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体”对语言与修辞的新探索

2020-11-18 10:17
心潮诗词评论 2020年2期
关键词:李子新诗诗词

何 婧

社会发展到今天,现代事物和词汇成了旧体诗人绕不过去的巨大存在。但传统诗词毕竟数千年来一直生长于农业文明社会,主要使用的是文言词汇和文言语法,从而产生了强大的审美惯性,对现代的白话词汇有着强烈的排异反应。为了尽量消解这种反应,将现代事物和词汇纳入诗词的审美系统,当代诗人做出了各种尝试和努力。李子认为评价一个当代诗人的成就,一项主要指标是看他将多少现代事物和词语纳入到了诗词的审美系统当中,也即为诗词大厦的添砖加瓦贡献了多少审美增量。难能可贵的是,李子用大量的创作实践扎实地践行了他的“审美增量”理论。

一、新词语的超常规吸纳

当代诗词即便是新变派一般吸纳现代词的范围也只限于普通话常规词,而李子却大大超过了这个范围。“李子体”中至少有四类现代词:常规词、网语、方言、行话术语。

(一)常规词

“李子体”中这类词语数量较多,尤以具象名词居多,反映了“李子体”强烈的及物性。同时这些词语又涉及面极广,部分颇难入诗词。下面是它们的一部分。

生活词:手机、电视、人类、飞机、卧铺、金属、土豆、吧台、薪金等。

三音节以上词:疫苗单、将军肚、地球村、鬼故事、象形文字、寻人启事、英特纳雄耐尔等。

科技词:黑洞、恒星、时空、原子、碳、氢、克隆、彗星等。

时政词:反腐、常委、小平理论、和谐大业、天下为公等。

人名:白求恩、黄永胜、李刚、郭美美、(薄)熙来等。

俚俗语:牛逼、猫腻、绿帽、王八、鸡巴蛋等。

部分词语古今字面相同,但含义不同,李子所用皆其现代含义,如党(中国共产党)、网(互联网)、屏(电脑屏)、球(体育运动)、枪(热兵器)、站(车站)、厂(工厂)、书记、阳台、同班、同志、解放等。

(二)网络词

随着移动网络的普及,上网人数占了人口的大部分,网络流行语也因此成了当下汉语的一个子系统。它们诙谐幽默、传播更新快、紧扣时代热点、像典故一样背后有着丰富的含义。“李子体”中有不少网络词语,如爆成渣、大神、毛衣站、魔都、撩妹、坑爹、奇葩等。有的是谐音如毛衣站(贸易战),有的是隐语如菊花(指肛门)、方便面(指周永康),有的需特定语境如呵呵(网络回复套语)。

(三)方言词

李子诗词中的方言词主要是赣南一带的客家方言,另有少量湖南、闽粤、藏区、北京方言。部分有音无字,字系李子的猜测。有些单字与普通话含义不同,如赣南方言的猎(追赶)、坑(山谷),湖南方言的冲(山间平地,多作自然村名字),李子所用皆其方言义。此外,还有一些词汇虽非方言,但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它们与方言一起构成了李子的地域民俗写作。如砍山刀、粗瓷碗、客家、木梓、火笼、扁篓、火铳、柴刀、山窝子等;以及某些赣南大余县的小地名。

(四)行话术语

李子独自开辟了矿山场域的写作,因此不可避免地会涉及较多的矿山行业术语,也包括早期的矿山行话如里工、逛衣等。有些单字在作品中的含义也都与矿山有关,如井(矿井)、炮(采掘面的爆破)等。对某些过于专业而缺乏具象的术语,则代之以更通俗易懂的说法。此外李子偏好神秘主义风格,因此也涉及丧尸、配骨、青头鬼等巫蛊术语。还有比普通科技词汇更专业的白矮星、薛定锷之猫;与藏区生活有关的塘火、锅桩、茶马;以及股票术语空头等。

“李子体”中现代词密度在当代新变派当中应该不算特别高,但广度恐无人能出其右。他甚至突破了当代普通话词汇的重围。而且从效果来看,李子多数新词语还是用得较妥贴的,其对当代诗词审美增量的贡献甚大。

