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行星

2020-11-22 16:45
雨花 2020年7期
关键词:小行星丈夫

1

在等待小行星光临的漫长岁月里,她终于由少女变成了眼角生皱的中年人她站在草丛中,感受风如抚弄兽类皮毛般掠过花草树木。夜深了,四周也没有灯唯有一只手电筒打出一道光,将大地割成两半。

还有大约一个小时,就是新闻中所说小行星会撞向地球的时间,她和他也约在那个时间见面。因担心天黑之后,上山之路难走,早在这微山公园关门前她就上来了。之前的四五个小时里,她一直在这矮小的山内转来转去,转得饿了便拿出包中携带的食物果腹,这感觉,分明就像小学时所组织的春游,只是那时大批人马浩浩荡荡,如今却唯余她一人了。在公园关门之前,大部分人都下山了,她站在山上一个至高点的亭子里,看着人们像蟹类渐渐朝出口处聚集。

她要等的人还没有来,或许永远不会来。在漫长人生中,她早已谙熟等待的真谛,那就是永远不要心怀期待。在更年轻的时候,她并不理解时间的真实含义,至多是在白头发和皱纹的夹击之间发出青春不再的喟叹,而如今,时间却像钢筋水泥的大楼,为她和他搭建了一个真实存在的场域。

太静了,像世界被按下静音键。她分不清是周围的声音将她屏蔽,还是她将周围屏蔽,在她眼里,唯有一座高塔是醒目的。说这座山是山,毋宁说它是一个土堆,它唯一的责任就是将一个高高耸起的电视塔给支撑起来。从远处看,山就像电视塔的底座一般,电视塔虽然毫无装饰意义,但也不能轻易拆除。每至夜晚,电视塔的身体上就会出现霓虹环绕的广告标语,最近出现在上面的是一个酒饮广告,广告语是句老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她等他等得有些久了,已经站不住了,只能拿出一张野餐的垫子,铺在地上,给自己做了一个暂时的“窝”。现在是晚上七点半,过去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吃完了饭,洗完碗,开始辅导儿子的功课。自从有了孩子后,她就觉得自己是磨盘边的驴,总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给牵引着,不得自由,偶尔得来的闲暇时光,也带着一股不知哪儿来的愧疚感。而今天是不一样的,今天是全然的自由。

他们相识时,她还十分年轻,年轻到对未来充满盲目的期待。在最初的信件里,她总像个军师一般对自己的人生进行极具自信的全盘谋划,她是那么向往成年之后的时光,因为无论如何,成为大人意味着再也不用在父母的指挥下做事了。

一开始是一间网吧,她置身于打游戏的人中间,宛如异类。那年月,大部分普通人家中都没有电脑,要上网,只能到这样的地方。在这儿,烟味、臭脚丫子味、泡面味总混合在一起,让人窒息,她不得不拨开这些妨碍她的东西,一头扎进BBS 中。BBS,一个古老名词,意即论坛。论坛是汇聚同类爱好者的地方,她那时因为喜爱看Discovery 探索频道,对“时间机器”和“量子物理”着迷,于是进了一个科幻爱好者论坛。在不断地发帖与回帖中,她认识了一个ID 名为“小行星”的人,因相谈甚欢,他们不久后便交换了通讯方式,成为了笔友。

那之后,便是连绵不绝地寄信与收信。在学校一楼大厅下,有一张木色老旧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蓝一粉两个大筐,筐中堆满了学生们的各种信件。在稠密而窒息的学业中,唯有这一月一次敲钟般准时的来信,让她可以从溺水的感觉中短暂逃脱。也不止是天文,他们也谈到很多其他的事情,诸如学校、恼人的功课,最近风靡的影视剧等。

在沉溺于回忆即将再次陷下去的瞬间,天空闪过一道亮光,她抬头一看,是一架直升机。她盯着那飞机看了一会儿,直到飞机在视野中消失。低下头来看表,时间快到了吗?

