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 典 重 现
现在是午夜十二时了。工业的金融的上海人大部分在血肉相搏的噩梦中呻吟,夜总会的酒吧间里却响着叮叮当当的刀叉和嗤嗤的开酒瓶。吴荪甫把右手罩在酒杯上,左手支着头,无目的地看着那酒吧间里进出的人。他和王和甫两个虽然已经喝了半瓶黑葡萄酒,可是他们脸上一点也不红;那酒就好像清水,鼓动不起他们的闷沉沉的心情。并且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闷沉沉。
两个人都觉得胸膛里塞满了橡皮胶似的,一颗心只是粘忒忒地摆布不开;又觉得身边全长满了无形的刺棘似的,没有他们的路。尤其使他们难受的,是他们那很会出计策的脑筋也像被什么东西胶住了——简直像是死了;只有强烈的刺激稍稍能够拨动一下,但也只是一下。
“唉!浑身没有劲儿!”
吴荪甫自言自语地拿起酒杯来喝了一口,眼睛仍旧迷惘地望着酒吧间里憧憧往来的人影。
“提不起劲儿,吁!总有五六天了,提不起劲儿!”
王和甫打一个呵欠应着。他们两个人的眼光接触了一下,随即又分开,各自继续他们那无目标的瞭望。他们那两句话在空间消失了。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好像不是自己在说,自己在听;他们的意识世界是绝对的空白!
忽然三四个人簇拥着一位身材高大的汉子,嚷嚷笑笑进来,从吴荪甫他们桌子边跑过,一阵风似的往酒吧间的后面去了。吴荪甫他们俩麻痹的神经上骤然受了一针似的!两个人的眼光碰在一处了,嘴角上都露出苦笑来。吴荪甫仍旧自言自语地说:
“那不是么?好像是老赵!”
“老赵!”
王和甫回声似的应了两个字,本能地向酒吧间的后进望了一眼。同时他又本能地问道:
“那几个又是谁呢?”
“没有看清。总之是没有尚仲礼这老头子。”
“好像内中一个戴眼镜的就是——哦,记起来了,是常到你公馆里的李玉亭!”
“是他么?嘿,嘿!”
吴荪甫轻声笑了起来,又拿起酒杯来喝了一口。可是一个戴眼镜的人从里边跑出来了,直走到吴荪甫他们桌子前,正是李玉亭。他是特地来招呼这两位老板。王和甫哈哈笑道:
“说起曹操,曹操就到,怎么你们大学教授也逛夜总会来了?明天我登你的报!”
“哦,哦,秋律师拉我来的。你们见着他么?”
“没有。可是我们看见老赵,同你一块儿进来。”
吴荪甫这话也不过是顺口扯扯,不料李玉亭的耳根上立刻红起了一个圈。他勉强笑了一笑,找出话来说道:
“听说要迁都到杭州去呢!也许是谣言,然而外场盛传,你们没有听到么?”
吴荪甫他们俩都摇头,心里却是异样的味儿,有点高兴,又有点忧闷。李玉亭又接着说下去:
“北方要组织政府,这里又有迁都杭州的风声,这就是两边都不肯和,都要打到底,分个胜败!荪甫,战事要延长呢!说不定是一年半载!民国以来,要算这一次的战事最厉害了;动员的人数,迁延的时日,都是空前的!战线也长,中部几省都卷进了旋涡!并且‘共匪又到处扰乱。大局是真正可以悲观!”
“过一天,算一天!”
王和甫叹一口气说,他这样颓丧是向来没有的。李玉亭听着很难受,转眼去看吴荪甫,那又是惶惑而且焦灼的一张脸。这也是李玉亭从来不曾见过的。李玉亭忍不住也叹一口气,再找出话来消释那难堪的阴霾:
“可是近来公债市场倒立稳了,没有大跌风;可见社会上一般人对于时局前途还乐观呀!”
“哈哈!不错!”
吴荪甫突然狞笑着说,对王和甫使了个眼色。王和甫还没理会到,李玉亭却先看明白了;他立刻悟到自己无意中又闯了祸,触着了吴荪甫他们的隐痛了。他赶快一阵干笑混了过去,再拿秋律师做题目,转换谈话的方向:
“南市倒了一家钱庄,亏空四十多万;存款占五分之四。现在存户方面公请秋律师代表打官司。荪甫,令亲范博文也吃着了这笔倒账!近来他不做诗,研究民诉法了。听说那钱庄也是伤在做公债!”
吴荪甫点着头微笑,他是笑范博文吃着了倒账这才去研究法律。王和甫淡淡地说:
“没有人破产,哪里会有人发财!顶倒霉的是那些零星存户!”
