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 尖
朦胧中,福海感觉一道黑影沉甸甸地压下来。他猛地坐起。小宝歪着身子靠门站着,木定定地看着他。
“我娃回来了啊。 ”
小宝并未接话。 他用手背使劲擦了擦右眼,挣扎着将双腿搭在炕沿边上,看着几日未归的小宝,呲开嘴挤出讨好的笑。 正要接着问询,那边小宝从裤兜里掏出烟,扔给他一根,唇边放一根,边低头点烟边漠漠道:
“我要结婚。 ”
他心下一颤,随即鼻眼一热,神色中绽出几分悲喜。 怕小宝看到,便低头摸摸索索在身上找那支烟。
“王花说了,彩礼八万八,不带金货,还要小车。 ”
他前年左眼做了白内障手术,近日右眼却越来越模糊,心下揣摸,怕是右眼也坏了。此刻,小宝的话像一根木棒,正将他的双眼用力地撑大,额上皱纹小山般堆了一堆。
“我娃说啥? ”
“彩礼八万八,不带金货……还要……小车。 ”
也许是他怪异的模样吓到小宝,小宝显然底气不足,越说声音越低,一米八几的个子,竟缩成一团,也不待回答,挤出门外,徒留炕沿上大睁双眼,张嘴发愣的福海。
小宝成家,一直是福海心心念念盼望的事。 福海属小龙,虚岁六十六了,40 岁那年被诊断出糖尿病后,身体状况日益下降,每日定时吃药不说, 月月都得到医院去查指标。夜里睡下,他习惯捋捋当日做过的事,心里还想,这样一个提不能提、担不能担的身子,凑凑和和活到近七十,也够本了。 便自言自语道:“等小宝成家了,我也就瞑目了。 ”这话老伴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翻个身,留给他个宽阔沉默的后背。 他讪不搭的,心想这一觉,或许就蹬腿了也不定。 而现在,小宝真说要成家,他的心悬在半空,茫然不知所措,又高兴又忐忑,五味杂陈,滋味难辨。 福海从炕沿边磨蹭下来,愣站了半天,才发觉手里还拿着一根烟,便习惯地将烟别在右耳后。 走出门,下院的台阶前,两株月季树,不知什么时候结满密密麻麻的粉色花苞,阳光下,亮晶晶的,小灯笼一样,把旁边两株果树也衬得风光喜气。
月季树是前年生明送给他的,“这是用野生蔷薇嫁接的新品种,根是蔷薇的,枝叶是月季的。 好活,耐活,只要地方对,气候暖,花儿开得时间就长,四五个月呢。 ”
生明人机灵,活泛,跟福海打小玩到大,无话不谈。近年揽了城建局的绿化工程,挣了不少钱。黑红脸对着他说话,眼睛却眨巴眨巴盯着远处。两个人很久未在一起喝酒唠嗑了,生明每见了他,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福海知道,这都是小宝不争气的缘故。他暗暗叹气,却呲呲嘴笑。 两支根系发达的树苗,被两大坨土球紧紧包着,沉甸甸的重量,把他向前一带,脚下打了个趔趄。
福海家里也养过月季, 村里人叫它月月红。月季花一开,笑脸一样,满院子喜气。村里人爱说,花跟人一样,命越贱,越耐活。月季就是这样的花,掰下花杆,插到土里,浇透水,放在透风的地方,不几天,新叶子就绿油油冒出来了。但越是好活的花,也越容易死。受冻了,干旱了,或者浇水多了,反正动不动就蔫蔫的不行了。 现在,月季花变成了月季树,有了根窝,看来比花结实,应该不易死了。
蔷薇是什么?福海也不知,二闺女果果拿着个手机一扒拉, 不无疑惑地问:“蔷薇的花跟山上漫山遍野的油香香一模一样, 那就是蔷薇?”福海心想,油香香上面嫁接了月季,既有了根, 又开了花, 还不用栽到盆里精心护弄, 这也是长久的树了。 羊肉贴在狗身上的事,虽然看起来不合常理,但植物界有,动物界也有,倒不稀奇。果果又念:“月季蔷薇玫瑰都是蔷薇属的植物,但属于不同的种。 ”福海心里咯噔一下, 小宝那张长方脸, 印了满脑子。
