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蓝
龚扇被誉为“中华第一扇”,是极端美学的典型。作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和珍贵的汉族民间艺术品,以其晶莹光亮、犹如纨绢而驰名中外。龚扇创始人龚爵伍是清光绪年间人,原本是自贡一盐场的挑煤少年,却是心思活络之人,据说某日见到成都来的商人拿着竹编的烘笼,上面的花纹和“福禄寿喜”四个字竟然编织成型,心想这样的编织技术如果做成竹扇应该很美。 于是他辞去盐场的工作,开始编扇子。 光绪末年,四川“劝业道”周孝怀主张振兴四川百业,评选优质手工艺品,龚爵伍编的竹丝团扇在成都比赛中一举夺魁,贡入晚清宫廷。因其扇面薄如蝉翼,轻柔光滑,而深得慈禧太后的喜爱,赐名“宫扇”。 后因龚爵伍的姓氏,“龚扇”之名逐步取代了“宫扇”。
苏轼《於潜僧绿筠轩》,我一直认为是竹的最高吟诵:“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
被竹子密密围合的四川,蜀地的生活智慧与技艺所演绎出来的丰富、绵密、无所不包的竹文化,可算是川人对竹子养育之恩的一种报答。这突出在几个产竹区:川东梁平大竹、川南长宁江安、 川西崇州邛崃。 川地竹品丰富,楠竹、慈竹、绵竹、淡竹、刚竹、紫竹、水竹、黑竹、芦竹、刺竹、香妃竹、罗汉竹、观音竹等均有分布。 经过代代能工巧匠的探索实践,富于巴蜀特色的竹艺形式日臻完善, 竹艺名家辈出,并形成几大流派。 其中梁平的竹帘画、自贡的龚扇、崇庆的瓷胎竹编和江安的竹簧雕刻、竹镶嵌等都是闻名遐迩的四川竹艺。 在这当中,龚扇更被誉为中国“四大名扇”之一,甚至称作“天下第一扇”。
盐场自贡,凿井煮盐的历史甚早,是名副其实的盐井王国,历代盐工以特有的聪明才智和辛勤耕耘,狭窄的55 平方公里面积上,先后开凿了1.3 万多口盐井,积淀了博大精深的井盐文化。 特别是因为太平天国战争和抗日战争,造成长江航运阻断,川盐济楚的迫切需求,就像耸立的天车一样,造就了这座城市的高速崛起,峭拔于川南。 打一口几百米甚至上千米深的盐井造价惊人,清末一口井的凿井费用大体在100 两银子以上,倾家荡产最终半途而废的盐井比比皆是, 负债连夜逃亡者不乏其人;但也有不少人竟然一蹴而就,坐收暴利。 这种结果,促使一种赌徒心理得以恶性膨胀。 由于盐灶利润的吸引,淘金者来自四面八方,构成了当地极其复杂的地缘文化: 江西人的坚韧,秦地人的执著,下江人的顽强,福建人的逐利,四川人的油滑, 再加之客家人的刚烈与耿直,于是,那些滚动沸腾在盐锅里的卤水所昭示的黑,就不仅仅是面黑、心黑了,还要骨子里黑如卤水,在下切的黑暗里展示黑的重量;厚就不仅仅是装聋作哑了, 要厚得像药水煮过的楠竹,要厚得有绝杀力,进而可以不设防。正如出生于自流井的“厚黑教主”李宗吾先生所言,每每谈及这些, 自己“于此深悟矫情镇物之理”——翻译过来,就是故作镇静、使人无法猜度之意。 这一“矫情镇物之理”移之于自贡风土、人情十分适合,说明当地的习俗、菜肴、工艺,诡异到外人无法猜度, 均体现出一种剑走偏锋、追求极端的风格。
自贡人精明、追求极端的特点,从几百种遗存至今的钻井、掏井、修井的奇特工具里可以得到完美阐释,也可以从如下几件生活事态里看出端倪。
美国著名历史题材作家马克·科尔兰斯基出版了一本享誉世界的名著《盐的故事》(机械工业出版社2005 年版),书里特别提到了自贡盐商的饮食,说那时富裕的盐商们吃得格外讲究:“在中国,菜的原料越古怪,烹调方法越神秘,就越有身价。 ‘落汤青蛙’就是自贡盐商们的特色菜之一。 在一罐盐水上放几根木条,将活青蛙放进罐里,青蛙会不顾一切地抓住这几根木条,然后将罐子密封。 6 个月后再开罐时,青蛙已死。 风干后就腌制成功了,因为它们都沾上了盐水。 然后蒸熟食用。 盐商们还爱吃炒蛙肚。不幸的是,尽管它可能美味无比,却无法普及。 因为据说做一盘炒蛙肚需要杀死1000只青蛙。 ”这个说法来自于盐商李琼甫民国时期自费印制的《琼甫菜谱》,但我在自贡生活了三十多年,知道本地人酷爱吃青蛙,一是像泡菜那样泡,或者是烟熏为干青蛙,当然最脍炙人口的是用朝天海椒、嫩姜丝爆炒青蛙,很多人可以一气吃二三斤, 是一道著名的本地菜,却没有吃过“落汤青蛙”,就是本地人也显得孤陋寡闻,这一菜肴昭示了民国盐商极端的味蕾追求。
