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平
村里的学校跟城里的学校不太一样,它是随着农活走。 农忙了,老师要回家收割庄稼,学生娃也要回家帮大人的忙,学校临时放假数日。 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上级部门是知道的,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不会过问的。 我上小学时就是这样子的,记忆当中,储存了大量收秋打夏的画面,反倒有关学校生活的记忆不多,也有,农村学校也是学校,也要定点敲钟上课的。 吊在学校西墙角的、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半截子钢轨,就是我们小学校的钟,旁边放一把斧头,到点了,随便有一位老师走过去,拿起斧头就像面对一棵要砍伐的树。 “咚咚”之声传得很远,地里干活的农人,像耳背的爷爷,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学生使用的课本,是严格遵循“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方针编写的。“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每一句就是一篇课文,很好背。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让我第一次知道了太阳的颜色是红的, 以前只知道田野上庄稼的颜色,从幼苗到成熟,由绿变黄,从来没有注意过太阳的颜色。 奶奶讲,月亮长得漂亮,喜欢让人看她,太阳长了一张麻子脸,谁看用针扎谁,就不敢看。 现在知道了太阳是红的,还跟伟大领袖有着亲密的关系,这都是上学读书知道的。 毛主席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的书叫做“红宝书”。 红宝书装在一只用塑料绳精心编织的套子里,每天上学背着它。 携带红宝书应该是学校的规定,也是自我的一种炫耀。 课本里,毛主席还说过:“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太阳也跟我们有了关系,我们也成了红彤彤的小太阳了。
小学阶段,读的书极其有限,就是几册课本。 学校也上晚自习,每人手提一只纸糊的煤油灯笼去学校。 从家到学校几百米距离,提着小灯笼俨然一个古时巡街打更的更夫。 油灯放在课桌上照明,课桌小,离灯很近。 看书看到忘乎所以,觉得额头发热,用手一摸,帽檐着火了。 天冷时一顶绿色仿军帽是必不可少的, 这顶帽子陪了我很长时间。即使烧了一个豁口,还没舍得丢弃,那个豁口似乎成了爱学习的明证。 明眼人一见我就夸:爱学习的好娃。 心里略微一喜,嘴角龇得很开。
高年级有个男生,个儿高,块头大,根本不知学习为何物,出入学校如同串门,生瓜蛋子,野性十足,爱打架,三句话不合脾气,拳头就会跟进,全校的同学都怕他,如此更加滋长了他的坏脾气。 晚自习他偶尔也来,各个教室乱窜,这个教室出,那个教室进。 到我们教室后, 看见一位长得漂亮的小女生,来了兴趣,想逗人家,就出了个歪主意,他要跟我们一起做游戏。 把女生的眼睛用手绢绑住,让她找人,其余人不准吭声。 她抓住谁猜名字,猜对了算赢,错了,他就摸一下女生的脸蛋,他巴不得女生一直错下去。 可是,女生抓住我以后, 口气肯定地说:“我抓到老海了,我抓到老海了。 ”激动不已的神情溢于言表。 大男生威胁似地质问女生,你怎么知道是他,是不是跟他好。 我的小脸扑腾扑腾地发红,年龄小也知道这话啥意思。 继而,他就很放肆地大笑。 一场恶作剧就这样把晚自习给报销了。 教室后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像,每天上课是要鞠躬致敬的。 晚上光线太暗,伟大领袖估计没有看清楚眼皮子底下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小女生那句“我抓到老海了”,第二天已经演变成“我摸到老海了”,在校园疯传。 有的同学涎着脸坏坏地问我: 她摸到你哪儿了? 我这才意识到后果很严重,持续脸红都是小事,心里那个“咚咚”跳实在按捺不住。