小宝打小野性,初中时就爱打架,常常鼻青脸肿地回来,福海心疼,又是抹药,又是毛巾冷敷,又炒肉给小宝吃,觉得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后来有人找上门来,说自家孩子让你家小宝打了,做家长的,要好好管教管教。 小宝上面两个姐姐特别听话, 让福海以为自家的孩子都毛毛顺顺的, 不像别家孩子那样到处惹是生非,带给父母不必要的麻烦。但小宝还真不是省油的灯。福海性子绵,想打伸不得手,想骂又骂不出口,心里万般难,也只会说:“我娃听话,不要跟人打架了。 ”软强强的话,像耳旁风,小宝屑都不屑。 没法,福海买了罐头方便面,替小宝给人家赔不是去。这家看了没几天,那家又找上门来。小宝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像吃了生牛肉似的,个子一天比一天高,脾气一天比一天大,如果饭菜不入口,头一扭,眉一皱,扒拉来扒拉去,然后咚地将碗重重地放到窗台上。 小宝十三岁就跟福海一样高了,福海佝着背,低眉下眼地哄:“给我娃煮方便面吃,荷包两个蛋。 ”旁边比小宝大六岁的二闺女果果,恶狠狠地剜了小宝一眼。有次小宝回来,变魔术般变出一把砍刀,哐当,扔到地下,吓得福海目瞪口呆。等晚上小宝睡了,他愣是跑到温河边,将砍刀扔到水中间。福海原就不强悍,不硬气,那几年,小宝更让他活的胆战心惊,街门一响,他就开始哆嗦,50 多岁的人,看起来像七十多,越发消瘦,人前走路,底气全无,恨不能佝偻着身子,擦墙而过。
好不容易熬到小宝初中毕业, 说自己要出去打工。 刚开始在县城倒腾, 后来有了想法,去阳泉、太原打工。福海起初不大愿意,小宝年纪还小呢, 出门在外, 要受人欺负怎么办? 但小宝非要去, 还悄悄向四大爷要了路费。老伴私下扁嘴,“这娃子不地道,天生就有反骨,要动真家伙才能管得住呢。 ”福海原不会骂人, 老伴这么一说他却开骂了,“你个臭老婆,就知道瞎咧咧,满口喷粪。 ”骂完细想,男孩子闯荡打天下也是天性使然, 那就让他出去试试,权当积攒点做人的经验。 这一走,小宝就像插上翅膀,开始北京、深圳到处飞,问他挣钱了没, 他总说就是挣不到钱才到处换工作么,噎得福海哑口无言。好不容易小宝回家,又不敢问。 偶尔他坐在小宝身后,低声说:“我娃节俭点,能攒就攒点,给自己留点后路。 ”小宝坐在电脑前玩游戏,打打杀杀正在兴头上,不耐烦地答,“知道了。”到后来,小宝不吱声就走了,打电话也不接,钱花光又回来了。
小宝长得高大,脸庞也好看,十八就有闺女跟他回家了。 福海特别高兴,炒了四盘菜,招待那闺女,好像迎新媳妇进门般隆重。到了晚上,那闺女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福海就为难了,跟老伴说,让那闺女跟你住,我到小宝屋里对付一晚。 没想到, 等老伴将新被子拿出来,铺到炕上,福海一出门,看见小宝房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早熄了。
能带个闺女回家,也是小宝能耐。福海就往好里想,有人能管住小宝,让他安定下来,也是好的。 但小宝后来说,“要攒够买楼房的钱才结婚。 ”
福海吃了两口烟,“咱这院子这么大,正房六间,东西房加起来也六间,房子这么多,你姐姐们也都出嫁了, 就等你娶过媳妇回来住呢。”吃下的烟咽到喉咙里,这一张口,烟跟话就一起从嘴里冒出来。 小宝脖子一挺,“现在年轻人谁不是住楼房,破院子不想住。 ”福海的话,烟一样散掉了。
过两天,又领闺女回家,却换了人,教福海目瞪口呆。老伴说,“年轻人没长性,小宝更是,这不知道要换多少个闺女才如愿呢。 ”还真让老伴给说中了。这几年,小宝带回的闺女不下五个,换得福海又心焦又害怕,他越发活得憋憋屈屈, 生怕有人找上门来戳他的脊梁骨。 有回他忍不住对小宝安咐几句:“我娃不敢玩闹,找对象也要稳重,不能挑挑拣拣。”小宝单薄的后背对着他,他忍不住摸了一下,小宝不自觉地闪开,“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福海心想,娃心上也受制呢。
