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外阅读

2020-11-22 12:05张达
夜郎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李泽厚尼采本体

张达

新冠肺炎的发生与扩散,弄得无数人心神不宁。两三个月以来,我也基本足不出户,战战兢兢的不安中,随手翻阅尼采的自传《瞧,这个人》(刘崎 译),莫名地获得某种无惧病毒的“疯癫”。

已不知是第几次阅读这本小册子,而这次阅读的最大感受是:一个人能够呼吸(或者仅仅知道遥远地张口),尼采说的那种高岗上的新鲜空气,会获得俯视大地的临危不惧,卓尔不群的言行举止与精神气质。或许,尼采的姿态过分居高临下,自以为是最聪明、最智慧的超人,而鄙睨他人,这份自负与骄傲,始终病态。可是,尼采本来就不是正常人,不是普通人,他是哲学家,他是“疯子”,何必用凡夫俗子的标准去衡量他的“高风亮节”呢?何况,尼采的人生及其哲学,给人极大的鼓舞与安慰是,可以少些狐朋狗友扎堆的低俗,少些尔虞我诈的来往,而有些远离人群的超越,有些超凡脱俗的觉醒,遗世独立的傲然。——这种超人哲学,用来隔离人群,每个人各自独居,又不感到无人吹牛的无聊与无味,从而自觉地自我仰望星空,避免前呼后拥的群居而独立生活,自我隔离,以抵抗病毒的传染,真是太好了。所以,李文亮医生病逝的第二天,我模拟尼采的口气,给他写了一封信,叫《尼采给李文亮的短笺》。

但已毫无意义,略微欣慰的是,发现尼采的一段极为重要的话:“在那些所谓‘反求诸己’(Nosce teipsum)即是走向毁灭的原因的环境中,自我忘却、误解、蔑视、自我的狭隘化和平庸化等,就等于理性的本身。”为什么觉得惊讶与意外呢?因为想不到尼采早就如此直接批评儒家文明,深刻地看到儒家思想存在的问题,而我对这种“反求诸己”的思维模式,概括为“内视思维”,是我多年来的哲学命题,思考如何避免尼采所说的自我狭隘化与平庸化,反而等于理性的问题。念几句“之乎者也”,真的不能消灭肺炎之病毒,治愈林黛玉的肺病也。

当然,把上面一段话抄录在本子上之后,也觉得《瞧,这个人》不必重读了,而故意挑选大部头《红楼梦》来重读,以度过不知何时才能控制甚至消除肺炎病毒的彷徨时光。

此次阅读,明白了《红楼梦》为何在旧时代曾是禁书,因为描写恋情太裸露了,比如警幻仙子对贾宝玉说:“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仅仅是贾宝玉的早恋、梦遗与梦幻,以及自嘲为浊物的自虐,就已万分虚幻与病态,超越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儒家文明,所谓“正统”思想。奇怪的是,却是这份僭越、泛爱与乱伦,仿若尼采的神魂颠倒,让人正常,成为有血有肉的人,充满七情六欲的正常人,泪眼婆娑却深情款款。即《红楼梦》的风趣之处,在于小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充满日常生活气息、人间烟火,那种侯门豪族走向败落的优雅——宁国府、荣国府,视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总是一场空。——明知逐渐颓败却依然欢声笑语的乐观豁达,涌动着诗情画意的情深意长,让人获得第二次春天,“冷月葬花魂”戚戚然背后的怜悯与叹惋,涤荡死寂的斑斓情感,洁净肮脏的心灵。

大学期间阅读《红楼梦》,抄录里面的诗词,还装模作样地写下一些顺口溜,附庸风雅地翰墨诗书,比如对于四十四回,写到“贾琏藏淫妇,凤姐怒打人”;对于五十一回,则有:“袭人归家去,晴雯伤寒中”。——遗憾,十五六年后,连打油诗也见鬼去了。青春易逝,水涸泥干;诗意死寂,莲枯藕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生命陷入尼采所诅咒的虚无与陷阱:走向毁灭,自我忘却、误解与蔑视,还自我感觉良好,理性得很。——但是,不知为何,与之前的阅读感受相反,不是繁花落尽的人情寡淡,枯萎凄凉,而是浓浓的人情味,风情万种,不是自杀风波所带来的悲观厌世,而是“还想再活五百年”。