这个阶段,读的书没有听的书多。 一个是年龄小,识字少,再就是没有好的学习环境,何况能找到的课外书不多。 羡慕村中有些大人,读的书多,一肚子的故事,还特别会讲,俨然故事大王,身边总能吸引很多故事迷。 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对三国故事了如指掌,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诸葛亮挥泪斩马谡……如数家珍,张口就来。 历史背景、故事的前因后果,人物的肖像、神态,怎么说的、怎么做的,讲得头头是道。 热闹处还手舞足蹈,唾沫星子飞溅。 听的人如痴如醉,神清气爽,宛如三月的天气,春阳暖暖。我就在想,他比我才大几岁,怎么知道那么多事? 读了那么多的书呢? 这些书从哪里可以借到呢? 在我们那山旮旯,抬头满眼都是庄稼地, 看到的是挥舞着锄头劳作的农人,还有牛羊满山坡的田园景象。 学校是读书的地方,连个图书室也没有,老师的书架上也就几本教科书, 顶多有几本 《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 而村人们讲的都是古东西,这些书籍在村里几乎找不到的。 听说有个年轻人的姐夫是教师,家里有不少藏书,他经常从姐夫家拿书看,我想看,他不借给我,一个劲说没有。也许我年纪小,怕读不懂吧。那个讲三国的年轻人,是从舅舅家里弄来的书读的,他舅舅喜欢读书,藏书很多。 我家亲戚少,也没有几个读过书的。
小学阶段的我,阅读的经历几乎是一张白纸, 读连环画成了可以疗饥的方式之一。山里的供销社没有小人书, 只有下山赶集时,到供销社买几本小人书。 那时候流行的是《敌后武工队》连环画,还有《连心锁》连环画。 心心念念地想把这几套小人书攒齐了,始终没有实现了这一小小的愿望。 长篇小说《金光大道》《艳阳天》赫然立于货架,只是没有购买的欲望,太厚了,砖头一般。 但是知道了“浩然”的名字,他后来出版的《西沙儿女》我买了,还认真地看了。 记得里面的语言很华丽,叠句很多,估计是为了遵循“重复就是力量”这样的箴言吧。 看《敌后武工队》连环画, 痴迷那些偷袭日本鬼子的武工队员,武工队队长好像叫魏强。
我和两个比我大三四岁的男孩子走得近,玩得嗨。 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总在一起。 偷果子、摘西瓜偶尔为之,都是趁着午时村人普遍休息时而为。 模仿战斗场面那是光明正大的游戏,决然不会缺席。 村子后洼里,生产队有个砖窑厂, 旁边开了一条公路,把一座土山劈成两半, 形成了两座小山包,成了孩子们打斗的绝佳场所。 男孩子们组成两派,一派占领一座山头,彼此往对方阵地投掷土块疙瘩,真模真样。 最后下来,各个都是灰头土脑。 有次,我歪打误撞地击中了对方一名顽童, 人家的头上冒出了一个大包,吓得我撒腿就往家里跑,藏在柴禾堆里不敢出来。 过了一会儿,对方家长找来了,与母亲叽叽喳喳理论了半天,母亲连说带笑地安慰人家,才算了事。 好在没有把人家的脑袋打破,否则真要演变成流血的战斗了。 被击中的孩子,为了报复,给我起了个外号“海霸”,只要看见我就叫海霸,别的孩子觉得好玩,也跟着叫。 这个外号跟了我好长时间。