还好, 小宝终有成家的心。 福海悲喜难辨,喜的是娃终于懂事了,悲的是自己腰包不鼓, 小宝提出的条件让自己忧心。 新房得装修,床和家具得置办的,彩礼八万八,金货一两万,小车可以先拖着,再加上办事所需的七七八八,算下来得十大几万。他摸摸索索将手伸到裤腰带上, 从腰包里翻出那张唯一的存折,掀开,左手伸到离眼睛差不多两尺远的地方,头后仰着,眼睛朝下瞥,才看清上面的数字,又用右手食指点着数,几笔钱加了又加,嘴里嘟嘟囔囔,却依旧是熟悉的五位数字。
福海兄妹六人,他排行老小。 兄长四个,四条光棍,只有他娶妻生子,这事实在是令他扬眉吐气。 要知道,他五岁上父亲去世,母亲是外县人,没人照管,一家人缺食少穿,受人歧视,遭了不少罪。家里穷,兄弟们人老实,母亲不善于持家,村里村外的闺女,没人愿意嫁到他家来。眼见人家儿孙满堂,只有他家出出进进全是光棍, 在村里抬不起头。 福海年轻时,在乡办砖厂当采购,他性情温和,长相也不算丑差,有闺女相中他,但对方家里说什么都不同意,说他妈是侉子,好吃懒做,不地道。那闺女叫秋华,两人处了好几年,还是掰了。福海记得, 分手那天两个人在县城吃了肉丝面,还给秋华买了条花纱巾,秋华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紧紧搂着他的腰,泪水湿透了他的背。那时他心里就想,一定要带个媳妇回来,压压村里人对他家的偏见。还别说,他命里真有好姻缘等着他。砖厂扩建,分厂建到县城边上的东村,他被调过去搞销售。砖厂零工都是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他出出进进,竟然被村里的毛毛看上了。毛毛小他7 岁,是个黑眉黑眼的闺女,一笑,右脸还有个酒窝。 毛毛跟福海一样,打小没了父亲,两下里就有了共同话题。毛毛家刚开始也有点不情愿, 但福海每天又担水又扫院的,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偶尔还会割半斤肉过来。 毛毛弟弟还上学, 家里没劳力,也没收入,渐渐地,毛毛妈便默许这门亲事了。 那年秋天,福海把毛毛娶进门,来年就起了新房,新房是预制板房,敞亮,气宽,让村里人眼红不已。 秋华妈悔恨不迭。 再一年,毛毛生下闺女,福海家彻底扬眉吐气,兄长们从地里下工回来,都要到新房这边来看孩子,如果毛毛愿意,他们就会抱着孩子到街上走走。关键是毛毛不用出工,每天穿得干干净净,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的, 村里女人在地里受死受活,羡慕毛毛的同时,生了恨自己没长双后眼的心。 福海眉眼中全是喜气,跟毛毛合计,多生几个娃,一个娃跟一个伯,毛毛再不济,生不出四个小子,起码也能生两个吧。
毛毛带孩子到街上乘凉, 大人孩子干干净净,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那里,心里脸上全是舒坦。但看到别人抱着个小子出来,也很眼热。 小子家,比闺女家到底是主气。 毛毛后来特别后悔那时自己高高在上的态度, 明里人家敬你, 暗里还不知招多少骂呢。 毛毛年轻,不更事,加上自己是城沿村里的人,自觉见识广,高人一等,不知收敛。红红一岁半,毛毛肚子里又有了,村里妇联主任听说了,到家来动员毛毛去流产,说村里有任务,完不成不行。毛毛说,“按政策,我是能生二胎的。”妇联主任看了她一眼,“谁给你的政策? 