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英
乡下的冬天,原野卸去彩妆之后,貌似清汤寡水无甚滋味,可当我们袖了手,迎着阳光猛吸一口气, 被寒冷冻红的鼻尖上,便爬满冬天的味道,那是一种空廓、醒心、安详的味道。 我童年的时候,这味道里还蛰伏着扯不清的粪腥气。 这种味道是我一直以来对冬天的最深记忆。 因为那些年,地里庄稼就是村里乡亲们的命根子, 大人小孩都知道:“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要想多打粮食,必须多积肥。 冬天没有了其它农活儿,积肥、沤粪就成了社员们的主业。
那时候, 秋收是要连秸秆一起收回去的,所以秋收过后,放眼望去,田埂上的杂草干净了,田野里也没有庄稼的装饰,田野与田野之间除却琐碎的细枝末节,只剩下大地的本色, 无垠的原野簇拥着褐黄色的田畴,有雪的时候,阳光映照着广袤的雪原,坚韧的北风呼呼吹过,空气中便弥漫着那种带着粪腥气的冬天味道。
当时农村家家户户都喂猪养羊, 猪圈、羊圈都是积肥的好场所,除了猪、羊本身产生的粪便,人们还要想方设法让牲畜圈里多产粪。 大家把能生成肥料的东西都看得很金贵,糜子秸、谷子秆留在生产队喂牲口,玉茭秆、 高粱秆收回去有一部分粉碎了沤绿肥,大部分分给社员们,有按人头分的,也有按户分的。 分到家的秸秆先让羊把上面的叶子吃掉,剩下的光秆才能当柴禾烧,柴禾灰倒在猪圈里继续沤肥。 炉灰灶灰,当然也是沤肥的好材料,乡亲们绝不会把这些东西浪费掉,都要倒进猪圈里把它们沤成臭粪。 每家每户集攒的各种粪,到一定时候生产队会让人用箩筐或者平车计量, 按多少折算成工分,年底分红。 所以,会过日子的人家院子里总是飘散着猪粪羊粪的味道。
娃娃们从小学三年级起,每年冬天都要拾粪积肥,把散落在民间的、游离在集体粪堆之外的动物粪便捡了, 让它们回归生产队。 拾粪不占用上课时间,只利用业余时间。冬天天寒日短时候,农村只吃两顿饭,学生早晨上两节课后放学吃早饭,再上学后中午不放学, 一直要到下午四点才放学吃饭,大家差不多都是一放饭碗就赶紧拿上箩筐和铁锹去拾粪,因为那个时间正是拉炭马车返回的时间, 返回的路上那些牲畜总要拉屎,赶巧了就能在村边的马路上拾到冒着热气的骡马粪。 其实拾粪也是个技术活儿,那么多学生拾粪,而村子里能够把粪便拉在外面的动物是有数的, 因此拾粪不仅要腿脚快,还要脑子灵活能找到牲畜粪便,更要不畏严寒、不怕脏和累。
有一次天下大雪,放学吃了饭,我照样拿了工具去拾粪,父母说这样的天气没有马车上路,不会有粪的,我不信,非要去碰碰运气。 那时候,我们裸穿着老棉袄老棉裤,走在风雪中, 感觉冷气从四面八方直往骨子里钻,脸蛋也被刺得生疼,鼻子直流清涕,只能用头巾把脸包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 跑到马路上前后一看, 隐隐约约有马车的影子,心中那个兴奋啊,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 那天,我独自沿着马路跟着马车走了很远,拾了满满一箩筐骡马粪,粪蛋子冻得硬邦邦的,又沾上白白的雪,很是好看。 虽然冻得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手也又僵又疼,但看着箩筐里的马粪,心里美滋滋的。