村子前面有个雨杆沟,自然生长着大片的芦苇——土话也叫雨杆。 每年芦苇收割后,用一种专门的工具,破成篾子,再用碌碡碾软乎了,找师傅编织成席子。 席子竖起来卷成粮囤,可以囤积粮食。 收割芦苇之前,孩子们早就钻进芦苇地割又粗又直的芦苇,做玩具枪的枪管,枪身是由玉米杆根节带弯儿的部分做的。 玉米杆里的瓤要掏空,把芦苇管插进去。 苇管的后部要留出一只孔,这个孔是用火柱烧红捅成的。 玩耍时,在苇管里装上细土沫,对着孔一吹,土就飞了出去,承当了子弹。 模仿战斗场面,更多的还是来自电影,《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 等等,观看了无数遍,其中的语言和动作常常被孩子们所仿效。 “高,实在是高”成了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儿,谁人都可以任意使用的经典台词。
小人书读得多了, 想象力逐渐丰富,不过,这些小儿科,完败给了民间故事,尤其是大人们闲暇时讲的黄色段子。 夜幕四合,心静思动,聊天是村人们的乐事之一。 三句话离不开三寸以下。 他们有时候闲话村里的奇闻轶事。 比如,某男人生性好色,玩弄女人上瘾,简直就是一只骚胡(对公羊的俗称)——此人此时肯定不在场。 只要是女的就想上,村里很多女人都没能逃出他的魔掌。 更多时候,还是讲民间流传已久的故事。 比如,某女人结婚以后不跟丈夫同房,丈夫很苦恼。 守着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不让碰,不是个事啊。就想出了一个曲线救国的办法,买了礼物去找大姨子诉苦,让能说会道的大姨子帮他做工作。 大姨子看到妹夫带来的礼物,眼睛眯成一条缝,心里想,这个妹夫很讨巧,会来事,便嗬嗬地笑着说:看你这点出息吧,回家等好吧。
也是在夜里——好像这种事只有在夜里才符合情理。 姊妹俩躺在被窝里聊天。 姐姐问:妹呀,新婚感觉怎么样啊? 妹子说:没啥感觉呀,跟以前一样。 姐姐假装很吃惊地样子——当然, 这种吃惊的样子是看不见的,只能从语气中听出来。 不会吧? 结婚以后,要跟男人同房,也就是要做那个事情。 妹妹害羞地小声嗫喏:我不敢做,害怕呢——这个也是看不见的, 也是从语气中感知的。姐姐一看妹妹渐渐着道儿了, 趁机现身说法:我刚结婚时也跟你一样,害怕,时间一长,发现那里给长住了。 姐姐把妹妹的手握住摸自己的后门,妹妹心里一惊。 姐姐感觉到妹妹的反应,继续开导说,后来我就主动让你姐夫做那事,这下总算好了,不但没长住,还张开了。 又拉妹妹的手,这次摸的是前门。妹妹顿时如醍醐灌顶,深受启蒙教育。第二天提着包袱回婆家了,进门便给丈夫眉来眼去,丈夫心领神会,三下五除二办成了快乐事体。 时过经日,妹妹和姐姐又在娘家见面了,姐姐看见妹妹面色红润,低眉含羞的样子,粲然一笑说,今天天气真不错。 妹妹何等聪明的人,也打了句诳语,附和道,可不是嘛,麻雀都能叫出喜鹊的声儿。
这样的故事, 小时候听得太多太多了。大学毕业后,在图书馆找资料,偶然的机会,读到了天下第一禁书《金瓶梅》,不禁哑然失笑。 西门大官人玩的这些套路,我在孩童时代就听过了。 那些爱讲故事的村人们早就绘声绘色地把这些东西传输给我们了。
山洼的自然宁静是浑然天成的,这种天赋之中, 却流淌着很多奇离古怪的文化基因。 比如性文化,非常发达,我至今都无法理解。 也许有历史渊源,比如晋国文明的浸染,我们那里曾经属于晋国的地盘。 我不研究历史,只能猜测。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也就是我十岁之前,村子有一个阶段出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一条平展展的大道,走着走着,路面突然出现一个女性生殖器图形。 路边的土崖上,也是隔一截,同样出现硕大的女性生殖器图形。 这些图案形象逼真,凹槽处凿得很深,中间点,又很突出,这些突出的地方,是用石块或者黑炭点缀的。 首先肯定这些图形不是外星人弄的,只有本村人才能所为,那么,本村什么人弄的呢? 为什么要在大路中间、土崖上凿这些图形呢? 这些图形的出现, 首先是对懵懂无知的孩子们刺激很大,会表现得兴趣盎然。 年轻女人会脸红耳热,低头快速走过,躲之唯恐不及。 年龄大点的妇女会骂骂咧咧,气愤不已的样子。 男人们似乎集体噤声,不发表任何意见,这种现象的陡然出现,似乎跟他们没有关系。