一周之前,他发来新闻:“NASA证实有一颗小行星正以每小时近34000 英里的速度向地球飞来,将在北美时间4月15日21∶00 穿过地球轨道,这颗具有‘潜在危险’的小行星直径折算下来有990 米长,如果撞上地球,足以引发核冬天及大规模物种灭绝。”

在看到这条信息的瞬间,她愣了一下,很快发了一个问号的表情过去,那边久久没有回复。至深夜,她将手机放在床头柜边,捧起尤瓦尔·赫拉利的《未来简史》看了起来。在她身边,那个无论是从证件信息还是既定事实来说,都被称为她丈夫的男人,把书一把夺过去问:“这书好看吗?”她笑了笑说,还可以吧。她知道的,丈夫已经不读书久矣,那些手机里的程序和小游戏绝对要比书和她的魅力大。丈夫对书和对她的兴趣是一样的,都只是表面张扬着兴致,实际上却并不想过问。

在二十七岁那年,她结婚了。在她二十九岁那年,他结婚了。所以很难说清到底是谁放弃了谁,又或许这段感情根本从未开始过,一切都只是暧昧与臆想?而暧昧大概是这世间最好的事情,爱情故事总充斥离奇冒险,婚姻关系却让人觉得枯燥乏味,若不是人类自己所设的道德限制,或许早已经天下大乱。

他再一次约她出来,是在她三十五岁这一年。三十五岁,一个临界的年纪,无论如何不能再说年轻了,即将走入他人所言的哀伤中年。在充斥着年轻人的偶像剧里,这个年纪的人似乎只能担任公司领导和父母的角色,决计不可能是什么恋爱故事的主人公。

“可能要世界末日了,我们应该见一面。”

这话如此的耳熟,以至于回忆起来都带着欺骗的味道。在2012年时他们是真的笃定过要见一面的。那时她刚失恋,正愁找不到一个新的栖息地带,在回忆往事的过程里,她发现人生的遗憾诸多,而没有在现实世界中和他见过面,或许是其中最无法释怀的一桩。于是,他们约定在那一年的十一节假日见面,地点是北京,她工作与生活的地方。约定之时在春天玉渊潭的樱花初绽,而等到可以见面之时,便是秋天了,是枫叶灼灼红艳的时刻。

而希望再一次落空了,他突然在九月的时候说因为一个紧急的项目要动身去往非洲,她笑,都要世界末日了,还要这样吗?

2

“汪,汪,汪!”

狗的叫声传来,骇了她一大跳她从小胆子小,对猫狗之类,只敢远观,不敢接近与抚摸,这恐怕要归咎于遗传基因。大约在七八岁时,一个夏天,母亲带着她,骑自行车穿行在大街上,忽然后面起了狼狗的叫声她刚准备回头,母亲喊:“坐稳了!接着,母亲使出她从未见过的力量奋力踩车,直到那狗终于渐渐追不上车的速度,她们母女二人才同时发出一声感叹:“唉,终于看不到了。”

她倒是不怕魑魅魍魉,但对于这活生生的动物,她是惧之又惧。那狗到底在哪儿呢?是大型犬还是小型犬?大型犬性格或许还温顺一点,小狗倒是麻烦,又或者会否是烈性犬呢?她简直不敢想下去,只能拼命想个办法躲藏,前面不远处是个厕所,或可一躲吧?

走进游客中心的厕所,一进去便是一张大镜子,镜子下是洗手池。她照了照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随后又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这样了,无论用多么昂贵的化妆品来修饰与掩盖,眼神里的疲态是藏不住的。她多希望能在新鲜如刚采摘的草莓的少女时代与他“相认”,但到底还是蹉跎到了这个时候。

“你大概几点能到?”

信息发了三遍,均显示“感叹号”,发不出去。他们本可以选择在市内的咖啡馆或者高档商场见面的,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个荒山野岭,说到底还是因为年纪越大越恐惧暴露在世俗规则,她只敢来这儿。

狗吠停了,世界再度回归安静。她仍不放心,还是将厕所的小门关了起来,匿在厕所隔间内。隐隐有下水道的臭气传来,但也没有办法,她不敢轻举妄动。有一年夏秋之交时,他们约在青岛见面,因时间紧急,又逢旅游旺季,她乘一列普通列车过去,那趟车逢站必停,旅客们上上下下,等她上车时,只能躺在他人睡过的床上,她并不知道上一个旅客是谁,只能裹紧周身衣物,想象自己是快递运送的货物,无论中途遭遇什么样的命运,但结果是一定要送抵他的手中。而那一次,最终却是她失约了。车到潍坊的时候,母亲发来信息,说父亲突发脑溢血住院,让她赶紧回来,她下车后,立刻又买了一张票,掉头回家,在这一来一去的过程里,所有的激情与兴奋被消磨,取而代之的是被命运捉弄后的无奈与释然。

