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 平
25 年前,我写过一篇散文,题目是《城市的夜空》。 我描述的是20 世纪末叶我们生活的城市的天空。
那时候, 我说, 城市的夜是迷人的,然而,城市的夜空,却往往是一种遮掩了星光也浑沌了月色的夜空。
我说,我曾在楼群阻隔的天井里遥望城市之顶,遥望城市的夜空,我努力寻找那属于天空的湛蓝和属于夜空的金黄,寻找月亮的童话和星星的诗,寻找浩浩的银河和划破黑夜的流萤……然而, 我什么也没有找到。我看到的,只是一如沉默的夜空,不是青靛也不是漆黑地泛着一种陈旧的灰黛, 浑浊着,低垂在城市的头上。 夜空失去了诱人的神秘和怡人的美好,给人沮丧给人怅惘也给人迷茫……
其实,那时候城市的夜空,岂止是浑浊,岂止是灰黛,那夜空,已经看不到任何夜的灵动和夜的神奇, 简直就是昏睡了的夜空,甚至,简直就是死去了的夜空。 在那样的夜空里,你能看到月宫与七仙女的故事吗? 能看到嫦娥与小白兔的故事吗? 能看到牛郎与织女的故事吗? 你不仅看不到月亮的神话与星星的传说,你甚至连月亮与星星本身都看不到了。 你看到的只是浑浊、陈腐、死寂。
那时候,我说,现代工业的发展,使城市的夜空已经着魔:它一边把城市的夜空点燃把城市的夜空照亮,一边却又酝酿灯火的光幔把星空遮没;它一边燃烧着黑色的太阳石把城市烘得热热烈烈,一边却又蒸腾着黑烟把城市熏得浑浑噩噩……现代工业的魔力,创造了城市光的世界与烟的世界,却无法将世界从光与烟的污染之中解脱出来,它成就了城市辉煌的夜的世界,也污染了城市神秘的夜空。
其实,何止是污染了夜的星空! 是白天也蒙上了尘纱。 就如我所居住的城市,一座所谓的工业城,是晴日灰暗如晨昏,行人出没满面尘灰,黑色,成为了这城和人独有的馈赠;夜晚灰黛如死寂,仰面而望,望眼迷蒙,烟尘,成为扑入眼睛的迷沙。 那个年代,这城市,这被一管管烟囱栽满了的城市,拖着巨大的工业沉重, 一举就成为了全球污染最重的地方,而且,位居世界十大污城之首!
那么,现代人,现代城,现代城市的天空,你还能够唤回我们童年的纯净、透明,一如原初之空的神秘与美丽吗?
我以为,既然城市的夜是迷人的,那么,创造这迷人之美的人们,总有一天,会把迷人的星光迷人的夜色以及迷人的神话, 重新举上城市的头顶,也举进城市人的心灵……
15 年前,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说的是“孩子的蓝天”,叙述的是星球进入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城市的天空。
那时候, 我说我们的孩子从小没有看见过蓝天白云,你可能不相信。但那是存在过的事实,也是一个城市真实。
故事是我组织环保宣讲的时候, 在我们城市的大学里, 我的嘉宾给学子们讲的。 他说:“一个朋友的孩子,突然一个早晨,指着窗外的天空,惊呼起来,说爸爸爸爸,你看你看,天空怎么变了? 朋友一看,天空,是绝少的蓝天白云啊!是绝好的天空啊!朋友本应高兴地回答,但朋友瞬间语塞了。 朋友心沉沉的,不知说什么好。朋友说,悲哀啊!我们的孩子,从小就没有见过什么是蓝天。 我们怎么给孩子讲呢? ”
是啊,怎么讲呢?讲蓝天白云应该是我们天天看到的样子吧, 我们为什么天天看到的却是灰暗天空? 说灰暗天空应该就是我们天天看到的样子的,显然,那不是我们应该拥有的自然的天空。 那么,最真实的说法,就是告诉孩子天空的真实。 是污染之魔夺走了我们本该拥有的蓝天白云。 我们之所以突然看到这蓝天白云,是风,是雨,把污染之魔赶走了;我们要蓝天白云永远归来, 就要把污染之魔彻彻底底驱逐。
其实,那个时候,应该说,我所居住的城市,已经退出了全球污染第一的位置。驱逐污染的事情,我们一直在做。摧毁土法上马的工业,再摧改良升级的工业;捣毁改良升级的工业,又捣现代污染的产业。 只要是黑烟工业,只要是污染企业,一座一座地,被取缔淘汰。当时,我们的城市流传一句话,说:企业不消灭污染,污染就消灭企业。 即使如此,站在城市的西山,人们看着的,依然是黑云笼罩的城市。
而且,一个城市退出污染第一,不代表所有城市退出污染之列。不仅没有退出,而是污染恶化。 就在我所居住的城市摘掉全球污染第一黑帽的时候,我们周边的城市,一样是煤炭工业的城市, 又戴上了全国污染第一第二第三的黑帽。而我们城市所在的省份,陡然成为了全国污染最重的省份。一个煤炭大省,一个污染重省,一个生态弱省,想想,天空会是什么样呢?外国人来了,说:那里,在下烟尘雨呢!
