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新是一个历史学家,专攻清史。大概各种史料里的人,早已穿衣戴帽,从文字里走出来,每天在他那副近视眼镜的打量下,演绎出或壮怀激烈,或平安是福的故事,所以,他已习惯把他们当活人,与他同时代的活人!只不过,他是观众,他们是伶人,守着数寸见方的书中舞台,每天给他演一出出历史戏。常年看戏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戏越惊心动魄、悲愤凄惨、缠绵悱恻,观后,内心的起伏越没完没了。久而久之,他患上了失眠症。一旦患上,要想治好,就绝非一日之功。暂且不说,他跑了多少趟医院,或试用了多少旁门左道的民间法子,反正,一概不管用!
一天下午,他又出现在唐朝旧书店。进门前,他感觉自己饱受折磨的身子轻得像魂,随风到处飘。他徐徐飘过大街,在十字路口遇到了一群学生。绿灯一亮,他们“嗖嗖嗖”从他面前走过,身后掀起一股风。他身子太轻,完全抵挡不住那股风的吸力,就跟着他们进了巷子。沿着幽深、青灰的巷子,走了数十米,他才想起,巷子尽头是他常去的旧书店。
书店这回有点异样,收银台后面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约莫六十岁,戴着一顶褪成白色的旧军帽。一见他,男人就像老熟人一样,满脸堆笑。
“你好!你常来我们店吧?”
曹新疑惑地望着男人,支支吾吾道:“你……怎么知道我?我们不认识呀!”
“不需要认识,你看书架的样子,就知道是熟客。”
曹新这才从恍惚中惊醒,觉得男人的声音像在他体内炸开了一道口子。他试探着跟男人聊下去:“你是老板的亲戚?”
男人点点头:“算是吧,是他姑姑儿媳的父亲。”
“哦?那你就应该是他的亲爷,亲公,亲爸,亲爹,叔叔,伯伯……嗨,反正怎么叫都行吧!”曹新脱口而出,如数家珍。毕竟历史人物的家族谱系,都在他的专业研究范围。
男人吃惊地看着曹新:“我今天算碰上明白人了。你知道他喊我什么?”男人把脸上展开的笑纹,像伞一样收拢起来。他未等曹新答话,自己抖出了谜底:“他喊我‘哎呀’,‘哎呀,辛苦你来帮我忙’‘哎呀,你多吃点’‘哎呀,你去趟银行吧’……这小子根本不知道该叫我什么……”
曹新抿嘴笑着,他不知道,一个常年失眠的人笑起来,简直与苦笑无异。笑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又朝书架打量着。店里只有寥寥数人,与书的庞杂种类相比,悬殊太大,令人怀疑老板能否靠这书店维持生计。要是稍快一点,他的视线就掠过那本书了,但命运让速度不快不慢,一扫到那本书,他的苦笑刚好结束,就在目光停顿的片刻,他意识到,那本书正是他想要的!那是一本颇为威严的书,像极了精装本《圣经》,有黑亮亮的硬外壳。他动作飞快,完全不像一个神志恍惚的人,上前一步,就把书抓到了手里。男人从一侧看过去,能看见书脊上的烫金书名:《失眠症治疗指南》。他会心地笑了笑。
“兄弟,刚才你进门时我不好说,现在看你要这本书,我就大胆说句冒犯话。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睡眠不好,脸色跟我以前一模一样。我以前也睡不好觉啊,但你看我现在脸色多好,我自己把它治好了,以前可没少吃西药,没少试五花八门的民间秘方,没一样管用的!”
书上刚翻开的一页内容,吸引力没法与男人的话相比。曹新的心“咚咚咚”加速跳起来,他抬起头,充满期待地催促道:“你快说,你用了什么好法子?”
男人“唰”一声撸起左手衣袖,沾沾自喜地露出手臂上的一块凹疤:“你看这儿就知道,我当过兵,这是子弹穿的眼子。我当过志愿军,上过朝鲜战场,能活着回来算命大。可是回来后就睡不着觉了,晚上一闭眼全是战场,满眼都是兄弟们的遗体。我愧疚啊,跟那些埋在朝鲜的兄弟相比,我回来不愧疚吗?头几年,我把能试的法子全试了,什么安眠药,什么褪黑素,正规医院的中药,民间秘方,食疗,运动等等。后来实在逼得没办法,我干脆自己想法子。有一天,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了战场上的一幕,我和战友守着阵地,不停往阵地前的山坡扔手榴弹,我扔了不到一箱,竟然趴在战壕里睡着了。这是真事,当时在战场上我已三天没合眼,扔着扔着,眼皮就合上了。不要小看这一幕,给我的启发大着呢。后来我一上床,就如法炮制,闭上眼,举起右手一下一下朝前抡,想象自己正往山下扔手榴弹,心里默默数着扔的次数。刚开始,要抡到快两百次才能睡着,后来抡不到五十次,就呼呼大睡了。真的有奇效,你可以试试看!”
