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店的男人

2020-11-20 01:39李永兵
雨花 2020年6期
关键词:金毛母猫香山

李永兵

天刚刚亮,香山听到有人在踹门。卷帘门“哐哐”地响着,惊得笼子里的宠物狗不停地叫唤。

香山开了大厅的灯,有些晃眼。笼子里的吉娃娃慌忙往后缩。另一个笼子里金毛摇着尾巴,前爪扒住铁笼子站了起来,呜呜地。金毛的爪子抓着金属笼,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铁笼子上留着一些细微的咬痕,暗红色的油漆脱落了,露出深浅不一的锈斑。一只蓝猫躲在笼子的阴影里,警惕地盯着香山。

香山开门,看到一个男孩,十五六岁的样子。

金毛趴下来,爪子伸到了笼子外面,呆呆地望着门外灰蒙蒙的街道。

男孩远远瞧着笼子里来回打转的金毛,吹了吹口哨。金毛朝他摇着尾巴。他没有看香山,走进屋,靠近笼子,突然揪住金毛的尾巴,使劲一拉,金毛呜呜地哀鸣。男孩的食指和拇指间捏着一簇狗毛,举起数了数,“噗嗤”一吹,狗毛飘到香山的面前。男孩哈哈地笑了。

别动它,香山说。

傻×,男孩翻白眼说。

香山看了看男孩摇晃的脑袋,又慢慢低头擦拭着镊子。

你是阉割宠物的香山?男孩扭头瞟了一眼香山。

有事?香山盯着男孩。

跟我走一趟。男孩又朝金毛吹着口哨。

香山把桌上消过毒的镊子和手术刀放进了铁盒子里。最近消毒酒精紧张,老板娘也没买。他干脆用白酒消毒。

香山回屋准备烧水洗脸。

离婚后,香山喝酒就多了。喝醉了也不回家,宠物医院有个独立的房间,可以勉强躺下。老板娘说,当心宠物身上的寄生虫。香山笑笑,举起酒瓶说,我就是寄生虫。老板娘就没再说话了。

老板娘未婚,岁数不大,钱却不少。她很少到宠物医院来,除了做美容,就是打麻将,或者周游世界。店里都交给香山打理。她也会线上联系业务,总体来说,生意还不错。

香山突然听到狗“呜呜”地叫着。他出来一看,男孩正拿着镊子夹着金毛的屁股。金毛在笼子里一边夹着尾巴,一边试图扭头咬住镊子。可是怎么也咬不到,也躲不开。它的屁股被镊子夹破了,鲜血染红了一小片浅黄的毛。

叫你别动它,香山跑出来瞪着男孩。

又不是你的,男孩“啪”地把镊子扔在金属盒子上。

香山看了看金毛,忍住没有发火。

它是个傻×,男孩转身打量着其他的宠物。

宠物呢?香山朝外面望望,天空昏暗,空空荡荡的,似乎要下雨。

没有带来,男孩说。

你送来。香山开始给金毛清洗伤口。白酒涂在金毛的伤口上,疼得它“嗷嗷”直叫。洗好伤口,香山清扫了宠物笼子里的粪便和脱落在地上的毛。然后在几只笼子里放了些狗粮。

你老板的命令,你不听吗?男孩突然板着脸说。

香山把笼子关好,洗了手,进屋给老板娘发了语音。

有多少?香山出来问。外面的冷空气不断往里涌,香山打了个激灵。他拧开酒瓶盖,喝了几口。他早上也喜欢喝酒。一天三顿,没跑。

很多,男孩盯着桌上的酒瓶说。

香山收拾了手术箱,又四处找消毒酒精,麻醉剂也断货了。

男孩双手揣在裤兜里,不停地踢着卷帘门的门框,金属的响声让宠物狗又躁动起来。

酒精真的一点都没有了。香山拿了瓶高度白酒出来。他盯着男孩挥动的脚,沉默不语。

香山把电瓶车停在男孩面前。

就这破车?男孩一脸嫌弃地说。

香山低着头把头盔递给男孩。

会冻死人的。男孩瞪着香山,没有接头盔。

你怎么来的?香山犹豫了会儿,戴上头盔问。

滴滴打车。男孩掏出手机,说,我加你微信,把定位发给你。我先打车回去。

香山没有再理睬男孩。男孩也不走,僵持着。

香山干脆点了支烟。

过了会儿,男孩只好跨上电瓶车,车子不稳,摔倒了,男孩起身踢着电瓶车。

香山看了看男孩,默默地把车扶起来。

你他妈慢点!男孩吼道。

天空飘起了雪花,一片片,很大,香山眼睛都睁不开了。

香山眯着眼在后视镜里看了男孩一眼,没有说话。

男孩的电话响了。

你有病吧,老是催!