“可不是!我就觉得近年来上海金融业的发达不是正气的好现象。工业发达才是国民经济活动的正轨!然而近来上海的工业真是江河日下。就拿奢侈品的卷烟工业来说,也不见得好;这两三年内,上海新开的卷烟厂,实在不算少,可是营业上到底不及洋商。况且也受了战事影响。牌子最老,资本最大的一家中国烟草公司也要把上海的制造厂暂时停工了。奢侈品工业尚且如此!”
李玉亭不胜感慨似的发了一篇议论,站起身来想走了,忽然又弯了腰,把嘴靠在吴荪甫耳朵边,轻声说道:
“老赵有一个大计划,想找你商量,就过去谈谈好么?那边比这里清静些。”
吴荪甫怔住了,一时间竟没有回答。李玉亭格格地笑着,似乎说“你斟酌罢”,就转身走了。
望着李玉亭的背影,吴荪甫怔怔地沉入了冥想。他猜不透赵伯韬来打招呼是什么意思,而且为什么李玉亭又是那么鬼鬼祟祟,好像要避过了王和甫?他转脸看了王和甫一眼,就决定要去看看老赵有什么把戏。
“和甫,刚才李玉亭说老赵有话找我们商量,我們去谈谈罢。”
“哦!——就是你去罢!我到那里去看一路宝。老赵是想学拿破仑,打了一个胜仗,就提出外交公文来了!”
两个人对看着哈哈笑起来,觉得心头的沉闷暂时减轻了一些了。
于是吴荪甫一个人去会老赵;在墙角的一张小圆桌旁边和赵伯韬对面坐定了后,努力装出镇静的微笑来。自从前次“合作”以后,一个多月来,这两个人虽然在应酬场中见过好多趟,都不过随便敷衍几句,现在他们又要面对面开始密谈了。赵伯韬依然是那种很爽快的兴高采烈的态度,说话不兜圈子,劈头就从已往的各种纠纷上表示了他自己的优越:
“荪甫,我们现在应得说几句开诚布公的话。我们的旧账可以一笔勾销!可是,有几件事,我不能不先对你声明一下:第一,银团托辣斯,我是有分的,我们有一个整计画;可是我们一不拒绝人家来合作,二不肯见食就吞;我们并没想过要用全力来对付你,我们并不注意缫丝工业;荪甫,那是你自己太多心!——”
吴荪甫笑了一笑,耸耸肩膀。赵伯韬却不笑,眼睛炯炯放光。他把雪茄猛吸一口,再说道:
“你不相信么?那么由你。老实说,朱吟秋押款那回事,我不过同你开玩笑,并不是存心捣你的蛋。要是你吃定我有什么了不起的计策,也不要紧,也许我做了你就也有那样的看法,我们再谈第二桩事情罢。你们疑心我到处用手段,破坏益中;哈哈;我用过一点手段,只不过一点,并未‘到处用手段。你们猜度是我在幕后指挥‘经济封锁,哎,荪甫!我未尝不能这么干,可是我不肯!自家人拼性命,何苦!”
“哈哈,伯韬!看来全是我们自己太多心了!我们误会了你?是不是?”
吴荪甫狂笑着说,挺一下眉毛。赵伯韬依旧很严肃,立即郑重地回答道:
“不然!我这番话并非要声明我们过去的一切都是误会!我是要请你心里明白:你我中间,并没有什么不可解的冤仇,也不是完全走的两条路,也不是有了你就会没有我,——益中即使发达起来,光景也不能容容易易就损害到我,所以我犯不着用出全副力量来对付你们!实在也没有用过!”
这简直是胜利者自负不凡的口吻了。吴荪甫再也耐不住,就尖利地回问道:
“伯韬!你找我来,难道就为了这几句话么?”
