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摇曳的海棠
——新冠故事集之七

2020-11-22 16:45
雨花 2020年7期
关键词:小兵欧阳大姐

欧阳豪不是不爱我,而是爱的方式和风格极不稳定,经常因外部刺激而发生变化。比如看了战争题材或武侠题材的电视剧,他就开始装,对我爱理不理的,仿佛女人根本就不值一看似的,只见他腮帮子咬肌凸起,一副铁血男儿的样子。若是看了侦探悬疑剧,他会突然变得诡秘起来,眼神恍惚迷离,进门的时候还身子一闪。我抓住他跟我一起看言情剧,是想激活他那有坏死风险的情感神经,但他却一点耐心都没有,看到男女主角坐在沙发上谈情说爱斗嘴皮子,他就疯了似的要换台。无奈,我只好让他给我缴费,转到视频网站去追热门电视剧。还有就是跟哥们儿喝了酒,他也会犯傻,开始挑我的错,对我大呼小叫。哥们儿一起斗酒,彼此鼓励对方充男子汉,就像把火种扔进能变成火的水里。我已经多次警告欧阳豪,让他学会独立自主和彼此尊重,关键是风格要统一,不要墙头草那样倒过来倒过去。我说他,他也听,但转眼就忘。我恨不得关他的禁闭。

元旦放假,我在家里陪儿子,让欧阳豪出去放风,跟他那些酒肉朋友聚会。他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这时候我不想搭理他,等他酒劲儿过了再收拾他。没想到,他突然画风大变,满嘴肉麻话,还抒情,喉咙好像有痰在滚动。我有点不习惯,问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他说没什么,完全是正常发挥。接下来几天,他又是买礼物,又是说奉承话。我说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怕我发现。他发誓说没有,都是情感自然流露,他就是打心眼儿里爱我。我心里一软,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晚饭后,我把儿子小兵哄睡着了,准备到视频网站去追热播电视剧。欧阳豪趁机凑到我身边。我说你又不喜欢看言情剧,凑过来干什么?还是去打你的游戏吧。他突然说,他想把他妈妈接来过年。我一听就火了。原来他提前一个月打柔情牌,消耗我的感情,就是为了让我答应他妈妈来过年?可是,我司马菁什么时候拒绝过他妈妈呢?我是那种不讲道理心狠手辣的妇人吗?他犯得着用这么低级的方式来哄我吗?我正要教训他,只见他睁大一双小狗样的眼睛,无辜地盯着我,我心又软了。欧阳豪不是狡诈之人,他心思单纯,像个大男孩。他突然有了这么多低劣的手段,一定是别人唆使的。

我说欧阳豪,柔情牌打得不错啊。你给我老实交代,是谁教给你这个土方子?

欧阳豪说,没有谁教啊,是我自己的发明。

我说是不是韩晓珲教的?快坦白,不得隐瞒!

欧阳豪支吾了一下说,韩晓珲也不是特意教我什么,随便聊天聊起来的。大家一起喝酒的时候,主要是听韩老师聊。他说他打算把老娘接来过年,他用甜言蜜语把老婆哄得团团转然后再开口,就成了。他还说,平时不用给老婆买这买那的,攒到过年过节或者有求于她的时候一起买,这叫一石三鸟。

我说欧阳豪,看朋友圈就知道一个人的德行,你交的什么朋友啊?韩晓珲就是坏人。

欧阳豪说,怎么能说老韩坏呢?他的确是个大好人,就是你那紫延大姐太厉害了。革命斗争实践教育了他让他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这叫实践出真知。

我说他那么恶心,给紫延大姐买个礼物都要算计。你不许跟着他鬼混!