那时候,孩子们玩过家家的游戏,好多内容都跟男女之事有关系。 记忆中,这种类似于图腾的图形,也就那么几年,后来再没有出现过。
脑袋里装进了好多社会这本大书得来的知识,对生活中经常出现的,比如公鸡踏母鸡,公狗连母狗,还有猪们、牛们的性事颇感兴趣。 尤其看到狗连在一起时,会拿着棍子往开撬, 狗性交一时半会儿是分不开的,怎么干预也没用,连得很紧。 附近村有个放牛的老汉,被人看见在野地里跟母牛干。 故事传到了我们村,男人们又有了胡说乱侃的话题。 胆大的指着给生产队喂牛的人,直不楞当地问:你干过这事没有?老实说。养牲口的人本是老实人,忙摇头摆手,撇清此事。 有个故事,不妨陈述一下。 话说有个财主喜欢他们家的一头皮毛锃亮的小母牛,每天晚上偷偷钻到牛圈与其行事。 牛高人低,就搬一只板凳,踩着板凳上。 有一次恰恰被喂牛的长工看到了, 这个长工早就对主家有了怨气,终于有了报复的机会。 他也对母牛如法炮制,母牛很有灵性,乖乖地等候着,结果这个长工没有干,却把一根烧红的火箸插了进去。母牛受了如此大的伤害,怀恨在心。当财主再去行下流之事时, 憋了一肚子火的母牛,撩起后蹄子猛踹财主,财主嗷嗷地惨叫,捂着下体逃离了。 这都是早年在村里听到的故事。
年纪大点的男孩子,晚上喜欢偷听新媳妇的房,冒着被摔坏摔残的风险,钻窗户,卧床底,屏息静气,憋屎憋尿,绝对的苦力活。第二天会纠集一些人, 大肆渲染听到的故事,并且模仿那种快活刺激的声音。 这对半大的小子们来说,最亢奋,最激动人心了。 走路小鸡鸡翘得老高,用手压都压不住,碰巧被男人们看见了,趁机戏耍一顿。
不管道听途说,还是自己的幻想,对于年少的孩子都是虚无缥缈的,就像天上的彩虹,五颜六色,跟自己没有任何瓜葛。 少年的成长,少年的启蒙,尤其是性觉醒,最后还是来自书籍,来自文字的真实打动。 我真正开始阅读书籍,并从中得到快乐,严格来讲,应该在小学阶段结束前后的那段日子。
不知从哪儿千方百计地弄来一本长篇小说《苦菜花》。 书到我手时,已经残缺不全了。午后时分,家里就我一人。院子里各种植物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树木枝头的果实静静地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我坐在屋子的门槛上读这本跟砖头一样厚重的书。 故事就像一条神秘的隧道,引我步步深入。 当读到女主人公跟长工相好的桥段时,身体渐渐有了反应,而且强烈地反应,跟听那些黄色桥段的反应完全不同。 每一个文字在眼前跳动,翻着跟头冲撞着你的肉体, 撩拨着你的神经。 我的思绪强行从书中拔出,陡然,感觉眼前的生活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变化,所看到的事物无缘无故地像镀上了一层颜色。 摸摸自己突出的喉结,嗓子眼有冒烟的感觉,几次咽下了干涩的唾沫。 单薄的裤裆像支起了一把尖尖的雨伞,人体怎么会发生如此奇崛的变化呢。很惶惑,很恍惚。《苦菜花》其实是一部反映抗日战争的长篇小说,我的记忆里只留下了有关人性的某些片段。
此后,有机会就借书看,对书中男女情爱尤其感兴趣。 慢慢地关注周围的女孩子。跟那两个混得很熟的大孩子在一起时,他们也在议论谁谁谁好看。 我们村是个五年制小学,周围好几个自然村的孩子都在这里上五年级。 五年级的女生已经出落成小花朵了,迎风就疯长,遇雨就招展。 女孩子知道爱美了,把写作业用的红铅笔笔芯削下来,在手心里研磨成粉面, 抹在自己的小脸蛋上,更像一颗透明的红苹果。 男孩子看见了,就骂人家女孩子臭美,女孩子不理会,上课做作业,下课踢毽子,该干啥干啥。 男孩子们很失落。