让我来喊一个傻×,你自己不来的?

他又不是我爸。

我就这样的脾气,不要你管!

男孩和电话里的女人不停地争吵着。

上坡时,车子动力不够,慢慢地爬着。香山一看显示表,车子没电了。他记得昨天充了电的,但是又不确定,昨晚酒确实多了,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

喂,快点!男孩大声喊道。

香山没有说话,一路慢慢地骑着。香山能听到男孩大声的呼吸。他的脚也不安分,不停摇晃,“啪啪”地敲打着车身。龙头不稳,摇摇晃晃的,几次差点摔倒。男孩哈哈地笑着,一点也不怕。

快点,妈蛋!男孩说。

香山回头看了男孩一眼。

智障,男孩骂道。

香山在一家修车铺停下,投币快充。老板收了香山的钱,忙着补胎,用沾满污垢的手指了指柜台说,你自己拿。

男孩朝柜台瞄了几眼。

柜台上一个黑色的塑料盒子,里面摆着一排排整齐的硬币。

香山蹲在门口,望着天上的飘雪,点燃一支烟。

你故意的吧?男孩站在香山旁边问。

香山仰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理睬他。

真心累!男孩气呼呼地说。

香山还在想昨天忘记充电的事情。

不要嚣张,我让你老板炒你鱿鱼!男孩似乎在自言自语。

香山把烟头扔在地面,把地面的积雪烫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小洞。远处的清洁工正在扫雪。香山起身捡起烟头,扔到垃圾箱。他分不清什么是干垃圾,什么是湿垃圾,甚至分不清什么垃圾可以回收,什么垃圾不能回收。他盯着一个绿色、一个红色的标志,脑子里一片糊涂,便随手将烟头扔了进去。

修车老板低头忙碌着。

男孩瞟了香山一眼,又看了看修车老板,慢慢向柜台移动。

香山站在垃圾箱边上,又续了一支烟。充电器的时间不停地跳动。一阵风吹来,燃尽的烟灰被吹断,跌落在垃圾箱上的积雪上,看上去很显眼。

男孩到了柜台边上,用身体挡住放钱的盒子,左手不停抓着头发,右手悄悄地伸出来,抓了一把硬币塞到口袋里。

男孩和香山的目光相对。香山转过头,望着扫地的清洁工,吐了一口烟,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男孩快速走到马路边上,看着来往的车辆,不时看眼快充的显示器。

快充总算响起了语音提示。男孩向电瓶车跑来。

男孩跳跃着跨上车。香山稳了稳车龙头才起步。

男孩又晃动着双腿,不停地踢车身。香山很难稳住龙头。

车子的速度很慢。

妈蛋,你不能快点?男孩叫嚷着。

“咔哧”一声,车子陡然停下。男孩的身子往前一冲,头撞到了香山的头盔上。男孩摸摸头,下了车暴跳起来,他捏着拳头,瞪着香山。

香山摘下头盔,看清男孩的架势。

男孩冲上去一拳打在香山的胸口。男孩的劲很大,香山的身体一震,一阵疼痛从胸口掠过。

香山没有说话,他瞪着男孩,一把揪住男孩的衣领。男孩的眼神爆发出倔强的力量。他的身体虽然被香山推着后退,但是眼神异常顽强,一眨不眨地盯着香山的脸。

你敢打我,我叫你老板开除你!男孩叫嚷道。

男孩撞到电瓶车,车子“轰隆”一声倒了,男孩也跌坐在车上。

你打我,你要坐牢的。男孩一点也不示弱。

偷钱不坐牢吗?香山盯着男孩。

我没有偷钱。男孩的眼神开始闪烁,不再敢盯着香山的脸。

把钱给我!香山突然吼道。

打劫也要坐牢的!男孩语气慌乱。

你把偷的钱给我拿出来!香山逼视着男孩。

我没有偷!男孩说。

香山伸手掏出男孩口里的一把硬币,说,这是什么?