墙壁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弯曲若S状的影子,她浑身鸡皮疙瘩起来了。儿时,她常和爷爷一起爬山,这山虽然不大,但也藏匿诸多市区罕见的生物,譬如蛇类,传说在山的某个洞穴里,住满了蛇。她自小就恐惧这类爬行动物,又想到厕所里湿滑阴冷,正是蛇类出没的最佳地带,想到这里,她破门而出,离开了厕所,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有人吗?”

她摇头如拨浪鼓,不想发出声音,但那扭曲的曲线透过月光的照拂,骇人如小时候的聊斋剧片段,她在惊惧之中应了一声:“有人!”

说话的人出现了,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一脸稚气的男生,看样子,约莫是个大学生,她问:“怎么了?”

“还真有人啊……”男孩将手中弯成万花筒状的海报递到她手中说:“我家阿尔法走丢了,我来找,你有没有看到一只白色萨摩耶?”

她接过海报,仔细端详,海报上的狗眼神忧郁,但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奇异的气质,她想起刚才的那几声狗叫,于是回答道:“刚才听到了几声狗叫,但不确定是什么狗,就在草丛那边,要不你去找一下?”

“谢谢啊!”男孩笑了下,接着又问,“你在等人吗?”

她并没有做好会在这山中遇到其他人的准备,所以也并未预先演习好台词,要怎么说呢,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呢?

“我在等一个朋友,他是星空摄影师,我想来看他拍照片,他马上就来了。”

虽是撒谎,但也并非彻头彻尾的虚构。这几年间,她所等待的那个男人一直在说,他觉得生活实在是太无趣了,每天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固定的生活轨迹里,早已忘记了年少时的梦想。关于年少时的梦想,她最清楚不过,在那些泛黄纸张里,少年曾立誓说要做一名宇航员,实在不行,去NASA 工作也可以,反正无论如何,不应该让自己在地球上枯守过活。她十几岁时自然为此番胸怀壮阔的言论倾倒,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她越来越意识到,这只不过是少年不知深浅的一句戏言。

在他三十岁生日时,她送了一个NASA 的双肩包和有NASA 标志的飞行服给他,他收到礼物后很激动,说他周围已经没有人记得他小时候的梦想。她倒并没有为自己的言行所感动,只是因为在时间河流的激荡之下,她还是很珍惜这个帮她保存一部分记忆的人,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去年,她正在为孩子的入学问题所困扰,而他倒是因为没有孩子,所以生活闲了一些。他对她说,他想尝试做一名星空摄影师。她问,就是拍摄夜空的人吗?他说,你这个说法也没错,但更浪漫的说法是“追逐星星的人”。在临近三十五岁的时候,他们再度回到了十五岁时的话题,好像通过这些虚幻的讨论,就能让时间松开绳子,让他们乘一叶扁舟,荡至少年岁月。

“阿姨……”男孩话音未落,顿觉自己说错话,立刻改口道,“不,姐姐你还是注意安全,听说在晚上,很多流浪汉寄宿在这一带,万一遇到抢劫或者别的事就不好了。”

“谢谢你,我会注意的。”

和男孩分开后,她又独自站了一会儿,刚才没有发出去的信息已经发出去了,但对方还是没有回复。她倒是可以打个电话给他,但她不愿意那样做。夜里,山中起了寒气,一阵阴冷也没有什么室内空间可以避寒,不得已,她把围巾系紧,开始沿着这一小块区域跑步,跑着跑着,忽觉大地在微微震颤,她停下来,躬着身体喘息接着,一阵轰鸣声穿耳而过,而大地也震颤得越加厉害。是列车。在这座山不远处有一座大桥,大桥是双层结构,上层行汽车,下层行火车。许多次,她背起行囊离开这座城市,都是这样坐在列车中,看着山山水水逐渐远去。那种震颤感让人恍惚到了人行天桥上,过去上学时,每次走到桥中央,她都觉得桥在晃动,这种晃动感让她以为桥要垮塌。