国家提倡一胎上环, 二胎结扎, 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一个城沿边的人连这也不懂? ”毛毛分辩,“村里老婆二胎三胎有的是, 我也没见你治她们,实在不行,我们认罚。”妇联主任一瞪眼, 吓唬道,“合着仗着你家有钱气粗呢? 不行,今天你必须跟我到公社把手术做了,这关系到全村的名誉和利益。 ”说完就上去拉扯,毛毛当然奋力抗争, 吓得红红在边上哇哇直哭。 当年毛毛身体瘦弱,对方人高马大,一把就将她推到院子里了。刚好福海回来,自行车一扔,跑进来插到两个人中间,但为时已晚,毛毛裤裆里已红透。
毛毛小产后,身体一下就垮了,动不动就出汗,人廋成麻秆。福海买了麦乳精,鸡蛋,红糖给她养, 她就这样一直病恹恹的。 这事一出,妇联主任就辞职不干了。 估计心里有鬼,自己不想露面,派小儿子送来两斤鸡蛋。那孩子也就五六岁,虎头虎脑的,光着头,穿着开裆裤,毛毛看见他就哭了,仿佛看见五年后自己的儿子的样子般悲痛万分。
毛毛这一养,就养了五六年。 人瘦瘦的,肚子瘪瘪的,神情散淡得令人担忧。福海偶尔还会想起秋华,秋华是那种宽身板,大胸脯,大屁股的女人。老辈人常说,女人屁股大会生儿子。秋华就是生儿子的料,短短三年生了两个儿子,隔了两年说是想要个贴心闺女,谁曾想又生了个儿子,生出来就送人了。秋华妈在街上跟人说, 秋华生的孩子, 脐带都是粗短的,有这样脐带的孩子,注定只有弟弟的命。秋华妈说这事的时候,脸上带着骄傲的神色,让坐在一旁的毛毛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
回家,她跟福海说,我这身子病恹恹的,要不咱抱养一个吧?福海瞪她一眼,又抱住泪汪汪的毛毛。 毛毛在29 岁上,生下了二闺女果果。 孩子一断奶,她便响应国家号召,做了皮埋避孕。 没有人知道, 毛毛之所以做了手术,是在跟福海赌气。 那时,福海也不知道自己患了糖尿病, 只是突然变得很懒很瘦,嗜睡,口渴,动不动就饿了。 对房事更是有心无力。 犹豫了好久,去医院男科检查,医生冷冰冰地说,去查查血糖吧,多半是糖尿病性功能障碍。
一个做了手术,一个失去男人功能。那几年,福海只要一抬头,看见天也是灰的,眼见多少心愿就让自己给毁了,不要说两个儿子,半个也没有了。两个闺女,倒也莺莺燕燕惹人喜爱,但毕竟是闺女,将来要嫁出去的,不能留家作香火。 人说,家运好赖,全由人丁是否兴旺决定。看着弟弟家里出出进进都是闺女,那边木讷的四个兄长便说话了, 把福海叫到老母亲面前,指责治妻无方,不该让她做了手术,这是违人伦,不孝道。 福海有苦难言,就说,“哥哥们,你们也看见了毛毛身子弱,再生养,怕连命也难保。”哥们心下虽有气,但又觉得用命换一个后代也不值得。 福海妈快八十了,女人心细,加上是老女人,看福海几年内瘦成了麻秆,药物不断,就留了个心眼,下次毛毛送东西来,就悄悄问毛毛,毛毛扭扭捏捏不说。 老太太就说,“你婆婆我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知道做女人的苦处。”毛毛一听这话,便流泪了,但流泪归流泪,福海的事打死也不能说。福海是男子汉,那是要在村里顶天立地活人的。
福海的哥哥们当年也都五六十岁了,大哥咳嗽了一冬天, 到县医院一查竟是肺癌晚期,不出半年故去了。弟兄就像被串在一起的珠子,一个要是坏掉了,其他便也不久长。 老母亲成天唉声叹气。夜里,福海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着眼一夜一夜地熬。 有天早上,毛毛醒来时,福海坐在炕上吃烟,吓了她一跳。 福海仿佛是自言自语, 又像是对她说,“咱要个小子吧。 ”毛毛睁大眼睛,“啥,你做什么皇天后土梦?不知道自己无能?”福海吐出一口烟,毛毛便看不清他的眉眼了, 他的话从烟雾里传出来,“抱养一个。 妈也老了,弟兄们也老了,总得给他们留个念想,让他们将来入土,也心安。 ”
