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琳 尹文珺 张清涛/.中山大学海洋工程与技术学院;.中山大学土木工程学院
广义的巴蜀地区指今四川及附近地区,包括陕南、黔北、昭通、鄂西等地区;狭义的巴蜀则是今四川重庆。巴蜀因两个的独特的地理特征,自周朝以来便是政治战略要地。一方面,西邻青藏高原,北连黄土高原,南接云贵高原,东是山城重庆,大巴山、巫山、大娄山四面环绕,加上唐代时周围地区交通开发较少,是易守难攻的战略要地。第二方面,巴蜀气候湿润,位居长江上游,是中国水系最为丰富的地区之一,嘉陵江、岷江、沱江的冲刷使此地土壤肥沃、物产丰富,向来有“天府之国”的美称。
唐代的巴蜀,地处西南一隅,由于山川交通的阻塞与长期夷夏混杂的局面,文化上相对独立,与中原颇为不同[1]。巴蜀人文风情可以概括为三个层面:敢为天下先的巴蜀创新智慧、浪漫的巴蜀人文优雅气质、闲适包容的巴蜀平民文化[2]——对于巴蜀原住民,四面环山的天险阻碍了巴蜀人民的交通,却也淬炼出他们的勤劳、大方和敢为天下先的开拓精神,修筑了大量栈道和窄桥联通巴蜀之外的地区;对于内迁巴蜀的人,巴蜀是战乱灾难的天然避风港和政府主导移民的要地,各种文人、官吏汇聚于此,各种地域文化也在这种相对集中的地理环境中得以交流和融合,使巴蜀崇尚士人气质,也使巴蜀平民文化丰富[2]。巴蜀人文地理特征也随历史的发展不断沉淀、不断丰富。
巴蜀地理环境错综复杂,是相对封闭的地理单元,又由于四川盆地气候宜农,加上历朝历代的文人入迁,复杂却偏僻的自然地理环境和富庶的人文地理环境相互交织,为诗人提供丰富多彩的创作载体和情感寄托。
对李杜有明显冲击和深远影响的自然地理特点:一是山岭高原环伺、二是巴蜀气候湿润宜人;而对其影响较明显的人文地理特征,一是勤劳能干的质朴民风、二是文人的精神文化底蕴、三是源远流长的文化。
巴蜀地理特点对不同经历和身世境况的诗人有着各方面不同的影响。杜甫是蜀地的外来者,巴蜀地理对杜甫的影响集中体现在杜甫迁入蜀地之后。与杜甫生长地中原相比,巴蜀自然地理环境的迥异和文化底蕴的丰富,孵化了杜甫一系列的诗歌情感;而李白是蜀地的当地人,青年时期出川,巴蜀地理特征潜移默化地影响他对不同事物景观的心态,出川前的诗歌有所体现,但更多影响了他出川后的诗歌创作。下面选取部分典型地理特征引发的情感为例,梳理巴蜀地理特征对杜甫和李白诗歌情感的影响。
乾元二年十二月,处于安史之乱窘迫境况中的杜甫,携家带口迁入巴蜀暂时定居草堂。因为杜甫从中原飘零到秦州,又从秦州流落到巴蜀,面对地理差异的冲击,杜甫写下大量诗篇,他一生作诗一千四百多首,在这期间作诗高达九百首,是杜甫一生作诗的高峰时期。杜甫入蜀前一直生活于北方,又是从隆冬寒风萧瑟的关陇边塞秦州(今甘肃天水)南下入蜀,所以甫至蜀地,陡然有“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的强烈异乡感。不过由于蜀地的景致优美与物产繁富,加之人文历史沉淀厚实,使得这一“奇异感”多少有所寄托与慰藉[3]。
1、蜀地山峰多而凶险,既使杜甫心生畏惧,又使他悲中生喜
穿越蜀道途中,杜甫共写下十二首与高耸陡峭的山川、物资富饶的巴蜀自然地理特征有关的诗歌——《发同谷县》《木皮岭》《白沙渡》《水会渡》《飞仙阁》《五盘》《龙门阁》《石柜阁》《桔柏阁》《剑门》《鹿头山》和《成都府》[4]。细品这些诗歌,杜甫在此期间可谓悲中偷喜,喜中有恐。悲于祸国殃民的安史之乱,喜于巴蜀给其带来的安全与满足,恐于途中高山之陡峭凶险。
蜀道自古凶险,杜甫也因此多次抒发恐惧之感。《龙门阁》便是一典型例子:“清江下龙门,绝壁无尺土。长风驾高浪,浩浩自太古。危途中萦盘,仰望垂线缕。滑石欹谁凿,浮梁袅相拄。目眩陨杂花,头风吹过雨。百年不敢料,一坠那得取。饱闻经瞿塘,足见度大庾。终身历艰险,恐惧从此数。”巴蜀水系丰富,加上起伏的地势,巴蜀长江流域水流湍急。江水从龙门倾泻而下,长风破浪,浩荡壮阔。盘绕高山的栈道,堆积的山石,万一坠落,后果不堪设想。地理特征凶险的龙门,让跋山涉水远道而来的杜甫直接抒发了“恐惧从此数”这一畏惧的情感。