1940 年代初,盐场发生了一场大牛瘟,水牛屙血,自贡人称之为“火症”,在极短时间内,盐场的推卤牛成片成片倒地死亡。在一个没有电动卷扬机的时代, 很多盐场陷于停工状态。位于自流井区骑坳井某井灶的盐商急不可耐。他等不及啊,跑到自贡的红灯区马房街请来几个妓女,要求浓妆艳抹,冲锋陷阵。 但盐商言明:“你们只管说话,不做事。 就可以得钱! ”这分明是太阳从西边升起的稀罕事啊,妓女们来到井灶,坐到巨大的推卤车的横木架上,翘起了二郎腿,玉手托腮做等候状。 盐商吩咐工人来顶替水牛推动卤车绞盘。妓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识远在埋头苦干的盐工之上,在她们的艳情龙门阵激励下, 盐工们比学赶帮超,大展神威,个个腰力十足,干活不累……这是对“精神动力学”的活学活用,展示了盐场人的应变能力和极端聪明。
极端的成功, 无疑是来自于极端的追求。在极端美学的观念中,也许形式才是人们关注的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目标, 内容倒还是其次。即使是钻井工艺、思维、艺术的题材、记事、再现的事物甚至于对感情表现,统统都是要排在极端形式之后。但极端的美学远非生活的全部,未必就能获得极端的利益。 凡是极端地追求一个目标, 比如极端地追求味觉与声色犬马,那结果多半会物极必反。
在自贡盐场,有关竹子的民间传说源远流长,竹子撑起的天空并不高敞,但足以让观察者的想象力就像一只釜溪河上回旋的点水雀儿,可以踏着竹梢低飞。原因之一,楠竹一直是制作输卤枧杆的唯一材料, 卤水具有强腐蚀力, 在钛合金管道尚未发明的漫长岁月里,楠竹以持续的韧性构成了维系传统盐业的输血管道;原因之二,在于当地有一个龚姓传奇世家。龚扇的最初名称该叫竹丝团扇,呈桃形,直径约25 厘米。是晚清时期由自贡人龚爵伍(也作龚窦五)肇始,世代家传,至今已经有五代传人。自贡市一带很奇怪,龚字一般不读“弓”,偏偏要读作“弯”。为什么?我估计,这在于“龚”字很容易让当地人联想起“弓”字,弓腰驼背的弓。 盐场有一种职业叫“挑盐匠”,仅仅百十斤体重者可以挑起一担二三百斤的卤水,常年以往,“挑盐匠”几乎都是弯腰驼背的形象。其实,三国时期孙策和孙权同父异母的妹妹孙尚香就有一个美称——“弓腰姬”,可惜自贡民间远没有这等审美啊。 由弓到弯,姓龚的人一旦被别人喊成“弯”,总有些隐隐不快。
所以,龚扇在老自贡人口语里,就喊成了“弯扇子”。弯就弯吧,只要不是弯弯绕就行。久而久之,也成为几代龚扇传人的代称。
记得在1990 年代末夏季的一天上午,我曾到自贡市钟云山小区采访龚扇第三代传人、龚氏的最高长辈、时年86 岁的龚长荣先生。为我开门的是龚长荣之女、龚扇第四代传人龚菊芬女士。 老人住在一套逼仄的宿舍里,光线昏暗,环境甚为清苦。 饭桌就是工作台,请我入座,老旧的方凳子一阵叽叽嘎嘎,这就是“工艺美术大师”的生活。 我见到了正在跟着老人学艺的孙辈龚倩,16 岁的姑娘那天正在学习磨刀,单是磨刀就学了一个月。老人生于1917 年5 月1 日,腿有残疾,行动不便,见我举起照相机,不顾大热天还坚持穿上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一丝不苟。 他头发、胡须少而花白,个头矮小,至多一米五,好像全部的精力和体力已被一根根的竹丝抽走了。他尖细而沙哑的声音是一口标准的自贡土话,说:“我的祖父龚爵伍是清末盐场的一个挑煤工,每天把煤炭从煤厂挑到盐场,来回要跑几十趟,所得仅能糊口。 有一年夏天,祖父在盐场看见一个从乐山来自贡的商人,正与盐场管事谈生意。 他手里拿着一把非常漂亮的竹扇子,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扇子。他不敢靠上去询问,但心里激发了一种不可抑制的喜欢,挑煤炭太苦了,他回家后就琢磨着自己编扇……”