我们俩生活在长江中游一座三线城市,上有省会武汉城,下有南京大码头,过着城市生活,没有城市压力我和欧阳豪都是本地一所学院的老师,我在教育与心理学院,欧阳豪在地理与旅游学院。两个底层“青椒”其实日子过得也不算差,但我们经常在网络上叫穷叫苦,叫得学校领导压力很大。当时,学校领导为了把我们这批名牌大学A+专业的博士生吸引过来,花了不少成本,又是住房,又是安家费。来了之后才知道,我们很快就被学校养成了废物,上课念经下课鬼混,日子安逸,不思进取。

刚才说的那个韩晓珲,文学院副教授,成天鼓舌摇唇,拈花惹草。韩晓珲的老婆司马紫延,是医学院的老师,妇产科专家,东北女子,表面上是有点粗犷,其实人挺好的。她是我本家大姐,性格强悍,给人安全感,我碰到困难会找她咨询。司马紫延的口头禅是“韩晓珲贱骨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打是有点夸张,但骂却是分分钟的事。韩晓珲经常找各种借口出门去躲老婆。什么研讨会他都出席,还经常不辞辛劳走基层,手把手指导文学女青年写作,专门炮制肉麻的吹捧文章获利。没有借口的时候,他就打着踢球的旗号,召集年轻男同事一起喝酒,传坏经验,出馊主意。女教工一致认为,韩晓珲就是家庭不稳定的罪魁祸首,都不让自己的丈夫跟韩晓珲玩。有些事我不便在紫延大姐面前多说,倒不是怕她真的动武,而是怕她直接将韩晓珲扫地出门。

对于我提出的要求,欧阳豪回答得很爽快,说好好好,我不跟韩晓珲鬼混行了吧。我家乡有谚语说,“答应快,是个怪”,意思就是,那些张嘴就来的不郑重的承诺,是不可信的。其实我也就说说而已。男人一旦离开了家,就像放出去的狗,你也管不了那么多。跟女人相比,男人很容易成为朋友,他们只要一起干了坏事,就像桃园结义了似的。比如一起抽烟喝酒,一起洗脚搓背,彼此怂恿对方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出馊主意对付老婆老师老板。每每想起这些,我就心烦意乱。

回想起大学时代的校园生活,那真的像生活在梦里。女孩子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小铁钉一样的男孩子。他们总是那么纯情专一、目不转睛、心无旁骛、死心塌地。自由的元素在某个拐角之处相撞,这一个就被那一个吸走了。他们携手走在这个世上,内心羞涩而甜蜜,世界跟梦一样透明单纯。突然真的被抛进了现实世界,才发现这世界暧昧不明如雾霾。真的。没过几年工夫,小铁钉就变成了大木棍,被社会这双油腻的手,摸得脏兮兮、油乎乎。跟欧阳豪在拐角处邂逅的情景,足够我回忆一辈子,那是我精神生活的源泉。欧阳豪不打麻将不钓鱼,除学校事务之外,更多时候还是围着我转,他也愿意积极参与家务劳动,洗碗拖地,什么都干。最近一段时间,他开始变鬼,不是聚众酗酒,就是借踢球的名义外出,很晚才回来。说话也油腔滑调,可见他开始有变油腻的苗头,再不管束就可能出问题。我决定阻止他跟韩晓珲接触。其实,欧阳豪也不喜欢我跟司马紫延接触,害怕紫延大姐传给我对付男人的锦囊妙计。

为了迎接欧阳豪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婆婆萧义娴,我花了两三天时间搞大扫除,重点整治婆婆可能检查的地方。小兵的房间、厨房的橱柜,还有欧阳豪破损的内衣和脱单的袜子,统统丢掉。杯子和碗筷用去污粉浸泡洗净。三个房间的被子全部换上干净的。做这些的目的,是为了堵我婆婆的嘴。婆婆当然不会说太过头的话,但她礼貌地提醒、建议、暗示、旁敲侧击、苦口婆心、含沙射影,也够你受的。

欧阳豪老家在邻省的一座小城。婆婆萧义娴,是那座城市里最好的实验小学的教导主任兼语文老师,也算是有文化、识大体的人。但她的职业病也很严重,她喜欢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当成小学生,每一句话都要说三四遍,对谁都苦口婆心地劝谏,还赏罚分明,批评之后哄一下,打一巴掌摸一下那种。她的世界由一群小朋友组成。她喜欢微笑着发出指令,整个世界都得微笑着按照她的指令运转。

