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鼐
1
小马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出事之后,他一直是这个状态,恍恍惚惚,双脚不知往何处去,就是一直走。深秋时节,中午的太阳还很有热力,照在身上暖暖的,小马却仍然瑟瑟发抖。十三岁的他对季节的变化浑然不觉,都老秋了,单薄的身体还套着一件夏天的长袖T 恤。
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小马身后驶过来,一个急刹车停在小马身边。小马不理会,依然向前走。从车里钻出来一个中年男人,扑向小马,把小马夹在腋下,像逮一只小鸡样塞到车里。小马对着中年男人叫了一声:张叔。中年男人不理他。到了车里,小马看到辉哥在车上。小马如同见到亲人,有些哽咽,真想扑到辉哥的怀里大哭一场。平日里笑呵呵的辉哥,此时英俊的一张脸比铁板还要生冷。
辉哥问,包呢?
小马艰难地说,包——包——包丢了。
辉哥脸煞白,又问,丢哪儿了?
小马说,我也不知道。
一声脆响在车里响起,是手掌击打皮肉的声音。小马先听到了响声,然后才感觉到左脸颊火辣辣地疼。辉哥的手真是快呀,像他打牌一样,神出鬼没。小马根本没有看清他带着粗大戒指的手是怎样出动的,脸就挨了一下子。
辉哥怒吼,五官拧在一起,你个小×秧子,脑袋进屎了?到底把包丢哪儿了?
小马耳朵里嗡翁响,像有一万只蜜蜂在飞舞。他紧紧地捂着脑袋,把头扎进裆里。他闻到了自己的裆里散发着青春期男孩常有的腥酸的味道。
辉哥薅住他头发,把他的脑袋提起来,凑近自己的脸。辉哥咬着牙说,小马,你要黑我吗?
小马感觉到嘴里有点咸,有什么东西从鼻子里流出来,流到嘴里。小马擦了一下嘴巴,说,辉哥,我——我真想不起来了,啥都想不起来了。
小马的嘴角向上斜出一抹血迹,很滑稽,像小丑。他的两只眼睛茫然空洞失神,充满着无辜。辉哥眯起眼睛看着小马,盯了一分钟,突然笑了。那笑容让小马感觉很温暖。辉哥恢复了往日谦谦君子的模样。他放开小马的头发,拍拍小马的脑袋,把小马扶正在车座上。辉哥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张叔殷勤地给他点着。辉哥抽了几口后,把烟插到小马嘴里。小马猛吸几口,让烟窜进五脏六腑里游走一圈,又顺鼻孔喷出来。烟草辛辣的香味儿在车里飘散开。小马感觉很舒坦,汗毛孔都开了。小马从半年前开始抽烟,烟瘾已经很重了,能像个老手烟民一样吞云吐雾了。
辉哥示意司机开车。车掉转头,向县城的方向开去。烟似乎让小马清醒了些。辉哥又递给小马一瓶可乐,小马一口气把可乐喝光。一个二氧化碳气泡从小马的腹腔升起来,冲出口腔,“砰”地爆在空气里。
辉哥说,小马,哥平时待你咋样?
小马说,好,哥待我好着呢,是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辉哥说,小马,好兄弟,你知道那个包对我多重要吗?
小马说,我知道。
辉哥说,我信任你,才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你却弄丢了。辉哥长长地叹口气。
此时此刻,小马真的感觉自己对不起辉哥。这几个月来,吃辉哥的,穿辉哥的,花辉哥的,竟然把那么重要的包给弄丢了。他很伤心,呜呜噜噜地哭了。他把头埋在辉哥的膝盖上,后背一颤一颤的。
你先回家好好休息,仔细想一想,到底把包丢哪儿了,辉哥冷冷地说,明天早上,我去你家找你,那时,你一定得给我个交待,否则我怎么做,你是知道的。
小马背后一凛,像有条小蛇从尾骨处爬上来。他从辉哥的膝盖上抬起头来,望着辉哥。隔着泪眼,辉哥的样貌有些模糊。这几个月来,他亲眼见过辉哥的手段,一个平时那么温和的人,发起怒来,可以把一个人的手指斩断,把一个人的脚筋挑开。他相信,辉哥那双看起来白皙修长的女性一样的手,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辉哥的手可以把一个人赢得倾家荡产,也可以把一个人折磨得生活不能自理。
车在向前飞奔。小马无暇观望车窗外迅速后退的风景。忧愁和苦闷第一次像一块大石头把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给压住了。
二十分钟后,车停在小马家胡同口。小马家在县城郊区的一片平房里。张叔把小马从车上推下来。小马的脚跟还没站稳,车已经扬长而去。
2
小马在胡同口遇到了县体校田径教练李大庆。李大庆四十挂零,一米九的个子,在体育比赛中受过伤,佝偻着腰,像只大虾米。李大庆看见小马,兴奋得一蹿一蹿地迎上来。
李大庆说,马朝阳,你去哪儿了,这阵子我把你家门口的草都踏平了!