一个奇妙的想象,就此决定了龚爵伍的命运。
但我以为龚长荣先生这一段回忆也有问题,在于这个来自乐山的商人,应该不会摇着一把团扇而招摇过市,因为团扇、丝帕之类分明是女眷之属。 他后来一心一意编制团扇,我估计在于男性使用的开合自如的折扇不利于竹丝编制——何况这分明是画家、书法家的利益空间。 而团扇的青睐者是富庶的女性,而盐商的女眷往往都是富裕而悠闲的。
刚开始也像普通的竹篾匠一样,龚爵伍只能编织一般的竹扇子,就是用来纳凉的,但靠售卖这种实用的粗竹扇难以为生,毕竟在“竹帮”势力影响下的盐场,会一点编制的人非常多。自贡人自然懂得“豆腐盘成肉价钱”的生活道理,但硬是要做到这一点,这豆腐就不是一般的豆腐了。
他开始琢磨工艺,逐步将竹篾划细,编成细篾的竹丝扇。 扇面上编有“福禄寿喜”等字形,后来逐渐编制出“喜鹊闹梅”一类的喜庆图案,由于技艺高出一般竹篾匠,其产品逐步受到中上流社会群体的喜爱。 这就意味着,龚扇尽管仍可以邀风,但它已经希望摆脱纳凉的实用主义地界, 跃升为一种悦目的把玩与摆设。一柄龚扇在手,徐徐摇动而来的,是那些关于团扇的香风与闺房的静谧和动如脱兔的喜悦。
在众多样式中,龚爵伍认定团扇的美学形式,几乎可以容纳自己的想象与才艺,遂在此小巧幅面上展开了自己的全副精力。中国古文化中的团扇是优雅的仕女物件, 甚至是西楼、西窗、西园、西厢当中的情欲道具,置身于奢靡的南宋江南和明朝的花坊之间, 团扇遮面、送风弄月,进而烛影摇红,龚扇制作之精细工巧正与其繁复的古典设计珠联璧合。 在直径25厘米左右的团扇上作经纬线编织,一根纬线的穿插可以达到700—1100 多次, 顶级的可达1500 根。 也就是说,使用的竹丝达到了相应的根数,其竹丝的厚度与人的头发丝相仿。 他买来了胡正言的《十竹斋画谱》。此画谱采用饾版法印成,饾版是将彩色画稿按不同的颜色分别勾摹下来,每种颜色刻成一块小木板,然后依次逐色套印或迭印, 最后形成完整的彩色画面。印一幅画,多的能用上百块版,少的也要十几块。 因为一块块镌雕的小木板形似饾饤,故称饾版。饾版的画面色彩浓淡深浅、阴阳向背,都可随心所欲地表现出来, 几乎与原作无异。龚爵伍悉心揣摩画谱, 编织出山水、 花鸟、仕女、诗词、福禄寿喜、古钱、荷花等图案。 一开始,扇柄装饰选用的材料一般是竹或木,后来为了提高档次,开始配置水牛角,甚至发展到镂空的象牙、红木等,再辅以丝穗带,整个团扇小巧玲珑,足以让一个持有者无风自动、平添韵致。 极致的美学自然不能忽略外观,龚扇在外包装方面也追求精美夺目的统一风格,现在均使用锦缎木盒, 但一度也使用红木或楠木盒,再配以雕花,以期与“天下第一扇”、“中国一绝”的美称相匹配。
制作一把高档龚扇花费的时间长达30 余天。 经过反复比对,龚家人选定了一种叶小节长、春笋秋材的“一年青”本地黄竹(毛竹的一种)为原料,而且竹节之间要达到3 尺长度的,这在一座山的竹林里往往只能找到几节。而要找到这样的竹子,只有在当时荣县荣边乡一带的深山老林里才可能碰到。龚长荣先生对我回忆:“我和弟弟龚玉文幼年经常陪父亲龚玉璋到尖山那里选竹子,这几乎就是我们每年唯一的‘踏青’机会。 采竹须于每年秋分、白露后不久,拿回家用清水浸渍,刨去青皮,劈成篾条,浸煮(后来不再使用这一工艺,在于竹丝进一步削薄,薄到虫子无法蚀洞生存),再细剖细磨至透明的程度,再根据设计图稿,慢慢编成。从备料、干燥、制丝到编织,近百个工序只凭一双手和一把刀的全手工操作……” 这套制作工艺, 在龚爵伍的儿子龚玉璋的手里日趋细化、定型。 他把原来用的几种篾刀改制成剖、 刮、挑、拨等各种功能的工具十多种,那个年代唯一好用的钢刀,就是电工刀,在这一基础上再对刃口进行磨削而成专用刀; 在编织手法上,他也把原来的单纯的“人”字纹、“四个点”字纹的编织法扩展为点、线、破、十字等新工艺。 工艺经过逐步细腻化,竹丝越刮越薄,扇面反而越发光亮,滑如镜,薄如绸,花鸟人物在扇面栩栩如生,别具一格,以臻鬼斧神工之境。
