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婕 张学敏
摘要:隐喻具有“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话语蕴藉特征,归根结底是一种个人性的存在体验,具有生存论的现实依据和维度。身处抗战的生死场,萧红凭借隐喻的艺术将目光聚焦于老人、女人和孩子,不论是在生与死的极点考验母性,尖锐地触及人性,还是由性切入乡村社会,完成文化价值判断和批判,抑或是发掘出生的真相和死的必然,完成对个体的悲悯书写,萧红的人物隐喻书写都始于修辞隐喻而止于存在隐喻,從艺术直觉出发直抵生存真相,和鲁迅的事件隐喻书写一道,完成此在对存在的真理性言说,达于澄明的美。
关键词:萧红;隐喻;生死场;存在;抗战小说
一 诠释隐喻设置的意义
在存在论维度上,隐喻的本质不是A与B之间名称的简单更替,而是通过一个“是什么”的述谓结构,主体在“此在”中完成对“存在”的一种理解和判断,构成一个意义世界,分享一种体验。从1931年9月18日到1945年8月15日,长达14年的抗日战争,无论是在隐喻意义还是在现实意义上,都使中国成为一个“生死场”。萧红的文学集中创作于1932年至1941年,正可谓生于斯,长于斯,盛放于斯。14年抗战时期的中国是一个生死场——这是一个隐喻修辞下的判断,是对历史的文学性重描。但它的意义不局限于修辞学,意义的重心不单纯在认识论,它体现的是存在论意义上的历史还原视域,包含着一定的间接历史经验。设置这样一重诠释隐喻,一是考查发现萧红作为创作主体用了大量隐喻分享她在战时的感受、彻悟和令人颤栗的经验,并建构了特色鲜明的艺术世界。二是力图在最大限度上靠近萧红作品的生长境遇,给文学的诠释活动找到根本的立足点。亚里士多德在《诗论》中提出:“使用隐喻是一件匠心独运的事,同时也是天才的标志,因为善于驾驭隐喻意味着能直观洞察事物间的相似性。”①在散文《两种感想》里萧红写到抗战时期的整个“中华民族都在受罪”。仔细体会,这里包含着萧红隐喻性的感受和判断:她是在把抗战时期的中华民族喻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的前提下,指出其在受罪、流血的事实。一个民族正在受罪,那么,这个民族的人又是什么?——萧红抗战小说的核心便是对这一存在的回答。
战争文学往往以鲜明的历史内涵和丰富的审美内涵照亮并洞穿人性内核为旨归,善与恶、正与邪、刚强与懦弱、忠诚与背叛等人性两极因素的较量和对决往往是题中之义。然而综观萧红的抗战小说,包括《生死场》在内,她都将笔力集中在战争对于普通家庭的影响和战时人们对于微茫希望的奢求上。小说《朦胧的期待》《汾河的圆月》《旷野的呼喊》《北中国》和《莲花池》,讲述了一系列充满绝望的希望。如果写出生的艰难、死的残酷以及活着的绝望,是萧红对于人、对于生命的冷静直面和理性讴歌,那么写出生死场上的怯懦、退却和无所适从,则是对这种生命状态的深度怜悯、无情否定和严苛批判,《逃难》和《马伯乐》便是这方面的力作。总括而言,萧红抗战小说是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书写,“它从揭示人的本真的存在(生存)出发来揭示一切存在物的存在结构和意义,以及人与世界(自然界、社会)的关系。”②然而,萧红在战争中关注的主体,集中在托尔斯泰所说的,抛开了国王们、大臣们、将军们,对准那些推动群众的、普通的、无限小的小因素上,③将焦点聚集在老人、女人和孩子的身上。
二 自涌性的隐喻洞见
(一)从“幽灵”到“苍蝇”:母性本能的困局