小马很烦,冷淡地“嗯”了一声。自从在全县初中生的运动会上,他取得三千米、五千米和一万米的冠军后,这个人就像一块狗皮膏药把他黏住了。
李大庆说,马朝阳,我已经和校长说了你家的情况,你要是去我们体校上学,吃住学费全免。
小马迈过一摊狗屎,说,不去。
李大庆注意力都在小马身上。他看着小马,就是满心满眼的喜欢。那身条,那长腿,那宽肩膀,那细腰身,那深足弓,天生就是练田径的料。要是不练田径,太可惜了。李大庆紧紧跟着小马,生怕他从眼前飞了。一不留神,李大庆一脚踩在狗屎上。趁他在地面搓鞋底,小马快速进了院子,把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小马站在院子里,看着低矮的三间房子,感觉很陌生。他记不起自己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了。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走了。关于那个女人,他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连脸都辨别不出来了。爸爸在外地做工,家里就剩下他自己。所以,他不愿回家,宁可睡在大街上,也不想踏进这冷冰冰没有一点儿温度的地方。他从屋门旁边的一块青石板下把钥匙拿出来,发现根本用不上钥匙了,门锁已经坏了。推开屋门,看见家里像刚刚经历过一次抢劫,所有的家具都挪动了位置,连沙发芯都掏了出来。地板砖也被撬开了,地面上有锹挖镐刨的痕迹。他知道辉哥他们来过了。辉哥这么做是不错的。辉哥和小马约定过,如果遇到特殊情况,小马把包先背回家,等辉哥来取。
小马太疲惫了,倒在床上,闭上眼睛。他睡不着,脑子里翻江倒海,努力打捞遗失在他记忆深处的那只双肩包。那是一只样子极普通的黑色的双肩包,学生常背的那种。
昨天夜里,辉哥在离县城十公里的麒麟山上设了一个赌局。麒麟山上有辉哥朋友的一栋别墅,别墅周围草木丛生,四通八达,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快速疏散。这半年以来,辉哥常常把赌局设在这里,一直太平无事,辉哥因此赚得沟满壕平。小马是专门给辉哥背包的人,包里全是赌资。辉哥当初看上小马,就是因为小马跑得像风一样快。
半年前的一天,当时还是夏天,小马刚从学校辍学不久,正像空荡荡的狗舌头一样无滋无味地在县城的广场上闲逛。突然,学校的体育老师张老师来找他,也是爱才惜才,张老师劝他回去继续读书训练。小马一口回绝。张老师年轻气盛,见软的不行,就想来硬的,把小马逮回去。他迈动两条长腿,奔小马而来。小马绕着广场撒丫子就跑。小马不到十四岁,但个子已经一米八了,天生两条大长腿。张老师毕业不久,一米九五的大个,跑起来也是虎虎生风。那真是一场精彩的追逐战。广场上的人们纷纷给他们让路,驻足观赏。时间过去了很久,人们对这场追逐战还津津乐道。
开始,两个人的速度都不快,似乎在试探对方。他们的大脚板落在广场新铺的水泥方砖上,发出明快清晰的响声。他们先是慢慢地跑,为一场即将到来的痛快淋漓的奔跑蓄力热身。几圈以后,张老师率先发力,加大步幅,加快步频。小马如同受惊的瞪羚,闪动长腿,舞动长臂,两脚快蹈如车轮。他们越跑越快,脚步声像骤起的鼓声一样密集。广场变成了他们的跑道。两人进入了忘我的比赛状态。他们忘记了为什么奔跑,只是为了奔跑而奔跑。他们像小兽一样,发出浓重兴奋的喘息。他们的汗珠子滚过结实的肌肉,又随着跑动,迸射到空气中。空气中充满了雄性荷尔蒙的气味。围观的姑娘们都面色酡红,心动神摇。
一个小时后,两个人没分出胜负,始终是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个小时后,张老师有了优势,但还是没能抓到小马,有几次似乎伸手就能扯到他的衣襟了,但对手都跳着跑开了。
一直跑到日头西斜,张老师仍然没有抓住小马。他放弃了对小马的追逐,也可以说是退出了和小马的比赛。他无限惋惜地摇摇头,气喘吁吁地走了。
小马望着张老师远去的背影有点儿怅然若失。在一边观察了很久的辉哥走过来,递给小马一支烟。小马第一次吸烟,呛得咳起来。咳声停下以后,辉哥问,叫什么名字?