难怪我们的孩子惊骇于绝少的蓝天白云呢! 难怪我们的省份要将稀缺的蓝天白云作为追逐目标呢!
我们再不改变,再不快快改变,再不彻底改变,我们就无法正视后代的眼睛!在孩子清澈透明的眼睛里,我们担心,我们会不会就是污染的天空,我们会不会就是污染的心灵!
8 年前, 我讲过一句饶舌的话, 讲的是“昼夜的星云”, 是说我们的城市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终于幻化出亮丽的天空。
我说:“我们不仅白天可以看到蓝天白云,我们黑夜也可以看到蓝天白云;我们不仅夜晚可以看到星星月亮, 我们白天也可以看到星星月亮。 ”
我说这话的时候, 台下坐了满满当当的青年学生。这满满荡荡的青年学生听着这话,顿时发出“哄”的笑声。我知道,那是一种讪笑嗤笑甚至耻笑。我说,请我们的青年们抬起头来看看我们的星空啊!我们的星空,真的已经在静静默默中发生了变化。这不是假话,不是浮夸,不是虚饰,甚至不是宣传,而是事实,是我们的天空发生了真实的变化,蓝天白云,真的走进了我们的现实。
之前, 我也不曾相信我们的天空会发生如此变化。那时我读研的女儿发来一幅照片:天净如水,月纯如金。 那是芝加哥的夜空,是美国人头顶的星空。 我也曾在北美和北欧的城市,看到过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外国的天空比中国蓝。 我坚信我们的天空有一天也会如此,但我没有想到,这“也会如此”会突然降临。职业环保人的眼睛使我天天注视着天空,于是,就在那时,我看到了白日的蓝天和黑夜的星云。
当然,那蓝天和星云,也不是突然之间就变化的,而是一种犹如苦难辉煌的绿色嬗变。是我们的省份, 我们的城市, 摧毁着黑色烟囱,荡平着污染企业,淘汰着落后设施,改造着传统产业, 将成百亿成千亿成万亿的污染产能夷为平地,于是,立起来了,清洁着的季风,清洁着的空间,清洁着的云天。曾经,我们是成就了地上的铺张,却葬送了天上的纯净;而今,我们是牺牲了地上的铺陈,成就了天上的清白。
终于,我们的青年们真的仰望天空了,真的看到了白天的月亮和黑夜的星云, 看到了我叙说的天空。许许多多的人,也开始望天或者重新望天,把天上的变化映进自己的笑眼。市民立在白日的阳光里看云,用手遮着眼睛,说:“这云,晃得人戴墨镜呢! ”南方的游客从我们的城市归去, 在博客上发出蓝天云影,说:“北方归来不看云。 ”在那遥远的地方,或切近的地方, 我们的城市重新飘起了清纯的形象。
应该说,天空给我们的,我们其实完全可以还给天空。天空没有剥夺我们的碧蓝,是我们曾剥夺了天空的碧蓝。
人有一种什么样的追求, 就达到什么样的高度。人有一片什么样的心灵,就造就什么样的天空。立在自己的城市里,人尽可以竭力向上,向上,把心放飞到天空里去。
而今呢,我写了一组微文,题目是《朋友圈的天空飞动着鲜花和鸟鸣》,说的是许许多多的城市顶起了蔚蓝的天空。
就在这时,中国著名的微信公众号“环保部发布”,大张旗鼓地推发了纷繁刷屏的“我们的蓝天”, 让许许多多城市的蓝天白云,刷新着现代媒体的荧屏,刷出一派“中国蓝”。
