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波
演绎悲情 沉思历史——影片《霸王别姬》音乐评析
●马 波
(西安音乐学院,陕西·西安,710061)
《霸王别姬》是一部饱含悲剧意味的影片,对民族历史文化进行深沉的反思。作曲家赵季平运用京剧音乐元素将影片所蕴涵的命运、迷恋或隐或显的悲剧主题因素得以深化和揭示,音乐紧跟人物命运而行进,使得音乐在影片中具有升华情境的艺术性,成为概括人物命运的哲理化旋律,深深印上了鲜明的民族特色。
《霸王别姬》;赵季平;音乐主题
中国电影自从诞生至今百年有余,梳理中国电影艺术发展脉络,特别是电影音乐伴随电影艺术的快速发展,其独特魅力和丰富内涵令一代代观众记忆犹新,清新的旋律和宏大的主题音乐,时至今日仍然闪放着耀眼的光芒。影片《霸王别姬》是作曲家赵季平应导演陈凯歌之邀于1992年创作的一部经典之作,作品以其独特的音乐风格、民族性内涵和文化底蕴,深得海内外观众喜爱和专家学者好评,并于1993荣获法国戛纳国际电影节最高奖项“金棕榈”大奖、美国“金球奖”和“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奖。影片主要讲述了一对京剧艺人的情感纠葛,其纵深的历史感及对人性的高度关注,成为影片叙事焦点。影片融汇了无数中国元素,厚重而细腻,通过京剧音乐元素和京剧打击乐,结合长气息、长线条的管弦乐,用浓郁的民族音乐语言,揭示影片史诗般的宏大主题、波澜起伏的戏剧冲突、瑰丽的色彩影像,使得影片的主题丰富而深刻,叙事主题不断变化和升华,使其可以跨越国界,温暖更多的观众。
伴随着京剧打击乐器板鼓由弱渐强、由慢渐快的鼓点“大、大、、……”的打击乐“单击”和忧郁的背景音乐中,在京胡“小开门”牌子曲的独奏下,开始讲述主人公半个世纪的沧桑。
阴暗悠长的过道,随着追光灯的移动,“霸王”和“虞姬”缓缓走进空旷的体育场。此时没有任何的音响,只有沉重的脚步声与剧院守门人的简短对话,虽无音乐,但此时无声胜有声,为后边的剧情发展做了铺垫。作曲家一改原来创作的众多影片《黄土地》《大红灯笼高高挂》《红高粱》等音乐进入方式,以静音状态埋伏音乐呈显,用静音讲述故事情节。
灯黯了,一线追光。伴随打击乐的节奏,京胡在“小开门”牌子曲的演奏声中,浑厚的弦乐群在不协和的多调性进行中,大红的幔幕徐徐扯起——
镜头切换,进入20世纪20年代的老北京,天桥表演杂耍的艺人、卖小吃的小商贩……。昏暗的画面,做妓女的母亲带着主人公小豆子出场了。小豆子由于畸形手指不能被接收学艺,被母亲砍断手指,疼痛难忍,在戏班子疯了般的奔跑大叫,他不一定是疼痛,那是一生命运抉择使然。带着低沉堂鼓声的缓缓敲击,犹如风铃般的音响在高音区徐徐飘入,一个由片头京剧曲牌而来的持续音由弱渐强逐渐进入,结合磨刀人“磨剪子来,戗菜刀”的台词,弦乐群的总音量突然增大,一个悠长的音乐动机上出现了京胡演奏的反二黄曲牌《反八岔》,二者之间形成多调性进行。血腥残暴的画面配以哀哀欲绝的尖叫,小豆子被切去手指,小豆子的脸部特写,手部特写,反复三次出现的巷道,音乐戛然而止在那张卖身契上。