小马说,马朝阳。
辉哥又问,多大了?
小马说,十三。
辉哥说,还念书呢?
小马说,不念了。
辉哥笑了,脸在黄昏的光线里格外生动。他说,小兄弟,跟着我干吧,包吃穿,还有零花钱。
小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隐隐地猜到,辉哥让他干的也许不是什么好事。这样做有些冒险,可天生叛逆的他喜欢冒险。人生不就是一场冒险吗?
3
从此,小马开始了给辉哥背包的生涯。辉哥自己从来不背包,这是出于谨慎的考虑,人钱分离,万一被警察抓住,也没有直接的证据。小马干得很好,半年以来,从来没有让辉哥失望过,没出过半点儿差错。他总是在赌局开始时把包妥妥地拿给辉哥,赌局进行时,他的眼睛一秒钟也不离开包,赌局结束时背着包离开,到安全地带再把包稳稳地交给辉哥。辉哥让小马背包,除了他跑得快以外,还有安全的原因。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少年的再普通不过的双肩包里背着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现金。
昨天的这个赌局,辉哥设计了好久,上桌的都是出手阔绰、身价不菲的老板。辉哥私下里跟小马他们说过,这个局如果成功,会带着他们去泰国看人妖表演。
赌局从夜晚开始。夜色让人的贪婪和欲望展现无遗。辉哥的手平素安安静静,但是在赌桌上,他的手就会神经质地抖动,像一只小兽。不,两只小兽。那两只小兽一会儿令人眼花缭乱地摸牌、翻牌,一会儿潇洒地甩钱、收钱,一会儿在空中安静地不动,似乎在谛听对手的动静,一会儿快如闪电地出击,牢牢地钳住猎物。
小妖是辉哥的女友,她坐在角落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她神情落寞,烟雾从猩红性感的嘴巴里流出来。小马坐在离牌桌三四米的地方,盯着辉哥脚下的双肩包,看一沓沓钱像走马灯似的在那里进进出出。偶尔,小马会用一只眼睛瞄一下小妖低胸装里高耸着的两只白嫩的乳房,只一瞥,就赶紧移开。
像往常一样,辉哥先下诱饵,假意输一些钱,等几个老板麻痹大意,被小胜利冲昏了头脑,低估了辉哥的牌技时,辉哥才施展千术,痛下杀手。最后,他脚下的双肩包,变得鼓鼓胀胀,像一只小肥猪了。保守估计,包里至少有一百万。
那天晚上,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真的是一个欢乐的夜晚。就在赌局接近尾声的时候,辉哥的手机响了,是放风的通知他警察来了。
辉哥低吼一声,快跑。
众人夺门而出,四散奔逃。
辉哥把双肩包扔给小马,说,把包背好,别回头,跑。
小马背起双肩包,一个箭步就冲出屋子,跑进野地里。跑进野地里才知道,那天晚上有着那么好的月光。
月亮像只银盘明晃晃地悬在空中,照得大地上亮若白昼。月光如水,似乎能听见它在树尖上、草棵里、山谷中、沟壑里流动的响声。有那么一瞬间,小马愣怔住了,仿佛被魇住了,动弹不得。一个警察冲到小马面前,小马能看清他的脸,稚气未脱,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小马还不动,及至警察亮出手铐,手铐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小马才回过神来,一个猛子扎进月光里跑起来。
小马奔腾跳跃,闪转腾挪,在如海的月光里,在深草茂棵的麒麟山上肆意狂奔。他跨过一个个深沟,踏上一道道土坎,蹚过一片片蒿草,把一棵棵高大的树木甩在身后。他心跳如鼓,气喘如牛,肌肉带动骨骼如同皮带驱动轮子高速运转。他贸然闯入的身体压弯一片成熟的蒲公英,待他跃过,蒲公英弹起身躯,白色的绒毛四散开来,在月光里飞舞;惊醒了一些沉睡的夜鸟,它们仓惶起飞,扑啦啦钻进夜空;搅动了一些蛰伏的草虫,它们揉揉惺忪的睡眼,误以为春天来临。
小马的衣服刮破了,夜风钻进来,如同冷水浇在肌肤上。他的手脚划伤了,能感觉到在伤口裂开的一瞬间,新鲜的血滴倏地飞进月光里。这些他全然不顾,只是跑。只要后背上的包还在,他就跑。
跑,跑,跑。
不知跑了多久,他发现后面还有响动,是那个年轻的警察,他没有放弃,还在他后面紧追不舍。小马似乎能听到警察的制服搅动灌木丛发出小雨落进青纱帐的沙沙声,听到他的皮鞋踏在绵厚的松针上发出扑踏声,听到他全身的血液像沸腾的开水一样的哗哗声。小马兴奋了,被激起斗志了,他勒紧背包,继续跑。
