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过意思如下的话:写作者积累的不是专业知识,甚至不是经验,而是越来越没有把握;在文学写作这件事上,专业意味着末日。读及此言,你即心有戚戚,深以为然,甚至悄悄松了一口气——读书写作既久,越来越感到诗歌写作如此之难,常常沉吟数日,积累若干动机和句子,但要真正完成它,却左支右绌,久久难以成章,心中便常常有“江郎才尽”的惶恐和无奈,然而按照如上逻辑,这并不是写作到了山穷水尽的当口,而庶几可视为对写作难度的自觉要求,是还处在不停的练习和磨砺当中,进而可以认为自己仍有进步的可能。
作品被阅读,拥有读者,被或多或少的同道激赏,因此收获赞扬和荣誉……几乎每个写作者都会对此抱有期待和欣喜,而体验和品尝这些奖励之糖,甚至会在某种程度上提升你的信心、鼓舞你的热情。但继续进入创作中,这些美味转眼便会成为短暂和虚幻之物。让你重新获得真实性和肯定性的,反而是再一次的犹豫、怀疑、艰难和困顿于途的未完成感。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总是有一种谋求舒适、熟能生巧的妄念,认为应当而且可以把写作这件事弄清楚,可以做到技巧完善,写得轻松愉快、得心应手,设若你已经体验到了这般梦想达成般的乐事,并不是你的努力得到了报偿,而只是说明一个问题:你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写作的死期,近了!所以,警惕舒适感,警惕惯性,警惕对他人和自我甚至是称得上优点的重复。写作者永远处于未完成之中,永远都是开始,永远在攀爬的路上。
阅读和写作的时日越是长久,写的作品越多,这种提醒便越是强烈,但真正的难题却并不是对这种强迫症的接受和适应——生活本身总是能够在种种底线思维中获得对自己的谅解并达到逻辑自洽。真正的难题是,在写作活动那幽暗的时刻,怎么面对和处置每个具体环节,终得自拔于混沌未明。比如,一个作品的动机如何发生,如何准确恰当地把握它,如何把词语写得像第一次被使用,如何把事物描述得像第一次降临人间,如何把道理说得像第一次被说出……“艺术的最大敌人就是陈词滥调”,如果我们相信的确如此,那么长久以来的阅读和写作便意味着对“陈词滥调”仓库不断扩容,所读过和写过的既是参照,同时也成了限度,对那些存储收藏的品类与尺寸知道得越多、越清楚,也就会更谦恭、更谨慎。
作为写作活动的一部分,阅读是如此重要,总是希望我们所读的东西能把我们送往此前从未置身过的语言、视觉或精神世界中去,现实却并不是这样,在充斥着陈词滥调的视觉和语言环境中,寻获有效的阅读几成大海上撒网,而自己的积累也提出了种种具体要求。如果说长久的阅读与写作真的有经验可谈,那就是你越来越明白,哪些人的作品和哪些东西是不必去读的了。智识创化的紧张时期已经过去了,如今,除了对某种专门知识的学习和了解,你从他人作品更多渴求的是现象被思索、历史被记录、现实被指证、修辞被更新,你发现许多人、许多作品已经配不上你花的时间和精力。曾经有那么多喜欢的作家和诗人,当你又一次珍惜地翻开他们的新作,往往读上十页便感到疲倦和沉闷,然后用一两小时继续翻完,在笔记上写道:“某日读某某的《某某某》,此人的作品不必再读了。” 以此道别,甚至会加上两句:充满了内容和形式的自我重复,对自己的风格和手段自鸣得意。作为写作者,他们既不再给你启迪和引导,又缺乏风趣和欢愉,震动已经结束,异质感已经消失。你原有的阅读清单越来越短,作者的名字越来越少(好在还有年轻的天才时或出现)。你认为接下来可以从少中读出多,从空中读出有。如若反躬自问,这是不是你本身的眼界出了问题?心胸狭隘,走上了斜路?但你相信自己的固执,你要保持你的偏见。