福海做了主的事,毛毛根本无力反驳。再加上, 毛毛心心事事为自己没有给福海留后而懊恼,现在,这无疑是解决当下困境的唯一方法。
合该成事,老天画下什么道道,你就得应验什么道道。晚上生明来家里喝酒,毛毛炸了盘花生米,拍了根黄瓜,两个人酒酣耳热,生明在福海耳边低声说,“矿上有个四川人生下个小子,想送人,你有意思没有?”福海心头瞬间翻山倒海,觉得生明就像自己肚里的蛔虫,贴心贴肺,知根知底。
小宝就是那年冬天被生明抱到福海家的。按照抱养的惯例,小宝进门的这一天就是生日,过一个月办了满月酒。福海心里对那生明十分感激,觉得他就是神仙派来的使者,置办烟酒,送给生明。 千恩万谢的话虽没说出,但表情里全是。
眼前又闪过前年生明送他月季树的情形,似乎早算定福海迟早是要伸手接过去的。就像他将小宝递过来,福海连想都不想,就喜不自禁地搂在了自己怀里一样。人跟人,有正缘,有孽缘,自己跟生明,还真不好界定到底是怎样的缘。
“福海,福海。 ”
老了的毛毛身体圆滚滚的,黑红脸,黑裤子,枣红衣服,远看,就像滚着个黑红的球。黑红球从街门里滚进来,滚到台阶前不动了。喘吁吁道,“宝回来了, 我看见他去他四大爷院里了。 ”
“你个臭老婆,游营得快不识家门了。 家里大事小事都不管,你能作甚? ”
毛毛这两年耳背的厉害, 说话越来越大声,她就喊,“街上有收玉米的,我看看价钱也不对? ”说完一转身,进了东房。
这几年, 两个闺女出嫁, 小宝常常不着家,老两口觉得上房太大,住着空落落的,一合计, 就在东房厨房里原来放东西的室里支了张床,这一住就是三年。
福海把存折放回腰包里,压了压,确认好后,也随毛毛回屋了。
“小宝刚回来说,要跟王花办喜事。 彩礼八万八,不带金货,还要小车。 ”
毛毛惊得从床上跳到地上。屋子小,毛毛人胖,差一点撞到电视柜上。
“咱酝酿一下,先找个媒人,跟我去趟闺女家,看彩礼能不能少点。 再一个,你现在有多少钱都得拿出来。 三一个,就是借钱的事,先问问两个闺女,我再问问四哥和我姐,你也得去问问你弟。 ”
福海早年手头宽裕,但不懂节俭,到年纪大了,懂得攒钱时,才觉得以前的钱花得太可惜了。 特别是身体有病之后, 也不能出去揽工。有熟人请他去煤矿看门,又觉得做这活丢人,就推辞了。年轻时福海也认下过一些有头脸的人,但他文化不高,身子又差,人家也没有合适的营生给他。有次,有个人说他们每天打麻将,缺个提壶倒水的人,要不你来吧? 福海知道,赌场上有赌场上的规矩,提壶倒水,服务费要按下注多少抽。 对方说,放心,注子大呢,绝亏不了你。 还真是,人家的注码大得吓人,根本不是一百、两百,竟然是五百、一吊,他提壶倒水一下午,有时加一晚上,收入就是一到两个注码。这样的营生干了半年,福海每天好烟抽着,出出进进都是出租车,腰包渐又鼓起来。
福海有个习惯,有多少钱都装在身上。起初是工作需要,早年的买卖都是现金交易,没有银行转账一说,福海特别享受收款那刻,厚厚一叠钱别在腰间,硌得人皮肉又疼又痒。当时采购能抽成,厚厚的一叠交给砖厂,余下薄薄的一叠就是他的。 细水长流,只要有薄的,总要成厚的。 他装着公家厚厚的一叠钱在村里显摆,出手大方,所以村里人传,福海是有钱人。 年节下走亲戚,福海备得都是厚礼,连亲戚们都觉得他是有钱人。 再加上每年他都在院子里动土,不是修缮修缮屋顶,就是整修街门。 村里缺水,他家第一个打水窖,让村里人眼馋了好长时间。如果有人登门借钱,福海也从不含糊,干干脆脆就借出去了。只有毛毛清楚,福海腰里别的是全部家当。他自己花钱极其抠门,人前抽的是云烟,背后抽的是两三块的都宝烟,除去买药,身上线都不置一根。毛毛想买件衣服,问他要几十块钱,像割他身上的肉一样不舍。所以趁热打铁,见他给人提壶倒水春风得意,毛毛便提议,以后卖玉米的钱归自己了,家里买点菜蔬什么的,孩子们的零花就不用福海的钱了。 他爽快地答应。
