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

2020-11-22 16:45
雨花 2020年7期
关键词:居士子路帽子

他们的帽子

孔门高弟之中,温良恭俭让者居多。性情鲁莽、刚直好勇如子路一样的学生真不多见。司马迁说,当初子路第一次见孔子时,“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头戴雄鸡式的帽子,佩戴着公猪皮装饰的宝剑,以一种非常轻慢的粗鲁态度来羞辱孔子,充分地展示了自己无知无畏的“浑不吝”。这样的形象,无论放在哪个朝代哪个国度,都至少是个疑似的“问题青年”啊!好在,孔圣人循循善诱博之以文,约之以礼,以短短的几句话和一个精彩的妙喻,即点拨子路浪子回头最终使他穿着儒服,带着礼品,通过孔子学生的引荐,拜到了孔子的门墙之下

太史公著文,擅用闲笔。但是,上述《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关于子路所用的文字,却完全是开门见山,秉笔直书。为什么?因为中国古人对于“冠之一事的高度重视,其来久也!《礼记》曰:“冠者,礼之始也。”戴什么样的帽子?什么时候戴?以什么样的程序戴?都有礼制上的规定。冠礼,既是古代中国男性的成人礼,也是华夏礼仪文化的起点。所以《说文解字》明确指出“冠有法制,故从寸。”戴帽子有礼法、有制度,这礼法、制度都在尺寸之间体现出来。所以,司马迁写子路的“冠雄鸡”,亦如吕布吕奉先当日之“辕门射戟”可称“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一箭正中画戟小枝。”

清代学者俞樾《一笑》中,也讲过一个关于帽子的故事:有一个外派到地方任职的京官,向自己的老师老领导告别。老领导说:基层的干部不好当,你可千万小心才是。那人说:您老放心,我已经准备了一百顶高帽子,碰到人就送一顶给他,别人,应该也不会对我有什么意见吧。老领导很生气,说:我们熟读圣贤之书,终于“学而优则仕”,所为何来?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应以忠直之道来对待别人,你,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那人说:可是老领导啊,放眼普天之下,像您这样不喜欢戴高帽子的有德之人,又能有几个呢?老领导听了之后,叹口气,又点点头,说:唉,你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那人出来后,告诉别人说:我准备的一百顶高帽,现在只剩下九十九顶了。

这故事可以说好笑,但是,我感觉它更加接近于“好玩”。因为,它把人性的光辉、人性的弱点,同时摆在了我们的面前,有温度,有质感,有体谅,有释然。试问:谁,在这一生之中,没重复过那位老师老领导那样的经历呢?何况,那位老师老领导对于自己学生那句话的认可,为什么不是一个成功者、一个有德之人作为勇者的一种自我担当,而一定是一个失败者虚妄而不自知的一种自我肯定呢?

按《史记》《续汉书·舆服志下》所载,时为秦代基层干部的汉高祖刘邦在其“亭长”任上,就常常让自己分管的干部前往当时经济和手工业比较发达的薛县去,请那里的人用非常廉价的竹子为自己做一种高帽子,自己命名为“刘氏冠”。据考证,这“刘氏冠”其实并非刘邦的发明,而是他根据战国之际楚国的贵族子弟或有相当官衔的人所戴的冠帽形制,让工匠来制作完成的。这刘邦同志,大概也是有史以来自己为自己戴高帽子的第一人了!但是,这位汉朝开国皇帝得了天下之后,依旧乐戴此冠而不疲,如此这般对于旧“物”的深情,把所谓的“苟富贵,无相忘”,表现得生动形象,跃然纸上。后来,刘邦死,此“刘氏冠”还被确定为汉代祭祀大典上通用的制式。

不过,刘邦对于自己的“刘氏冠”,虽然是深情有加,但是他的爱憎取舍却还是不够通脱。比如,这家伙对于别人头戴儒冠就极为反感,时有故意往儒生的帽子里撒尿搞恶作剧。如果从心理上分析,老刘的崇尚“刘氏冠”,和“尿溺以辱” 儒生冠,这两者其实是一件事:都只不过是像子路一样,故意戴了只“雄鸡”冠而已。