在萧红隐喻艺术所描绘的“可能世界”里,战时老人的存在状态是最易让读者产生怜悯之情的群体。《汾河的圆月》就是围绕“祖母是疯子”这一范畴内隐喻而展开叙述的。小说重点讲述了小玉的祖母因儿子病死军中后致疯的故事。邻人眼中天天念叨儿子被日本子卷走的疯子祖母却在小玉的母亲改嫁的那一天起,再也不说儿子死了,而是说自己的儿子活着,很快就回来了。小说以“祖母是疯子”的能指开始,以“祖母并不疯”的所指结束。隐喻形成的“是”与“不是”的判断张力场域,从根本上揭示了战争所导致的家破人亡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真相。《旷野的呼喊》开篇和结篇撒欢的大风与陈公公和陈姑妈的心理构成巧妙的烘托,同时营造出令人喘不过气的密实的氛围。当明确儿子因弄翻了日本人的火车被抓后,期待儿子成家立业儿孙满堂的陈公公发了疯一样,像一只野兽不顾一切地走上了旷野,走上了追寻儿子的道路,尽管风在四周捆绑着他。在陈公公与野兽这一范畴间的隐喻映射中,战争年代平凡人对平凡幸福的向往和彻底破灭的主题扣人心弦。
而《生死场》里的老王婆是萧红隐喻刻画的典型人物。隐喻的使用对老王婆的精神状态和命运遭际的把握起到了非同寻常的作用。老王婆首先是作为孩子们眼中的猫头鹰出场的,然而这一称呼常常使她“愤激”。这是本体王婆和喻体间的第一重映射,二者相似的特征集束在于眼睛和声音。王婆的第二重隐喻出现在打雷的夜晚她述说自己死去的孩子小钟的时候,“一条闪光裂开来,看得清王婆是一个兴奋的幽灵”和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有几分相似,“老王婆工作剩余的时间,尽是述说她无穷的命运”。祥林嫂和老王婆都是失了孩子的母亲,阿毛的死,给祥林嫂必死的结局增加了不小的砝码;而小钟的死,从某种程度而言,促进了王婆的生——“要小孩子我会成了个废物,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泪都没淌下。”当王婆作为一位母亲反复地讲述自己摔死孩子的过程,反复强调在麦子和孩子之间选择麦子而放弃孩子的不悔时,也许只有非人类的没有感情的幽灵才可以做到。因而这一隐喻在本体的意义上抓住了王婆既作为一位母亲又作为一位乡下农人在二重角色之间不可兼得的悲惨处境。此外,萧红对“幽灵”还做了修饰限定,“兴奋的”和“能言的”,反复讲述自己的痛苦而不觉痛,反而充满了讲述的快感。萧红对王婆的这重隐喻把握很好地表征了她对整个乡村的认知和判断——“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可以看到,王婆是猫头鹰的第一重隐喻,其重心落在形似,而王婆是幽灵的第二重隐喻,重心在于神似。极度匮乏的物质境遇把王婆逼到了麻木的非人类的地步,然而这一失了灵魂的老太婆最终在自家心爱的老马不得已被自己送去屠场的时候复得了灵魂:“被血痕所恐吓的老太婆好像自己踏在刑场了!”“她哭着回家,两只袖子完全湿透”,王婆“好像是送葬归来一般”。在王婆是待宰的老马这一现实隐喻所指上,我们深深地觉察出,对于乡村的农人而言,只有当他们的生命处于断送的边缘境地,灵魂才可能复归的事实。这也为《生死场》里所有蚁子式的农人奋起反抗做了情理上的铺垫。此外,正如王钦所指出的那样,人与动物之间比喻的快速转换,体现了人物的“身份同一性”的模糊甚至崩塌,进而在艺术创造的“纯粹潜能”空间里揭示出了最本真的人的存在方式。④
在第一轮的生死抉择上,为了生,王婆摔死了自己的孩子。在第二轮的生死抉择上,因着儿子被枪毙,她被悲哀“汹淘着”大哭了,“幽魂一般”,万念俱灰,服毒自杀,却死而复生。在残酷的求生与悲伤的求死之间,王婆作为一个母亲的形象和意义是复杂的:为了自己的生存,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摔死孩子,不得不说她冷血到了极点;她也可以因着孩子,义无反顾地放弃自己的生命,不得不说她又慈爱到了极点。在生与死的极点考验母性,尖锐地触及人性,这是萧红本能书写所达到的灵魂深度。然而,复生后的老王婆再也没有心情生活,整日烧鱼吃酒。王婆“在院中睡觉被蚊虫迷绕着,正像蚂蚁拖着已腐的苍蝇”。这第四重的隐喻抓住了王婆在母亲的角色受挫后的极度消沉。生存下去是需要理由的,志气昂扬地活下去,需要更大的理由。王婆的最后一搏是训练女儿为儿子复仇。