我婆婆这辈子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儿童级别的常识上。她会对我儿子小兵说,哇,太阳升起来了。哇,草叶上有露珠耶。哇,露珠里还有一个太阳啊。哇,太阳边上还有一张笑脸呢。她喜欢儿童配合她发出的惊叹声。我很感激我婆婆,她不断地唤醒我儿子对这个世界的惊奇心。刚开始我也会跟着惊奇,哇哇哇的,时间长了就不打算再跟着起哄了。我婆婆有点失落,她大概是认为,我对世界的惊奇和对她的惊叹,都是假装的。她对欧阳豪说,一个人丧失了童心是很可怕的。

我知道婆婆在含沙射影,我装作没听懂。自己哄孙子玩呗,干吗老让我陪着?我没事干吗?我还是六个系主任助理之一呢。我自己也是老师我决不会对我的学生说:哇,人是会生病的啊。哇,人总是要死的啊。哇不想见到的人总在你眼前晃悠啊。哇人生很苦啊。那样的话我就不是人了我就成佛陀了。每次听我婆婆说话我心里就在怼她,但我忍住没把那些怼她的话变成声音发出来。

我婆婆独身一人,还没有退休正干得欢。欧阳豪想让她过来带小兵她说学校离不开她,没有办法,只好做多干几年的打算。公公退伍军人出身,病逝好些年了,小兵这个名字是对爷爷的纪念。有人给婆婆介绍老伴但一直没有什么结果。我对欧阳豪说你应该支持你妈重组小家庭,至少不能反对。欧阳豪口头上说绝对支持谁知道他背地里说了什么?反正婆婆至今还是单身。我倒是希望她能找个老伴分分心,别有事没事地惦记着欧阳豪。我批评欧阳豪对这件事的消极态度。欧阳豪很委屈,说这事难办支持吧妈妈会说我想推卸责任,反对吧妈妈会说我不懂冷暖,干脆不吱声事情本来就棘手,加上欧阳豪笨嘴笨舌的,也就搁下了。

过中秋节的时候,婆婆打视频电话来,要看看我做的晚餐,检查营养和色彩的搭配是否合理,还从营养学和养生学角度,提出了许多供我参考的建议。我不想听,还得装作很乐意听的样子。欧阳豪代表我和小兵对妈妈奶奶的关怀表示感谢,并请妈妈奶奶自己多保重。我婆婆对欧阳豪说她一个人过很好,也很安逸,上班忙忙碌碌不觉得,下班就看看电视、想想儿子和孙子,她挺满足的。母子俩聊得热火朝天。我心里在嘀咕,你想儿子和孙子,是挺满足的,你孙子从哪里来的?是天上掉下来的吗?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你什么时候把我当你们家里人了?

幼儿园和学院里一放假,我就隐隐约约地涌出了一个念头,欧阳豪会不会接他妈妈来过年呢?所以,我没有跟自己的爸爸妈妈讨论过年的事情,给欧阳豪留了个后路。说实话,我内心并不欢迎这个喜欢向世界发号施令的婆婆,但这个想法打死都不能说出来。假设我说出来,冒犯的就不是欧阳豪,而是整个世界,我可能成为人民公敌。何况我作为一位现代知识女性,也不想落入古老的“婆媳关系”的咒语之中。我经常提醒自己,要理性理性再理性,忍耐忍耐再忍耐。好在婆婆每次来都是做客,大家保持礼节就好。