从戴帽子看“通脱”,当然还是要看苏轼。这位把越来越偏远的贬斥之地黄州、惠州、儋州当作“平生功业”的宋代高级公务员,这位“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诗人,这位“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的禅者,这位“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吃“东坡肉”吃到万事皆休的吃货,在海南儋州,甚至就地取材利用椰子壳制成了一种“椰子冠”,并赋《椰子冠》诗一首:“天教日饮欲全丝,美酒生林不待仪。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将空壳付冠师。规摹简古人争看,簪导轻安发不知。更著短檐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我呀,就戴着这样的一顶帽子,也时髦得很呢!此椰子冠,人皆谓之“东坡冠”。

再回到开头关于子路的话题上。且说孔子自从有了这样一位学生之后,自己曾深有体会地总结道:“自吾得由,恶言不闻于耳。”自从我有了子路这个学生,那是再也听不到别人恶言恶语的话啦。当然,这话,应当只是客观叙述一种事实,却未必纯是表扬子路。这种情况,完全可以从正反两个方面来理解。但是子路在孔子的教导之下,确是“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更加忠诚、勇敢、知礼、守义了。公元前480年,子路任职的卫国发生内乱,当时的他还在外公干。听到这事后,他立刻赶回都城。在城门口,正巧遇到了他的师弟子羔出城逃难。子羔对大师兄说:国君已经逃走了,城门也已经关闭了,咱们哥儿俩都三十六计走为上吧,何必因为别人的事情为自己平添祸殃呢?子路听后,说了八个字:“食其食者,不避其难!”这八个字,斩钉截铁,通俗易懂:食人俸禄,怎么能逃避责任?即使是灾难,也决不回避!结果,子路在城中遭到了叛乱分子的围攻。战斗过程中,他的帽缨被斩断,于是,他留下了一生中最后一句话:“君子死而冠不免。”君子死就死了,帽子,可不能掉下来。结果,他在为自己系好帽缨的同时,死于乱刀之下——不知道,他临死之前,在为自己系好帽缨的时候,会不会想到多年以前的自己,当时的那个轻狂少年头戴雄鸡式的帽子,佩戴着公猪皮装饰的宝剑的嚣张样子?

从某种角度说,子路这人,或者可以批评他看不开吧?好像仅仅是为了一节帽缨而已嘛!相对于丢掉性命而言,就算是整个帽子都丢了,又能如何?或者,这真是一种偏执、一种局限吧?但是,在子路的心里,如果他把帽子问题上升到文化,上升到理想,上升到信仰这样的高度,为了这些,他,就算是拼了性命,你说,他会后悔吗?

一苇渡江去

达摩老祖来中土,一苇渡江,即乘木于水,正是风行水上之象,恰好应了六十四卦中第五十九卦的“涣卦。《说文解字》释“涣”字:“涣流散也。”《易经·序卦传》云:“涣者离也。”古今中外成就大事者,都免不了要经历一段颠沛流离的人生吧?

贵为南天竺国王子,他完全可以有另外一种生活:倚红偎翠、玉食锦衣,或者安邦定国、武功文治……这些普通人梦寐以求的功名富贵,于他而言,好像,抵不上一领袈裟一只钵盂,抵不上晓行夜宿风霜雪雨。他漂洋过海,他横渡长江,他被人误解他被人下毒,他和一面石壁对坐直到把自己坐成一块石头,他起身,他把自己的影子留在山壁上告诉后人:他已经离开;他,永远都在。

人生苦短,一个永远都在的人一定是,已经离开的人。

事实上,无论怎样平凡的一个人每时、每地,本来就都处在离散和告别之中!《庄子》里面,记录了孔子对颜回说的一句话:“交臂非故”——就那么擦肩而过的一个瞬间,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我,也已经不是原来的我。我们不断地和时间告别,和空间告别,和亲人告别,和自己告别,和陌生人告别,和刹那以前的那个世界告别。我们在岁月的江水之上,把多少走过的地方和经过的时光,都当成了脚下渡我们的芦苇呵。