这是我自己的钱。男孩委屈地哭了。

你他妈当我是瞎子?香山很粗鲁地骂道。

我是拿,不是偷。男孩低声说。

香山拉起男孩,扶起电瓶车,带上男孩朝修车铺骑去。快到修车铺的时候,香山停下来,把硬币塞到男孩手里,然后在手术箱找出镊子,蹲下来倒腾着前胎。

男孩不解地盯着,耳边传来“吱吱”的声响。他觉得这家伙真是个爱管闲事的智障,但是他没有骂出来。

车子慢慢吞吞地到了修车铺。

怎么,又没电啦?老板笑着问。

前胎好像没气了,可能轮胎坏了,香山说。

修车老板戴上手套去开了气泵。气泵突突地响着。

气充满了,老板低头检查着车胎。

香山推了推男孩,盯着他,然后朝放硬币的盒子看看。

男孩看了眼香山,朝放硬币的盒子走去,掏出硬币,放了进去。老板盯着车胎来回打量,用手捏着,接着扳手敲打,又蘸了口水敷在气嘴上。还是看不出来。老板进屋用脸盆打来水,转动车轮,不停地往车轮上浇水。

就是跑慢气,没坏。老板抬起头说。

多少钱?香山看了男孩一眼问。

老板脱下手套,说,不要钱,你走吧!

香山笑着朝老板挥挥手。

路其实也并不远,就在郊区。

停!男孩忽然喊道。

香山在一栋老式别墅前停了下来。别墅的墙壁上趴着爬山虎,枯藤上留着刚刚飘落的雪花。一片白净。

一个大肚子女人迎了出来,她笑着说,子浩辛苦了。

钱呢?男孩瞪着女人说。

我微信转你。女人看了一眼香山,仍旧笑着。

男孩没走,捏着手机仍旧盯着女人。

女人把男孩往家里推,快进屋,不要冻感冒!

男孩身子直挺挺地站着,说,你们还管我死活!

不要瞎说,我这就发给你!女人看了眼香山,拿出手机。

男孩低头看看手机,微信到账,然后瞄了眼香山,冲进屋里。

我这里收留了十几只流浪猫,麻烦你给几只母猫做下节育手术。女人看着香山说。

干吗养这么多?香山笑了笑。

小区到处都是流浪猫和流浪狗,怪可怜,我就收养了猫,没想到这段时间,它们每晚都叫个不停。我家子浩整晚睡不好。我马上要临产了,也没法照顾它们生下的小猫。女人摸着肚子,似乎担心小孩随时会跑出来。

香山盯着女人的肚子,有些走神。

你跟我来。女人打乱了香山的思绪,她把香山领到车库门口。突然家里“叮叮咚咚”地响着,女人抚着肚子扭头往屋里一路小跑。

香山还没来得及试刀,女人就出来了。

刀亮在女人眼前,她往旁边让了让,一半屁股靠在被猫抓得遍体鳞伤的桑树木头上。雪跌落在木头上,化成了水,沿着坑坑洼洼的抓痕滴落在车库门口。

女人低着头掏出香烟,撕了半天,才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女人敬了支烟,又坐了回去,双手揣在红色羽绒服的口袋里,看着香山的手术刀。

天还真有些冷。

香山理了理衣领子,懒懒地抬头看了看天,他把手术刀收进皮革做成的棕色刀鞘里,吸了口烟,站起身来,朝车库门走去。

地上一个断了两三根篾的箩筐,里面放着几支防止破伤风的抗霉素。

这是给人打的。香山用脚踢了踢箩筐说。

两条腿和四条腿的都一样。女人看着香山。

香山往车库里看了看,退出来,“咔嚓”,一脚踩碎了破筐里的抗霉素。

一支好几块钱呢!女人跟着站起来,眼神随着香山。

改天吧。香山扶着门,跺了跺脚,甩着粘在鞋上的积雪。他探头又瞄了瞄车库。流浪猫们被惊吓到了,往干草堆里钻,有的蹬着腿,往高处跳跃,像一群人来疯的孩子。

里边光线暗了点。一只壮年的母猫趴在水泥地上,头压在干稻草上。母猫听到了声音,默默地看了看香山,躲开了。

母猫的眼神让他感到吃惊。他忽然有股奇怪的想法,如果这母猫不被他节育,肯定很快就要当妈妈了。

这种奇怪的念头最近一直缠着他。

他有时候在路上看到母狗都会猜测它们是否当了妈妈,他会情难自禁地看母狗的乳头。

也许是职业病。

老板娘经常开玩笑说,香山,你手里的刀子让我们县城许多的宠物断子绝孙,它们看到你都浑身发抖!