又跑了一阵,终于听不到后面的声音了。小马甩开了警察,他获得了这场比赛的最终胜利。他摸了摸背包,背包还在,稳稳地,像是长在了小马的背上。仿佛它天生就在那儿,像小马的翅膀。小马高兴地吹起了口哨。
……
记忆就是在这里产生了裂痕。如果记忆是一条平坦大道的话,那这一段就是深不可测的深渊。如果记忆是一个调皮的孩子,那他在走这一段路时,就藏了起来,令人无法看到他的身影。
小马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片柳树林里。他躺在地面肥厚的柳叶上。天已大亮,晨光透过树的缝隙照在他脸上。柳叶特有的清冽的味道灌进他的鼻孔里。他坐起来,四顾茫然,有那么一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如同一个梦游症患者。他觉得头疼得厉害,仿佛谁刚刚给了他一棍子。他终于觉察到了身体的不自在,向后背摸了摸,除了瘦得凸起的脊柱,什么也没有摸到。
背包没了。当发现这一可怕的现实时,小马的心一瞬间停止了跳动,仿佛被什么东西夹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又猛烈地跳了起来。他赶紧在周围找,在沟里,在草丛里,在石头底下,都没有。他发疯似的找了一早晨,也没看见背包的影子。
一无所获的小马心如死灰地从麒麟山上下来。他哪儿也不敢去,不知怎样向辉哥交待,只是沿着路茫然地向前走。直到遇到辉哥,被辉哥的车送回家。
4
回到家里的这一夜,小马没有睡踏实,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醒着。总是做梦,梦里的他在奔跑,在追着那只黑色的背包。黑色的背包仿佛有了生命,吐着舌头,做着鬼脸,逗引着小马。小马停下,它也停下,小马跑,它也跑。折腾了一夜,小马浑身被汗溻透,躺在床上,像是飘浮在水面上。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透,辉哥他们就来了。小马打开门,看见辉哥、张叔还有小妖站在门前,形成一团浓重的暗影。那暗影压迫着小马,小马感觉自己变矮了,变小了,像婴儿一样孱弱。进屋之后,小妖翕动鼻翼,显然不太适应屋子里的气味。
辉哥的嗓音清清亮亮,说,小马,想起来了吗?包放哪儿了?
小马嗫嚅着说,辉哥,我真想不起来了,想了一夜,就是没想起——
话音还未落,他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枚炮弹飞了出去,把破茶几撞翻了,茶几上的玻璃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是辉哥的脚。辉哥的脚和手一样快。
小马理解辉哥的愤怒,他甚至想,如果打自己,能让辉哥的痛苦和怒火稍微减轻一点儿,他宁可挨打。小马忍着肋巴扇子上撕裂般的痛,爬起来,重新站在辉哥的面前。他的身体做好了再一次接受打击的准备。他看见辉哥和张叔的眼睛充满怒火,似要生吞活剥了他。小妖的眼睛柔和些,有埋怨,有怜惜,还有一股小南风般的温润。
辉哥盯着小马,似乎要看进小马的心里。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包没被警察缴获。他托了熟人打听,知道那个夜晚,警察一无所获。包到底在哪儿,只有小马知道。辉哥坚信这一点。
辉哥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细长的刀身,牛皮包裹的刀柄,锋利的刀刃在清晨的空气中闪着青冷的光。小马认识这把匕首,以前听辉哥讲过,这是卡巴刀,二战中美国大兵用的。辉哥花高价从古董店里淘的。辉哥掂量着卡巴刀,看了看小马绞在一起的肮脏的、结着血痂的手指,想着先从哪根开始呢。
辉哥,小马还是个孩子,他没那个胆子吞你的钱,小妖凑近辉哥说,也许他真忘了,心理学上有个说法,叫短暂失忆,如果再去麒麟山一趟,让他把那天晚上跑的路重走一遍,也许他就想起来了。
辉哥舔了舔干白的嘴唇,想了一会儿,对小马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这时,门外有响动,似有人影一闪。张叔蹿出去,大声喝问,谁?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张叔回来了,上气不接下气。
辉哥问,看到人了吗?