光绪末年,四川劝业道道台周孝怀为振兴工商业,在成都建立劝业场,征集各州县手工艺品,举办盛况空前的劝业会、赛宝会。 1886年,周孝怀先生在成都厚载门(后称后子门)创办“宝川局”,举办全川“赛宝会”,龚爵伍以郑板桥的竹画为图案、制作的《竹魂》扇和一笼仅几两重的竹丝蚊帐赴成都参赛, 引得官员、名流、淑女争相传看。大会一致推选《竹魂》为“赛宝会”魁首。周孝怀为显示这次赛宝会成果,将龚扇转呈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大悦,下旨:赏金牌一面,对于蜀域龚扇,赐名“宫扇”!龚家也获得一面金质奖牌,从此“龚扇”享誉中华。
周孝怀是何等精明之人?他在劝业局下立即设立了“细篾科”,组织了50 多人跟着龚爵伍学艺两三年,但仅有一人得其真传,不久此人病亡,众人心凉了半截。 眼见学的人越来越少,心灰意冷的龚爵伍只得打道回府,悉心教授自己的儿子龚玉璋。 民间手艺在号称“金犍为、银富顺”的区域内,生活其实颇为艰难,就遑论别的地区了。只要读过山西作家李锐的长篇小说《银城故事》,就深切明白这样一个“银窝子”盛产暴发户,不大可能有耐心去培植传统文化,倒是极可能对极致的文化投以青睐之光。 龚家人意识到一般手艺很难养家糊口,一度不愿传艺于后人,但龚玉璋心灵手巧,耳濡目染,偷偷学艺曾被继母打骂,扬言“再学断手”,他无奈离家,浪迹威远县、隆昌县、重庆市等多地。
1919 年龚爵伍病故于家, 龚扇技艺传到了第二代。
1937 年,52 岁的龚玉璋到四川井研县卖扇时,偶然结识著名军阀刘湘的秘书,龚扇因而进入军政界,受到了刘湘的赏识。 龚长荣先生曾告诉笔者,记得有一天,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军人专程来到自贡龚家,沉重的大口袋往桌上一掷,桌子立即叽叽嘎嘎,倒出白花花的上百块银洋,作为定金。 长荣老人甚至回忆了诸多细节:“刘湘曾定制过以徐悲鸿《奔马图》为扇面的‘奔马扇’很多把,以备送政要。 为了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作品,我们一家老小诚惶诚恐,拼命赶工,惟恐得罪豪门而被降罪。最后终于如期交货,全家人悬着的心,像竹刀一样算是搁下了……” 龚玉璋曾经编织了一面7 尺长、3 尺高的竹屏,一共12 幅,编入文天祥《正气歌》全文,当时是儿子们造料,父亲编织,整整编了3 年才完工,当时准备献给革命先行者孙中山。 可惜的是,这批呕心沥血之作有的不知下落,有些珍品被刘湘(一说是滇军军阀唐继尧)送交英国使者转赠给英国女王。
1944 年,大盐商余述怀因为“抗日献金运动”结识了来自贡进行募捐倡议的“基督将军”冯玉祥,特请龚玉璋编制一把玉石手柄的《松石图》扇,由冯玉祥转送民国总统蒋介石。早在1927 年, 龚玉璋曾寄宿于贡井大盐商余述怀的“天禄堂”,为他编扇,由此结为知己。此间他潜心钻研技艺、工具、原料、手法,均超越父辈。为此龚玉璋花了好几个月时间精心编织。余述怀将这把扇子送去后,据说蒋十分喜欢,终日把玩不已, 这把扇子至今还收藏在庐山博物馆。