二、旧修辞方法的翻新

传统诗词讲究对语句的锤炼,发展出许多修辞方法。李子为了消解诗词的传统审美对现代词语的排异反应,对这些旧修辞方法进行了翻新。

(一)对仗

对仗是传统诗词最惯常的修辞方法,对某些体裁有一定的强制性。李子惯用对仗来提升现代词语和现代思维的审美效果,消解排异反应,同时值得商榷的是,也出现了刻意使用新词语对仗以炫技的迹象。

驱驰地铁东西线,俯仰薪金上下班。

(《临江仙》)

这是“李子体”中的著名对仗。人们一般只注意到铁对金极工,其实地对薪也极工,地者土也,薪者木也,属五行相对。这一联是李子新词语以常态呈现而对仗自然工稳的典型例证。

蛋在生前多白扯,肉于死后便红烧。

(《浣溪沙·承包败绩》)

将“白扯蛋、红烧肉”这样的俗语对得诙谐不难,对出哲理较难,此联兼具二者。同样的拆字对还有“巡山蛇眼镜,拦路豹金钱”、“文在革中家有派,炮从打后国多囚”等。

笑毒蛇心地,繁花俱黑;雄鸡脑海,旭日先红。

(《沁园春》)

“毒蛇”用了蛇类视力弱的现代生物学知识,“雄鸡”则将“金鸡报晓”作了深度诗意化的改写。且繁花植于“地”,旭日升于“海”,合于物理又关乎人情,再一次证明李子现代词语对仗的稳切。

战火象奔牛逼,王气龙腥猫腻,千古佐奇谈。

(《水调歌头·香山饭醉》)

此联打眼的无疑是“牛逼”和“猫腻”两个俚语。这里“牛逼”与“象奔”自对,且关联“战火”;“猫腻”与“龙腥”自对,关联“王气”。这就强烈提示它们都是用典。“象奔”系《左传·定公四年》针尹固将火系于象尾以奔击吴师,“牛逼”系齐国田单火牛阵破燕军,“猫腻”系戏曲《狸猫换太子》故事。虽系用典,但显然读者在阅读时不会忘记它们的俚语语义,这就产生了一种荒诞又诙谐的心理体验。

(二)比喻

比喻虽然不像对仗一样有一定的强制要求,却也是传统诗词的古老修辞方法。当代诗词新变派思维开阔,多有新奇比喻。

大伙体温恒定,四肢对偶如诗。

(《风入松·诗词研讨会》)

将人体四肢比作律诗的对仗两联,冷隽新奇,有一种木偶似的漫画感。

噪晚归鸦。那串凌空黑火花。

(《减字木兰花》)

此喻很切合李子无家过客的心境。乌鸦们犹如一道带电的鞭子,击痛他的心灵。

炊烟高起乱花中。遥似花妖捉笔正描红。

(《虞美人》)

摇曳的炊烟像正在描红的毛笔,炊烟下的红桃花像红色的字,喻得极新奇。

然而,“李子体”中最新奇的比喻是关于灯火的。

神州灯火西流,风吹日落,撒一地、象形文字。

(《祝英台近》)

由于东西部日落存在时间差,从高处看,东部灯火先亮,然后一路向西延伸,每一盏灯犹如一个象形文字。

芭蕉树下话当初。繁星天上字,一夜一翻书。

(《临江仙·赠儿时伙伴》)

与前面以灯喻字类似,只不过将灯换成了星。但它的独特性在于,除了以星喻字,还将天幕喻书页,将天幕的每夜出现,喻为一页页地翻书,同时又以“翻书”喻“话当初”。

(三)拟人

拟人即将他物他事赋予人类或超人类(如仙鬼)的行为动作或思想感情,某些拟人也可视作喻体为人类的一种比喻。我们先看几例。

打闹牛羊歌唱鸟。花朵见谁都笑。

(《清平乐》)

隐约一坡青果讲方言。

(《南歌子·山村之晨》)

阴影一声尖叫,高楼欲火阑珊。

(《清平乐》)

果实互相寻觅,石头放弃交谈。

(《风入松》)

下面几例的被拟者并非人类,而是超人类的神仙、妖怪或人格化的造物主。

炊烟高起乱花中。遥似花妖捉笔正描红。

(《虞美人》)

推太阳。滚太阳。有个神仙屎壳郎。天天干活忙。

(《长相思·拟儿歌》)