“刚才火车经过,很响,我还以为是地震……”她总算找了些话,继续发给他。对方发来了回复——“没事不要怕,我马上过去找你。”

她重新平复下来,开始思考等对方到了,要聊些什么话题。这阵子,她一直在处理丈夫出轨的事,说是处理,毋宁说是一种接受与释然。因工作关系,丈夫经常出差,他们两人也缺乏话题,不怎么联系,至多是在睡前例行公事发个晚安。上上个月,丈夫出差归来,手机给孩子玩,孩子去玩别的了,把手机扔给她,她很轻易地就发现了丈夫和一个女人的对话。那些暧昧、不加修饰的词汇一股脑填充到了她的视网膜中,她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愤怒,而是释然,是终于相信丈夫也是一个有情感需求的活人,而绝非冷漠的工具。在这漫长的婚姻生涯中,她作为妻,他作为夫,两个人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坦开心胸的肺腑之言。大多数时候,他们围绕家庭和孩子展开的话题更像是一种公司同事之间的高效协作,而一切的要义是避免大规模的争吵,因为争吵既劳心劳力,还会给孩子做出不好的示范。这些年来,她始终将少年时代和她写信的那个男人作为一种精神寄托,这才能稍微从婚姻围城的困顿中探出脑袋,吸取一些清新空气。丈夫得知事情败露之后,第一时间采取了下跪、认错、写血书保证不再犯的狗血方式,而她却觉得这全套做起来如此戏剧化,让她感觉不到半点真诚。她更多的其实是好奇,好奇丈夫究竟出轨了怎样的一个女人?

“我跟你保证,我们没发生过关系,只是暧昧。”

丈夫在强调精神出轨不是出轨吗?这一切的界限到底在哪儿?她的精神世界也早已远走他乡,不存在于这个被称为“家”的九十平米建筑之中啊。她淡淡地说:“把她联系方式给我。”丈夫心知理亏,狡辩几句之后还是交出了那个女人的联系方式。隔日,她便跟公司请假,去了那个女人工作的酒店,她发现对方是个陪酒女,主要以售卖酒水和一些其他产品为生。陪酒女暧昧的对象很多,手机里以编号做出了区别,丈夫是第九号。

她后来频繁在家中称丈夫为九号,丈夫倒也不生气,还主动承揽了家务。到了夜里,丈夫的热情更甚从前,开始主动求欢,并打算再要一个孩子。她也无法拒绝,只能承担一个充气角色。在灯光暗下来,闭上眼的瞬间,她只好想象他是“他”,想象在她身上攻城略地的男人长着另一张脸。这些年来,她虽然和那个男人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但两人并没有开过视频,只是互相传过照片。少女时代时,她热衷拍大头贴,每拍一次,总想着给对方寄几张过去,后来网络联络变得密切后,她也收到过他的照片。照片中,男人戴着眼镜,眼睛是狭长丹凤眼,下巴尖尖的,并不是多么出类拔萃的五官,只是有点儿书卷气。她在看到照片的一瞬却也放下心来,原来他和她一样都是普通平凡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距离新闻中小行星要撞击地球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可他还没有到。在微信里,男人说,可能还要一会儿,他正在和客户商量事情,处在极为紧要的关头。她没有吵闹,就回答了一句“好”。她已经是这个年纪了,厌倦了争吵,学会了接受。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甚至包括疾病和死亡。

她预感他会再一次失约,心头倒落了地,她决定慢慢朝山下走。在半山腰,有个过江缆车的“遗址”。在她的少年时代,那个过江缆车是城中情侣们热恋时最喜欢的约会场所,而现在已经长满荒草,被人们彻底抛弃了,有许多更新鲜的场所等着热衷猎奇的情侣们去尝试。她拨开草丛,站在了原来缆车的出发地,从这儿望过去,月悬夜空,江水静谧,心也变得安静下来。她打开随手携带的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大摞的信。一共是一百零一封信,很有些分量,她全部取了出来,就着手机的点点灯光,开始重新阅读……