而蜀道的山峰除凶险外,其绮丽和幽静使杜甫奔波的心灵得以暂时休憩。以他在利州所作的《五盘》和《石柜阁》为例:“五盘虽云险,山色佳有馀。仰凌栈道细,俯映江木疏。地僻无网罟,水清反多鱼。好鸟不妄飞,野人半巢居。喜见淳朴俗,坦然心神舒。东郊尚格斗,巨猾何时除。故乡有弟妹,流落随丘墟。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前几句是关于五盘山环境和心情的描述,五盘山虽然陡峭高峻,但是山色秀美,仰观栈道细窄蜿蜒,俯瞰江水中树木茂盛,因为位置偏僻,水清澈反倒游鱼更多。好鸟不爱乱飞,在高枝鸣叫,野人随遇而安。诗人看见这淳朴的风景民俗,内心世界变得舒坦。在此诗中,蜀道五盘山僻静、陡峭的山峰及其与世隔绝的地理特征使杜甫得以暂时从阴郁中逃脱,心神开阔而舒坦[5]。
《石柜阁》中则写道“季冬日已长,山晚半天赤。蜀道多早花,江间饶奇石。石柜曾波上,临虚荡高壁。清晖回群鸥,暝色带远客。羁栖负幽意,感叹向绝迹。信甘孱懦婴,不独冻馁迫。优游谢康乐,放浪陶彭泽。吾衰未自安,谢尔性所适。”比起杜甫刚刚离开的正在闹旱灾的关中地区,蜀道湿润、相对温暖,因此,傍晚时分去到石柜阁的杜甫,看见山道的早花、江间的奇石、旋飞的群鸥,以及像是贴高峰石壁上的石柜阁,心情舒畅,在石柜阁对谢康乐的景仰也随之而来。
2、丰沛的雨水、宜人的气候,引发了杜甫愉悦安定之感
比起杜甫原本生活的关中地区,巴蜀地区由于四面环山的盆地地形,雨汽丰沛,气候湿润。亚热带季风气候冬季寒冷干燥,夏季高温多雨。冬夏之交的春天,春雨连绵,万物复苏。此殊异的气候给杜甫带来的既有《春望》等睹物思情的创作,也有表述欣喜与安定的《春夜喜雨》和《绝句》。锦官城湿润的气候特点,带来了万物欣欣向荣的景象,也促成了杜甫少有的愉悦心境。
3、巴蜀人民劳作艰辛,引发了杜甫的愤慨与同情
杜甫在巴蜀期间与人文风情有关的创作大概可以分为四类,第一类是与政治至交的慨叹和睹物思政的悲哀;第二类是以叙述口吻记录巴蜀人民的日常生活,如《种莴苣》《为农》《除草》《恶树》等;第三类是记录自己在蜀地的家庭生活的诗歌,如《江村》《客至》《江畔独步寻花》《有客》等。这三类诗歌情感更多受到杜甫政治处境的影响。只有第四类《最能行》《负薪行》等因当地百姓劳苦而同情伤悲的诗篇,情感更多纯粹地被巴蜀地区人文风情所激发。
巴蜀人文风情富有地域特色,其中,川东地区女性生活艰苦,日夜操劳,而男性在家坐享其成,杜甫目睹并叙述了这一人文特征,在《负薪行》中用“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一句,表现川东女性的生活,抒发他内心的同情、感伤和隐隐的愤怒,反映了杜甫内心的正义感。
可见,杜甫诗歌从山川描绘、游历写实、人文刻画等多方面表现了巴蜀地理对其情感的激发。
关于李白的身世,一说其出身于现吉尔吉斯斯坦境内,随父辈迁入四川;一说其出生于四川唐剑南道昌隆青莲乡。尽管出生地说法不一,李白确是在四川长大。开元十二年,二十四岁的李白离家远游,二十五岁时离开蜀地,仗剑天涯。李白所作诗词中,鲜有直接描写巴蜀地理人文特点且抒发情感的,但李白少年和青年的关键成长期在蜀地度过,蜀地地理文化对李白的影响潜移默化,影响着李白一生不同境遇的情感,融会贯通于李白离开蜀地之后的诗篇当中。
山川地貌对李白的影响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有助于李白超越功利审美情趣的形成,从而促进了其情感的浪漫闲适;二是李白的内心得以暂时放下政治的不顺,从而孕育出其情感的豁达。
1、巴蜀的高山峻岭一定程度上激发了李白的闲适浪漫之情
名山大川的雄伟壮丽、高耸巍峨,使在蜀长大的李白心性开阔,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李白出川前后所作山川诗歌的浪漫情感抒发。出川前的《访戴天山道士不遇》,出川后的《蜀道难》,以及描写蜀地之外的山川《梦游天姥吟留别》《望庐山瀑布》等都体现了这一影响。