离春节还有十来天,婆婆说她已经出发了。我和欧阳豪带着小兵,打的去高铁站接人。远远看见婆婆站在月台上等候,快六十岁的人,身材保持得不错,略带花白的头发染过,除了发根,都是黑的。她穿着一件深咖色的貂皮大衣,脖子上搭着一条红色羊绒围巾,一副小城市的大做派。婆婆朝我们挥手,喊着小兵的名字,眼睛却是盯着欧阳豪。她伸出手来好像要拥抱儿子,结果是抱起了孙子。婆婆脚边摆满了大包小包,拉杆箱、双肩包、手提袋,还有一个大纸箱,上面钻了很多通风小圆孔。欧阳豪拎起纸箱子说,哇,三只老母鸡啊;哇,这么臭啊;哇,你是怎么上的火车啊?婆婆说,是啊,为了它们,我放弃了高铁,坐绿皮火车来的。这是真正的散养土鸡,我亲自下乡去买的。小兵整天跟着你们吃那些黑食品、饲料鸡,我怎么放心啊!我们说着就上了的士。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婆婆带着她儿子和孙子坐在后排,左边是小兵,右边是欧阳豪。看上去很合适、很融洽、很美满,跟外面的节日氛围融为一体。我把婆婆安置在客房里。她不关心自己的房间,而是直奔小兵的房间,摸一摸被子的厚度,打开衣柜检查了一遍,把小兵的衣服按照她自己的习惯重新摆放了一遍,把下面一格的上衣和上面一格的裤子调换了一下。接着又到厨房视察,看看冰箱,检查食品柜。她拿起购物车就要去菜市场和超市,说家里食品储存数量严重不足,品种过于单一。我让她先休息一下,不要着急,明天再自己做,晚上可以叫外卖。婆婆说,吃外卖怎么行?不光是不划算,关键是不卫生、不卫生、太不卫生,别的可以马虎,吃的一定不能马虎啊!婆婆说,每一天的菜不能重复,每一餐的品种必须多样化,才能保证小兵和欧阳豪的营养均衡。从今天开始,这个月的饭我来做。我知道了,婆婆要在我这里住一个月!

婆婆每做一件事,都不像是在做这件事,而是像在做另一件事:提醒我或教育我。我故意装作没看见,她有时候忍不住,还要叫我看着。她越这样,我越想躲着她。婆婆年纪大了,习惯早睡早起。她睡的时候我醒,她醒的时候我睡,那样多好,我们见面的时间少了,发生冲突的概率也小了。刚开始的时候当然还不能这样,我还得以主人翁的姿态出现,早点起床准备早餐。婆婆肯定吃不惯我做的早餐,她会说,不用你、不用你。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去睡懒觉。我心里这样盘算,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婆婆突然开始主动调整作息时间,极力要做一个跟我们一样的夜猫子,估计是欧阳豪跟她说了什么。晚饭后看电视,不一会儿她就开始打瞌睡。我提醒她赶紧去睡觉,她说一点也不困,晚点睡没关系,说话间遥控器咚的一声掉到了地板上。

早晨,我硬撑着爬起来,发现没有动静,到婆婆那边看一眼,只见婆婆穿着衣服躺在床上等我们起床。婆婆的确到了坐着打瞌睡、躺下就睡着的年龄。我和欧阳豪,都是标准的夜猫子,如果不睡懒觉,一整天都没有精神。我觉得,我和婆婆这种彼此迁就、相互关怀的表演,只能是两败俱伤。所以大家都别装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我和婆婆各自都回到原本的样子,她早睡早起,我继续做我的夜猫子。但欧阳豪却变得走了形。他整天躺沙发上看电视,衣服鞋袜随手扔,饭来张嘴衣来伸手。我让欧阳豪去洗碗,婆婆立刻抢过来说,我来我来他怎么洗得干净?敢情以前我们家吃饭用的碗都是脏的。我让欧阳豪去拖地,婆婆立刻抢过来说,我来我来他怎么拖得干净?敢情以前我们家生活在垃圾堆里。婆婆是把欧阳豪当小兵一样宠着。欧阳豪什么都不干,每天都和小兵一起躺在沙发上打游戏婆婆在厨房里忙活,我跟着在一旁打下手。婆婆拉着我跟她一起伺候两个男孩,心里乐开了花。

我妈惦记着我,在电话里一口一个宝贝儿地叫着。我妈故意大声说儿啊,你辛苦了啊,你婆婆在那里做客,你要多做点家务,吃点苦没关系哈,啥时候妈妈过来弥补你。我一听眼泪就流下来了。我也是宝宝啊,凭什么伺候欧阳豪啊?