影片的第一个音乐主题是“学艺”主题,主要表现少年段小楼、程蝶衣的学艺经历。在这一主题音乐编排了三个中心事件,音乐与画面相互交织,营造出学艺艰辛的环境氛围。练功镜头伴之以“急急风”打击乐之后,学徒踩着鼓点练功的场面:关师傅的呵斥、对徒弟的鞭打,板鼓一击击打标示出节奏的分段和情绪的高潮。为了获得自由,小豆子和小癞子逃出了戏班,小石头紧跟在后边追赶,奔跑中的小豆子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身对小石头说:“师哥,枕席底下那三个大子儿,你别忘了”。民族乐器“箫”独奏出两个乐句,五声性的旋律,先扬后抑,然后终止在角音上,如泣如诉,表达出小豆子对小石头深厚的情谊。两乐句的旋律在小豆子程蝶衣与小石头段小楼的矛盾、冲突、疑惑等画面时,多次出现,多达十一次之多。悲剧性的旋律音调,就是他们二人困惑一生情感恩怨的揭示,也可称之为程、段二人的“音乐主题”(见谱例1)。
谱例1:
小癞子和小豆子逃出科班,在剧场观看演出受到影响返回戏班后,打击乐的鼓点随着师傅刀片击打速度的加快,幕布突然掉落和小癞子上吊自尽,打击乐戛然而止。在小豆子的性别转换画面中,打击乐的作用更是被作曲家有效地运用在画面调度和人物动作的表现上。小豆子性别真正转换不是第一次被母亲在寒冬腊月挥下利刃送进戏班学青衣,它只是让小豆子身疼,真正让小豆子变成“女娇娥”的是那根烟管。小豆子背错台词,小石头用烟锅猛杵小豆子的嘴,小豆子屈服了,因为他依赖师哥,于是两行清泪缓缓而下,转而流利地唱出“我本是女娇蛾,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这些画面都是在打击乐节奏的鼓点声中完成,节奏明快,极具感染力。
在“冬天荷花塘喊嗓”的画面中,戏班子的孩子们在大雪纷飞场景中练功、练唱。随着空间、画面的移动,各种音乐元素导入,在不同节奏、不同调性的音响融合中,形成戏曲清唱、管弦乐、京胡相互间的“竟奏”场景(见谱例2)。
谱例2:
影片的第二个主题是“从艺”主题,从兄弟俩长大后成为京剧名伶后的情感纠葛和命运变幻为叙事主干,音乐运用视觉与听觉来渲染主人公内在情绪,作曲家运用了京剧反二黄曲牌《反八岔》的曲牌过门,结合画面声光效果,在人物造型上利用牌子曲的变奏和速度的快慢调节上纵深且有效突出画面情绪效果的手法,使得影片的造型感极为强烈,音乐的诗意表述同影片的画面风格有机地统一在一起。
影片的第三个主题是“殉艺”,影片中音乐将人物活动空间与作为背景的《霸王别姬》京剧曲牌二者相互融合,形成管弦乐与京胡“竟奏”音响效果,段小楼装扮的霸王在后台惊讶地看着头盔在演员们手中传递着,音乐此时只有堂鼓沉闷而缓慢的敲击声,当传递到菊仙手中时,突然停止,画面呈现出蝶衣眼含泪水的镜头,蝶衣把头盔缓缓戴在小楼头上时,弦乐群的和弦如暴风骤雨般倾泻而下,随后便是静默,菊仙拿起披风披在了蝶衣的身上。音乐完全是写意的,进入到了影片艺术化的表现境界(见谱例3)。
谱例3:
凄凉的箫的独奏响起,这段旋律源自主题音乐的变形,倚音的使用恰到好处地揭示女主人公悲惨而又凄凉的一生。更具意味深长的是画面所无法表达的具有批判意义的实质内容,即使箫的独奏伴随着画外音乐响起“听奶奶讲革命,壮怀激烈……,我本是风里来雨里去……”。极富讽刺意味的音乐表现手法,深化和提升了画面未尽之意。这是一出最为悲凉的人间惨剧——一对恩爱的人反目成仇,成为这个疯狂时代的殉葬者。
“蝶衣主题”音乐第十次出现,这是一次悠长的变奏,运用宫调式,旋律先扬后抑,动机主题两次重复后,箫的独奏进入低音区,预示蝶衣万念俱焚,悲剧结局即将来临(见谱例4)。
谱例4:
箫的独奏慢慢隐去,只有蝶衣默默的目视,他一个华丽的转身,拔出小楼佩戴的宝剑,寒光出鞘,剑起人落,蝶衣终于告别了楚霸王,一切化为圆满的虚空。突然间,弦乐群在浑厚的音响声中终止,一片寂静,只留下楚霸王一脸的讶异和惋惜。这时只有一把京胡演奏着梅兰芳在《霸王别姬》版本中完整的“夜深沉”曲牌,节奏越来越快,镜头缓缓移至小楼那张惊恐的脸,京胡戛然而止,一片死寂,“蝶——衣——”段小楼大叫一声。小豆子来得破碎,死得完整,在小豆子——虞姬凄美的告别中全剧结束。