为提高扇子的人文含量,龚玉璋开始把名家书画作品织入竹丝扇。一位巨商拿来一幅张大千画的仕女图,要求在画中人手执的纨扇扇面上,必须隐现仕女秀美的脸蛋。 鉴于绝对不能损坏原作分毫,龚玉璋照着原作慢慢线描下来,尽力复原画家的每一道笔触。 经过数月反复试验,扇面上竟将仕女的睫毛也处理得纤毫毕露,呼之欲出。 从此“龚扇”名闻遐迩。 1953年,龚玉璋被邀参加全国工艺美术展览,其作品后来送德国莱比锡国际博览会参展。龚玉璋先生的代表作之一《仙山古松》被国家列为民间工艺美术珍品而永久保存。
1966 年7 月,龚玉璋病逝于自贡,享年72岁。 2019 年10 月3 日,在自贡市图书馆一侧设立的龚倩竹艺陈列室里,我再次见到了第五代传人龚倩。这距离我第一次在龚长荣家里见到的那个学艺的小姑娘,已经倏忽20 年了。她给我观赏了一把高价回购的龚扇,出自第二代传人龚玉璋先生,为民国时代作品,扇面造像是一幅“高士图”,配以象牙镂空雕花手柄,扇面上有题款:“维高社长清玩。龚玉璋敬赠。”自贡市文史学者王锐考证认为,“维高社长”此人是当年自贡盐场东场的场长,地方官员,相当于现自流井区(包括大安区)的区长。当时他的名字一般写作“维皋”,而不是“维高”,可以肯定为一人。 两字读音相同,写法不同而已。
龚长荣的弟弟龚玉文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轻工业部授予的第一批国家工艺美术大师,年龄比哥哥小12 岁,生于1929 年阴历八月十七日。 我曾问及他儿子龚道勇:为什么父亲的名字,竟然是你爷爷的“玉”字辈? 龚道勇回答:“父亲参加过抗美援朝战役, 自己把本名龚长生改为龚玉文,的确是改乱了。 但为什么要这样改,我们也无法得知实情。 ”
我与龚玉文先生有一段交往,因为我们还是邻居。 1992 年开始,我搬家到了自贡市富台山上的居民小区,小夫妻加上一只叫叮当的大白猫,日子单纯而忙碌。 一天岳母带着两位老人到我家,与我很正式地握手、微笑、入座,显得很拘谨。 这是我头一回见龚玉文、钟淑芳夫妻。 他有1.7 米左右,永远穿着深色中山装,薄的、厚的,上兜插着大头钢笔,浓密的头发却是高高耸起,似乎与那个风纪扣之下的挺直身体貌合神离。
当时我在四川省社科联下的一家经济文化研究所供职,他谈及社会上都把龚扇捧得很高,但雷声大雨点小,并无多少实质内容。他每个月要给当地工艺美术公司提供一点作品,还有不少作品并无市场出路。 当时,一把编有龚玉文署名的高档龚扇(1800 丝) 售价在1000元左右,中档龚扇(1000 丝)售价才五六百元,即便如此,仍是问者寥寥。我与所长联系后,当即决定, 由研究所与龚玉文签订一份协议:包销他的龚扇作品2 年。
一有时间,我会仔细观察龚扇在不同光线下的色泽、线条、明暗的变化。扇面具有一张可以让我反反复复琢磨的相貌,这些面庞均不是一望即知的。 就像一滴墨水在宣纸上不断漫漶,它丝毫没有终止自己的意思。 这样的脸庞动摇我, 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曾经的艺术过往,包括那些得到的与失去的,可能都是幻觉。 比如一些绘制新式仕女图的画家,笔下的仕女往往“体健貌端”,没有吹气如兰的意象,倒是吹来了一股口腔科的气味。
乌拉圭的文学大师加莱亚诺在短文《身体》里指出:“教堂说:身体是一个罪过。 科学说:身体是一副机器。 广告说:身体是一项生意。 身体说:我是一场狂欢派对。 ”对于龚家艺人而言,身体就是自己的竹丝,可以一根根抽出来。
总是将时光与流水产生深度重合的人,其实是不愿意承认,时光就是脸庞上越来越多的皱纹, 是我们渐渐控制不住的气血空乏的身体,而这些让生命的经纬停驻于一个扇面的艺人,他们并不高深而玄奥,他们必须把生命像一根根竹丝那样从体内抽出来,再对生命赋性和赋形。 任何人应该铭记:这种对时间的极端记录,注入其间的心力与沉默,才构成了一个民族的心灵史。