就是说,我们的城市,许许多多的人们关注着头上的天空了----那是一种天人的回归;也就是说,我们的时代,许许多多城市的天空值得关注了----那是一种自然的回归。 我们的时代,我们的城市,已经不是我所居住的城市,也不是我们省域的城市,而是我们中国的城市!我们中国的城市,飘扬起了一种蔚蓝,也飘扬起了一种洁白。一种像海洋悬天一样的纯粹的蔚蓝, 一种像大地落雪一样的纯洁的雪白。
那么,这样的蔚蓝与雪白,又是怎样飘扬起来的呢?是许许多多的中国城市,铺开了问鼎穹庐的“蓝天保卫战”,也铺开了驱赶苍茫的“抗霾攻坚战”。 像古时勇者的壮士断腕破釜沉舟绝地反击, 像古代战场的夜观天象草船借箭御风放飞, 像人与物间的刮骨疗毒脱胎换骨断尾求生。所谓好风凭借力,碧蓝上苍穹;人功在大地,托举天上云。 人与自然的合力乃至合一, 终将重重叠叠的蓝色与白色送回天穹。
我们走过了“只要金山银山不要绿水青山”的时代,也走过了“既要金山银山也要绿水青山”的时代,而今,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时代,这个时代,我们可以“宁要绿水不要金山银山”。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是生态文明的时代,是在大地种植葱绿,在海洋种植清碧, 在天空种植蔚蓝, 在蓝天种植白云,在夜空种植亮星,在心灵种植清纯的大时代。这样的大时代,我们可以看到神秘玄幻与云谲波诡在天空舞蹈!
这个时候,中国的城市里,在天空之下,又悬着了夜月的童话。 那些年轻的父亲和母亲以及年长的外婆, 与孩子们数着与云捉迷藏的星星和月亮。看着弯弯的月亮,孩子们偏偏说,是船;而看着圆圆的月亮,孩子们又说,是黑夜的太阳。 或者,看着带灯的风筝,孩子们会说,是星星,而看着高远的星星,孩子们又会说, 是黑夜的眼睛。 夜的太阳与夜的眼睛, 似乎将城市的夜空回闪到了牛郎织女与吴刚嫦娥的时代。
那么,走过了25 年,走过了15 年,走过了8 年, 看着如今的蓝天白云与月亮星星的夜空,看着我们的“北京蓝”终于走向了“中国蓝”,我,要不要重写《城市的夜空》?
重写夜空重写蓝天重写天上与地上的事情,也许须重写这个时代的人、这个时代的思想、这个时代的心灵。 人间澄澈着的心灵,空间澄澈着的天心,重新走向天人合一的世纪!
当然,古往时代,天空如何,并不决定于人,这应该是通理。 然而,现代社会,天空如何,并非完全不决定于人。 我渐渐认为,精神生态决定政治生态,政治生态决定社会生态,社会生态决定经济生态, 经济生态决定自然生态。
既然,心灵比大地比海洋比天空都广阔,那么,回护这大地这海洋这天空,就应该是人类心灵最博大最崇高的天职!
我在城市的夜,仰望天空。 七夕的夜,城市的天空不错。
这夜, 虽然不是漆黑, 甚至恰是光华烂漫,但我觉得,夜空却突然多了些许可以看得见的星星,头顶多了两颗,西边多了三颗,东边也多了一颗。 似乎几颗星还若隐若现。
东南天空的那颗发红的星,还在,且在移动;月亮由南向西移行,月之下,一颗星跟着月亮移行;天空悬着白云,云之下,带灯的风筝在闪,在走,似慢步的星;飞行器穿空而过,却像疾驰的星。
星们走出来,或者赶了去,是要看牛郎织女的聚会吗?