牌子曲“夜深沉”是根据昆曲《思凡》中“风吹荷叶煞”曲牌演变而来,京胡演奏应用曲牌最多,一般用在宴乐、舞乐处较多。作曲家把原有曲牌经过加工提炼,在原来速度上加快,使得与影片高潮部分紧密结合,相得益彰,唯美地表现主人公执著于京剧艺术和京剧艺术的美,以及京剧和京剧艺人的命运引起的对历史和文化的反思与命运的无奈(见谱例5)。
谱例5:
用一把京胡来表现影片全剧高潮部分,作曲家运用了独具匠心的“白描”创作手法,突出了影片音乐风格民族性以及人物与情节的悲剧性,又彰显了影片的主题——为京剧而生,为京剧而死。
曲折的故事情节合着音乐的情感表达,看似自由无羁随意而发,实际上真实地反映了作曲家创作主体的整体构思和影片叙事风格的需求,体现着影片主题的憧憬、追求和主人公人性压抑、苦闷的音乐律动,使得影片和音乐像一首浑然天成的悲歌,激情澎湃,将主人公喜怒哀乐情绪得以宣泄和释放,融入了特殊年代背景下艰难曲折的坎坷经历和无尽的人生悲凉和无奈,使得音乐获得了一种更广阔、更深邃对情感世界和人性多面性的深层次揭示,渗透着作曲家艺术情感、审美情感和审美情趣的理性创作体验。
影片是一部令人荡气回肠又发人深省的史诗巨片,以大写意的表现手法、印象派绘画的艺术风格、浓郁的民族音乐文化特色、华丽的影像、生动的剧情、完美的表演、独特的音乐主题和人物造型以及厚重的历史感和强烈的对人物命运的高度关注,通过程蝶衣和段小楼这对艺人长达半个世纪的情感恩怨与命运沉浮,深度挖掘了社会环境对人性的摧残和艺术与政治的特殊关系。而其中的音乐应用更是具有影片画面未达之意、未表之境的象征性。
一个人活着,而心已经“死”了。程蝶衣就是这样死在自己虚幻的世界里,他用一生的眼泪去报答两小无猜最清纯的往事。音乐在这三个段落里具有深刻的象征性,每当程蝶衣一个无奈的转身和静止的表情画面时,首先出现的是由弦乐群奏出的背景和弦长音,这个和弦长音音量渐渐加重加厚,紧接着突然在和弦长音背景上奏出京胡演奏的曲牌《反八岔》,这段由开始八小节提炼而来的旋律在演奏上越来越快、越来越紧,在旋律紧张上升的瞬间,停止在乐曲的“商”音上,三拍的沉默后,由箫缓缓奏出凄凉的“蝶衣主题”旋律(见谱例6)。
谱例6:
从民族乐器性能来看,京胡音色既明亮高亢,又柔如丝萝,作曲家在创作中常常用来象征人生信仰的坚定执着;而箫则悠扬悲凉,像英雄末路的哀叹;打击乐则紧张急促,特别是“快扫头”“急急风”“单击”等打击乐牌子曲,象征着主人公命运以别无选择急迫登场,则以无法掌控而结束人生。与纷乱的时事相比,个人的力量是如此微不足道,但看似柔弱的主人公并没有屈服于命运,反而一再执着地决心“自己成全自己”,直至梦想全然破碎,在这里,既有为人的尊严,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无奈与凄怆。
作曲家扬弃早期戏曲音乐对电影画面进行一般背景性的引用,而是将戏曲音乐提升到表现对传统文化、人的生存状态及人性的思考与领悟的层次,使之与电影画面形成更具新意的结合,则是本部影片运用戏曲音乐的最大特色,就是运用京剧音乐元素通过电影反过来表现京剧的经典之作,更使得音乐在影片中具有了升华情境的艺术性。[1](9-10)在这部影片的音乐创作手法中,京剧素材运用的恰到好处——京剧曲牌及其变奏响起的时候,主人公的命运虽然开始了不同的轨迹,但他们终究与京剧血脉相连。