张叔说,没看清,跑得太他妈快了,只看见背影,大个子,弓着腰。
辉哥扬了扬瘦削苍白的下巴。张叔过来拎起小马。一行人离开了小马的家。
到了麒麟山上,小马按照辉哥的吩咐试着把那天晚上跑过的路重走了一遍。可当时是慌不择路,又是在月光下的夜晚,现在晴天白日,境况不同,哪里记得那样清楚,只得硬着头皮凭着记忆,模模糊糊地走。曾经跑过的那些沟岔,那些草木,那些山坡土坎非常陌生,阳光下的它们和月光下的它们样子完全不同。小马走在它们中间,有着第一次相遇的新鲜感。
终于到了那片柳树林里,小马醒过来的地方。柳树林在山脚下一片相对平缓的地方,柳树不多,有几十棵,却很有些年头了。小马指了指柳树林里的地面,说,我就是在这儿醒过来的。
辉哥四下里看了看,说,你为什么会躺在这儿?
小马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躺在这儿,我想不起来了。
辉哥绝望地嘶叫起来,你到底把我的包放哪儿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醒过来,天就亮了,小马说,当时我的头很疼。一说到疼,那种裂开般的疼痛似乎又向小马袭来。小马紧紧地抱住脑袋。
辉哥说,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把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来,再把你的脚筋挑断,看你以后还怎么跑。
辉哥掏出卡巴刀。张叔过来抱住小马。辉哥抓起小马的一只手,把冰凉的刀身放在他右手的小拇指上。一阵彻骨的寒意传遍小马全身。他打了一个冷战。
辉哥说,你现在说还来得及,我的包到底在哪儿?
小马哭了,鼻涕眼泪一起涌出来,说,辉哥,我不骗你,我真想不起来了。他这时痛苦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不是手指脚筋即将不保,而是辉哥不相信他。
辉哥开始用力,锋利的刀刃割破小马的皮肤,鲜红的血马上涌出来。小马感觉手指像被火苗烫了一下。
放开他,一声怒喝传来。
小马循声望去,是李大庆。李大庆正从远处朝这里跑,弯着腰的身子跑起来像一个浪头。李大庆身后还跟着四五个警察。辉哥脸露惊骇,把卡巴刀往远处草丛里一扔,抹转头就要跑。可他哪里跑得了,没跑出三十米,就被两个警察按在地上,双手反扭在背后,干净帅气的脸扎进一丛干枯的猪毛菜里。张叔和小妖动也没动就束手就擒了。
小马撩开长腿还想跑,刚刚启动,一个警察饿鹰扑兔,一下子把他摁倒在地。小马闻到了警察身上散发出的铁的味道。警察边给他戴手拷边说,还想跑。小马看清,他正是那个夜晚追自己的警察。
5
几天以后,李大庆把小马从公安局领回来。因为尚未成年,小马被免予处罚,公安机关要求监护人对小马进行深刻的批评教育。小马的父亲不在,李大庆就自觉当起了小马的监护人。
李大庆终于把小马领进了体校。每天看着小马汗流浃背地在运动场上跑圈,李大庆感觉很惬意。他有一个宏伟的目标,要把小马培养成中国的博尔特。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夜里,满月之夜,月亮如洗,月光似水银泻地。满世界朦朦胧胧,呈现着梦幻的色彩。小马在体校的运动场上跑圈,一圈又一圈,在初冬的寒夜里,他跑得热汗淋漓,通体舒畅。他穿过月光,月光也浸润了他的身体。月光从他的头顶缓缓地注入,流经他的大脑、脖颈、胸腔、腹腔、髋部、大腿,最后从两个脚底板淌出来。他听到了月光流过身体的声音,像是雨水滋润干裂的土地,滋滋啦啦,痛楚又欢欣。小马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涤荡得干净了,像月光一样变得透明了。那些骨骼血肉都有了轻盈的气质。小马的奔跑就变成了奔腾。他像是离开了脚下硬邦邦的塑胶跑道,奔向了明朗的天空,洁白的云朵丝巾般滑过耳梢,又像是奔腾在山川原野上,青草鲜花波浪般滚过脚底……
