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华
旧时教书的父亲,身份复杂
后来改行当了篾匠
那把纯钢的篾刀,他经常掖在
腰间,或拿在手上
动荡的年月,刀被别人抢去
架在父亲脖子上
我看见了父亲眼睛里的锋芒
在一节一节攀升,断裂
一家人的光景,经年行走在刀刃上
多少年前的风暴,仍在被复制
竹子弯曲,或爆裂的声音
至今让我惊悸、不安
竹子一身铁骨,日子却越磨越薄
就像父亲的白发,一把刀
截取了一段岁月的苍桑
父亲的指纹或体温,隐身在锈迹里
有陈年竹子断裂的尖叫声、摇晃声
像父亲坟头升起的烟花
在张滩站,女孩拉着一位大爷
上了车。女孩还很小约8岁
老人呆滞的目光里,有一把衰草
先是一位大嫂让出了座位
然后是一位中学生,然后是一位孕妇
然后是所有人,站了起来
他们是谁并不重要,他们是哪里人
并不重要,他们血液中的盐溶化了
狭窄的灵魂纷纷打开,一个拥挤
糟杂的空间,这一刻安静下来
我看到十字路口的红灯闪了一下
又闪了一下,变绿了
今天是冬至第二天,久违的阳光
穿过雾霾照进了车里
车箱里,没有一个人喊
冷
我承认,我现在越来越懦弱
那些变了颜色的表情和语言
我视而不见,生存的压迫使我经常
弯下身子行走,不申辩,不抗争
降低自己声音,不因爱生恨也不想
因祸得福
一位老人在斑马线上摔倒
我把手缩进衣袖,转身走开
面对抢走姑娘钱袋的蟊贼
我捂紧自己良心,对呼喊声充耳不闻
有人在街道上乞讨,有人蒙冤死去
我都看到了,但仍然选择沉默
请原凉,我是一个懦弱的人
多少年来,我深藏起内心风暴
活得卑微、猥琐,甚至有些下贱
和谄媚,在别人屋檐下
我经常低头,就像一只老鼠
被一些面容模糊的人追打
成为一具活着的尸体
一头牛犁了一辈子地,老了
被主人卖掉,它解脱了也幸福了
少妇在路旁掏出乳房哺乳,羞怯的脸上
溢满了幸福,我还看到一个乞丐
在马路上拾起一截烟头
点燃一脸幸福
庄稼遇上了好年景是幸福的
夜鸟不再为饥饿和寒冷发愁
也是幸福的,有人急于渡河
恰好有船摆渡,浪迹天涯的人
回到了家,在父母坟前流泪,或诉说
也是幸福的
所有的人都拥有过幸福的时光
他们的幸福,也是我的
当繁华褪尽,冬天还剩下什么
能让我们流泪,并转过身去
现在请把你隐形的手,从窗口伸进来
抓住我,拿走我内心的铁
那些狂风挟裹着雪,贴在玻璃上
给我留下花纹和蛇的诱惑
索性把那扇隐喻推开,圣经说
恶人若引诱你,你不可随从
我偏爱这些尘世自然,本真的风景
像一把尖锐的利器,剖开
大地的乳香,五谷的汗味和鸟鸣
初冬,一枚奔跑的叶子
在我的窗棂上,返回原形
那些自然生长的草木,死了一茬
又发一茬,从视野里慢慢走失的人
带走了多少温度,和残忍。现在
我把他们的骨头从远处背来
堆放在一起,让他们相互取暖
有一条暗河在我内心汹涌
我用自己的方式,向亲人们传递
春天的鸟鸣,和细小的祈祷
上山打柴,下河捕鱼包括繁衍血脉
坚持始终不离不弃
既便有一天我的灯灭了,也要
变为一节炭,或一块煤
变成一只鸟,我也要同亲人一起飞翔
歌唱或者哭泣,变成一朵野花也要与他们
挨在一起生长、开花
直至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