这份以喜剧的方式演绎悲剧的意蕴从何而来呢?恰恰又不是来自人世,来自儒家伦理与族群社会,而是来自道家和佛家,来自幻境、虚幻的世界,超越人间的梦境。我很喜欢朱天文在《俺自喜人比花低》中的两句话:“《红楼梦》里正派人物算贾政王夫人薛宝钗袭人这边,反派人物是宝玉黛玉晴雯王熙凤。以贾母为中心的大观园的风景,‘景’在于正派,‘风’在于反派,《红楼梦》迷人的地方,还是那风光的扑朔迷离罢。”这是《红楼梦》的悖论。

尉天聪在《素朴坦然一君子》一文中,记有俞大纲先生的一段话,说《红楼梦》中的人物虽然众多,分析起来,大致只有两类,一类是属于理想界,一类是属于现实界。宝玉、黛玉、妙玉等以“玉”为名的人物属于前者,其他人物属于后者。人活在世上,谁没有属于梦和理想的追寻,谁又在现实中不受种种“不可能”(例如辈分、阶级、处境、性格等等)的折磨?于是,遗憾便成为人与生俱来、不可避免的本质。虽然如此,但在遗憾之中总多多少少还留下挥之不去的点点滴滴,每一思及就让人心动不已。由此,人生的遗憾便往往也会为人开启种种心灵的活动,把人的灵性激发出来。就人而言,有灵性的就成为宝玉;没有灵性,宝玉也只是石头一块而已。(《回首我们的时代》)

因为这种理想与现实、遗憾与启发、宝玉与石头之间的悖论,让《红楼梦》超凡脱俗,而与其相伴,人生终究不寂寥,毕竟“春风至人前,礼仪生百媚”,命运又落在鸡飞狗跳的人世(实在),人心在打情骂俏中复活灵性,尘世在生死离别里充满深情,从而激活一颗颗枯萎的心灵,救活一个个活死人,让生命生机盎然,意趣活灵活现,欢乐而痛苦,郁郁葱葱,从而孕育飘扬荡逸的梦幻,还有性情的诗意,精神的远方,石头就变成了宝玉。因此,这是一部儒释道互相补充、互为矛盾而又共生同在的哲学大书,超越了尼采对儒家文明的批评,“反求诸己”的自我狭隘与平庸,自我奴役,向内寻求自以为是,自我蒙蔽,而以虚度光阴。似乎,文学艺术的伟大意义就在于此,让人明白自己是个人,瞻情顾意地活着,是风尘恋恋的有情人,不是奴才,不是僵尸,不是石头,不是活死人,不是植物人。

总之,读了圣贤书之后,在“反求诸己”中获得内心的修养,比如《论语》、《孟子》等。当然还要懂得把“内视”的眼光调转过来,有些向外看的“反求诸人”“反求诸物”的思维,比如主动阅读《红楼梦》,得到悲欢离合的滋养,才可能避免尼采的哲思,激活灵性,让内心活动起来,开阔起来,开出生命新境界,诗意的栖居。

循着这样的出路,我再次阅读李泽厚的《中国哲学登场》,探求哲学的理性与希望。

此次阅读《中国哲学登场》,让我更加确信自己并没有误解李泽厚和他的历史本体论哲学,就是我曾说,李泽厚的积淀说、文化—心理结构与情本体等概念与寻思,是从外而内,依旧是中国传统思想的“内视思维”。他说:“归根结底,是历史本体论,同时向两个方向发展,一个向外,就是自然的人化,是工具—社会本体;另一个是向内,即内在自然的人化,那就是心理—情感的本体了,在这个本体中突出了‘情感’。”对于“内转”,他说:“工具本体发展到今天,该回到讲文化—心理结构了。”——虽然也有向外的发展,即由“情”而“感”,但我担忧的是由“感”入“情”的“向转”之后,掉入了尼采所说“反求诸己”的狭隘与平庸,虽然李泽厚的目的是把死人救活,避免心性学的内视与虚无,避免宋明理学的禁欲、灭情,活成了动物,而以“情本体”使人获得情感,从工具的奴役中解放出来,却还是心性学的思维方式,即“内视思维”,向心理去求“本体”。——当然,李泽厚的路径非常清楚,就是情理交融:“现代人将生活在一个多样而不确定、真正一室千灯似的各种生趣、生意中,在人生虚无的感伤、珍惜、眷恋、了悟中去无中生有,去把握、开拓和主宰只属于自己的命运(‘立命’),自己选择和决断明天,共同创造出一个以情为本,融理、欲为一体的美丽世界。”