跟我玩的那两个大孩子开始喜欢女孩子了, 把目标锁定在至少三个女孩子身上,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 她们有一个共同点,个儿高,苗条,皮肤白,天真烂漫。 晚自习跟我捉迷藏的那个女孩儿自然也成了瞄准的对象。 他俩给我开玩笑地说,你喜欢哪一个,你先挑。 其实,他俩说的这几个我也觉得不错,虽然都比我大。 我们无聊时就这样胡思乱想,自得其乐。 实际生活当中,并没有一个敢去大胆地接触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连说句话都脸红心跳, 甚至连要说的话都表述不全。 跟那个玩游戏的大个儿男生相比差得天上地下。 那个家伙想干啥就干啥,我这两个哥儿们想的比做的多,耍嘴皮的把式,我更是胆小如鼠, 青春的萌动在心底滋滋生长,就是冒不出那个嫩芽来。 有次,班里的一个女孩从家里带来了石榴,给了我一只。 我悄悄地装在兜里带回家,还告诉了母亲。 母亲很惊喜:有女孩儿送你石榴了? 那你要对人家好点啊。 我却没有把这事告诉那两个哥儿们。 现在分析,主要是怕他们添油加醋地瞎传,我胆子很小也很害羞的;再一个,这是属于自己的秘密不能分享的。
村里有个女孩儿, 比我还要小几岁,老想跟我们仨玩,她这是自作多情,根本没入我们的法眼。 那俩哥儿们连他们的亲弟弟都不要,何况一个丫头片子。 有次,女孩儿要跟我们一起去割草,宁是被我们骂哭。 第二次,还要跟过来, 我们其中的一个狡黠地告诉她,下午去某某沟割草,你想来就来吧,在沟里见。 我看出其中有阴谋,没有揭穿。 果然是。 我们并没有去那条沟里,而是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个小女孩儿真去了,找不见我们是必然的。 不过,人家有重要的收获,割了满满一篓子青草,沉甸甸地背着回家了。 我们仨去的那里根本没有青草, 转悠了一下午,篓子底儿还没被草盖住,只能到树上捋了几把树叶子回家交差。
喜欢的女孩子却不愿意跟我们玩,割草时,叫人家也不理睬,很苦恼。 后来,我们采取了极端措施,编着顺口溜说风凉话,挑逗人家。 还不理,干脆赤裸裸地骂,骂脏话是这哥儿俩的特长,什么话难听说什么,声音很大,故意让周围的人听。 后果可想而知,越骂人家离我们越远了。 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好像也在嘲笑我们的愚蠢行为。 那个年代,真正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敢表露真情的几乎很少,反倒用这种反其道而行之手段的不在少数。 似乎要告诉世人,特别是正告同龄人:你看,我并不喜欢她,很讨厌她,都敢骂她,你敢吗? 骄傲的成分似乎要高过头顶的飘飘白云。 骨子里却喜欢人家,有时候看见女孩子去了某个地方,便尾随过去。 看见那个身影瞬间闪到隐蔽处, 心中一阵窃喜,像侦察兵一样蛰伏下来,屏住呼吸,目光如炬盯着那个身影再次出现。 当那个身影款款离开后,我们就像苍蝇逐臭一般搜索刚刚留下的痕迹,哪怕是便溺之物,都要仔细观察半天,心里充溢着毫不掩饰的亢奋。 就像公驴闻到母驴的尿液后,打着响鼻,仰着头,龇牙咧嘴,丑态百出的样子。
小学阶段,因为奶奶去世,我留了一级。13 岁那年正月,我上了初中。 初中离我村五六里路程。 刚开始,每天跑校,早上去,下午回。 跑校很辛苦,尤其是冬天,早早起床,扒拉几口饭,就上路了。 那时候身体弱,我的额头老是疼,当时并不清楚是什么毛病。 这个毛病伴随了好多年,直到若干年后,读大学期间在城里的医院才被确诊是额窦炎。 几剂消炎药药到病除, 解除了多年的疾患之苦。跑校期间,在山路上来回奔波。 从来都是男女生分开走,男孩子多,一伙人有说有笑。 我刚刚学吹笛子,《小小竹排江中游》就是那时候学会的,后来越吹越溜了。 女生就一个人,踽踽独行,要么在前面,要么在后面,男女生之间相距几百米。 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就是不说话。 在学校里更是不来往。