然而不幸接踵而来,参加革命的女儿又被日本人枪杀。至此,王婆所有活下去的理由都被一一剔除,最后失去了所有的观察力。刻画王婆的隐喻,除了关键的这四重之外,还有她是猫头鹰、幽灵、幽魂、待宰的老马,像已腐的苍蝇、大鸟,是守夜的猫等,在一系列隐喻映射中,王婆的命运轨迹得到了深度刻画,在一个本体和多个喻体形成的范畴错置空间内部,王婆的生存欲望和母性本能始终处于紧密缠绕和极度冲突的境地,从舍此才能顾彼到舍此也不能顾彼。然而,就王婆的结局来看,生存的欲望基本消失殆尽——比孩子的命还重要的麦子在儿子死后再也没有种了,直到整个麦田荒芜下来。母性的本能也因着战乱的爆发,因着儿子和女儿的先后被枪杀,彻底失去了释放的途径和意义的附着点。概而言之,萧红隐喻刻画的背后“藏着”的真相只有一个:王婆和她的同类既不能轻易地养活自己、保全自己的性命,又不能如愿以偿地做一回母亲。王婆以及《莲花池》里即使使出浑身解数还是养不活孙儿的爷爷,《北中国》里因为儿子出走抗日而亡导致精神失常并被炭烟熏死的耿大先生等人物,构成了抗战年代的老人系列群像:他(她)们或者疯,或者死,或者极度绝望,或者极度无奈,在痛苦或者已失去感受痛苦能力的生命状态下苦苦挣扎,直至死亡的降临。
(二)从“捕捉物”到“病狗”:性苦难的网
女人是萧红隐喻聚焦的第二类人,代表性人物是金枝。相较而言,如果王婆这一形象更多的是在母性的角色上考量生存,灌注着萧红对于人性的认识和把握,那么金枝的形象,则是在女性的角色上,紧贴着萧红自身的生命经历和生命体验,把从抗战前到抗战时,一个女性从未婚到结婚到成为寡妇之后的所有苦难遭遇和盘托出,试图要扯出来覆住女性命运的网一样。《生死场》里金枝的核心事件是两次性遭遇:第一次是和成业的幽会;第二次是成了寡妇之后,到哈尔滨去做缝穷婆时被雇主侵占。正是由金枝和成业的性关系出发,萧红揭露了乡村社会的性道德和性观念。对二人发生性关系的过程,萧红采取了呈现状态的外在性行为描写方式,在野兽与小鸡、猎犬与捕捉物的双重隐喻中,体现了萧红对于乡村青年恋爱的认知与把握:这只是基于性的吸引下本能的物性恋爱。物性恋爱与乡村传统以“贞操观”为代表的性禁忌的立场相融合,一方面是极为不对等的恋爱关系或性关系,一方面是触犯性禁忌之后的严厉惩罚。金枝便处于这样的夹缝中,根本不可能获得性的享受与自由,何谈幸福,何况还是在极端贫困的物质境遇下。更要命的是,传统贞操观对女性无意识的规训,早已转化为女性对自己身体的看待与控制。“失贞”之后的乡村女性,对自己身体的罪恶感和羞耻感,如幽灵一般捆绑着女性本身,从根本上限制着女性对于爱情和性关系的正确认识,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阻碍着女性获取幸福的道路。被成业强占后的金枝,晚上和母亲睡在一起,“怕要挨打,连在黑暗中把眼泪也拭的干净。老鼠一般地整夜好像睡在猫的尾巴下。”她白天去菜圃,又仿佛是米田上的稻草人。有学者指出,“交媾不可能发生在真空中。虽然它本身是一种生理的和肉体的行为,但它深深根植于人类事务的大环境中,是文化所认可的各种各样的态度和价值的缩影。”⑤和成业发生性关系后,金枝母亲和村妇们的反应,共同结成一张无比厚实的传统乡村性道德的网。综观《生死场》,萧红正是通过勾勒这张网的存在,完成了由性而人、由人而至整个乡村社会的文化价值判断和批判。
在日本兵入侵后,不走就是等死的境况把死了丈夫和孩子的金枝逼上了到都市里去做缝穷婆的路。到哈尔滨的第一个夜晚,她睡在小街的阴沟板上,“没有一个人理会破乱的金枝,她好像一个垃圾桶,好像一个病狗似的偎堆在那里。”萧红连续用了两个隐喻,凸显出金枝的可悲处境。然而,作为战争逼迫下的女流民,寒冷、饥饿和疾病时时处处紧逼着;缝穷同行的头目时时处处欺压、蛮抢着弱者、病者和新来者,最弱最穷的这群人中间不断产生着自己群体里的“恶魔”。当人性慢慢消失,活下去成了唯一的追求时,以性交易换取活着的保障就成了缝穷婆们无路可走的路。时间久下去,她们就形成了“共识”——“惯了就好了!那怕什么!