其实,离婚后,香山不止一次想改行。但是想改行不容易。四十岁的人了,什么也不会。再说,有时候一天几个人去找他,津连川养宠物的人都知道,香山节育的宠物,不生病,不感染,长得好,对他都有些迷信了。

香山本来不打算接这单活的。昨晚的酒还没醒,手抖得厉害。作为一个医生,忌讳。

其实也不是忌讳,只是香山心里有事,一有事他就懒得动。而且最近天气怪得很。

香山贪上了酒。一天不喝就过不去。酒能让人把事情都忘掉。但是没多久,这些事又挤过来。

就今天手术吧,来都来了。女人说着走近香山,望着车库里的那群流浪猫。

太小,还没长好。香山打了个哈欠,呼出的水汽在女人面前漂浮,升腾,里面沾满了酒气。

小就小一点,节育了长得快。女人很倔强。

小了做手术,会有影响。香山转身准备回去。

那就节育那只大的。女人盯着香山的背影说。

一只我不做。香山看看女人,弯腰收拾东西。积雪的地面很滑,香山一个踉跄,撞到电瓶车上,车子闪着灯,“嘀嘀”地响了起来。

在我家门口还上防盗锁?女人笑着说。

习惯了,香山笑着说。

女人把口袋里的香烟拿出来,塞到香山的怀里。香山往后退,女人身体一落空,整个人都塞给了香山,香山盯着女人的肚子,连忙扶住她。女人的脸一阵红,低头说,帮个忙,就手术吧,不然子浩又要闹腾!

香山站好了,左脚踢着右脚黑色鞋子上的积雪。

“咚咚”。楼上又响起了噪音。

听说,你的技术不错。女人没看香山,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刘海。

香山没有说话。

车库里传来一阵骚动,流浪猫们被什么惊扰到了。

流浪猫又发疯了!女人瞟了瞟香山,快步走进车库。

香山也跟着。一只半大的流浪猫学着成年猫的样子,在一只母猫的屁股上嗅着,然后蹭来蹭去,尾巴兴奋地摇晃着。

神经病!女人突然很恼火。

这些母猫每天都叫喊,晚上也不安稳,烦死人了!女人转过头说。

香山的头脑昏昏沉沉,也没心思听女人的抱怨。他低着头钻进车库,那只流浪猫吓得到处乱钻。

香山定定地打量着那只流浪猫,转身,准备家伙。

一个相框从楼上摔下来。差点砸到女人的大肚子。

女人又回到屋里。

香山听到他们在争吵。香山捡起已经变形的相框,里面是一张婚纱照。他看了许久,才认出来,穿婚纱的女人就是面前的大肚子女人。男人发福了,白色衬衣紧绷着肚腩。像个油腻的大叔。但是他们穿着婚纱,洋溢着一丝喜悦。玻璃已经碎了。香山把相框取下,拿出照片。照片上的泥水像一道血印滑下来。香山用衣服擦了擦,放在电瓶车上。

女人慢慢地走过来。

什么情况?香山把照片递过去,望着女人说。

儿子嫌我发给他五十块钱太少,正发火呢。女人被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是她没有当着香山的面流泪。她转身,趁香山看流浪猫的时候,手臂举起轻轻一擦。

女人说,这孩子我是管不住他。

他爸爸呢?香山问。香山觉得不合适,又说,现在孩子都这样。

女人也没有回答。

香山看看女人说,我来说说他。

没用的,他谁也不服,他是故意跟我们作对。女人说着又流泪了。

你下来!香山朝楼上吼道。

你别管,弄不好会出事的!女人看到香山气势汹汹的样子,担心儿子。

我的儿子我了解,你不要管,我已经给了他钱,闹会儿就没事了。女人有些生气,瞪着香山说。

小孩子不能太惯了。香山看着女人。

不要你管。女人的目光移开,望着楼上说。

香山和女人站在车库门口,都没有说话,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爬山虎枯藤上的声音。