龚玉文有一个外人不知道的嗜好:痴迷复杂电子、机械装置。 从摆弄电子管的红灯牌收音机,到自己组装晶体管收音机,他是居民区最早拥有黑白电视机的人,发展到自己可以拆卸、组装收录机。 20 世纪80 年代初,国内市场能够见到的最高档卡带式收录机,是日本声宝777,当时售价1700 元,龚玉文毫不犹豫买了一台,甚至跑到英雄口的市场上去翻录邓丽君的歌曲……让他痴迷的还有钟表,尤其是进口的老手表。 他带着放大镜,在时间机器的滴答声里,辨认出那些零件的齿轮,是如何绝美地演绎时间的。 往往是在下午的慵懒时光下,他总会打开一只手表的后盖, 他在静默的深处,渴望缩身法附体,进入到时间机器的内部……他仍在笔直地坐在条凳上,魂在漫游。
我想,龚玉文恰是在钟表的时间流淌节奏里,悟出了如何才能在扇面间留住时间。
一动一静,金属与竹丝,流动与静止,那是一种处于伸缩自如的间隙里闪烁的中道。
在笔者看来, 所谓匠人与艺术家之别、所谓工艺品与艺术品之分,并无固定的界限。 但一个石匠的作品与罗丹却有着天壤之别。艺术品固然可以“复原”自然之像,但真正的艺术,却是来自那些超拔于自然物像之上的精神与气韵,这就是匠气与灵气的分水岭。 作为一门真正艺术的龚扇, 在其第三代传人龚长荣、龚玉文手里才终于完美成型,并达到了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度:在一层竹丝上,拥有双面完全不同的造像,还要做到山水、花卉、人物的凸凹有致。
图案更为圆润、饱满,在黑白对比效果上,龚长荣、 龚玉文兄弟进行了前无古人的创新,使图案具有了鲜明的立体感和层次感。一把龚扇,即使放上十几年,扇面也绝无漏光等收缩、张力现象。这个阶段的龚扇还有一种外人不易发现的妙处:正面对光看,扇面现白色,花鸟忽隐忽现于朦胧光影之中;向左侧视,花纹闪现青色,树叶为白色;向右侧视,花纹乍现白色,树叶突闪青色,画面如同被一股流淌的气韵所左右,云蒸霞蔚。
转眼到了1993 年春节, 耳顺之年的龚玉文先生登门拜年,送我一把团扇,上有自己的署名和一首绝句,算是忘年之交的结晶。 我一直珍藏在家,不料被一个貌似老实的保姆盗走……1999 年龚玉文先生病逝,每每回忆起,总令我十分感叹。 记得有一年盛夏,我去位于自流井区富台山小区龚玉文先生的家。他的夫人林淑芳几十年来专司竹篾,竹丝如绸,在她指尖飘过,真是臻于鬼斧神工之境。 龚先生脸上大汗淋漓,头戴一个那种修理钟表才使用的放大镜,在巨大的白炽灯下工作。他与我握手,我却发现他的手掌细致,凉意满手,不粘半丝汗渍。 他笑笑说:“经过五六十年的操练,自己的手从不出汗,因为一出汗就玷污了竹丝。”他工作的桌面上有上百种小巧工具, 每天5 时即起,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说,从事这门技艺,就是“坐”出来的,从几岁坐到了晚年,一生几乎就在条凳上度过! 所以,“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著一字空”并不适合龚家艺人,他们一辈子都是在与“冷板凳”相伴的沉默里,低眉聚神。生命被编织进扇面,那些岁月的晶体,开始把竹丝逼出了金属般的光泽。
一天,龚玉文对我叹了一口气:“如果坐不得了,就不能做事了。 我不知道还能做啥子。 ”
业精于勤,艺术总是在不断探索中得以漫游并登堂入室。龚玉文的哥哥龚长荣先生很健谈,曾向我眉飞色舞地描绘了不少经历,诸如:在1952 年,他的《马尾松石》扇送苏联莫斯科参展获一等奖,并获得“斯大林艺术奖章”一枚等等。他记忆犹新的是,“文革”中,他授命编织“毛主席去安源” 条幅以及“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屏风一对,每日拼命工作10 个小时以上,耗时达一年之多才完成。 报酬是多少呢? 他深叹一口气笑着说:“单位最后补助了我20 元。”这些艺术珍品,如果还在世的话,其价值当在龚长荣先生当时收入的几万倍以上吧。 1974年在四川省工艺美术展评会上,他的《薛涛制笺》获设计、制作一等奖。参观展览会的郭沫若初见此扇,还以为是由绢丝制成。经介绍后,郭老始知乃竹丝制作, 不由赞叹道:“巧夺天工,天下少有。 ”