弄钱是真的,我也金耳环都赚到手里。”然而,当金枝被猿猴样的男雇主侵占之后,“羞恨摧毁她,忽然患着传染病一般”“羞恨又把她赶回了乡村”。至此,传统文化规训的、穷苦生活逼迫的、战争附加的多重的恶果,都在金枝和金枝样的年轻女性身上以性遭遇性苦难的终极承受显现出来并累加起来。在“生死场”上,王婆和金枝们似乎扛下了所有的苦难,不管是像“幽灵”一样,还是像一株草一样,她们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没有能力斩断苦难的链条。承受无尽的苦难似乎成了她们与生俱来的真正命运,从活着到死去。
(三)从“小猫”到“面条”:幼弱生命的生存危局
在“生死场”上,萧红隐喻聚焦的第三类人是小孩,以《莲花池》里失了母亲和父亲,由盗墓为生的爷爷拉扯的小男孩小豆为代表。刻画小豆时,作者前后一共使用了八重隐喻。开始的小豆,和爷爷的生活穷苦但是温馨,小豆伏在爷爷的膝盖上,懒洋洋地晒在太阳里的小猫似的;离开爷爷的膝盖,小豆在屋子里像小马儿撒欢似地跑了几趟。当爷爷意识到他有可能养不大小豆,小豆可能被饿死时,睡着的小豆在爷爷的眼里是“一条卷着的小虫似的”。悲惨命运的大网慢慢张开:已经无法养活小豆的爷爷预备带着他去找日本人兌换一点钱时,小豆还以为要去看他向往已久的莲花池,小绵羊似地站在爷爷的旁边;当爷爷不告诉他要去哪儿时,他也就不问了,“好像一条小狗似的跌在爷爷的后边”;当爷爷看到小豆的裤子破着一个洞而露着屁股时,他对孙子起着无比的怜惜,同时使劲地开导自己,“这孩子,和三月的小葱似的,只要沾着一点点雨水就马上会肥起来”。然而,命运突转急下,一分钱没有换到,可怜的小豆却因为想起舅舅说过到日本人家里就是“汉奸”而叫出口时,被日本兵踢到一丈多远的墙根上去,嘴和鼻子立刻流了血,“和被损害了的小猫似的”,喊声和呼吸声都没有了。“孙儿因为病没有病死,还能够让他饿死吗?”爷爷还是这样想着。然而,没被饿死却被日本人给踢死了,软绵的“简直和面条一样了”的小豆永远停止了呼吸。比喻是一种意义较为明确的隐喻,小豆这一个本体,映射了八个喻体:懒洋洋的小猫、撒欢的小马儿、卷着的小虫、小绵羊、小狗儿、小葱、被损害了的小猫、面条。在本体孩子和喻体猫儿、马儿、狗儿等物象之间,既“是”又“不是”,或者只能说“像”,而隐喻的魅力正在于通过“是”“不是”和“像”,带给读者仿佛可触可感的巨大的想象空间,在符合事实的基础上超越事实并达到意指事物的多样性和敞开性言说,从而在“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话语空间中,形成单纯而又复杂、清晰而又朦胧的话语蕴藉,完成对一个幼弱个体命运的悲悯书写:抗战时期的一个孩子,就是一只猫儿,不是饿死,就是病死或者被人踢死,没有丁点儿保障生命安全的基础。小豆的同类还有《生死场》里的菱花,因生活没有着落而又要受着日本兵的迫害,才三岁就和祖母上吊而亡,“并排着悬着,高挂起正像两条瘦鱼”。
三 事件隐喻与人物隐喻:真理的境层
萧红对抗战时期人物的隐喻聚焦形成了丰富的隐喻范畴,喻体范畴聚集在与人类关系密切的动物领域,最常见的隐喻形式是以物比人的语句型明喻,这在《生死场》里最集中,诸如:成业的婶婶好像小鼠一般又和侄儿讲话,王婆追赶着平儿好像山间的野兽要猎食小兽一般凶暴,只有女人在乡村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往日美丽的年青的小伙子和死蛇一般爬回来……不只如此,有的还是篇章型隐喻,如抗战散文《滑竿》,以“战时重庆的轿夫是黄河北岸的驴子”为隐喻,整个行文围绕着喻底的揭晓而展开;纪念亡友金剑啸的抗日诗歌《一粒土泥》也是以隐喻的标题和主旨展开。在萧红的抗战文学创作中,信手拈来的隐喻带着鲜明的自涌性特征,构建隐喻似乎成了萧红潜意识里的书写自觉,出现了“施喻者既情不自禁,也言不自禁”的良性状态,产生了“情动于景而表于喻”,或是“景触于情而显于喻”⑥的自发表露。然而,萧红所有自涌性隐喻的产生和自涌性隐喻洞见的形成,归根结底,都来源于萧红切身的生命体验、认知沉淀和记忆积累。