车库里偶尔传来流浪猫尖锐的叫声。

耳朵聋啦?快点下来!香山借着酒劲在车库门口来回踱步,目光死死地盯着楼上。

不要你管!女人的声音在颤抖。她后悔跟这个宠物医生讲述儿子的事情了。

香山往楼上走,女人拉了拉他的袖子,没拉住,身体在风雪里晃了晃。幸好扶住了长满爬山虎的墙壁,沾了一手的雪。

女人怕儿子被这个神经病男人欺负,跟进了屋子,爬上楼梯。

香山站在房间门口,盯着男孩。

男孩跪在地板上,双手握着一把水果刀,在液晶电视旁边的墙壁上刻着。粉红色壁纸被划破了,漏出了几个惨白的字母:CNM!

原木地板上除了粉色的纸屑,还有白色的粉末。旁边有一个金属笼子,仓鼠在里面钻来钻去。

女人推开香山,扶起男孩说,子浩,你爸爸知道你这样会生气的!

我没有爸爸了。男孩瞪着女人。

你胡说!女人生气了。

都是你,你是个贱货,别人都说你是个贱货!男孩举着刀,指着女人,眼神里喷着火焰。

女人伸出手想打男孩,却没打下去。

我知道,你们都想要我死,你看好了!男孩转身用刀在被子上划着。蓝色的被套被划破了,飘出了灰褐色的鸭绒。

女人说,你不就是想要钱出去打游戏吗?我给你,说着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把两百块钱扔到床上,说,这下你满意啦?

男孩捡起钱,塞到口袋里,握着刀子,坐在床沿,两条腿不停地晃动着。

香山冲过去,一把揪住男孩的手臂夺过他手里的水果刀,从男孩口袋里掏出那两百块钱,然后,一点点地撕掉。女人拉着香山的手,喊道,你疯啦,这是我的钱!

男孩站起来朝香山冲过来,香山狠狠地推了男孩一把,男孩挣扎几下还是摔倒在地板上。男孩快速爬起来,再次朝香山扑来。香山一转身,躲开了。男孩撞到女人身上。女人尖叫着扶住男孩。

你滚!男孩吼道。

女人朝后退了几步。

香山揪住男孩的胳膊。男孩扭头用手揪住香山的袖子,瞪着香山,嘴里喘着粗气。

跟我下去!香山拿出一个硬币在男孩眼前晃动。

男孩突然明白了,松开手。

香山也松开了手。

女人拉着男孩,上下打量,你没事吧?

男孩没有理睬她。

你走吧,香烟算我白送你了。女人对香山说。

香山回头看了看男孩,下楼了。

女人也跟着下楼了。

香山望着楼上喊道,我数三下,不下来,当心我收拾你!

男孩到底下来了。左手拎着空的仓鼠笼子,右手还抓着一包猫粮。

你爸爸的仓鼠呢?女人盯着金属笼子问。

他不是我爸爸。男孩没有看女人。

你没有了亲爸,他就是你亲爸!女人的语气很重。

他又没有死!男孩朝香山走来。

你——女人一时找不到话说。

男孩把仓鼠笼子放在车库门口,里面放着猫粮。

许久,都没有流浪猫进去。

男孩走进车库,瞄准一只猫,伸手一薅,逮住流浪猫的一条后腿,一提,流浪猫的整个身体就悬空了。

子浩,快放手!女人焦急地喊道。

“喵——”,流浪猫的叫声尖锐。

香山侧过头。

流浪猫不停地惊叫着,爪子在空中活脱脱地蹬着。突然抓住了男孩的手,男孩手一抽,血丝从男孩的手背沁出来。

我让你们叫!男孩弯着腰,用脚踩住母猫的头,双手按住母猫的爪子。

你这样猫会被你踩死的。女人皱着眉说。

阉割宠物我还没见过呢!男孩自言自语。

瞎说,有什么好玩的!女人捋着羽绒服的下摆,想蹲下帮男孩擦手上的血,可是试了几次都没蹲下来。

香山拉着几乎要摔跤的女人,把她扶到一边,说,男孩子,流点血没事的。

女人看着香山,觉得这个宠物店的兽医没有人性,是个疯子。女人推了香山一把说,你给我走!