事实上,正是种种“偏见”让你成为自己。首先,信仰,这种完全属于个人的内在确定性,让你确立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这几个习见的空洞词语,却是每个具体写作者的立足之处;其次,更趋明晰的文学追求和美学观念,你一再强调,要努力根植于希望和理想,保有热情和力量,探讨现实存在,想象未来生活,构建精神图景;“偏见”也形成了你的知识谱系,“多识草木虫鱼之名”,问记自然、科学与人事,接受事物的敞开与邀请,通过事物说话,事物自己开口说话,让事物对你说话;正是“偏见”逐渐让你建立了自己的词汇表,从古典的土壤里学习、吸收文学的精华,不断消化世界文学在现代汉语上的回响,从中国当代现实生活和人民群众的日常表达中,提取最鲜活、最生动的口语,并一再将社会流行话语、政治话语植入诗句,以其涵括性、丰富性、确定性和巨大的时代背景,提升诗歌语言的能量。在这样的辨析和审视间,你感觉自己像一个边缘模糊的容器,在幽晦中被打量,被置于期待中。
如果说每个诗人都是一个独特的容器,写作便可以视为对这个容器的发现和发明,而能否兑现这种期待,写作者的生命背景是基础的、决定的因素,它有赖于生活经验中的所见、所遇、所感、所悟。当代大多数诗人的写作,是由个人经验出发的写作,这里可以称之为“大地之诗”。这个概念应当归功于诗人于坚,他在《便条集486》中写道:“1917年/新诗在北京诞生/与某婴儿的出世一样/没有伟大迹象/书生胡适铺开一页新的稿纸/过去的写法是从天而降/现在他横着写/与大地平行。”短短数行,关于汉语新诗的发生史和个性特点,似乎比连篇累牍的许多论文更准确、更丰满。当初一个新鲜幼小的婴儿业已成长为今天的健硕青年,而那句“与大地平行”,则令人深长思之,它不仅指向现汉语诗歌的表面格式,也喻示其存在形式与精神姿态。诗歌来自生命经验和生存体验,来自“大地”,但它并不是踩踏或行走在大地上,而是“与大地平行”,而只有飞起来才能够平行。一首诗歌中的真正是“诗”的那部分,就是飞起来的那部分。如果说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别在于是否具有一种形而上的精神性,那么诗与非诗的区别,就在于作品是否具有一种神奇,有一种飞翔。诗,必有出神的一刻,“突然不在世界上”,不论它的起点在“大地”的何处,总有一个起飞的时刻,如兰波所说,“铁皮作为小号醒来”,神话以与庸常的具体的事物结合的方式登场,到达陌生处,到达不可捉摸处,见到不可见,听到不可听。所以,它是“大地之诗”,进而是平行于大地的飞行之诗。
在这里,诗歌的“大地”,与其说是对具体事物的指称,毋宁是对生存状态的确认,既是指具体生活,也是指诗人与时代的关系。荷尔德林所问:“在一个贫乏的时代里,诗人何为?”更具普遍性、更确切的意思应当是:在自身所处的时代里,诗人何为?每个诗人都在自己的时代,你应当而且必须面对它和理解它,从对现世生活的肯定出发,把人间问题当成全部灵感的源头,“达世变,通民情,识时务”,以敏锐的感觉和明晰的智识,发觉转机的发生,捕捉新异的变化,以对文学和世界所具有的坚定看法,以有所承担的责任意识和勇气,扬长而入,直干现实,并做出提示的和预言的诗艺表达。
如果说“一切的历史都是当代史”,那么也可以说所有的人都是本人,包括沉沦的人、失望的人、痛苦的人,也包括智力不够而且德性欠缺的人。“认识你自己”,进一步寻找你自己,回到你自己,而时代就在你自己身上。如果像尼采所说,要“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那么进一步去建设这个时代,成就这个时代。如此,克服种种困难的犹如怀刃疾行的热切的写作,才会留下摆脱庸俗和奴役的艰苦努力的痕迹,成为表现人战胜自我弱点和黑暗的光荣记录。即便命运时值昏暮,即便遭遇到了整个世界的失灵和断裂,在文学和诗歌中,终有一种唤醒、一种照耀,让你和你所处的时代因此从幽晦里渐渐亮起,风神俊茂,勃然不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