本上是源自戈夫曼的思想。在约翰·麦克菲看来,非虚构是“事实文学”,任何事实不能编造和杜撰,而视角、主题、选材一定是因人而已的。克拉克认为,非虚构写作是减法,虚构写作是加法,减法可能会扭曲现实,但仍属于非虚构,但如果添加编造的材料就一定会形成小说①[美]罗伊·彼得·克拉克:《哈佛非虚构写作课:事实与虚构的界限》,腾讯网,网址:https://cul.qq.com/a/20160131/006630.htm,发表日期:2016年 1月 31日。。这就是蔡崇达所言的“看花角度”问题,对非虚构写作的真实性没有丝毫影响。

五、结论

除了文学和新闻领域,创意性非虚构写作还是一种跨越历史学、自然科学、经济学、社会学、人类学、医学等广泛学科领域的元叙事手段,不同面向的创意性非虚构写作实践呈现给我们非虚构写作的殊相。然而,如果要“创意性非虚构写作”建构成为一个共同的常识,那就需要对其建立公共的认知标准,明确其共相,这是非虚构写作作为术语、概念、实践健康发展的前提和基础。本文认为,非虚构写作的核心共相是“事实”,而对事实的不同建构呈现了“真实”的不同方面,绝对的“客观”是不存在的,创意性非虚构写作追求的是“真实”。如此,非虚构写作才能囊括众多基于事实的创意性写作实践,同时又能成为边界清晰、标准统一的写作共识。如此它才能既开放又严谨,包容如《林村的故事》社会学的田野作品,如《寂静的春天》的科学作品,如《八月炮火》般的历史作品,如《人类群星闪耀时》的传记作品,如《巨流河》般的回忆录,甚至如《马丁盖尔归来》这样的法律作品包括任何面向的基于真实事实的叙事性作品。循着这个标准,我们就不会对非虚构写作的“主观建构”的创意性产生质疑之心,同时自然会把那些违反“事实”的编造事实、伪造细节的叙事作品,即与真正的创意性非虚构拉开距离。非虚构写作的事实性共相和建构性共相是非虚构写作的本质共相,两者共同构成了创意性非虚构写作作为文化实践的合法性基础。如李敬泽所言,非虚构写作是“树一杆杏黄旗,招降纳叛”,可以容纳不同性质的写作内容,但只有建立了这个核心标准之后,才能形成作者写作、读者阅读、评论家评价的监督与甄别机制,让非虚构写作少一些质疑和阻力,并形成一种自我清洁、自我进化的良性文体发展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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