毛毛一听要把自己的钱拿出来, 瞪大眼睛,脸涨得通红,又不能说不拿,只得调转话头,“这又唱的哪一出? 你信? ”
“哪有把婚姻大事当儿戏的人? ”
“……还是留个心眼吧,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行找人打听打听,不要又让咱竹篮打水一场空。 小宝看咱也不亲,又偷又骗,跟咱隔着心呢。 唉,真怕了。 ”
小宝就像家里的定时炸弹,一炸开,让你猝不及防,灰头土脸。 小宝九岁那年,毛毛放在炕席下的一百块钱不见了,左找右寻,毯子褥子抖了个遍也没找见。 福海就指责毛毛糊涂,或许放其他地方了。 又过了两天,毛毛放在抽屉里的金链子又找不见了, 急得毛毛眼泪汪汪,把家里院子的每个旮旯都寻遍了,又要福海找人去淘茅厕。隔天老师找上门来,说小宝给同学们买健力宝和干吃面, 还拿着根金项链炫耀,说要卖掉换钱花。惊得福海和毛毛瞪着眼张着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小宝站在老师身后,低着头,脸上全是黑印子。毛毛心软,虽然心里恨,但又心疼,要抱孩子,小宝身子一躲,眼一瞪,“你们又不是我的亲爹妈,不用你们管。 ”毛毛愣在那里不知如何答话。 纸里包不住火,村里人多嘴杂,小宝的身世肯定是瞒不住的,但他们没想到,这么快就让小宝给知道了。 福海便去拉小宝,“我娃亲嘞,爹看见我娃亲嘞。没钱了爹给,金项链找回来就好,就好。 ”小宝之前挺着脖子很硬气,福海这一说,咬着嘴唇,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福海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原本想瞒孩子一辈子的事,不过几年就让他知道了。这要生了跑的心,老武家的天可真就塌了。他蹲下来抱住小宝, 也哭得涕泪横流。 老师一看,就说,“叔,娃小,该管得管呢。”福海心想,老子给儿子钱, 天经地义, 你个老师倒管得宽。
小宝渐渐也知道,爹妈最怕自己跑了,此后便总是理直气壮地要钱,要去网吧,要去买玩具。 福海也毫不犹豫地给,幻想着,自己这样对待小宝, 小宝就会恋家, 将来也知道孝顺。 毛毛管不住福海,也不能骂小宝,只能骂生明,说生明这个挨刀鬼,瞎了眼送来个害人精,败家子,这明摆着是祸害武家呢。 下次生明来,毛毛眼对鼻子直接就骂上了。生明也听说了小宝逃学,打架,不听话,据说还住到县城,给一个混混当小跟班。村里人脸皮说厚也厚,说薄也薄,生明也觉做了错事,让福海摊上一个操碎心的儿子,真是悔不当初,渐渐地就没脸来福海家了。 小宝的孝道, 在随后几年, 更直接地表现在祖母和几位大爷的葬礼上, 他作为武家唯一的男丁, 替他们拉灵戴孝,虽然小宝觉得特别无聊,但人前他还是要做出孝子的样子,爬到地上,跪在地上,没有泪也嚎。 小孩子怎样都会被人原谅的。 关键是,小宝顶着一门人的愿望和希冀,他将来是要传宗接代,让武家后继有人的。
小宝20 岁那年冬天, 有天晚上10 点了还没回家,毛毛做了小宝爱吃的大米炒菜,热两遍了,街门还是悄无声息。福海就说,“我出去找找。”刚披上衣服,就有人推门,那人边进门边说,“六大爷,可了不得了,你家小宝把甘虎给砍了。 ”福海惊得眼直了,“啥,啥,你说啥? ”“小宝喝醉酒,跟人打架,顺手从饭店地下抄起一把斧头,朝着对方就砍下去了。六大爷,一饭店的血呀,110 和120 都来了。 ”福海哆哆嗦嗦地问,“小宝现在人哪, 快带大爷去看看?”