香山说,做完手术我就走。

女人愤怒地给老板娘打电话,说,这人是个神经病!

香山的手机响了。

老板娘问,你搞什么?

没什么。香山说完就挂了。

香山蹲下来,戴上橡胶手套和口罩。没有消毒酒精,他只好拿出金属盒子,把高度白酒倒在里面,然后点燃。蓝色的火苗“噗噗”地舔着金属盒的边沿。算是消毒。手术的时候,发烫的手术刀面会转移宠物的注意力,会减轻一些皮肉的疼痛感。有些粗枝大叶的宠物,蹬着腿,在不知不觉中就被阉割了,不但流血少,伤口愈合也快。香山的刀法好,有些都不见血,就好了。有些宠物反应会很大,会发烧、厌食,有些会烦躁不安地满地转悠,也不睡觉。每只宠物被节育后的反应不同。

自从宠物店提供麻醉剂,他就不用这个老办法了。现在麻醉剂缺货,没办法缝针。好在今天这个手术是流浪猫,不是什么珍贵的宠物。

男孩扭头看着金属盒子里的火苗,眼里闪烁着蓝色的光芒。

男孩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趣的事情。香山把手术刀往碗里火苗上撩了撩。他让男孩一条腿压着流浪猫的身体,流浪猫被吓住了,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

香山拍了拍右手。

母猫在男孩手里,“喵喵”地惨叫着。

女人捂着耳朵。

香山先在手术部位剃了一小片毛,然后右手捏着刀,划开皮肉,左手捏住肚子,刀尖一挑,一挤,母猫的子宫和卵巢落在地上。血丝染红了白色积雪。

流浪猫感觉到了疼痛,不停地蹬腿。

你不要做麻醉的吗?女人的身体歪了歪,移开了目光。

流浪猫不需要那么考究,香山说。其实,他是找不到麻醉剂了。

那里有防破伤风的抗毒素。女人指了指门口的篮子。

他捡起抗毒素一看,早就过期了。

它会很疼的,女人说。

不做手术它就不疼,香山瞟了眼女人说。

可是它们会不停地生,会不停地叫,太麻烦,而且晚上很吓人的。女人皱着眉说。

做手术总归会疼的,香山又说。

香山给流浪猫涂了白酒。母猫疼得四脚乱蹬。男孩按着母猫有些吃劲,脸都涨得通红。

快松手,快松手!女人惊叫着。

还没来得及松手,男孩的手腕又被母猫抓破了。

男孩看着流血的手腕,笑着用嘴吸吮着手上的血液,然后啐在长满爬山虎的墙壁上。他提起手里的母猫,挥舞着手,猫在他手里打着圈,突然,男孩松手,猫被重重地摔在墙壁上,爬山虎枯藤上的积雪被砸了下来。母猫一声惨叫落在地上,朝远处跑去。

操你妈!男孩骂了一声,朝着母猫追去。

女人看了香山一眼,跟着男孩跑去。

你别去,怀孕了。香山喊道。

香山脱下橡胶手套,扔掉口罩,追上去,拉住女人。

你神经病!女人有些失去理智了。

香山瞪着女人,说,我去追他!

女人被香山的眼神吓到了,站在雪地里不敢动了。一些细碎的绒毛从她红色羽绒服下摆的针缝里飘了出来。

外面的风大了些,呼呼的,金属盒里的火苗飘飘晃晃,快熄灭了。

男孩朝南边去了。那边是护城河。

香山准备骑车去,但是雪地里骑车还没有跑步快。香山看了眼女人,朝男孩追去。

母猫和男孩跑得比香山想象得要快。

兔崽子!香山一边追一边骂。

香山的脸和手都发烫,脚下生了火。风很大,还打转转,吹得地面的雪到处飞,差点钻进香山的眼睛。

香山眯着眼睛,边跑边四处看。

一片白茫茫的荒地,这里很久以前就被征用了。以前是个很大的村庄。休闲公园的单杠上爬着枯萎的藤蔓。现在应该是兔子、野猫和流浪狗的领地。偶尔有一两棵落光叶子的杨树在风里摇晃。杨树弯弯曲曲的,满身都是伤疤。树枝上积着一层雪。