没有继续创新激情的艺术很容易成为死艺术,“龚扇”最大的艺术突破我以为是除双面扇之外的屏风。既可以在扇子的正反面出现完全不同的图案,但又不增加竹丝的厚度,其难度可想而知。其屏风的长度因受竹节长度的限制,总难以突破80 厘米的极限。但曾有传说龚长荣、 龚玉文兄弟在1976 年9 月开始合作了几个月编制了一扇竹丝屏风,问毛主席的纪念堂“上献”,那么是如何解决竹节问题的? 我问及此事,长荣老人笑而不答,他说:“为此,我们得了50 元补助。”我估计,这部兄弟联袂制作,如果进入市场的话,那肯定是天价。
艺人的作息是手艺的特殊性所决定的。他们一般是凌晨四五点即起,略微活动筋骨就开始编制,一直干到中午。 那把坐了几十年的老木椅垫着厚软垫,他腰身笔直地开始工作。 后来眼力不行了,他就用一只修理钟表的放大镜扣在眼睛上。 从侧面看上去,很像一位用秘制药水书写机密情报的高手。 他也有特殊情况,那就是出现了莫名其妙的断丝, 一根竹丝断了,其余的竹丝就像起义一样跟着断开。 遇到这样的情况,龚玉文一言不发,起身拔下袖套就走。他有点相信,这是冥冥中的一种提示:停下来,慢下来。要比缓慢更缓慢。他会走到钟云山山脚的一家老茶馆里,花5 角钱泡一杯三花盖碗茶,与老人们摆龙门阵。有时,会打几圈长牌。当然绝对不能有赌博,一分钱也不行。这几乎是他编制生涯的唯一业余生活。
一天劳累七八个小时,下午龚玉文一般要出门散步。 他散步也像是急于上班的步态,衣装严整,大步流星,一言不发。我曾在钟云山的山间步道上见过他,我没有打扰这个我尊敬的父辈。 那是一个黄昏时分的散步者,从背影上看上去, 他与跳广场舞的大妈并没有多大不同。 但广场舞是出于反抗孤独而结成的联盟,一个抱团取火的集体主义孑遗。散步者是离群出走的人,他坐在树林边热爱生活,黑夜漫到了天穹,他起身,直接走到了阴影之中。尽管没有关联,有一天,我读到卡夫卡的一句话——“艺术的自我忘怀和自我升华:明明是逃亡,却被当成了散步或进攻”时,我觉得,回到树阴的方式,可以囊括逃亡、散步或进攻。他无须去寻找自己被利刃劈开的那一半。 因为知道找不着,就半白半黑地活着,这种悬置的孤独氛围,其实很自在。 不依靠,不依赖,孤独自在。 孤独自生不灭。
直到我写作此文之际,龚扇传人提供不出一份基本清晰的“龚扇档案”。 他们是艺人,不是学者,他们说不清、道不明极端美学,但他们用竹丝回答了这些问题。
我想,喜欢竹器与奇石的人,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不想多说话。竹、石不能言,最可人是沉默的向往。声音本无形,平时很少说话的人,因为不喜欢声音,尤其不喜欢过于喧嚷的世界。
《圣经》里将那种大能之石,比喻为“活石”。其实,我们透过龚扇,方能体味到何为“活竹”? 也许就接近龚家五代艺人的心境了。
实事求是,在龚扇技艺的突破方面,值得大书特书的是第四代传人的龚道义和龚道勇兄弟。龚道义生于1957 年,自幼从父龚玉文学艺。 1983 年曾只用8 个昼夜就完成了一把直径7 寸的扇子,这一速度在龚扇编织史上是一大奇迹。 他受蜀绣双面刺绣的启发,用4 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一把正面是天女散花、反面是奔马图像的作品,把双面扇的工艺提高到一个鬼斧神工的境界。 1985 年,他甚至编出了直径仅为1 寸的微型扇, 上有唐诗一首……这些作品,当之无愧地进入了至上艺术的殿堂,成为极端美学的载体。 但我每每问及心得,他们却是低姿态的,不大谈论自己的成就。