小行星撞击地球是世界上四大突发巨大灾难之一。研究证明,地球历史上的多次生物灭绝事件是由小天体撞击所诱发的。1998年以来,天文学家已发现超过1.5 万颗近地小行星,包括大部分较大的小行星,但绝大多数小行星仍未得到标明,它们也可能造成大规模破坏。在直径为30 米至100 米的小行星中,我们已描述过的不足1%。目前来说,我们知道大约93%能造成大规模灭绝的天体。地球经历过最大的撞击事件发生在白垩纪晚期,那次撞击导致了地球上包括恐龙在内的80%的生物被灭绝。据科学家们对墨西哥尤卡坦半岛上残留的陨石坑的研究,发现撞击的能力相当于100 亿颗原子弹爆炸的威力,直接导致了各种自然灾害的发生,在地面上激起的尘土遮住了天空,导致气候剧烈变化。

她还记得那时她对世界上各种未解之谜极为感兴趣,常和他在信中讨论百慕大三角和尼斯湖水怪等神秘事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中的困境与烦恼越来越多,她便只剩下倾诉日常的热情,也或许,某种程度上那不是一种倾诉,而是彻底的发泄而接受这些信息的人就宛如一个垃圾桶,只能自己将情绪消化掉。

她把这封信收起来,准备看另一封,忽然,一个白色的影子吸引了她的目光——是一只通体皮毛为白色的兽类,在月光的照拂下,显得神秘高贵。那动物转过脸来,望着她。她想起了狐狸,白色的狐狸。这山林里怎么会有这种动物呢?若是在真正的野外倒也说得过去,但这里已经是人类频繁涉足的生活场地了。那白狐没有叫,也没有移动,只是静静站在一个与她很有些距离的山头上。她陡然意识到,会不会这不是白狐,而是之前那个男孩苦苦寻觅的萨摩耶呢?她并不能区分白狐与萨摩耶,因为她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白狐。

那白色兽类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盯着它看了很久很久。它在做什么呢?为什么一动不动呢?是否也在等待着什么呢?小时候,看科普书说动物对地震与海啸的敏感程度远甚于人类。她忽然觉得很有趣,想问下那只高贵的动物,是不是也在等待小行星的降临。

看了一会儿,眼睛疲倦,她低下头,揉了揉眼,再睁开时,那神秘的动物已消失了。也就几秒钟,一个瞬间,那白色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世界上。

3

“会不会一切从来只是你的想象?”

一封信掉在了地上,她拾起来,这封信的规格与尺寸和其他的信件不同,寄信人是一位编辑。这是一封退稿信,不知怎么混在其他的信件里了。

她打开信,看到里面写道:

叶女士:

你好!来稿已收到。您的小说,我已经拜读过了,文字与笔法有些稚嫩,不过看得出来,还是有些许功底,只是这整个故事,我觉得有些流俗。您在小说里写的女主角即“我”,有一个通信与联系多年的笔友(网友)。数十年来,二人未曾谋面。接着,某一日,女主角去医院检查身体,发现自己体内有一颗疑似恶性的肿瘤。在这种情况下,女主角打算一定要见一下那名网友,结果经过种种波折,发现那个网友压根不存在,一切只是女主角的幻觉。说实话,一直以来,这种精神分裂的小说与电影都泛滥于市场,我认为这纯粹是创作者的偷懒,因为没法使整个故事自圆其说,所以采取了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不瞒您说,在数年的编辑生涯中,我每个月都能收到许多类似构思的故事。所以,我的建议是,希望您写一个脚踏实地的现实故事,而不是写这种意识流幻想。

最后,希望您的创作之路越来越顺利,也期待您的再次来稿。

前几年,她突然来了兴致,想重新拾笔,开始写作。一开始,出于新鲜感,她写了许多小说,四处投稿,但随着退稿信的增多,她的兴致大减,渐渐地,便不再写了。这封退稿信,她一直偷偷藏在柜子里,但某一天被孩子翻了出来,又被丈夫拾获。在那天下午饭后,丈夫当着婆婆和公公的面,把这封退稿信全文念了出来。丈夫一边念,家人们一边笑,她坐在沙发上,无地自容,渐渐地,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跟着大家一起笑,笑出了眼泪。把信念完后,丈夫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作家啊。她笑着说,也就是写着玩的,如果是作家,就不会被退稿了。那之后很久,哪怕有闲余时间,她也不再写作。有时,婆婆想起这件事,会开玩笑道,你这个年纪,想当作家不太可能了,但是你可以培养一下小琦啊,小孩子有无限可能。她转身,望着在电视机前玩着皮球的孩子,陷入了沉思。