突然,一切都变得清晰了。是的,就是这样,突然,一切都变得清晰了。他的大脑一片澄澈。他想起了那段被遗忘的记忆。他找到了那个捉迷藏的孩子。
那天夜里,他甩掉了后面追捕的警察,背着双肩包跑到了柳树林里。他望着静默地站在那里的黑黢黢的柳树,不知为什么,做出了以前背包过程中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小马手脚并用地爬到柳树顶。他把背包挪到胸前,仰倚在一截粗壮的树杈上,两手交叉放在脑后,静静地欣赏着月亮。月亮离他很近。没有了遮挡,月亮更加皎洁明亮。月亮旁边的天空也成了深邃的靛蓝色。柳条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晶莹的丝线一样。微风一过,轻轻摇曳。小马感慨,真像一个梦,也许这就是一个梦,他就在梦里。他看到在茂密的枝条中间,有一个硕大的鸟窝。他小心地凑过去,看清那个鸟窝里什么也没有,椭圆形的底部只是盛满了颤颤巍巍的娇嫩的月光。他把双肩包卸下来,放进去。鸟窝足够结实,能够承载双肩包的重量。鸟窝也足够大,从树下根本发现不了它的秘密。然后,小马开始下树,在接近地面一两米的地方,他直接跳了下来。没想到,裤腿被树杈勾了一下,那股力改变了他的行动轨迹,他头朝下杵了下来,头磕在地面上,晕了过去。
小马想起这一切,激动得浑身颤栗。他甚至记得是哪一棵柳树。那棵柳树挨着几座长满蒿草的坟冢。他一刻也不能再等了,跑出校门,在月色中甩开长腿向麒麟山跑去。他要连夜把双肩包拿回来。他跑出县城,跑向郊外。通向郊外的公路,在月光下,像洒满了盐。万籁静寂,只有小马的脚步声轻轻叩击着夜的心脏。他跑,月亮也跑,紧紧地跟着他。
小马惊喜地意识到那一百万是他的了,他一下子就成富翁了。也许从鬼使神差地爬上柳树那一刻起,他就想把这个包独吞,想黑辉哥。也许他忘记那段记忆是故意的,是选择性遗忘。也许他正如辉哥所想,不是忘记,是不说。
跑在路上的小马开始憧憬美好的未来。怎样花这笔巨款呢?现在是个问题。他要用这笔钱先买一所大房子。房子要阳光充足,夏有凉风,冬有暖气,住起来舒舒服服的。他还要买名牌的衣服鞋子,穿得像辉哥一样挺括。他还要买一辆新崭崭的汽车,开到学校门口,等班主任老曹推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出来时,他就把老曹拦住,什么也不说,只是欣赏着老曹大张着的惊愕的嘴巴,享受着把老曹震傻的快感。因为老曹无数次在课堂上点着他的脑门儿说,马朝阳,你将来要是有出息,太阳得从西边出来。他还要给邻居的小男孩豆豆安个假肢,他的左腿在车祸中失去了,每当看到他眼巴巴地透过窗子看着外面,小马就难受。
他还有更大胆的想法,他要包养小妖。为什么呢?有一次,屋里只有小妖和小马两个人,小妖喝了酒,醉眼迷离,小马看得面红耳赤,心脏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小妖凑近小马,把胸向前一挺,送到小马眼前,笑嘻嘻地说,小马,摸摸吧!小马不动。小妖说,摸吧,姐知道你想。小马战战兢兢地伸出手,触碰了一下,就快速地缩了回来,仿佛去摸一团火。小妖告诉小马,她不爱辉哥,是辉哥包养她的,每月一万。当时小马吓了一跳,每月一万,那是好多钱呀。现在不一样了,小马付得起。所以在小马关于未来的筹划中,包养小妖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虽然他对于包养以后怎样使用小妖,还没有清晰的概念,只是模模糊糊的想法,但他相信,随着成长,他会明白的。他会弄明白一切的。
6