1998 年, 龚道义先生突发重病,“坐不得了”,就此躺下,于10 月31 日撒手人寰。 爷爷龚玉文才决定,让孙女龚倩跟着二爷龚长荣学艺。 我见识了龚倩编织达2 年时间的一面屏风,长108 厘米,高27 厘米,细密度到达了一厘米22 根丝。我想,长荣先生如果见到这样的作品,会赞不绝口。
而在国家工艺美术大师龚道勇手中,龚扇又获得了哪些进步呢?《自贡日报》记者陈茂君先生指出:一、材质更精良。竹丝厚度由原来的0.015—0.02 丝发展到现在的0.01—0.015 丝;二、再度创作更为成功。 编织竹丝扇得先有墨稿,以工笔画为主,达到较高的艺术水准,创作龚扇就是用竹丝在编织过程中进行二度创作。艺术表现手法就更加细腻,墨稿还原度大大提高;三、提高了工艺技术。 比如,龚扇的绷直方法就不同于其它,使龚扇不受气候冷暖影响变形。 扇面敲起来有“嘣嘣”鼓声,而不是其它扇子“朴朴”的闷声;四、为便于携带、保存,设置了精美的包装。 考虑在扇柄上镶金、银、玉石,以求金玉相配。
龚扇能保存多久呢?这是收藏界十分关心的问题。 1944 年,蒋介石在重庆接见节约献金救国运动中个人捐献达1000 万元的大盐商余述怀时,余述怀送宋美龄一把龚扇,这把龚扇至今还保存在庐山“美庐”。 60 年过去了,不生虫,不变形,只是竹丝颜色变成淡黄,这才是时光浸染的竹色。
1949 年以后, 龚扇逐步被各级部门作为礼品赠送国际友人, 并远销到美国、 欧洲、日本、 东南亚等国家和地区。 特别在东南亚、香港、澳门、台湾等地更受收藏者爱戴。日本人在20 世纪80 年代曾多次来到自贡,花费几个月时间,全程拍摄了“龚扇”的采竹、制作过程,然后在海外大卖影片版权,甚至出版了有关竹丝扇的书籍。受此事的影响,当地政府恍然醒悟,开始采取相应的技艺保护措施。
其实,绝技就是绝技,绝技就在于它难以仿制。 86 岁的长荣先生很坦然,他伸出被竹丝勒出满是纵横纹路的手,曾对我说:“我欢迎别人来学, 但20 年以后看能不能出合格的作品!”这不是狂妄之言,这话同样包含了一代大师多么深重的酸楚与艰辛! 他们用利刃的语言,述说竹丝的魂魄。
1999 年,龚长荣拄着拐杖来到我家,我甚感惊讶。 他客套了一番,道明来意:“我坐不得了,知道时日不多,很想制作一套大作品存世。你能否呼吁一下,哪个单位或者哪个懂行的大老板能够出点钱提前预定,以便解决我的生活……”长荣先生已经很老了,双眼凹陷,太阳穴青筋高高鼓起,牙齿也掉光了。 我的眼泪都下来了,因为当时我的确无能力为他“呼吁”。 送他出门,我打了一辆车,他一再制止。上车时大喊:“一有消息马上找我……”
这是我见长荣先生的最后一面。
龚倩对我回忆:“二爷爷(龚长荣)重病时,还信心百倍地准备病情一有好转,既以张大千图稿编织《山水松树》屏风,以留传世之作。 可惜他未能完成心愿。他的红楼梦《鹤影诗魂扇》成了绝作,可谓‘辉煌一生成一扇’。 ”
2003 年一天,龚长荣找人给龚倩打电话,立即来一趟。 龚倩赶过去,躺在床上的老人泪眼迷离:“你一定要把龚扇发展好。 答应我! 我不行了,我坐不得了……”几天之后,龚长荣先生溘然长逝,享年86 年。
……
让·波德里亚《断片集》里说:“孤独,但不是孤身一人那种状况,例如,不像梭罗为了寻找自身的位置而把自己放逐,也不是约拿在鲸鱼腹中祈祷获救时的那种孤独,而是退隐意义上的孤独,是不必看见自己,是不必看见自己为他人所见。 ”
我们都不是隐身人。 我们是把庸俗、大众化的一面晾在那里,谁都可以看,但估计因为既无欣赏性,也无使用性,就无人问津。我知道生活肯定还有锐利的一面,这些东西我一直小心保存,自我磨砺,偶尔露出来,但别人就像看见我没有拉上拉链一样惊叫起来……反过来想,那些属于艺术的孤独,我们倾心的孤独,又只好把它们藏匿在庸俗的买卖之中。而有这样一根竹签,锋利地扎到肉中,就像指甲缝里的喜马拉雅山,我知道那是孤独者的一根骨刺。
什么才是艺术的伟大? 借用西蒙娜·薇依的一句话:“怀着爱静思,奴隶一样地行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