香山没看到母猫的影子,也没看到男孩。他踢着积雪,步子迈得很大,黑色的运动鞋被洇透了,雪水湿了脚。

护城河离这里很远,天空和大地一片白,看起来像是天边。

香山突然明白过来了。他不再看天。他看着地面,寻找男孩的足迹。

香山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雪地里的脚印。

他走到了荒地的中央,四处打量。他记得这里。

他和前妻、儿子丢丢多年前曾来过这里。而且还不止一次。

在离婚后的日子,香山性情大变,也很少在家吃饭。有时候实在饿了,就买一袋花生米,就着烈酒,喝着喝着就睡着了。他瘫在地上时,母亲都不忍心叫醒他。

后来他也很少在家喝酒了。他在宠物店喝。走到哪,喝到哪,醉到哪,就睡在哪儿。真好。

护城河看起来很近,可怎么走,都走不到。他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仰望着天空。天空很昏暗,可是在香山眼里,天空从来没这样大、这样高过。

他伸出手,想触摸天空,可是手里只接到了雪花。雪花像伞,落下,伞就收起来,不见了。

香山看着天空,好像天上飘过的不是雪花,而是他的儿子丢丢。丢丢哈哈地笑着,落在了他的手心里,躲进了他的身体里。

香山觉得头很重,他摇了摇,太阳穴很痛。

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雪,朝护城河走去。

有男孩的脚印,隐隐约约还有母猫的脚印。香山蹲下来,仔细观察。确实是。脚印一路跌跌撞撞,深深浅浅。有一丝丝的血迹。

香山跟踪着男孩的脚印。

雪在空中挡住了香山的视线。香山把头发和睫毛上的雪掸了掸。

有风,雪也乘虚而入,脖子很冷。

汪汪汪!

香山听到了流浪狗的叫声。他脚下滑了几下,还是站稳了。

他冲到了护城河坡上。远处的高楼模模糊糊。

在另一面坡下,几只流浪狗在荒野里奔跑,狂吠。香山看到一男孩在逃,一群流浪狗在后面追。

男孩一边逃,一边呼喊。

男孩跳到一块大石头上,流浪狗追了过去,围着石头转悠,一只黑狗试图跳到石头上。男孩挥舞着手,边骂边哭。

他被吓坏了。

汪汪汪!香山大声地学着狗叫。

黑狗停下来,转身望着香山。

另外几条也停下来。

香山裹紧夹克衫,从坡上滑下去,几只狗吓得四散而逃。

这时,男孩手里挥舞着一根棍子从石头上跳下来,朝黑狗追去。男孩一边跑一边吼着。

没事吧?香山看着男孩的手。他手上的血丝已经被冷风吹干了,伤口愈加明显。

没事。男孩摇摇头。

我猜母猫就在前面。男孩指着茫茫的雪地说。

香山看了男孩一眼,走到了前面。

母猫的血迹出卖了它。它躲在一个很大的洞穴里。头朝外,竖起耳朵,它在打探外面的风声。

男孩和香山趴下来。男孩伸手要去逮住母猫。

母猫突然从洞里窜出来,爬到了附近的柳树上。

香山几步跑过去,守在树下。男孩也跟来了。

香山朝男孩使个眼色,爬上柳树,一把揪住母猫的后背。母猫喉咙里发出抗拒的“呜呜”声。

它的爪子扒着树,不肯下来。

香山使劲一拖,母猫的身子悬在半空,四个爪子缩在一起,不动了。

香山脱下夹克衫包住母猫。

母猫在香山的怀里颤抖。

子浩,子浩!男孩的妈妈在远处叫喊。

男孩抬头看了一眼,假装没有听到。

母猫现在没有蹬踏,也没有惨叫,只是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母猫眼睛一眨一眨的,安静得很。