男人的话,令曹新如获至宝。不等男人评价这本书,曹新就立刻买下,以示感谢!回到家里,他把书规规矩矩地插入书架上的一排书里,并不打算近日阅读。吃完晚饭,他把喷墨打印的高清照片——南宋画家李迪的《狸奴小影图》挂起来看了好半天,越看越觉得,下辈子应该投胎做猫。猫哪有什么失眠症呢?这分明是人才有的烦恼。最后,闹钟蓦地响了,那是他给自己规定的上床时间。他给自己买的枕头,本来就很低,为了进一步促进睡眠,他决定今晚不枕枕头。当他躺在床上,想象自己是战士,举起右手,开始一下一下往山下扔手榴弹时,他差点哑然失笑。记得上幼儿园时,父亲给他做过一把木制冲锋枪,令他爱不释手。上了小学,他的心还受到那把木枪的影响。有一次,语文老师要他们当堂写作文,出的题目是“我的理想”。写前,老师点了数人站起来,叫他们说说自己的理想是什么。曹新是其中之一,他像事先想好了似的,脱口而出:“我的理想是当兵!”曹新说完才发现,自己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呢,答案怎么早就装在心里了?
木枪!他想,一定是与他亲如手足的木枪,暗中替他做了选择……
曹新眼前出现了一个操场,天已蒙蒙亮,太阳还没露面。他一口气沿操场跑了半圈,发现操场一角,有个小伙子正往沙坑里扔木柄手榴弹,他的脚边放着几只木箱,里面堆满了木柄手榴弹。好奇心惹得曹新朝小伙子走去。小伙子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像个疯子,一下一下把木柄手榴弹准确投进沙坑。比起真正打仗,小伙子少了开盖、拉弦的动作。曹新心想,小伙子这么做也对,总不能在操场炸手榴弹吧?曹新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发现小伙子不像在做什么锻炼,他离沙坑很近,只是装装样子,敷衍地把手榴弹扔进去。曹新满腹狐疑,忍不住上前问道,“小伙子,你干吗要把这么多手榴弹都扔进沙坑?”
小伙子起初没有搭理他,只顾“啪啪啪”继续往沙坑里扔手榴弹。大概扔得有些累了,小伙子松开紧皱的眉头,侧过脸,瞥了曹新一眼,说道:“这可是一种入睡的秘诀,我每天就靠扔手榴弹来入睡。”小伙子说得越轻松,曹新就越吃惊,原来这法子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已经路人皆知。
“这秘诀有效吗?”
“当然有效!你以为我没事干,在这里扔着玩呀?”
眼下,小伙子的动作还是不紧不慢,用舌头展开的话语,逻辑严谨,不让人觉得他睡意朦眬。曹新极想目睹想象中的入睡奇观:小伙子扔着扔着,就蓦地倒地,安然入睡。大概见曹新一直盯着他,小伙子稍稍加快了动作。扔完一箱,他走到第二箱跟前,取出箱里的手榴弹,继续朝沙坑里扔。曹新理所当然地想到,小伙子应该跟书店里那个男人一样,每天扔到某个次数,就会睡着。他实在忍不住,又打破了沉默:“你每天要扔多少次才能睡着?”小伙子显得不耐烦,皱皱眉头说:“不知道,我从来没数过!能睡着就行,管它扔了多少次。”大概是身子热了,小伙子顺手脱掉了衬衣,脸上变得红扑扑的。曹新已下定决心,一定要等小伙子扔到睡着为止,他再离开。
操场上除了“啪啪啪”的落地声,倒很清静,没有其他人。与小伙子怪诞的行为相比,天空的景象不值一提,薄云像浴室的水汽蒙住镜子那样,蒙住了刚破晓的天空,让人无比茫然。第二箱扔了大半,小伙子忽然罢了手。他俯身,拾起地上的衬衣,转身就走。小伙子的举动令曹新大为不解,连忙叫住他:“你还没睡着呢,怎么就不扔了?”
小伙子把衬衣攥在手里,转回身,瞥着曹新说:“我已经睡着了呀,不然我干吗要停?”
“你睡着了?可你……明明还在跟我说话啊。”
小伙子大概意识到了什么,更加得意了:“对呀,我当然可以跟你说话,因为这是我的梦境。”
“你的梦境?我在你的梦境里?”曹新惊出了一身冷汗。
见小伙子抬脚又要走,曹新连忙示意对方等等:“如果这是你的梦境,那我是谁?”