春节临近,武汉疫情越来越严重我对婆婆说,要尽量少出门,病毒可不是跟你闹着玩儿的。我婆婆说,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可怕!病毒?病毒怎么了?我看它跟反动派也差不多,你越是怕它,它就越是要欺负你,你强硬一点,它也会退缩的,干什么都得有点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我觉得她是痴人说梦。我说,你不就是想出去买菜吗?可以叫外卖送上门啊。婆婆说,外卖送来的东西能吃?不到现场去挑,他们就拿最差的蔬菜水果给你前天那个葡萄和草莓,都是烂的呢说着,还是每天往超市菜场跑,我和欧阳豪拦不住,只好劝她出门戴口罩可是我从窗户看见,她一出门就把口罩扯到下巴上了。

婆婆每次出门之前,我都要对她说,垃圾要分类,不要拿用过了的透明塑料袋装厨房垃圾,用过的袋子有可能漏水,脏水滴在电梯里,看着恶心。再说,你拎着垃圾袋在小区里晃悠,里面的饭粒和剩菜一目了然,相当于把全家人的肠胃对外公布啊,不是有黑色垃圾专用袋吗?婆婆反驳道,对外公布了又怎么样啊?谁还没个肠胃啊?要修旧利废,要厉行节约嘛,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我们做自己应该做的,我们不看别人的颜色!我心里想,这怎么是看别人的颜色?这明明是拎着透明塑料袋让别人看你的颜色嘛!

我不想跟婆婆争,也争不赢,就跟她赌气。我问欧阳豪,他办公室里那张午休用的床还在不在,我准备带着小兵去那里住,在学校吃食堂,更省事。反正离得不远,你们随时都可以过来。欧阳豪坚决反对,说你太不像话,妈妈来做客,你竟然有这种非分之想。欧阳豪说,妈妈每天为大家忙里忙外,有什么错?你不要添乱!有妈妈撑腰,欧阳豪的口气很大。我声音很低,但立场鲜明。我说欧阳豪,你必须阻止你妈妈整天往人多的地方跑,大家是绑在一起的共同体!

欧阳豪在饭桌上播放专家解释病毒的科普视频,还有关于瘟疫的纪录片。我知道他是放给他妈妈看的。看到高倍显微镜下病毒张牙舞爪的样子,看到大面积感染病毒后死亡的场景,婆婆有些怕了,出门次数减少了,但每天至少还是要出去一次。

如果每件事都较真,那我每天都要跟我婆婆吵架。我不断地提醒自己,忍耐忍耐再忍耐。我拨通了我本家大姐司马紫延的电话,准备向她取经,因为她也在接待婆婆。紫延大姐说,她家里很平静,相安无事,因为民主集中制落实得好,大家先民主,到司马紫延那里集中。紫延大姐说,她婆婆来之前就有约法三章,第一是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二是老家规矩暂停使用,第三是一切按这边的既定方针办。紫延大姐说,方法因人而异,没有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我这里适用的,你那里不一定适用,人与人之相处的过程,也是个刚柔阴阳平衡的事儿,你刚她柔,你阴她阳,关键是谁的气场大。紫延大姐问我,在与人对抗的时候,最擅长什么?我说,我最擅长的是赌气。

紫延大姐听后,笑得喘不过气来。她说,赌气既对别人也对自己。把气怄在自己肚子里气别人,结果往往是自己伤自己。不过这个办法要是用得好,也有一定的杀伤力,那就是赌气的时候,必须护住自己的心,那样的话,受伤的就不是你,而是对方。我说,怎么能护住自己的心呢?紫延大姐说,就是自己不生气啊。我说,不生气还赌什么气啊?紫延大姐说,因为你要让别人生气啊。我觉得,紫延大姐不但是医生,还是心理学家型的战略家。我尝试着按照紫延大姐的方法“赌气”,可是还没有赌多久,我自己先笑起来了,导致赌的气全部都泄漏了。

除夕头天,我和婆婆正在厨房忙活,欧阳豪喊叫起来,让大家都来看电视新闻。官方正式公布了病毒会人传人的消息,并宣布武汉封城。我婆婆一看是官方新闻,吓得不敢吱声,再也不敢出门了。朋友圈里传出消息,说我们这座城市可能很快也要封城。婆婆一听又急了,戴上口罩就要出门,说要去抢购一些大米白面、蔬菜水果、鱼肉蛋,口头又开始背书:“手头有粮,心里不慌。”我说抢什么抢啊,在网上下单就行了,不要再出去了!