小宝头发支棱,脸色苍白,身上又是土又是血的,坐在医院椅子里低着头,就像一个没娘的娃。福海心疼得伸手就要去摸,小宝却厌恶地往一旁躲了。 这一躲,福海心下一叹,到底猪肉贴不到羊身上,看着再亲,娃心里也是有梗的。
被打的人头上肩上缠满绷带, 看起来伤得不轻。 一个闺女陪在左右,福海看着面熟,后来想起,这闺女曾被小宝带回过家。旁边一个膀大腰粗约三十多岁的男子大声说,“你看看把人砍成啥样了? 真是畜生不如的东西。 ”
“娃消消气,吃根烟,咱坐下来商量个处理法子。 ”
“处理个屁, 让你儿坐个三年五载才解气。 ”
“娃不能这么说,你看看,人要紧,咱该出多少医药费就出多少,协商个好法子吧。 ”
这一协商,对方要五万。福海觉得只要小宝不被追究刑事责任,花五万还是值得,可惜他自己也没有那么多钱。 当时正好有人给二闺女果果说了个对象,对方木讷老实,比果果大五岁,果果心里疙疙瘩瘩,犹犹豫豫的。 小宝一出事, 福海直接就跟媒人说,“我们家没意见,看天气,让孩子们早点办事吧,彩礼不多要,就要五万。 ”
五万块钱红纸包着,倒了一下手,就给了那家人,水影一样。这事彻底打破了果果对爱情的幻想, 她也知道小宝闯了祸家里没办法解决,但她万没料到,爹就这样把自己嫁了。按照当时的彩礼行情, 果果能要到六万八千块钱。 这五万块钱,不仅要少了,也被对方看低了。 果果过门后, 一段时间很不被婆家待见,直到生下孩子后境况才好点。
过了年,福海去医院做常规检查,又碰见当初那个被小宝打坏的小伙子, 他笑嘻嘻地迎面走过来,“大爷, 小宝这段时间在没在家? ”
“他去太原打工去了。 ”
“怕是在本县呢,我前段还在网吧里见他来。 他一有钱,就在网吧里玩呢。 ”
“看你这娃说的,他没出去打工,也没向家里要钱,怎么会呢。”福海心想,你讹了我们家五万,还有脸面说钱。
对方诡秘地笑笑,“大爷,你莫恼,上回那钱可不是我全拿了, 你家小宝一万块钱就把我打发了。 ”
福海嘴大张, 嗫嚅不止,“那, 那钱哪去了? ”
“小宝自己拿上享用了呗。 ”
福海一下子就身软得瘫在椅子上不动了。
有了这前车之鉴, 毛毛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
福海把烟根从耳根后拿下来, 想起这是小宝敬的, 耳朵里果果愤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这么大的家业都是小宝的,你攒的,我妈攒的,一根草,一根线,一砖一瓦都是小宝的。你为了小宝,连闺女都能卖。你知道我这几年怎么过的?让人家小看,欺负,你看见了吗?你就知道心疼小宝, 可我们才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
福海用手揉揉朦胧的双目,月季树上,小嘴巴一样的花骨朵,喜气洋洋,仿佛在迎接武家即将要举行的那场婚礼。他叹口气,颤巍巍地道,“娃结婚,这可是老武家的荣耀,不能,不能,娃不能再哄骗咱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