小伙子没有丝毫犹豫:“你当然是我梦里的一个人。”
“你我素不相识,我怎么会在你的梦里?”
小伙子高兴极了,反问道:“你梦里的人,你全都认识吗?”
曹新半天答不上来,只好悻悻然,眼睁睁望着小伙子扬长而去。
拍下巴掌都十分响的操场,显得更加阒寂。有半晌,曹新站着一动不动,聚精会神想着一个关乎自己的问题。如果他在小伙子的梦里,十有八九小伙子也在他的梦里,他只有梦见小伙子,小伙子才可能把他作为梦中人,小伙子的梦,就是曹新的梦中梦,或者说是曹新梦中的第二层梦。不管梦中梦有多离奇,眼下曹新的处境只可能有两种,要么在梦里,要么在梦外,两者必居其一。如果在梦里,他就有理由为自己成功入睡欣慰、高兴,说明投手榴弹的秘诀有效。要问他是否在梦里,只需确认他能否逃出梦境,这方法就是科学中的证伪。连屁孩子都知道怎么证伪,比如,有孩子梦见自己尿了床,为了逃避梦中家长的惩罚,孩子就拼命把自己掐醒,若能掐醒,就证明他能逃出梦境,说明刚才的梦是真的。要是掐不醒,他可能就在梦外,兴许本来就醒着。可是要证明他在梦外,绝非易事。他用什么来证伪呢?用什么证明他可以逃出醒着的世界?用死来证明?死固然可以帮他证伪,证明他可以逃出现实,一旦成功逃出,他又如何从冥界返回呢?
曹新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开始动手掐自己。无论怎么掐,都发现自己还在操场,四周的景象与小伙子刚才投手榴弹时没有什么两样。掐与不掐的结果都一样,令他一时不知所措。掐不醒,就无法将梦证伪,就无法说明他在梦中。他心里怀揣着这个难题,开始到处游走。说来也怪,他走来走去,发现自己一直在操场打转转。当他再次遇到小伙子弃下的几只木箱时,看着箱里的手榴弹,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主意:他何不拉响一枚手榴弹,让它在操场爆炸?如果手榴弹的爆炸声能把他从梦中震醒,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他拧下木柄尾端的盖子,把小指套进弦上的金属环,摆出了准备投掷的架势。
没等他把手榴弹扔出去,他心里蓦地又蹦出一个念头:如果手榴弹真的在操场爆炸,他肯定会被警察追究,接下来他得交代,这几箱手榴弹从何而来,他哪怕再诚恳地解释,手榴弹来自小伙子或小伙子的梦境,警察也不会相信。再说,爆炸的消息一旦上网,网友也不会相信他是老实良善之人,他们定会把爆炸、武器与阴谋、凶残等对号入座。当然,涌上心头的,还有那些令他铭记在心的历史教训……到头来,他恢复了正常的站姿,把弦塞回木柄里,重新拧上盖子。他躬身把手榴弹放回箱子时,感到非常绝望。
他一屁股坐在草坪上,在一派肃静中陷入茫然、惶恐。他无法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被云蒙住的白亮天空,一直绵延到地平线,同样无法给他提供任何线索。他没想到,一个人会被卡在这样的困境里,这似乎是历史书中没有的。惶恐之余,他又想到一个主意,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想起小时常做被人追赶的梦,一旦被逼到绝境,比如悬崖边,梦中的他,常会用一法子给自己解围,即纵身跳入悬崖,因为他知道,只要纵身一跃,他就会从噩梦中惊醒。这么做的前提是,他知道自己在梦中,就敢不顾一切在梦中“寻死”。
他不动声色,朝操场的主席台走去,他看中了那里的一堵水泥墙。他寻思着,如果自己加速奔跑,朝墙壁一头撞去,一定会从梦中惊醒。他边走边暗暗问自己,我此刻在梦里吗?与小时在梦中跳崖完全不同,他那时知道自己在梦里,但现在他心中充满了疑惑,不能百分百肯定自己在梦里。万一判断有误,他用了梦中的法子,让自己朝现实中的一堵真墙撞去,他就有去无回了。他的步子越走越慢,末了在距墙十米处停下了。他没想到,自己再次陷入了困境。他问自己,无异于是问墙壁:我会鼓起勇气,去撞墙吗?
亲爱的读者,如果您与他一样,无法确定自己在梦里还是在梦外,为了摆脱困境,您会奋不顾身,一头撞向墙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