在与孔子同时代的古希腊,大约比孔子小六十一岁、被黑格尔称为“辩证法创始人”的著名哲学家芝诺提出:阿喀琉斯永远追不上前方一百米处的乌龟。阿喀琉斯是古希腊神话中最善跑的英雄,而乌龟的速度众所周知。据说,千百年来多少数学家、哲学家都围绕这个芝诺悖论做过太多研究,直到量子力学的出现才算解决了这个问题。其实,相距一百米的阿喀琉斯和乌龟,与十几秒之后在另一地点瞬间并行的阿喀琉斯和乌龟,还是同一个阿喀琉斯和乌龟吗?想来,那个说出"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如果面对后辈芝诺的这一命题,当有以示嘉许的会心一笑吧?

有一年,我去南京开会。车过长江二桥,突然想到:彼时、彼岸的我,若回望此时、此岸的我,应该说点什么呢?“过长江,留下一江的空阔/几叶闲舟摆渡六朝/混沌的江水,越发落寞//凭车窗远眺/转瞬即逝的风和岁月/扑面而来。燕子和野花扑面而来!/过长江,问擦肩而过的落日/姓谢?姓王?//几棵远树绿在天际/几行漫不经心的无名诗句/在牵引着长江浩渺的水系/过长江!不说江东/不说江西/也不说楚歌声里那孤独的项羽/过长江,且看心中的芦苇萧然而立/尽是些白衣飘飘 复国的子弟——//这时速120 公里的身体里面/早已山河破碎呵/过长江,长江过我/是哪一年的沧桑/已在汽笛声里被悄悄地缝合。”

上巽下坎,是为风水“涣”卦。其卦辞和彖辞里,都强调了:利涉大川。其象辞曰:风行水上,“涣”。综合卦辞、彖辞和象辞的内容,此卦把救散治乱、推行教化的意思说得非常明白。所以,这一苇渡江,也可以说是一次由达摩老祖出演的印度禅宗中国化的行为艺术。

但是对我而言,把长江与教育联系起来的,是电影《渡江侦察记》。在我的童年、我的少年,英俊的李连长让我对解放军、对侦察兵、对长大,充满了多少懵懵懂懂的憧憬啊!而美丽的刘队长,让我思慕,让我眷恋,让我莫名其妙地脸红和慌乱了……特别喜欢李连长和刘队长相认的那场戏:在八年的战火纷飞后,当年的侦察员、如今的侦察兵李连长,隐隐约约地认出眼前的刘队长,正是当年冒着生命危险救过自己的刘四姐。这时刘四姐急切地问:“你就是那个同志?”李连长也如梦方醒且问且答:“你就是那个小姑娘?”这时音乐响起,两位战友四手相握……特别喜欢这样一个细节:刘四姐摘了一把山里红,放在李连长的办公桌上……特别喜欢最后胜利的那一刻,李连长对刘队长说:“四姐,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再见面的”。刘队长握住了李连长的手,含着眼泪说:“不管时间长短,我一定会,等着你回来……”喜欢他们说话时的表情,喜欢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李连长改口叫了“四姐”……

一苇渡江之后,达摩面壁九年。这九年间,他太多的时间是用来沉默和冥想的。还有些时间,他在等人,在等他的缘分。在苍茫的人世上,永远有着太多的江河湖海在等着我们渡过呵,也永远有着另外一个我,在等,在等着那个风雨兼程、一天天改变了的我。

也知道,在前方,还会有一个人,她在那里,她等你,她用只有你能看得懂的眼神告诉你说:不管时间长短,我一定会,等着你回来……

好雪曾片片

爱雪!

雪,可以是月光的妹妹,可以是梅花的姐姐,可以是喜马拉雅山亘古不变的坚持,可以是清澈的河水流到了天上,洒向人间的那些像星星一样美丽的梦想……

雪,可以是当胸一掌!

