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我久久说不出话来
因为温暖让地气升腾
我跑到旷野上,俯卧下整个身体
我看见白色的火焰舞蹈
水汽如虹——行走在其中的
脚步、车轮仿若神的道具在飘动
尘世于斯美如仙境
我久久说不出话来,大地
多么仁慈——
为了让我们活下来,它生出五谷、蔬菜
为了让我们活得更好,它生出虚幻
在一块又脏又破的绿缎子手绢上
我找到了那只凤凰
在废墟堆破碎的青瓦片上
我找到了另一只
在故乡咬紧牙关的眼神里
我找到一种飞翔
那是残缺的墓碑后面
祖先灵魂的模样
落日的古运河
多么干净,那照耀多么隐秘
像一枚簪子遗失
水中那声欸乃
那么干净,像一个人离去
一声琴
秋声覆盖的古运河
多么干净,敞开的石榴
是码头
古运河上的挥手,那么干净
一个情真意切的人
站在桥头上
一朵初雪里的古运河
多么干净,那是小时候发下来的
新课本
几只麻雀埋首觅食草籽
——多愿是它们
不在意严寒将至,草籽饱瘪
专心,低头,眼界有限
此地即是故乡
不在意霜里远方
草籽洁净的含义
——不在意,心就安了
就不用东张西望
庄稼被收走后
我的心像眼前的田野一样空阔
一座座坟显露出来
那是我久久以来想说出的
它们自自然然地散落在田野上
宽敞、澄明的归宿
与最低的野花野草在一起
我闲坐在它们中间
从未有过的踏实坐在我身旁
我曾经出生,也一定消亡
像初霜落在剩余的草叶上
我没有悲伤
我曾经的热烈都已交付
想到我也有融化于阳光中的一刻
我的心就是一粒草籽
我痴迷写字
一笔一画,端端正正的汉字
纸片空白处呼唤我:别停
笔尖像神秘泉涌
我写下的字都活
坐起来看我——蝌蚪、玉米、树木
栅栏、星星
那时我不知道,那里面还有
江河山川、生老病死
有看不见的,我自己
我更喜欢用树枝
在干净的地面上写
一撇一捺的筋骨,笔道深刻
仿若大地是一块碑
日光写下草木
我写字的时候
总有一种恩情环绕笔端
像晨曦环照田畦
每一个笔画都沐浴着光
祖父看我写字
他不认识,他只是笑
幼小的我在笔画里长高
写字让我坐姿干净、挺拔
让我的心追慕着
飞鸟、游鱼、房屋——我住在其中
那飞雪的踪迹,流水绵延
苍老天地:望着我
每一个笔画都成为命运
沐浴着光
环绕着一种恩情
一阵轻风是看不见的
但它经过墓园的杏花树丛时
被看见了
像一只手的抚弄,留下痕迹
就在那一瞬,我仿佛看见
自己的一生:一阵轻风
漫长,不易察觉
冬天降临院子
我的诗变得像那几棵槐树一样肯定
叶子落光,树皮皴裂,没有说辞
蝴蝶飞走,我的诗像它振翅时
留下的空气,没有复原,永难平息
我要在诗中一片一片焚烧落叶,以免它
随风出门,引起抒情火灾
我以诗仔细分辨羊被宰杀时的叫声
和婴儿的哭声哪种更悲惨,一个来,一个去
蜀葵种子晒在窗台上,我的诗
要像它们一样小,种在掌心
——最广阔的原野
邻居过来借家什,他不知道诗
我的诗就是这个不知道诗的人
一撇一捺,一笔一画地出门
黑夜覆盖下来
关灯,上床,睡觉——伟大的重复
而我必须把诗写得像梦一样可靠
想起那少女眼神
我平生有所辜负
想起她刘海下一袭晶亮的羞涩和无望
我至今不安
那眼神是给我的
一个穷苦少女的礼物
那眼神
像羊脖子上的一根细绳子
[创作谈]
真正的诗歌,以及一切同灵魂相关的写作都与人类文明的进程相逆反。它回溯人类精神的原初,穿越肉体和现象,回到心灵。在时代的环境里,它以固执地坚守和孤独地追问、歌唱,表达艺术的真理。当我在宁静的深夜里,细心地阅读食指、梭罗以及苦难而又伟大的俄罗斯诗人——在20世纪遭受非常命运的古米廖夫、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我的心就被这些高贵的精神品质和艺术品质所吸引。他们的写作始终有一种品质的统摄,或者说是品质的照耀,这种品质感使他们的写作卓然不群。
品质写作首先是我阅读的感受,而与写作方法之类毫无关联,甚至与所谓才情才气也关系较远——一切心灵纯洁富有生命力的人都是有才华的,然而却不一定拥有写作的品质,尤其是与时代构成某种巨大精神关系的品质。因为这种品质的生长,需要信仰的固守,需要承受精神的历险,甚至需要骨子里天然的某种执拗乃至“愚钝”的品性。我想,对于一个真正的写作者而言,品质的要求有时有必要使之变得因大美而木讷、因坚守而老旧(像大象),对所要表达的事物保持清醒,以摆脱庸俗才华与人格坠落对于本色人性的洗劫,从而使灵魂里的“天真”与“幼稚”得以在糜烂的各种文明中保存下来。才华的境界与品质的境界犹如血肉和骨头构成有价值的写作。
人文、人性的品质、思想情感及其语言的品质,将统摄于写作者较为完整的精神背景下(成熟的高境界的写作者的内心和文本里,总有独立的精神背景)。然而,当下的写作,到处是不完整的写作、零星的盲目的挥霍的“无效”写作。因为创作者的精神背景尚未建立或是根本性的缺失,使不断花样翻新、不断操练的形式终究得不到有效确立,写作及写作者的品质便难以呈现。每一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精神高度,缺乏品质性的写作,这个精神高度就难以言及、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