日子单调而无趣。下单购物、做饭吃饭、发呆睡觉。婆婆是个多血质型的人,一刻也静不下来。每次有外卖来,婆婆都抢着去拿,说顺便活动一下胳膊腿儿。凌晨起床,她也要到小区空林地上去跳跳舞扭扭腰。但毕竟是被禁足在小区内,自由受到约束,婆婆整天心烦意乱的,说早知道这样,不如一人在老家。欧阳豪说,妈妈见外了,这不就是你的家吗?道理是这样,但总是有区别,面对儿媳和孙子,她显得不自在。看她拿着遥控器摊在沙发上的样子,我也很无奈,不断用表情告诉她,我无所谓。

天气渐渐转暖。鸟儿起床也比冬日更早一些。凌晨,我被哗啦哗啦的声音吵醒。我爬起来到客厅里一看,婆婆在放药品的抽屉里翻箱倒柜。我问她找什么,她不回答,又说没事没事,你去睡你的吧。我说,你是不是生病了?她说没啥病,就是腹泻,找点药吃下就好了。我说你不用找了,家里没有治疗腹泻的药,我给你下单,快递即刻就送到。婆婆还说她的眼圈有点发烫。我找出温度计给她量体温结果真的是低烧。她怀疑我的电子温度计不准确。我找出那种夹在腋下的传统温度计给她量,结果还是低烧。

我希望婆婆是胃肠炎,但到了傍晚,我也开始腹泻和低烧。我预感到情况不妙,怀疑婆婆和我都染上了新冠病毒。此时此刻,我特别愤怒。我对婆婆说,我们可能中招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必须自我隔离,赶紧让欧阳豪带着小兵离开家,到学校办公室去住。婆婆吓得脸色刷白,连忙说好好好,让他们俩赶紧走,他们没事就好。

婆婆整天往人堆里扎,染上病毒并传染给了我,可她竟然说,只要欧阳豪和小兵没事就好,她将我置于何地?我的父母要知道了会怎么想?我很害怕,我一人在房间里哭,我让欧阳豪自己收拾东西,赶紧带着小兵离开,今晚就去学校住,必须赶在学校还没封门之前赶到。欧阳豪说他先避开一下,希望我挺住。小兵哇哇地哭起来,要妈妈跟他一起走,我骗他说我随后就到。

吃药之后,腹泻是压下去了,但体温一直没有下来,徘徊在烧与不烧之间。欧阳豪和小兵不在家,只有我们婆媳二人,我不用照顾谁的面子我也不用压抑自己。我“砰”的一声摔上房门,不想搭理我婆婆。都怪她听不进半点劝告,哪儿人多往哪儿挤,一副大无畏的模样,病毒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吗?你的口号喊得再响病毒也不会怕。你就粉身碎骨,它也不会死。病毒不怕你小学教导主任。病毒怕护士和医生!

我想到紫延大姐,给她打电话如实汇报了我这边的情况。紫延大姐说,现在没有条件也没有办法确定。她说,退一万步,就算你和婆婆染上了,也属于初级阶段,如果免疫力强的话,自己也能扛过去。所以,暂时不要去医院,即使去了也弄不到床位,还有交叉感染风险,弄得满城风雨,万一要送到郊外去隔离怎么办?紫延大姐特别提醒我,必须要乐观面对,不要消极对待,病毒跟人一样,也欺软怕硬,你坚强,它就没有那么强硬。我被她们弄糊涂了,身为医生的紫延大姐,说话怎么跟我婆婆一样?她接下来的建议,还是跟我婆婆的说法一样:加强营养,保证睡眠,注意休息。紫延大姐让我注意监测体温,有什么情况随时通报给她,她会替我保密的。不一会儿,大姐就给我发来微信,说送了一些药过来,塞进我们家的信箱里。

跟紫延大姐通话后,我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可是一看手机我的心就乱了。满屏都是疫情新闻,疫情动态曲线,武汉和湖北和全国的感染数、疑似数、死亡数。我心被恐惧感所充填。我想到死亡,想到儿子小兵,想到欧阳豪,想到父母,我的心被悲伤浸透,彻夜难眠。我听到婆婆那边很晚都有动静,隐隐约约传来啜泣的声音。

清早起床,我坐在窗前发呆。一群麻雀在窗外的海棠树上嬉戏鸣叫,跳到地面寻觅世界为它们备好的食物。有一只还飞到我窗台上站了一下,往里一瞅,转身就跑了。我听到婆婆在我门外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我装作没听见。门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回身一看,底下塞进了一张纸条:“菁儿,无论如何一定要吃东西!”我不想理她!