“不错,一半是为了这几句。算了,荪甫,旧账我们就不提,——本来我还有一桩事想带便和你说开,现在你既然听得不耐烦了,我们就不谈了罢。我是个爽快的脾气,说话不兜圈子,现在请你来,就想看看我们到底还能不能大家合作——”
“哦,可是,伯韬,还有一桩事要跟我说开么?我倒先要听听。”
吴荪甫拦住了赵伯韬,故意微笑地表示镇定,然而他的心却异常怔忡不宁;他蓦地想起了从前和老赵开始斗争的时候,杜竹斋曾经企图从中调停,——“总得先打一个胜仗,然后开谈判,庶几不为老赵所挟制”:那时他是根据着这样的策略拒绝了杜竹斋的,真不料现在竟弄成主客易位,反使老赵以胜利者的资格提议“合作”,人事无常,一至于此,吴荪甫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节选自《子夜》第十七章)
内 容 揽 胜
《子夜》(原名《夕阳》),1933年由开明书店出版,先后重版近30次。
小说以1930年5至6月间的上海为背景,描写了商人、军人、知识青年、交际花、遗老、工人等各阶层人物,展示了20世纪30年代旧中国社会生活的广阔画卷。小说通过民族资本家吴荪甫的遭遇,再现了中国民族工业资本家的生存状态,生动反映了当时中国各种尖锐复杂的社会矛盾。小说还呈现了革命蓬勃发展、星火已然燎原的时代走势,和殖民化日甚、变局更为急遽的社会症候。
主人公吴荪甫机智果断,抱负远大,在有“东方的巴黎”之称的上海波谲云诡的商战中游刃有余,“荪甫是铁铸的人儿,办事敏捷而又老辣;我从没见过他办一件事要花半天工夫!”他雄心勃勃,一口气吞并了8个小厂,欲做业界巨子;他与大兴煤矿公司总经理王和甫等人创建了益中信托公司;也曾在公债市场上狠赚一笔。置实业、办工厂、设公司、开银行……与兄弟企业友善竞争,与外资企业强强对话,把自己的丝布、火柴、胶鞋等产品打造成响当当的世界名牌,让东洋人、西洋人自愧不如……
然而,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成为横在他面前的一堵高墙。正当他一显身手时,噩梦也一步步逼近。农民暴动摧毁了他的“双桥王国”,倾注心血的丝厂工潮迭起,寄予重望的益中公司因产品滞销而成为箍在身上的“湿布衫”,公债市场上又饱受买办赵伯韬的打压。
外有列强的经济侵略,内有争拗混战、外资代理人的围猎,“简直是打仗的生活!脚下全是雷,随时会暴起来,把你炸得粉碎!”,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吴荪甫实业兴国的宏伟梦想只能是幻象,俨然肥皂泡一样,飞得再高,终究难逃破灭的命运。
“不!我还是要干下去的!中国民族工业就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项了!丝业关系中国民族的前提犹大!——只要国家像个国家,政府像个政府,中国工业一定有希望的!”吴荪甫输了,输得一败涂地;然而,他的沉浮与呐喊却告诉世人:中国应该、可以、也必然强大!
艺 术 解 码
《子夜》的艺术结构缜密而宏伟,具有深重的历史感和鲜明的时代特征。全书以民族工业资本家吴荪甫和买办金融资本家赵伯韬之间的矛盾和斗争为全书主线;以上海为中心,通过1930年两个月的事件映射时代趋向和社会全貌。
小说以俯角观照上海滩的方方面面:上流阶层的纸醉金迷、夜总会的灯红酒绿、证券市场上的唯利是图、工厂里的暗流、街巷中的市声,以及诗人、教授们的高谈阔论、丽人名媛们的你侬我侬;同时,作家又通过细节描写,侧面点染了农村的境况和正在进行的中原战争。豪绅、草根,城市、乡村,商场、情场,文明、野蛮,一一被摄入《子夜》的场景中,张弛有度,主次分明,井然有序,纷而不乱。事件此起彼伏,场面纵横交错,充分体现了茅盾先生“大规模地描写中国社会现象”的文学主张。
《子夜》善从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凸显人物性格。作为主人公的吴荪甫是一个鲜明的矛盾的统一体。面对外资的强势,他有着“站在民族工业立场的义愤”,但又对个人得失心心念念;他鄙视投机,反感炒作地皮、金子、公债,但又在欲望的驱使下一头扎进公债投机的怀抱;他果决专断又狐疑惶惑,满怀信心又绝望挣扎,抗拒侵略又仇视革命。这一切,如此矛盾而又自然地统一在吴荪甫的性格里,其人格的分裂性,民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动摇性纤毫毕现,充分体现了作者擅长典型环境中典型复杂性格的塑造。
环境描写是小说不可或缺的部分。《子夜》选取了大都会上海作为人物活动的中心,精心描写了“吴公馆”“交易所”和“裕华丝厂”三个主要活动场所,各种大戏依次在这里上演。《子夜》里的环境描写绝不为写景而写景,写景即为写人。有时是因情取景,有时是借景写情,情景交融,文无虚笔。如小说开篇的一段环境描写。
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苏州河两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的,舱面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豆似的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興奋。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磷似的绿焰。
这段文字,既有天地之浑然、市井之烟火,又有十里洋场之光怪陆离、西风东渐之目不暇接;既叫人血管贲张,又让人不寒而栗;既有写实,又不乏隐喻。“一切景语皆情语”,取意深邃隽永。
在中国文学“细微的声音都没有”的1930年代的夜空,《子夜》如一道闪电,横空出世,点亮了天宇,1933年因此被称为中国文学的“子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