可惜,我们看不到牛郎织女的聚会,我们甚至看不到牛郎织女的银河。 光艳弥漫了空气,在城市,我们看不到本来的天空,我们看不到深邃的夜空。
人们只在微信里熙熙攘攘地发酵着牛郎织女的故事,发酵着中国情人节的热闹。
要说, 牛郎织女的故事和中国情人节的热闹,最不能缺少的,就是崇高辽远且星汉灿烂的银河, 就是银河之下人们仰望银河的喧哗。 可是,在我们的城市里,我们看得到繁星吗? 我们看得到银河吗?
多少年前,我们坐在乡间的黑暗里,在此起彼伏的虫鸣之夜, 仰望着星空, 仰望着银河,听老人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老人说,看到了吗? 天上的银河,多高呀,多远呀,多大呀,比地上的河大多了。 牛郎和织女, 一颗牵牛星,一颗织女星,就远远地站在银河两边,就是不能相见。 一条银河,隔断了他们的路程,隔了千年万年了,就是走不过去。 所以,年年的阴历七月七,满世界的喜鹊们突然不见了。喜鹊哪里去了?都飞到银河了。喜鹊用翅膀连接翅膀搭起一座鹊桥, 让牛郎和织女走上桥去相会。 所以,年年的七月七,人间找不到了一只喜鹊。 喜鹊变成银河里的星星了。
那时候,我们都竭力地仰望着、仰望着。我们久久等着看牛郎织女的鹊桥相聚, 却久久不能够看到。脖子酸了眼睛涩了,我们也只看到了满天的星星和那条流着星星的银河。
读书之后,我们在《古诗》里读到了牛郎织女的纯情和浩淼银河的纯清。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摸素手,札札弄机枢。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银河如水,水如银河,流不尽的也许就是牛郎织女如泣如诉的千年幽婉和万年清苦, 是人间多少有情人难成眷属的亘古哀叹和绝世孤独。 河汉清浅,相距几许,让人想象着那亿万光年的星空和亿万光年的银河, 却就在这短短一行白描诗里, 化作人寰稔熟但却跨越不了的世俗河流和世人悲悯然而穿越不了的心灵距离。 人间凄情,犹如浩瀚星空浩荡银河一样,苦难而又漫长。
那时候,我们读过的古诗,我们读过的故事, 似乎犹能在夜的天空找到星汉的对应和印证,只是,我们想象不出古人是怎样将人间故事演化成为天上的神话。
然而,后来,谁还记得七夕的浪漫? 谁还谈论牛郎与织女? 谁还仰望天空仰望星星仰望银河仰望天上的事情?
工业的烟火和金钱的铜臭覆盖过我们的时候,我们只注重了自己在地上的攫取。我们以智慧攫取钢铁,我们以钢铁攫取资源,我们以资源攫取金钱,我们以金钱攫取财富,我们以财富攫取爱情……我们, 当爱情都可以财富攫取的时候,谁还注重天上的悲情? 于是,我们不再瞩望星空,不再仰望银河,甚至,无暇在金钱攫取的忙碌里抽身吟诵千古隽永的天空故事。那时,星空,我们已经看不见了,银河,我们也已经看不见了。我们只看到了隐了星星藏了月亮的一片混沌。 如果形容美丽一些,我们说,是暮霭遮掩了银河;如若披露真实一点,我们则说,是雾霾污染了天空。
心灵承受不了太多无度的欲望, 终于腐化,并由内而外,散发着对于人间和大地的侵蚀。 世界承受不住太多无度的欲望, 终于污化,并由地而天,云空和星河弥漫过。
于是,我们拯救自己,开始回归对于人类崇高的寻觅。
于是,我们拯救天空,开始回归对于自然旷阔的追逐。
……本来,这个七夕日的天空已经不错。白昼里,漫空晴丽,一天好云。 我所居住的城市,透过楼的间隙,我看到了远方的群山。 而且,空气中没有阻隔,空荡荡的,没有轻轻漫漫的霭或者霾,一眼望穿过去,就是远山的青黛。
我想,这也就是我们追逐的所谓的“一级天”了?