小马一口气不停歇地跑到了麒麟山上。他出的汗,遇冷结成了霜。霜结在他的眉毛头发上,结在衣服上。小马现在是一个毛绒绒的人了,像一头白熊。月光下的麒麟山是那么熟稔,他记起了当时躲避警察时跑的每一步,每一个沟坎,每一丛灌木。他记得他的双脚是怎样跃过它们的。他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又跑起来,顺利地到达了那片柳树林。
可是,哪里有柳树林,明明该是柳树林的地方,却成了一片空地。难道走错了吗?小马仔细端详四周,不会错的,就是这个地方,几座坟冢还在。坟上还有磷火闪烁。小马蹲下细看,看到了一个个小磨盘一样的树桩。树桩还散发着树脂的香味。无情的现实是,柳树被锯掉了。猪咬尿泡空欢喜。小马颓然地坐在地上。地面的寒冷升起来,爬到小马的心上。沮丧,从小到大一直没离开过的沮丧,他经常体验过的那种情绪,又将他占领了。
小马呆呆地看着那些暴露在月光下的崭新的树桩。他泄了气,筋疲力尽,脑袋晕乎乎的。月光在他眼里变得动荡不安了,像烟一样,一会儿流到这儿,一会儿流到那儿。
空地上突然人影晃动,热闹起来。也许他们一直都在,小马没有发现。现在,他看清了他们。有几个人围着树桩打牌,男女都有。他们不说话,只有手在树桩上飞快地动作。每个人的手都像一只白色的鸟,飞来飞去。有的人还在打牌的间隙,把脸掉转过来,看着小马,白刷刷的面无表情。还有几个人围着树桩喝酒。树桩上有几个盘子样的东西。他们夹菜,举杯,碰杯,划拳,行令,明明动作很大,却是悄无声息的。好像他们的暄闹被什么包裹住了。
小马还看到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在一旁跳舞。她什么也没穿,浑身赤裸。她的肌肤散发着月光的颜色。她的两个乳房像白色的瓷碗。她的臀部像饱满成熟的桃子。她的两条腿像白玉的柱子。她长发飘飘,腰肢柔软,手舞足蹈。小马不知不觉站起来,向跳舞的女子走去。他闻到了她身体的香气。那香气像雪花一样落在他鼻尖上,微凉。越来越近,他看清了她的面容,皮肤娇嫩,眉眼精致,是小妖。小妖伸出手向小马发出邀请,小马一手拉住小妖细腻冰凉的手,一手揽住小妖的腰,和她一起在月光下跳起舞来。小马本不会跳舞,但不知怎么的,此时的他脚步轻盈,动作娴熟,搂着小妖一起旋转,旋转……
一束手电光照过来。相比月光的柔和,手电光是那么暴烈,像燃烧的火焰,把小马烧到了,烫到了。随着手电光过来的,还有喝斥的声音,做什么的?
小马仿佛从睡梦中被惊醒,再看怀里的小妖不知去向,在树桩上打牌和喝酒的人也不见了。空旷的场地上只剩下烟雾一样缭绕的月光。小马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矮壮的男人。小马很懊恼,很生气。
男人又问,半夜三更的,干什么呢?
小马说,跑步。
男人冷笑一声,说,跑步?我看你是偷木头的吧,这几天,我这儿丢了很多木头了。
小马这才看到旁边码着一些切割整齐,修剪得光溜溜的柳树。他想,他藏背包的那棵柳树也应该在其中吧。他想问一问他的背包,可是从何说起呢?
男人见小马不吱声,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臆测,追问,是不是偷木头的?
小马说,不是。
男人最后的声音像是从水底升上来的,走吧,跟我上派出所,到那儿去解释吧。灼灼的手电光和沉重的脚步声向小马靠近。
小马有些不知所措,想跑,两条腿却像焊在地上,动不了。草丛里的一小片亮光引起了小马的注意。小马分开草丛把亮光捡起来,原来是辉哥的卡巴刀。它通体冰凉,铮明瓦亮,刀身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水面一样微微荡漾。
小马笃定下来,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光线似乎有点儿暗了。月亮被一小片乌云遮住。
小马紧紧攥着卡巴刀的刀柄,把刀身藏在背后,迎着那个男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