谈说男女之事,已经不像小学那样偷偷摸摸了,而是口无遮拦,无所顾忌,不分场合。 记得一次学校组织到后山砍柴,学校食堂做饭,以烧柴火为主,定期要组织学生集体进山砍柴。 男女生全出动,一条宽阔的公路上,背着绳,拿着斧头的身影,像一条浩荡的河流。个别老师带队,负责学生的安全。像放了羊的孩子们嬉笑打闹,心情轻松。 其实,走出校园,奔向田野,是那个时代的办学特征。 开门办学就是让“走出去,请进来”。 “走出去”到贫下中农中间,到田野。 “请进来”是让那些吃过苦的老八路、 老模范进校园,给学生上政治思想品德课。 我们走出去得多,请进来得少。 心已经属于山林,野性必然十足。 那次砍柴印象深刻不是柴火砍了多少,而是去的时候,我和一伙儿男生放肆地开女生的玩笑。 正在忘我狂笑之时,突然右肩膀受到了猛烈击打。 一回头,看见带队的老师手中紧握斧头,斧柄朝下。 就像一只驳壳枪,子弹已经射出,枪膛还滋滋地冒着热气。 老师面露峥嵘,怒目圆睁,非常生气的神态。 而这位老师平常很和蔼、慈祥,笑眯眯的,此时宛若一只变形金刚。 我在极度疯狂的状态下,受到极度地打击,受到了极度地惊吓,脑海一片空白。 接下来的走路都变形了,踉踉跄跄,像走在失重的月球上。 这件事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之所以还记得这么清晰,包括老师的面容都在眼前闪耀。 并不是对此事耿耿于怀,对老师记恨在心。 只是此事记载了我少年时代的某些性格特征,以及心理和生理的变化过程。
我的个儿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跟我同桌的不是男生,而是一位同样个儿很高的女生。 看见女生就脸红的人,跟一个女生同桌,更是连头都好意思抬。 女生却胆大,老是跟我说话,我羞得更厉害了。 同学们笑话我,还不如一个女生呢。
记得一次在教室旁边的草地上玩,突然传来消息说,蒋介石死了,《参考消息》上报道的。 我们找见报纸,看见文章的标题就是《蒋介石死了》这样的表述。 大家很惊讶,开始议论纷纷。
过了些日子, 我在家门前地里掏茅粪,村里传来消息,说毛主席去世了。 这个消息跟蒋介石死了不一样,产生了巨大震动。 蒋介石是“死了”,毛主席是“逝世”。 蒋介石死时,我们惊讶了一下而已,毛主席逝世可是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 村里人的表情都变了,连树上的鸟鸣声似乎都变调了。
上初中时,我和一个爱好语文的同学建立了很好的关系。 两人经常探讨学习心得,我俩的作文总能得到老师的表扬,不是你的被宣读,就是我的上板报。 俩人前后脚看了《毛主席诗词》一书。该书收录了毛主席的38首诗词, 这是一位语文教师的教学参考书,被我们借阅的。 我特别喜欢,爱不释手,全都背得滚瓜烂熟。 记得我有一个塑料皮笔记本,专门抄录这本书的内容。 抄诗词,抄时代背景、解析,思想意义,也不知花了多长时间,几乎把整本书抄了下来。 后来,还借到了一本毛主席诗词的草书册子。 黑底白字,全是狂草。 也是每日把玩不止,有时间了就用毛笔临写,没时间了,用手指意写。 每天练,既记住了诗词,又学会了书法,一举两得。 我喜欢草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过了一些时日,爱好语文的同学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他从本村一位在外地当公社书记的中年人那里知道了毛主席逝世前写的最后一首词。 这首词没有发表过,也不见官方报道,民间悄悄地口口相传着。 他把这首词抄给了我。 我很快背诵了下来,意思虽然不是很懂,还是能感觉跟毛主席以前的风格不一般,但是确实好。 这里不妨一录:“当年忠贞为国筹,何曾怕断头? 如今天下红遍,江山靠谁守? 业未竟,身躯倦,鬓已秋。 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后来才知道这首词是写给周总理的,名字叫《诉衷情》。 常言道:老之已至,其言也善。 这首词表达了毛主席对国家前途和命运的担忧。