香山在雪地里偏偏倒倒地走着,男孩跟在后面。

爸爸,爸爸!香山听到有人在叫他。

是丢丢的声音。他四下观望。

雪下得紧,只有男孩默默地跟在后面。

香山看着男孩。

男孩看着母猫。

男孩的眼睛很大,睫毛也长,睫毛上的雪花变成了水滴,落在了眼睛里,流到了脸上。

冷不冷?香山突然问。

我?男孩以为听错了,望着香山。

香山没有说话,一直沿着护城河往前走。

来,你也抱一下。香山轻轻地把母猫托在手里。

它会抓人。男孩看着香山说。

被衣服包着呢!香山静静地看着男孩。

男孩接过母猫,它很温顺,不敢动弹,喉咙里轻轻地哼哼着。

香山抚摸着母猫的头。他看着灰色的天空。他的目光穿过云层,在天空里游荡,越来越远,越来越高。他仿佛在天空的深处看到了儿子丢丢。

香山把头上的雪也扫了扫,手上沾满了雪粒子。

他想抽支烟,冷静一下。

风有些大,有些飘,点了几次火,都没着。他把烟又塞回烟盒。

这是男孩的妈妈给他的烟。

他有些口渴,他随手抓了把雪,往嘴里塞。

男孩盯着他。香山抓了把雪,塞到男孩嘴里,男孩笑着咂着嘴,然后喷出来,喷得香山满脸都是。

男孩的脸在风雪里扭曲着,很古怪。

枯水季节,河水快到了河床中心。河边是平缓的沙滩,沙滩上有巨石。香山坐在巨石上。

男孩也坐着,望着怀里的母猫。

香山跳下巨石,走向沙滩。

男孩也学着香山的样子,跳下来。

香山坐在河滩上,双手向后撑着。他仰着头,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的脸上,凉凉的。

男孩似乎很愿意跟着香山。

喂!男孩突然喊香山。

什么?香山眯着眼,看着天空的雪花。

其实那些硬币我没有放回去。男孩低声说。

我知道。香山笑着看了男孩一眼。

我小时候也偷过别人的东西,油饼、铅笔,还有作业本。这不丢人,改掉就好。

我们再来逮一次猫好么?男孩说。

什么?香山不理解男孩的意思。

母猫突然从男孩的怀里窜出来,朝护城河堤上跑去。

香山和男孩尖叫着朝母猫追去。

女人远远地站着,双手插在红色羽绒服的口袋里,望着茫茫的护城河下的两个人。雪花纷纷,像是她和他们之间的帘幕。

老板娘回到宠物店后,女人来找她。女人望着笼子里的宠物,鼻子翕动着,喉咙不停蠕动,女人突然弯下腰,捂住嘴,不停地干呕。

老板娘给她倒杯开水。

女人拍着胸口,急忙端起杯子举在嘴边,水太烫,又放下。好一会儿,女人终于缓过来了。老板娘忙解释说,你别跟香山这个人计较,他受过刺激,脑子有时候会不正常,他十五岁的儿子前几年跳楼自杀了,老婆也没能再生育,他们就离婚了。你看,店里他也没心思打理,一股子尿骚味。

女人摇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老板娘轻轻拍着臀部问。

好了,当我什么都没说。女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这没屁股的人经常坐着,难受。说着老板娘自顾自地笑了。她站起来,来回扭着腰健身。

他犯病的时候可真吓人,女人突然又说道。

香山在里屋听得清清楚楚,他又想起儿子丢丢,眼泪忍不住了。他将头缓缓地靠在墙壁上。

我家有只母猫做了节育后就死掉了,太可怜了,女人突然说。

香山起身,出门看了看女人,掏出三百块钱放在桌子上,说,一百是母猫的钱,还有这两百,说完又把那包烟放在桌上。

女人瞟了瞟老板娘,悄悄地把水杯压在那三百块钱上,笑着说,这烟挺贵的,你抽吧。

香山没有拿回烟,也没有搭话。

金毛低头咬着金属笼子,“嘎吱嘎吱”的,像啃骨头。香山打开笼子,牵着金毛要出去遛狗。

老板娘又坐下来,抽出一支烟,朝女人笑着说,我尝尝看。要紧么?老板娘又瞄了瞄女人的肚子说。

随便你。女人扭过头看着门外。

马上要来领它走了,老板娘看着金毛说。

知道,香山淡淡地答道。

路上,香山收到一条好友申请。

他加了。

他问,谁?

对方回:CZH。

香山不知道这人是谁。他想从这人的朋友圈找到答案,里面却一片空白。一条横线,就像隔着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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