影片中的京剧音乐成为概括人物命运的哲理化旋律,这使得影片中的音乐深深印上了鲜明的民族特色。在创作技法上,运用多调性思维结合不同音色、音量、节奏交错重叠手法,将京剧曲牌音乐融入其中,使得旋律具有可听性和更具民族性。在音乐构思上以凝重的主题思维特征展现,通过单一性的线性乐思发展,融入多层面的乐思交织,乐队多调性平行音程的和声,与京胡“竟奏”令人产生强烈的艺术感受,使得乐曲的表现更富张力。影片中的音乐既有中西创作技法交融,又有传统与现代音乐表现手法的交汇,使传统京剧音乐升华为表现影片主人公命运激烈冲突的现代立体音乐结构。[2](P22-26)
《霸王别姬》既是一部气势磅礴的史诗巨作,又是一段细腻入微的感情倾诉,与此相应,赵季平的音乐风格也具有两重性——
一方面,它具有浓重的历史沧桑感,在一种苍凉寂寥的气氛下,将中国千百年来沉积下来的痛苦缓缓展示在观众面前,并将这种悲剧意味进一步提升至高远宏阔的美学意境,从切肤的个人痛苦中超脱出去,升华为一种面向全人类的悲悯。片尾曲就是这样一种人性艺术的升华,它突破悲剧戏剧性的创作手法,用音乐进行全片的回顾。打击乐在“急急风”的鼓点中引入“快扫头”,弦乐群缓缓进入片头音乐出现的音乐动机,背景音乐更为意蕴悠长,和声在四度跳进后悠长地停止在属音上。一声大锣声响后,箫独奏出“蝶衣主题”,这个主题在尾声出现,具有鲜明的主题再现性质,它既是影片主题的再现,也是音乐主题的情境回归,更有着剧中各个人物的回顾。在箫的主题声中,京胡又一次急促进入,与弦乐组形成多调性的构架。
另一方面,音乐在影片中具有丰富的内容和深刻的艺术概括性,将剧中角色与现实人生有机融合,用音乐笔触把二者巧妙地交织在一个叙事空间和艺术表现维度,既强化了影片所要表达的艺术广度,又给予观众对剧中人物命运思考的深度。京胡、箫、打击乐、弦乐群的多声部“竟奏”阐释的是人生理想与现实存在这对永恒的矛盾,音乐精准地把握了这种关系的要领,从而或多或少带有梦幻色彩,因为理想与现实总是存在着巨大的反差。在音乐表现上它又相当细腻近人,大雪纷飞的画面里,挺身而出自担责任的小石头被师傅惩罚后疼痛的呼喊声中,娇小秀美的小豆子小心翼翼用舌尖为他舔拭额头上的伤痛。在这些画面中,音乐情境的升华,从中可以感受到人性人情的丰富层面:既有择善固执的亮烈坚忍,又有英雄末路的慷慨悲壮,而这轰轰烈烈的一切,最终又都化归为淡泊,只余下一声悲凉的尾音,挥散不去。
“大曲无词”,正因为无词之曲更能激发欣赏者多层次的理解。在这部电影中,音乐紧跟人物命运而行进,伴随着主人公艺术生命而跌宕起伏。音乐紧扣影片主题,成为影片核心内容外化表现的重要手段和不可或缺的主要艺术表现元素,并使其音乐表现在电影综合艺术元素中的比重大大提升和凸显其重要性。
在谈论影片《霸王别姬》的配乐创作时,赵季平曾引用过这样一句话:“红幔轻落戏终时”——正是这份举重若轻,令影片配乐饱含诗心哲意。
[1]单建鑫,陈辉.中国当代电影音乐多元化创作解读[J].电影评介,2007(15).
[2]马波.从音乐创作实践看赵季平音乐创作思想特征[J].音乐天地,2018(11).
J614.3
A
1003-1499-(2020)03-0066-06
马波(1967~),男,西安音乐学院图书馆馆长,副研究馆员,硕士研究生导师。
陕西省科技厅科学研究计划项目“互联网陕西地域数字音乐产业研究”(批准号:2017KRM029)阶段性成果之一。
2020-08-07
责任编辑 春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