喜欢读毛主席的诗词,也喜欢读有关马克思的书籍, 知道了马克思和燕妮的故事。当然还有鲁迅的著作,《朝花夕拾》《呐喊》《彷徨》。 “有缺点的战士,毕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只是苍蝇。 ”等等句子铿锵有力,作文时经常被引用, 增加了文章的说服力。后来批水浒运动开始了,为阅读《水浒传》提供了契机。 毛主席明确批示:“《水浒》 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 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摒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盖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 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 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 这支农民起义队伍的领袖不好,投降。 李逵、吴用、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是好的……”这一番话,更引起了阅读这部书的好奇心。 为了配合批判所用,出版社公开出版了《水浒传》,墨绿色的封皮,上中下三大卷。 这是我从班里一位同学那里看到的。 他哥哥不知从哪儿弄来的, 他带到班里炫耀。我试探地问他能不能卖给我,想不到,这位同学爽快地答应了。 我从此拥有了中国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 接下来便开始了如饥似渴、不分昼夜地阅读。 一百单八将的故事依次进入我的视野。 以前听村里的人讲过故事,自己阅读效果截然不同,感受更为亲切,人物更为活灵活现。这是一部好书啊。我们是初中生,还没有要求评《水浒》,不过,趁此机会读了经典著作, 并且拥有了一套专供批评的读本,也算是意外收获。 当时,摘录了书中好多诗词佳句,现在虽然几近忘却,曾经在心中泛起的波浪,依然隐隐有所起伏。
初中阶段, 印象深刻的还读了一部好书:《烈火金刚》, 这是一部真正适合男人阅读的书。 描写的是抗日战争故事,战斗场面激烈,人物形象生动,看得特别过瘾。 跟以前读过的 《野火春风斗古城》《敌后武工队》等风格完全不同。 这部书是从班里一位同学那里借来的,好多同学都读过。
我在这个阶段已经长得很高了,教室坐最后一排,出操总是第一排,六一儿童节体育比赛,跳高从来都是第一名,两条长腿一撩轻轻松松过了一米。 家里墙上的奖状主要来自这个项目。 学习偏科很严重,对数理化纯粹一窍不通。 好在那时候不重视学业,很欣赏一句流行歌词:“开门办学就是好就是好。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 ”学校周围的村子很熟悉,哪家饭好吃,哪家婆娘邋遢,哪家有个漂亮的女孩儿,了如指掌,都是去参加生产劳动时熟悉的。
随着年龄增大,阅读书籍增多,接触的人与事的不同,眼界渐渐有了变化。 情窦初开以后,对男女之间的关系也有了一定认识和判断。 对喜欢的女孩子依然采取远距离的眺望,和心中无限地遐想,其中复杂况味越来越浓。
某一天在教室自习,窗户外面有个人影晃动,目光扫射过去,看见一个跟我周围完全不同的女孩儿向窗内张望。 心底顿时泛起层层波澜,这个娇艳美丽的女孩儿像是天外来客。人常说,深山出俊鸟。这只百灵鸟一样的女孩儿,把我的世界变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