上山之前,她便打定主意,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对方还没有来,那便永不联系,至于这些信件,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她摸了摸裙子口袋,里面藏着一只打火机。按照原本的设想,她应该把这些信烧了,因为“烧”这个举动,有一种仪式感,好像曾经发生的一切随着时间全部化灰。但现在不能了,她担心火光会引来人,火光会引来灾难——前几日远方山火大发,死了许多人。

于是她使用了一种更笨拙和无聊的方式——撕。她拿出一个巨大的超市塑料袋,用石头压着,以免其被风吹跑,然后,开始一封一封地撕信。那些信纸的颜色与样式都不太一样。更早一些年头的信纸,皆五彩斑斓,那是她学生时代特意去学校附近的文具店精心挑选的。后来的那些信,信纸都敷衍了,有的就是笔记本里撕下的一页,纸张的边缘呈锯齿状。

把信撕完,她摇了摇塑料袋,从外表看去,就是满满一袋垃圾,她又在山里寻了一些小石头和废弃的瓶子塞进去,然后使劲把塑料袋系了个死扣。她走到过江缆车的悬崖处,将装满碎信的塑料袋朝空中一扔,那袋子便像一个跳楼的人一样坠了下去。许多年前,她想过和他到这里来坐过江缆车。在缆车上,她会指着这座城市里的所有建筑,向对方介绍自己的童年与这座生养她的城市,而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一切都成了遗址。

4

下山永远比上山容易,她扔完东西后,便很快朝山脚走去。在山脚下,市井气息扑面而来,数十家大排档沿街铺开,热闹得很。已经过了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时间了,人们举着酒杯愉快地笑着,热络地聊天,仿佛在庆祝什么。可她心里很清楚,在所有庆祝的人群里,没有人会真正在乎什么小行星撞击地球这种事。

走了约莫十分钟,来到了乘车的地点,她很清楚,该回家了。她打开手机,将对方的所有联系方式全部删除。再次抬头,前方不远处聚满了人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凑过去看看。原来是发生了车祸,一辆出租车撞倒了一个行人,行人已经被救护车送医了。现场只有一大摊血迹,人们望着血迹,指指点点,说这么多血那个人非死即残。

她立刻打开手机,重新从备份数据里,找到他的电话,拨打了过去那边占线了,一直占线,她紧张不已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然而很快,电话终于通了,那边响起声音——“再等等我好吗?要不去酒店等?”

她挂断了电话,同时将手机关机

终于回到家中,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孩子已经睡下了,家里的灯光显得昏暗。丈夫在卧室里,正在玩手机。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脱掉衣服放下包,去浴室里洗澡。水流的声音弥漫其间的潮湿之气,仿佛沐浴在雨中。她把沐浴液涂遍全身,试图清洗掉一切的痕迹,但膝盖上的那个疤痕依旧顽固地浮现。那一年夏天,她急着去拿信,于是跌破了膝盖,去医务室处理好,伤口没那么疼了,接着便开始结痂,痂掉落后,疤仍在。

洗完澡,穿好睡衣,步入卧室,丈夫并没有问她为何突然取消出差回来,而是问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小行星还撞地球吗?”

“没有,小行星已经走了,不会撞到地球了。”

丈夫的手穿过了她的身体,她也嗅到了丈夫的体味,一切都那么熟悉,宛如童年清晨推窗看到的那棵树,无论过了多少年,那棵树一直存在着。但下一秒,她闭上眼,丈夫换了一张脸,一张她从未见过的男人的脸。她想起书里说,这一颗小行星离开了,下一颗还会再来,地球处于永远的危机之中,人类目前为止还无法进行灾难的准确预测,要做到避免小行星撞击的影响,或许还要等待五百年。

“宇宙外面究竟是什么呢?”她低喃,而丈夫已经化作了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执行指令般凿开了她的身体。她想起儿时的一个幻想——宇宙之外是一个女人的身体,女人的身体里还藏着一个宇宙。尽管外部的一切看起来如此安详与宁静,大爆炸却在暗处发生。小行星开始来了,在某个时刻,以极快的速度,将她心里那颗星球,撞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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