是的,是“一级天”。是我们寻觅、追逐、拯救、改善,及至千呼万唤而始出来的好天——“一级天”!
那么,说来也怪,我们是生存在天空之下的啊,我们却给天空与空气分封了级别:空气质量一级,空气质量二级,空气质量三级,空气质量四级, 空气质量五级……也不知道是谁,竟给了人以天大的权力,或者,比天还大的权力!
我们是天空的主宰吗? 肯定不是。
那么,是被天空主宰吗? 也不尽然。
老人们早就说过了,天高悬万星,地厚载万物,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人;地是天的对应,人是星的对应,人与天合一,天地人和合;人对天不好,自然,天对人也不会好,人与天相好,自然,天对人也会相好。 人不能违背天意。
那么,就应尊重天,顺应天,保护天。
应该说, 当我们给天空确定了级别的时候,是天空已经对人呈现了不同,而人也迈开了回归天空的步骤。我们曾经破坏过天空,我们已在拯救天空,我们正在改善天空。因为破坏而拯救,因为拯救而改善。这其实也正是我们人的自救。
当然,人的自救和天的拯救,人的完善和天的改善, 依然尚未换回夜的深邃和银河的清浅。 即使白日相逢“一级天”的净朗,然而,黑夜,我们依然看不到满天繁星,依然找不到天上银河。 我们依然在黄黄漫漫里寻寻觅觅而终不可得。
我们在驱逐天霾, 我们距离看到银河依然还有天大的距离要追。我们在清除心霾,但我们心灵回归星汉, 依然还有心路的历程要走。 心路到达银河,不知相距几何?
我不知道,在我偏远寂静的故乡山村,这夜,是否可以看得到牛郎和织女?
也不知道,我所居住的城市,何时能够看到银河霄汉?
在北京的夜空里,我看到了许多星星。
说多,自然也不算多,看得见的,也就十多颗的样子。然而,它是我在北京看到的最多的时候, 是比我居住的城市看到的还多的时候,也是我走过的城市看到的最多的时候。
我不长住在北京,也不熟悉北京,但只要到了北京,我都会仰起头,看望北京的天空。其实,不管我在哪儿,都会情不自禁地举头望天空。
只是, 我没有看到比北京这个夜还多的星星。
北京的星星,是在风雨荡涤之后,突然露出笑眼的。 它也许是想要在透明了的空间里看看风雨后的天地生态吧,因而,我们也由此看到了北京夜的眼睛。
看到星星之前, 我先是在白昼看到了湛蓝的天和雪白的云。 那时, 蓝天之上白云悠悠,纯白飘去蓝白飘来;天的海洋呢,云淡云重;天际线上,云山云潮……黄昏时候,一天好云,变成了蓝云;蓝云过去,变成了红云;红云过去,又变成了白云;最后,白云过去了,黑夜来降……这时,月亮圆着,好像突然从云里钻了出来,挂在了东天,游移至中天,似在织满云锦的天空里,悬起了一枚金牌。它是奖励谁么? 它是奖励星星吗?或者,是奖励夜空?奖励这不仅有了白云也有了星星的夜空? 应该说,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星星的。那时候,星星已经是可以数得见的了,但又像数不见似的。许是我视力不好吧,明明看到还有星在闪烁,定睛看时,却又寻它不见。以致那夜,我甚至午夜起来看望星空, 想在静夜看清星星,却突然发现,我不仅看不见了星星,而且那枚金牌似的月亮,也看不见了。是谁把金牌摘走了,夜的天空似乎不高兴了,把脸一沉,漫天漫空,一派晦暗。