座机响了,婆婆高声喊我接电话。是我妈的。妈妈说,你一直关机,是不是还没起床啊?妈妈说,看新闻你们那边挺严重的,你们都好吧?我说,我们都好。我妈想跟小兵说话。我说,欧阳豪带着小兵在楼下玩。我妈说,菁儿,宝贝,你们一定要多保重啊,我跟你爸天天为你们提心吊胆啊!说得我眼泪哗啦啦流,赶紧挂了电话。打开手机,全是欧阳豪的留言,问我怎么样,说他和小兵一切正常。我拨通欧阳豪的电话,说我感觉还行,说如果接到我妈的电话,要跟我保持口径一致。

低烧。眼圈发热。被疲乏和不安笼罩。我和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我妈妈在喊我。我被喊声惊醒,发现是我婆婆在门口大声说话。婆婆说,菁儿,起来吃点东西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软当当,你两顿没吃呢,不吃东西哪里来的抵抗力啊?现在又不能去医院,全靠我们自己呢!

我心里又开始怼我婆婆:什么铁啊钢的?一辈子就靠几句谚语格言活着,还小学语文老师呢。什么抵抗力?死掉拉倒。

婆婆说,菁儿,你开一下门吧,我求你了!都怪我,不听劝告,自己染病不算,还传给了你,我对不起你!好在你当机立断,让小兵和欧阳豪离开了家。刚刚我给他们打了电话,他们都正常,我也就放心了。你不为我,为了小兵,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想,你的儿子孙子都正常,你就放心了!我爸爸妈妈的女儿呢?她正常吗?谁为我担惊受怕?我爸爸妈妈那边,我连说都不敢说啊!想着,我又开始流泪。

不过我的确有些饿了,手脚发软,四肢冰凉。我打开门。婆婆闻声赶来,把饭菜端进我的房间。保温桶里是热腾腾的鲜松茸鸡汤,清蒸鲈鱼,白灼芦笋。我婆婆眼睛发亮,恨不得喂我。尽管她是为了她的儿子和孙子在伺候我,但她的表情是真诚感人的。

我婆婆说,多吃点,多吃点,增强抵抗力,把病毒细菌杀死!我现在的感觉就好了很多。菁儿,你一定要吃好睡好!我很后悔,我对不起你和你的爸爸妈妈,我要把你完好地还给你的爸爸妈妈,还给小兵,还给欧阳豪!婆婆说着,眼泪哗啦哗啦流。

我赶紧抽出纸巾递给她,我说你别哭了,知不知道我很烦?

婆婆擦了擦眼泪,微笑着说,菁儿,你一定要挺住,要坚强,你不但要吃好睡好,而且还要心情好。只有这样,病毒才打不垮你。我说过,病毒也看人,谁软弱就欺负谁。我陪着你一起挺住,为了小兵,为了欧阳豪为了你爸爸妈妈。记住我的话,病毒跟反动派一样,都是纸老虎,不要怕!

我心里一软,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我婆婆一把抱住我,哭着说孩子啊,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可以斗气,我们必须团结一条心,全力以赴去对抗病毒。你必须要听我指挥,不要再赌气折磨自己。你再不打开门来我就会急死的,我不敢出门去,又不会在网上购物。你现在赶紧帮我下单多买一些鱼、肉、蛋、牛奶、蜂蜜豆腐和蘑菇,营养好的东西都买回来我要天天餐餐给你做很多好吃的,我要陪着你吃,我要逼着你吃,我要让你高兴、开心、精神好,我要跟你一起把病毒憋回去。我婆婆的眼里流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是一种我只在我妈妈那里才见过的神情。