冬天的星期天,我们常常去的地方是生产队的麦田。 我们村都是水浇地,适宜小麦生长,每到深秋时节,冬小麦顶着寒风齐刷刷长出来, 硬是让萧条的原野生出几分深情。 这深情的绿色在寒冷的冬天不仅是北方大地上的美丽风景,更是生产队羊群的放养地。 那时,每个生产队都有一群羊,其中有生产队集体的羊和社员的自留羊,因为我们村是平川水地,没有荒地,也没有草坡,一到庄稼长起来便没有了羊群觅食的地方,因此羊群每年的农历三月就离家上山了,也就是到了本县有荒山和草坡的西山区生活,秋收时候再返乡贴秋膘。 冬天羊们主要是靠家里的草料喂养, 至于每天跟着羊倌在田野里活动,那差不多就是散步嬉戏,这种活动就常常在美丽的冬麦地里进行。 乡亲们认为,冬小麦反正在冬天也会被冻死,还不如当了羊们的美食,乡亲们还认为,羊吃了麦苗就如同给果树剪枝一样,第二年麦子会长出更多的分枝,有利于增产。 不管当时的认识是不是正确,羊们却得了福利。 羊群在麦田里一边吃着麦苗儿一边拉着农家肥,麦田里就撒满黑溜溜、圆丢丢的羊粪蛋儿,我们到麦田里就是去捡这些宝贝的。 我们用双手把一摊摊羊粪刨在一起, 再捧起来放到箩筐里,那些小小的黑蛋儿在筐子里互相碰撞着、堆积着,像极了丰收后的豆子,看着这些小颗粒一点点多起来,我们心里充满喜悦,全然不顾小手儿上冻出了那么多的裂口。 冬天娃娃们也有手套,有的是棉的,有的是羊皮的,但谁舍得用来刨土抓粪? 我们的手套都是母亲们先用纸替了样子回来,再按大小剪出布样儿,然后絮上棉花仔仔细细缝出来的。 很多时候,做手套的花布都是穿破的旧衣服上剪下来的, 要是有人舍得扯新布做那得多奢侈。 羊皮手套是用家里做了皮袄剩下的羊皮边角料来做, 羊皮手套有一股难闻的味儿,但更暖和一些。 有时候,我们也拿旧笤帚去扫羊粪,先扫在铁簸箕里,再用手认真地扒拉进箩筐, 尽量不让筐里的羊粪带上泥土。那样的日子里,我们的小手上总是充满着羊粪味儿。
冬天生产队需要牲畜们干的活就是驾辕拉车,运送生活用煤,生产队有骡子有马,当然就不会用老牛了。 所以拾骡马粪、捡羊粪是拾粪的常态,拾牛粪就比较少,但也有。记得有一年, 与我们村相邻的后沙城村,在村边的一洼空地里屯了一片玉茭秆和高粱秆,每天把生产队的牛赶到那里放养,不知怎么被小伙伴们发现了,因为路远,只能星期天去。 拾牛粪真过瘾,一大坨一大坨的,分量也重,可惜小伙伴太多,轮到每个人就没有几坨了。 好在那个地方有那么多的秸秆,在等牛拉屎的过程中, 我们可以坐着玩,可以躺着聊天,还可以寻“甜棒”吃。 甜棒就是又甜又水的玉茭秆和高粱秆,可以像嚼甘蔗一样嚼着吃。 小时候常常在秸秆垛里寻“甜棒”,那东西不花钱吃了止饿解渴,是农村娃的免费零食, 尽管就着臭臭的牛屎味儿,但我们依然吃的很香。
但是,不管是孩子们拾回的粪、还是家家户户茅厕里的粪、 或者牲畜圈里的粪,都不能直接用,只有把粪变成肥料才能用。 粪变成肥料的过程就是把它们堆置在空地上,让粪堆自身内部发生反应,从而发热、发酵,这个过程一般是在冬天进行,堆置一个季节后的粪也就变成了有机肥,春天下种时正好做底肥。 所以冬天村里街道两旁的空地上,常常有黑乎乎的粪堆,这些粪堆也常常成为我们玩耍的道具。 我们把粪堆当作山峰,小伙伴们分成两队, 玩攻山峰夺山头的游戏,就在粪堆上滚来滚去、爬上爬下,好多个冬天的晚上, 我们不厌其烦地玩这种游戏,玩累了跑回家,经常是满身的灰土粪渣,母亲们一边拿笤帚给我们清扫衣服,一边叨叨着嫌我们玩得太疯,不知道早点回家,话还没说完,娃们就钻进被窝呼呼睡了。 那时候,粪在我们生活中经常出现, 大人孩子都习惯了,我们也像庄稼一样离不开农家肥,我们从小的理念就是 “没有大粪臭, 哪来五谷香”。
今天,我坐在城市的一隅,回望多年以前的冬天,记忆里天气很冷,我们的生活却很热闹,街巷间、院子里、田野上,到处都有我们穿着笨拙棉衣的身影,我们不怕冷也不嫌脏, 顽强地把人间烟火撒满村庄和田野。而现在,北方农村的冬天是寂寥的。 所有树木都脱去绿衣,剩下光秃秃的枝干,那些庄稼和花花草草们瑟缩着干瘦的身躯零落在一片寒意中。 没有了绿色和生机的原野对人便也失去了吸引, 除了到处觅食的野狗,田野上很少能看到走动着的生命。 每当看到这样的情景,心里便会生出一些怅然,想起童年时候的冬天,那些与粪土打交道的情景一幕幕出现在眼前,那种充满生命气息的味道久久萦绕在脑海,当年我们幼小的心灵就是在那些情境和味道中一次次经受磨炼,一点点长出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