是天阴了么? 是天阴了! 翌日清晨,我果然看见漫天雨丝洒落。天空和地面,都已被淋湿。 但是没过半日,正午时分,雨息了,天亮了, 尽管多云, 却遮不住一道晴光笑出了天空。之后,风就来了,暗,徐徐散开,灰,渐渐淡去。之后,天就蓝了,由灰蓝而浅蓝,由浅蓝而湛蓝。之后,云就白了,一天云锦,海浪似的在天上翻滚。之后,斜阳就直直地喷出万千光辉沐浴了城市, 将半个城市镀得金亮金亮。 之后,西边的云黄了,半空的云红了,天空的云变幻着演绎着,变幻演绎到了极致的时候,夜的大幕,徐徐降落。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南边天空一颗最亮的星星;然后,看到了西边天空一颗最亮的星星;然后,又看到了头顶天空两颗最亮的星星。然后在这亮星与亮星之间,渐渐地隐隐约约地, 看到了那些闪烁的或明或暗的星。 虽然没有儿时在山村看到的星穹如盖,没有少时在小城看到的繁星悬天,但毕竟看到了现代繁华里已经久违了的星光世界。
就在我看望星空的时候, 外孙也跟着我看望星空。我看不到更多星星的时候,我问外孙,你能看到更多的星星吗? 外孙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勺子一样的星星。 我惊异了。我问,真的吗?你看到了北斗星吗?他说,我看到了北斗星,我看到了勺子一样的星星。我想,他应该是在幼儿园听过北斗星的故事吧?他会不会是想起了北斗的故事?如果他是真的看到了北斗星,我为什么看不到呢?如果他不是真的看到了北斗星, 为什么他看的正是北斗所在的方位? 我看不见, 但童言无欺,我相信他。无论如何,他看到的星星,应该比我多。 那些我所看见的星星,他能够看见;那些我看不清的星星,他应该能够看清;那些我看不见的星星呢, 他应该能够看见。 应该说,我的外孙,比他妈妈幸运,他妈妈这么大的时候,我却未曾领她看过星星。 其实那时,天空也无星可看。我想外孙看到了这多星星,这应该是比我和她妈妈看到星星都好的事情。
但是,如果我告诉我的外孙,他妈妈儿时的天空曾经没有星星,外孙会奇怪吗?外孙会问,妈妈的天空为什么没有星星呢?我该怎样回答? 我也许应该告诉他,那时候,妈妈的天空,被城市冒出的黑烟污染了,被工厂里排出的粉尘污染了, 被汽车吐出的尾气污染了……人们制造了污染,把天空给弄脏了,就像我们曾经看到的灰乎乎的雾霾。 我的外孙是知道雾霾的。 他曾经在一个早晨看着窗外的天空,突然说:“天空雾霾啦!雾霾把蓝天挡住了! 我要画蓝天! ”然后,他找出淡蓝色的彩笔,就把蓝天画在了玻璃上。三岁孩童知道了蓝天也知道了雾霾, 我不知这应是悲哀还是庆幸? 好在,我们现在看到星星了。 也许我还应该告诉他, 如今, 城市冒过的黑烟被消除了,工厂排过的粉尘被清理了,汽车吐过的尾气被净化了……人们消灭了污染, 天又晴亮了。 于是,我们白天看到了蓝天白云,我们夜晚看到了月亮星星,可可和妈妈的天空,就看见了这么多的星星。
当然,我似乎应该告诉他,或者告诉我自己,也是风,也是雨,把天空洗涤干净了。就像风雨过后,我们的天空为什么总是蓝天?我们的夜晚为什么就看见了星星? 是雨,是风,像一个天大的淋雨器和一个天大的扫帚, 把雾霾扫干净了,把雾霾洗干净了。 而这,就是自然之力, 是人的力量不能够控制的自然的力量。 在我们这个世界里,人有人的力量,自然有自然的力量。人的力量和自然的力量,天人合一成了世界的力量。当然,人的力量和自然的力量,都可以弄脏天空也都可以弄净天空。人和自然的力量都不是无限的。所以,我们须要顺应自然、尊重自然、敬畏自然、珍爱自然、保护自然。就像回归蓝天和回归星辰,既凭借人的力量也依靠自然的力量……想到这里,我又突然想,我的外孙,他能听懂这个吗? 也许应该深懂的人,就是我自己。
这无疑是保护环境的人们应该懂得的事情,甚至,是每个现代社会人都应该懂得的事情。能看到星星的时候,你可以不看,但是,看不到星星的时候,没有一片灯光是无辜的。
地上的灯光和霓光,其实,也通着天上的星光。
在现代北京,许多星星之间,我们知道卫星或许正穿越星空,飞机或许正飞过夜空,带灯的风筝或许正拖着长长的灯带,飘在天空,那么,我们还能够看到更多更亮的神秘吗?