这个“美丽世界”在哪里?在《红楼梦》的家长里短里,在旷远的悲秋中,李泽厚在《中国哲学登场》中,也不断谈论《红楼梦》,赞美《红楼梦》最能展示中国人的情感特色,说“作者带着沉重的感伤来描述和珍惜人世间种种情感”,说“这部书不管你翻到哪一页,你都能看下去,这就奇怪啊!这就是细节在起作用”,还说“在《红楼梦》的日常描写背后,有着巨大的悲痛”。

岂不悲痛哉!“美丽世界”究竟只是“美丽世界”而已,甚至残酷而非常的不美丽,比如率性的晴雯病危又被驱逐,海棠花枯死了半边,依依惜别的贾宝玉哀叹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是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墓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乱世则萎,世治则荣,几千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子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结果应验,晴雯病逝矣。

孤家寡人的尼采,孤绝的尼采,鄙视红尘的尼采,如何感知这些人世间的应验、移情、灵性、直觉与顿悟,贾宝玉与侍女晴雯之间的真情与惜别,体会“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的思念与意境,获得这份人心的鲜活与深情呢?这是尼采说上帝死了之后,人类变得孤独与无情的开始,看似开阔、超越与独立了,却也变得冷漠,无依无靠了。乌鹊南飞,何枝可依?那么,幸好有《红楼梦》的烟火味,俗尘疾苦,偷情的乱伦,纳妾的纠葛,败落的挣扎,贾宝玉的触景生情,林黛玉的病弱与悲愁,前世今生的儿女情长,无数人的恩怨离愁。

所以,现在的反思是双向的,向外开拓的尼采们如何获得内心的生机、人间情义,一直活在人伦关系中的《红楼梦》之人,总是“反求诸己”的人们,又过分沉溺于和稀泥的情感,流连于现实与日常生活,过分珍惜情义,生命与智慧都消耗于自我奴役与互为奴役之间,难以明辨是非,从内心走出来,走出自恃的小我,扩宽视野,以局外人、旁观者、第三人的角度与视野、清醒与判断,观察人情世故,审视宇宙万物,不知不觉就走向败落与灭亡,“红楼梦”终究只是梦而已;佛家、道家难免虚无缥缈,与世隔绝,所谓出世,儒家又过分繁琐与束缚,掉进生活的泥潭,所谓入世;所以,李泽厚的哲学给了世人巨大提醒与关怀,使用—制造工具的历史实践即“工具本体”绝对“外在”,先验地客观“存在”,从外而内的文化—心理结构的积淀,理性内构,又使“情本体”很“内在”,具有个体内心的自由、选择的偶然、独立的判断,灵动而不僵死,充满人情味,给人宽慰、激情与视角。自然,李泽厚“内转”后,归宿于日常,回到生活后,还有寻求再次“外转”的问题,突围“内视思维”,探索更多的路径与希望,即“反求诸己”之后,“内转”“内视”“内在”之后,再次“外转”“外视”“外在”,再次转换性创造更多路径与可能,可能的情感形式、思维模式与生命境界,既能享有俗世的生活乐趣,恩爱冤仇,也可以呼吸尼采说的高岗上的新鲜空气,获得合情合理的命运,有感性也有理性的人生——既有个体的独立,懂得各自隔离病毒,也有群体研究病毒的“物理”,探索病发规律,拥有治愈病患的医疗水平与科技能力。用中国古话来说,便是“内圣”而“外王”。

这——兼职堪称完美!

不说了,肺炎之病毒依旧肆虐,活着,我们需要勇敢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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