我端起鸡汤碗大口喝起来。婆婆看着我,喜上眉梢的样子。我说你那是准备喂猪,照你那样下去,我就要变成个大胖子了,到时候小兵和欧阳豪回来见到我,都不爱我了,与其那样,我宁愿病死拉倒。

我婆婆教训我:不许张嘴瞎说好死不如赖活,你活着,你的亲人还有你的儿子和丈夫,才有幸福。我想,敢情我就是为别人活着吧?我正要找话反驳我婆婆,一时还真的找不出合适的反驳理由。前些天,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好死不如赖活,我要活下去,为了我的爸爸妈妈,为了小兵和欧阳豪。

为了减轻我对发胖的恐惧,婆婆领我戴着口罩在小区的林地锻炼。我不敢相信,自己开始跳起了广场舞,对,就是我经常冷嘲热讽的广场大妈舞。

我和我婆婆都退烧了。我怀疑,我们根本就没什么病,我们就是疑心病和精神病。即使有什么病的话,也不过是普通胃肠炎或者咽喉炎,导致了普通的低烧,炎症下去了也就好了。当然,身体抵抗力也是一个因素,我发烧最厉害的那一天,恰恰是我情绪最低落的那一天,也是我最绝望的那一天,或者说是我免疫力罢工的那一天。我觉得这是典型的自己吓自己。

我婆婆说,我早就跟你说了,病毒也好,细菌也好,都是小人,你跟它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它就会爬到你的头上来做窝。你对它狠一点、凶一点、蔑视它、不正眼瞧它,它就会乖乖地溜到一边去。从这一点来看,病毒跟反动派没什么区别。要是没有一点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我们就会被它吓死。

我想起了紫延大姐的忠告,觉得婆婆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但我嘴巴上却说,你得了吧,你这种思维是典型的主观唯心主义。

我婆婆说,甭管什么主义吧,事实胜于雄辩。尽管你比我读书多,但在对付坏家伙的时候,你太缺乏经验,耍横斗狠一样都不会,赌气只能自己搞死自己。你这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软弱性,一定要投身于斗争的实践,才能克服。

我婆婆原计划是住一个月,结果住了两三个月,她说她想回家去。我说急什么,小兵和欧阳豪都没回家呢。婆婆迫不及待地要让孙子和儿子回来。为了稳妥起见,我建议我们再自行隔离两三天。这天黄昏,我和婆婆一起去学校接小兵和欧阳豪。小兵见到我,连妈妈都不知道喊了。才分开这么几天就这样啊?我要是真的生病隔离了呢?我们的母子情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啊!我心里不禁感慨万分。我婆婆盯着她的儿子欧阳豪看了一阵说,学校食堂吃的是什么玩意儿,把我孙子和儿子的脸都吃得变形了。小兵不同意奶奶的话,叫着喊着说,他喜欢吃学校食堂,他要吃蒸紫薯山药玉米花生。

空旷的校园里几乎没什么人,没回家被禁足在校园里的学生,三三两两在操场上打球跑步。我和婆婆肩并肩走着,欧阳豪背着小兵跟在后面。夕阳返照出橙黄色的光,映在人脸上,映在操场边的海棠树上,紫红相间的花朵特别惊艳。

我远远地看到,紫延大姐和韩晓珲老师也在散步,他们肩并肩迎面走来。我赶紧迎了上去。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对紫延大姐的感激之情。紫延大姐当时给予我的,与其说是建议和忠告,不如说是活下去的力量。

紫延大姐一把抱住我说:妹妹啊,你吓死我了,我心里紧张得要死啊,天天都在菩萨面前为你祷告呢。我也猜到了,你可能就是自己吓自己。紫延大姐伸手拿掉一片落在我头发上的树叶,说,你脸色真好,跟海棠花一样。

韩晓珲凑近我身边说:对,脸色真好,虚惊一场,虚惊一场!等到疫情过去,我们要好好地聚一聚,我要跟欧阳兄弟喝一杯。欧阳豪正要接话紫延大姐转过脸去,瞪了韩老师一眼把他和后面的话,都吓得缩了回去。

我被夸得欣喜而又羞涩,也被温馨的友谊所感动。看着风中摇曳的海棠,我心里默默地感叹:人生就是一场虚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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