在许多城市, 我们看到地上的星河亮了的时候,看到天上的街市也亮了的时候,我们还能够看得到多少年前那些个秋夜, 萤火虫打着灯笼在夜的世界里与繁星游戏的玄妙吗?
我想,这不是梦中人的呓语,而是醒着的人的追寻。
这夜, 我住在了忘忧山庄的忘忧居。 然而,我却不是来忘忧的。我在忘忧山庄看到了我忧望已久忧觅已久而又久违的漫天星斗。
忘忧山庄不是真的山庄, 而是人祖山里的窑洞宾馆。 人祖山是壶口瀑布侧畔的千古名山,据说是女娲伏羲创世的地方。夜的人祖山黑下来的时候,忘忧山庄就亮了起来。阶梯形状的窑洞, 层层叠叠地延伸着上升到背后的山上;亮在窑洞的灯笼,也层层叠叠地延伸着上升到了背后的山上。后山上,是黑乎乎的山头;山头之上,是蓝黝黝的天空。 就在这黑乎乎的山和蓝黝黝的天与我的视线接触的那一瞬, 我突然就在山头之上看到了不一样的天空。那是一片钉着许多金星银钉的天空,那是一把金勺挂在北穹的天空。 我是看到了北斗七星么? 我看到的这把金勺, 是北斗七星么?
我在天空的望野里逡巡。 好天的时候在城里看到的亮星,还在那里;好天的时候在城里看不到的星斗,也在了那里。 我搜寻着,辨认着,我确信,在人祖山,我是终于看到北斗星了! 这北斗,在北京城里是看不到的,在太原城里也是看不到的, 在我走过的山西近百座县城里,我是不曾看到过的。 应该说,我看到它的时候,是在40 年前我的乡村。那时,一个漆黑的小山村里, 天空像一口铁锅盖在村庄的头顶,我们就在那“铁锅底上钉银钉”的漫天繁星里寻找北斗,寻找银河,寻找牛郎织女, 在寻找中神秘着那些星空传说和那些月宫故事。那时侯,我曾看到过流光的银河和耀金的北斗。
之后,离开了乡村,走进了城市,我就再没有看到过银河北斗。多少年前,我夜宿吕梁山里一个窑洞宾馆的时候,我仰望过天空,却没有看到星星;在那座宾馆里,我避开了灯光躲到背静的暗处, 我看天空, 也没有看到星星;甚至夜至深处,我披衣出屋遥望天空,依然没有看到星星北斗。不想,就在这人祖山灯火幽明的忘忧山庄,我看到了亮星。不仅看到了亮星,而且,看到了北斗和许多星群。 这时候,地上的忘忧山庄亮着,如从天上往下看,忘忧山庄,该是地上的星星了;而天上的北斗亮着,如此地下往上看,天上的北斗,不就是地上的山庄?