唐代庞蕴,时人称之庞居士,被誉为达摩祖师到东土开立禅宗之后“白衣居士第一人”,素有“东土维摩”之称。这位居士夫妻二人,育有一儿一女,一家四口共同习禅。他常自己声称:有男不婚,有女不嫁。大家团栾头,共说无生话。《碧岩录》载:庞居士曾访当时的著名禅师药山和尚二人相谈甚欢。辞别时,药山禅师让自己门下的十位禅客礼送一下。到了大门口,恰见雪花纷飞,庞居士指着空中的雪花忽有所感,道:“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有位姓全的禅客就问:“落在什么地方?”庞居士对他当胸就是一掌。这位全禅客说:“你这居士!不能随便打人。”庞居士就说:“像你这样的都称作禅客,阎王老子可不会放过你!”全禅客大喊:“居士你干什么?”庞居士再打他一掌,说:“明明看到了,却像没看到;应该说出来的,却像哑巴一样!”

这位庞居士,到底在干什么?

是啊,他要干什么?一生中,原有很多事情,旁观时看得明白,当局者说不明白。二十出头的时候,曾和一位诗人朋友相约:每个冬季,下第一场雪那天,兄弟俩一定要约上三五好友围炉夜话,对雪小酌。那正是白衣飘飘的年代呵,当年,我们以诗歌为杯盏,以风发的意气为美酒,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迎来过多少个微醺的春天……可是,连云港市并不是每个冬季都落雪,而我们在日益喧嚣的城市和纷繁复杂的生活中,也并不是总能够在落雪的那一天从卑微里抽身而出。于是,那些温暖的约定也像雪一样,在时间中渐渐地消融,没有了痕迹。

当我在纸上,第一次面对着那场纷纷扬扬的雪花,面对着庞居士关于“好雪片片,不落别处”的感叹面对着他对全禅客的接连两掌,突然,在明白和不明白之间,就有了感动,有了感伤。突然间,更想起了宝玉出家后,在雪中拜别他父亲时的场景。那场雪,本来下得极简单,以至于《红楼梦》一书只用两句话就说完了:“那天乍寒,下雪。”其时,贾政在船中写家书,“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半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这一下拜,立刻让庞居士的两掌,都有了庄敬!

这之前,宝玉科考后失踪。贾府派人四处寻找未果,很有几个人已经猜到了宝玉出家。比如袭人,她“追想当年宝玉相待的情分,有时怄他,他便恼了,也有一种令人回心的好处,那温存体贴是不用说了。若怄急了他,便赌誓说做和尚。那知道今日却应了这句话”!说到底,恋爱亦如习禅:糊涂便是糊涂,明白便是明白,那些暧昧,那些纠缠,那些精打细算,那些不知所措,害人害己,实在是二掌、二十掌、二百掌、二千掌也救他不得!

有一年,酒后,我和一群朋友在雪地里走。北风裹着雪花,像是情敌家里养的一样,不断地透过衣领往我的脖子里面钻,透过敞开的羽绒服往我胸前的毛衣里面钻。好像有点冷了!果然是: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刚有所感时,就有一位朋友让我停下,用纤纤玉手,为我系上了纽扣。她看到了“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她看到了“青青翠竹,尽是法身”?也许,她只是以一颗善待世界、善待他人的心,做一件理所当然的平凡小事而已。

世间的聪明人,往往不容易有深情。而庞居士又聪明又有深情。他像望子成龙的父亲培养自己的孩子一样,教育那个姓全的禅客。不过是让他对书时且看书,对雪时且看雪,安知那字里行间没有雪花飞舞?又安知那雪花飞舞之间没有直指人心的智慧?也想过,那庞老汉若是问我“好雪片片”句,我当如何?我呀,必定是默然无语,且上前去拍拍庞居士的老脸!

是的,我们可能已经负过很多人了,我们再不能负一场雪!我们再不能负当胸一掌,再不能,负那细心系上的纽扣。我们在这尘世上走着,我们在这时光中走着,总会遇到一场雪,是落在生命里的一场雪。她们一片一片地落下来,落下来,不容你说“好”,也不容你说“不好”,且不落别处,也不落此处,她们,她们都只落在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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