巴蜀地理对李白的浪漫心性的启发,以《访戴天山道士不遇》为例。李白十五岁时在巴蜀所作的《访戴天山道士不遇》,是其诗歌情感浪漫闲适的萌芽:“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本诗的情感主线是因寻不得天山道士而暗自落寞,以及由山川美景地理特征所带来的闲适。溪流清澈,犬吠回荡,桃花垂露,林深见鹿,跃然纸上。《梦游天姥吟留别》是李白浪漫情感的另一典型代表,这是一首记梦诗,但看似梦游,其实是诗人假托梦游,对过往游山玩水的经历和心中所感进行主观创造[6],闲适浪漫之情呼之欲出。
2、巴蜀的开阔山川一定程度上涵养了李白的豁达之情
诗人的豁达,受个人经历、文化教育、成长环境等多方面因素的共同影响。地理条件作为成长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一定程度上涵养人的品质。李白的豁达情感,与他的生长地巴蜀有着间接的联系。体现李白的豁达的诗有《将进酒》《登峨眉山》《襄阳歌》《古风》等。
体现李白豁达的诗,选取《登峨眉山》为例。在远游的开端,二十四岁的青年李白在出川前写下的《登峨眉山》是其诗歌情感豁达的体现:“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周流试登览,绝怪安可悉?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泠然紫霞赏,果得锦囊术。云间吟琼箫,石上弄宝瑟。平生有微尚,欢笑自此毕。烟容如在颜,尘累忽相失。倘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山川秀美之景让李白的内心得以放下对功名利禄的追求。诗中即将离开蜀地的李白描绘了多彩的山色和绝美的山貌,流露出欣喜、闲适的心情,甚至在诗的最后,隐隐表达了他对归隐的向往。实际上,此时的李白满腔政治抱负,并不想归隐,只是蜀地的峨眉山川地理特征暂时淡化了他的现实功利心[7]。
3、蜀地文人的精神文化底蕴孕育了李白的满腔抱负和豪爽自信
李白平生景仰汉代司马相如、扬雄、陈子昂等贤士。因相如诗赋励志读书,由扬马诗赋磨砺思想。李白诗歌中富含的侠义情怀、远大抱负和渴望建功立业等方面的情感,都是受到了扬马的影响[8]。李白诗歌中对自身才华的自信情感,是受司马相如的影响;李白渴望建功立业的情感则是受扬雄的影响。离开蜀地后所做的《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温泉侍从归逢故人》皆为其代表。“子云叨侍从,献赋有光辉。”“逢君奏明主,他日共翻飞。”诗中以扬雄献赋自比,流露出对建功立业的迫切渴望之情,又隐隐透露出豪爽与自信。朱鉴注曰:“归途逢君,知君之才,以俟他日当荐于朝,同升诸公,相与翻飞于云霄之上也”[9]。
4、蜀地源远流长的道教仙风挑动李白的归隐之心
蜀地是道教的发源地,李白的许多诗歌情感意象都受道教文化的影响,从而表达了有意或无意的渴望归隐之情。李白自云:“五岁诵六甲”,以及他之后的诗歌中崇尚道士隐居出世的情感,如《登峨眉山》:“倘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古风》:“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黄犬空叹息,绿珠成衅仇。何如鸱夷子,散发棹扁舟。”等诗句均有所体现。
可见,李白的诗歌在浪漫想象、意境构造、情感抒发等均体现了巴蜀自然风光和人文风情对他的影响。
巴蜀地理的各个方面,都对李杜诗歌的情感抒发产生了直接或间接的影响。李杜二人与巴蜀的血脉联系不尽相同,且人生境遇迥异,所以巴蜀地理特征从不同角度、在不同层面上影响着他们的诗歌情感。杜甫在蜀中作诗,所见、所闻、所感皆受巴蜀地形地貌、自然气候、唐中末的民风民俗的直接影响。而李白作为离开蜀地的游子,蜀地对于他的影响,更多的是人文风情和文化底蕴的启蒙。相对于李白,巴蜀地理特征对杜甫诗歌情感的阐发更加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