也许地上的山庄太亮了,亮,将光焰打到了半空,我看不清楚了天上的星空。我于是走向隐幽的山弯,在没有灯光的地方,看天,看星。 我想要在这完全的黑暗里看望星空。
这时,浩瀚的灿烂繁华,悬在了遥远的夜空,也悬在了我的仰望里。 星星在望,北斗在望,一条烟波浩渺的银河在望。 这银河,在夜空里哗哗哗流淌着,一河的碎银,光灿灿地,流也流不尽地,漫成了满天满空的金玉,闪闪烁烁地,熠熠耀耀地,将北斗七星和许多亮星烘托在整个天宇。 顿时,我被震撼了。 我的整个感情整个灵魂整个人,被激动得悬了起来。似乎,我距离这星空很远,远得不知我被渺小到哪里去了;又似乎,我距离这星空很近,近得依稀我就是那整个天空。 我是融入那星空里去了。我是融入那浩瀚里去了。我不由得想呐喊,呐喊得爆开我整个胸膛。我不由得又憋着,憋得似要爆开我整个胸膛。然而我终究是没有呐喊,然而我终究是只能憋着。我不敢打扰山壑的宁静与星空的寂静。 只任由自己被星空激动着激动着, 任由自己在星空下旋转着旋转着。我是醉在这山壑里了,我是醉在这星空里了。
是的,我是醉了。 醉于这山庄迷离的夜,醉于这山壑漆黑的夜,醉于这星空灿烂的夜。然而,这一夜,我并没有沉睡于迷醉,而是醒睡于一种巨大的惊恐与躁动里了。
我没想把星空带进梦乡, 但就在及近午夜的时刻,我的睡眼依然悬亮着星空。我看着眼里的星空,我的心真的就突突突突、突突突突暴跳起来。我顿时从朦胧中惊醒,立即意识到,是心动过速。当时,我的心率,是激烈地激烈地跳动,急速跳起,急遽跳升,而且越跳越快;继而急速冲击,急遽震动,急至于浑身战栗。似乎,我的心真就要跳出来了,似乎,我的胸膛真就要爆裂开了。 我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嘣嘣作响。 我明白地摸到了自己的脉搏匆匆突奔。是不是我会完结在今夜?是不是会走不出这个山壑? 是不是会走不出这个黑夜?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天大的惊慌与恐惧。赶紧坐起靠卧赶紧咀嚼药片。许久,急跳的心速开始减缓, 许久, 渐减渐缓的心跳渐渐平稳。 然后,我迟迟疑疑地,给隔壁的刘海荣先生拨通了电话,他立即跑了过来,急问:怎么回事? 我告诉他,是想着想着星空,我的心就急跳起来;急跳起来,就不能够自己了。不过,他的到来,我感觉身边就来了守护。惊恐遂至于渐渐平静。
刘海荣先生是山西吕梁山林局的副局长,他陪我在吕梁山林区的绿森林里采访,已经奔波劳累。我劝了他回屋之后,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就像是着了魔似的,眼里挥不去的依然是天空里的星斗。索性就想,这应该是看望星空的最好时候罢,遂想起身去看看星星。然而我不敢起来贸然去看, 我害怕再次引发心动过速。尽管心率已经回降,尽管脉搏已经平稳,但总是惶惶惑惑忐忐忑忑。 直至子夜,我不知哪里来了一种莫大的胆量, 不知是不是天空给了我一种天大的力量, 似乎是不看这星空就不能够入眠,我居然慢慢起来,慢慢走过, 将整个眼脸尽情地贴上了窑洞窗户的玻璃。 这时,无忧山庄已经熄灭了灯火,天上地下已经被黑暗笼罩。 我终于在黑暗里看到了无忧山庄的天空, 看到了天空上浩浩荡荡的银河,看到了漫空里灿灿烂烂的星海。这是比任何时候都浩淼的星空! 这是比任何时候都辉煌的星空! 这是比任何时候都浸心的星空! 只是,我和天空隔着一层玻璃,我和星星隔着一道木门。 我竟没有敢于完全突破这无忧居的局限, 我竟没有敢于将自己投向这巨大的黑暗和巨大的光灿。
然而, 我感觉我是沉浸在这夜的星空里了!
这夜, 我是在黎明的时候迷迷糊糊睡去的。 遗憾的是,我在睡去之后,并没有做过一丝关于星空的梦。后来想想,真切的星空都已经看到了,还要做什么星空的梦么?
附记:后来,阅读耿世文先生提供的考证资料得知, 人祖山是山西观看北斗最佳的地方, 也是中国最早发现星象的地方。 人祖山里,星罗棋布着众多的北极庙和北斗庙,在国内是实属罕见的,甚至唯一。立在人祖山主峰上的高庙,则正当北斗七星,相传,就是女娲伏羲观测和崇拜北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