联系萧红写《生死场》之前因为难以养活孩子而送人的经历,就可以体会到王婆身上生存欲望和母性本能的矛盾冲突镌刻着多么深重的萧红生命之殇。作家认知聚焦的本体,喻体的选择以及本体和喻体的匹配范畴,既可以形成作家风格的标识,也可以由此窥见作家人生观的内核。由萧红的隐喻范畴主体,即大地上普普通通的动物、植物一一倒推,萧红始终聚焦着依附于大地苦苦求生的农人,在多重苦难加身的时候,他(她)们和自然界里的动物植物趋于同质,缺少生而为人的灵魂,人的主观能动性基本消磨殆尽。平石淑子对此种描写的看法稍有不同,她认为“作者通过将拟物化的人物描写穿插在拟人化的自然描写中,使得人类的日常生活与大自然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通过这些看似无意的描写,强调了人类的生命行为不过是自然界行为的一部分。”⑦然而,苦难本身和卑微但饱荡着生命力的人物最终形成强大的审美力量,激起读者对于农人命运的悲悯和根由的思考,传递出萧红悲观但不颓废的艺术观和生活观。
王富仁先生在《鲁迅小说的叙事艺术》中指出,鲁迅小说的隐喻主要表现在事件的隐喻,而且事件的隐喻义完全参与小说的结构图式;事件的隐喻功能寄托了鲁迅几乎全部的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因而,从根本上讲,鲁迅小说是隐喻的、象征主义的。⑧与之相比,萧红的隐喻艺术主要聚集在人物隐喻。以事件隐喻特征异常明显的《药》为例,它只讲述了一件事:华老栓为儿子买人血馒头治病。而小说的真正主旨却潜藏在隐喻之下:是拯救者与被拯救者的同归于尽。华老栓等小说人物可以替换成任意一个想象的人物而丝毫不影响小说的主旨。究其实,鲁迅小说的精魂在于事件的唯一性与事件隐喻义的唯一匹配性。然而,《生死场》里的王婆只能是王婆,只能是猫头鹰似的、幽灵似的王婆,挣扎在做个母亲还是只顾自己性命的冷血女人的两难抉择中。阎连科曾指出,“站在生命境层去诚敬地观望文学,我们不能忽略萧红的写作。”⑨他认为萧红的文学处于生命真实的境层,认为鲁迅的小说不只达到了生命真实的境层而且穿越并抵达灵魂真实的境层,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追求思考和深刻”,后者“完成思考和深刻”。将《祝福》和《生死场》相比较,《祝福》里的祥林嫂生前一直困惑“人到底有没有灵魂”,直到悲惨地死在雪地里;而《生死场》不牵扯灵魂,只触及物质与生存。祥林嫂和王婆分别体现着鲁迅和萧红对于乡村人物生活的认知、判断和把握,灌注着各自的情感、理念和体验。《祝福》借着祥林嫂的遭遇,特别是精神的遭遇和重压,完成了对封建社会戕害人于无形的揭露和控诉;《生死场》借着王婆的遭遇,特别是王婆的物质遭遇,表现出了极度匮乏的物质境遇对于母性本能的摧毁。如果说祥林嫂是思想家的鲁迅倾力“设计”的一个在精神上必死的形象,那么相反,王婆是小说家的萧红倾力“塑造”的一个在严酷的物质境遇里向死而生的形象。概而言之,《祝福》是在精神的层面探讨生与死,而《生死场》是在物质的层面探讨生与死,二者都达到了认识论意义上的“解释的真”和本体论意义上关乎生存“真相”的“真的解释”。
究其实质,鲁迅的事件隐喻书写和萧红的人物隐喻书写,都达到了存在论意义上的真理性言说的境层,达到了“隐喻之真”。鲁迅事件隐喻书写中的祥林嫂、阿Q、孔乙己等人物,不只体现着文艺家的鲁迅的力量和特质,让笔下的人物成为现代文学形象中独特的一个,而且体现着思想家鲁迅的力量和特质:他是一定要掘出造成人物悲剧命运的原因的。在掘出原因的过程中,完成对人、对社会、对时代、对文化的审视与批判。而萧红的人物隐喻书写,死死地盯住老王婆、金枝、轿夫等人的生存境遇,笔力遒劲地绘出他们没有灵魂的生命轨迹,惊心动魄地讲述他们的生生死死,体现着作为文艺家的直觉和本能。但是就读者接受的感受而言,萧红的人物隐喻书写较鲁迅的事件隐喻书写更加震撼人心,更加富有艺术的感染力和魅力。这样的震撼效果和魅力源于人物隐喻的直观性和生动性,它始于修辞隐喻而止于存在隐喻,从艺术直觉出发直抵生存真相。正如季紅真在《象征:宇宙自然生命系统的互喻——论萧红文学基本的修辞手法》中指出的那样,“她的叙事一开始就以人与自然的关系为框架,比喻、隐喻、转喻等形成一个整体的生命图式。”⑩从这个意义上讲,萧红不愧是亚里士多德言说的意义上的驾驭隐喻的天才。
萧红的一生,是被苦难擒住了的一生,正如她笔下的人物,受着饿的逼迫,受着寒冷的威胁,受着战火的折磨,受着无尽的孤独和哀痛。因而,她始终是一个另类的启蒙者,她说她的人物比她高,她没有资格悲悯他们。也正因为她仰望着她笔下的人物,才“让我们这个习惯于集体主义话语的民族看到生命本身存在的意义,个体的存在、生命的光华和疼痛要超越于任何的理想和主义。”11存在论视域的艺术观指出,“诗和一切艺术都源于存在而达到真理。美是存在的澄明、照亮,即在真理发生时产生的。”12萧红身处抗战时期的“生死场”,作为主体,在物与我、物与物、物与人的多重参照与对话中,完成此在对存在的真理性言说,达于澄明的美。从这个意义上看,萧红最终把自己所承受的苦难和身处苦难时对人的发掘、省思和彻悟,通过文学的途径,通过隐喻的艺术,化为了闪光的金子,照亮着后来的人。
注释:
①[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术·亚历山大修辞学·论诗》,颜一、崔延强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43页。
②冯契、徐孝通主编:《外国哲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268页。
③[俄]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第3卷,董秋斯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1380页。
④王钦:《“潜能”、动物与死亡——重读萧红<生死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10期。
⑤[美]凯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2页。
⑥王文斌、熊学亮:《认知突显与隐喻相似性》,《外国语》2008年第3期。
⑦[日]平石淑子:《萧红传》,崔莉、梁艳萍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59页。
⑧王富仁:《鲁迅小说的艺术(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0年第4期。
⑨阎连科:《发现小说》,南开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2页。
⑩季红真:《象征:宇宙自然生命系统的互喻——论萧红文学基本的修辞手法》,《东岳论丛》2011年第9期。
11梁鸿:《挣脱泥淖后的萧红》,《萧红全集》(小说卷Ⅰ),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第328页。
12章启群:《意义的本体论——哲学诠释学》,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65页。
(作者单位:董婕,兰州大学文学院;张学敏,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本文系兰州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8LZUJBWYJ064)
责任编辑:蒋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