你在桃花怀孕后,请来燕子伤怀。河流为你不穿鞋。因为你存在,老虎渡河来。

(《临江仙·童话或者其他》)

最后一例虚拟了一个人格化的造物主“你”,同时桃花、燕子、河流、老虎、鱼、蛇怪等均被似人化。

(四)重字

一般认为诗词要避重字,但也有刻意重字来造成某种修辞效果的。这种重字以词体居多,古人甚至有句句重复某一字或几字者。李子高度偏爱重字,他把这项古人旧技发展到了一个新高度。在“李子体”中刻意重字的篇目高达约三分之一,有不少重字形式系其独创。

以下是几首基本上整篇重字的作品。最能体现李子重字技巧的是由两首《皂罗特髻》构成的小型组词。《皂罗特髻》这个僻调要求七次重复首四字,但这两首词除了这项重复之外,其他地方还有大量的重复。李子这样刻意的高度重复,旨在说明矿工妻女两代女性的相同宿命。

腰上柴刀藤挂,肩头柴火藤缠。砍柴人歇响山泉。一捧清凉照脸。 山道夕阳明灭,山深虫唱无边。山洼阿母主炊烟。家在山梁那面。

(《西江月》)

桃花岭下花溪坞。百鸟鸣花树。炊烟高起乱花中。遥似花妖捉笔正描红。 采花脆笑花枝舞。花是邻家女。对花她却喊人名。喊得花多并蒂岭多晴。

(《虞美人》)

罐笼在井,有四月繁花,大山无际。罐笼在井,有灶烟摇曳。扶门望,罐笼在井,有红绳,放在窑衣内。罐笼在井,有矿灯迢递。 今日罐笼在井,有新坟三四。却依旧,罐笼在井,却依旧,四月花如沸。罐笼在井,有女儿三岁。

(《皂罗特髻·罐笼在井》其一)

罐笼在井,又四月繁花,嫁衣初试。罐笼在井,又灶烟摇曳。扶门望,罐笼在井,又红绳,放在窑衣内。罐笼在井,又矿灯迢递。 今日罐笼在井,又三年夫婿。却依旧,罐笼在井,却依旧,四月花如沸。罐笼在井,又父亲长睡。

(《皂罗特髻·罐笼在井》其二)

(五)民俗

诗词中的民俗内容可增强某种阅读体验,如生动有趣、奇异惊悚等,因此可视为一种特殊的修辞。“李子体”多涉赣南等地的巫蛊等民俗,颇具神秘性和生命意识,具有较大的阅读冲击力。

竹敲忧鬼出,草响讳蛇爬。

(《临江仙·小山娃》)

这是赣南山区孩子的小迷信。在山上听见敲竹子的声音,便认为遇上了敲竹鬼,须撒尿以禳解。听见草丛中有疑似蛇溜过的声音,忌讳说蛇字,必须以其他隐语代替,否则将遇到更多的蛇。

抹黑像框人便死。马路弯成日子。

(《清平乐》)

本来是人死后才将相片加黑框,此处故意倒置因果以造成诗意。同时也可理解为类似扎小人一样的黑巫术。

窿洞黑,祭牲肥。灵芝草长死人堆。

(《鹧鸪天》)

中国民间一直传说灵芝是名贵药材,生长于棺材板的灵芝更好,如果生长于尸体口腔部位则最好。这些词句反映了矿难频发又西药匮乏的早期矿山的惨况。

岚深蛊毒身家,三十载、单枪嗜血。

(《柳梢青·老猎户》)

传说南方山民尤其是苗族等少数民族会用某些现实毒虫或其他东西培养出一种拥有超自然能力的毒虫,可以用来害人。这种毒虫称为蛊,其毒称为蛊毒。

三、新修辞方法的探索

李子在翻新旧修辞方法的同时,也探索了一些新修辞方法。这些方法主要来源于新诗等白话文学。

(一)偏移

在两个具有关联属性的事物之间,直接由乙取代甲,省略中间的过渡和说明,这种修辞方法被某些新诗学者称为偏移。偏移使诗简捷精粹,增强了语言的张力。只是这个概念尚未被大家公认和普遍使用,在此笔者姑且借用它来讨论“李子体”中的类似修辞。须说明的是,偏移与比喻、拟人等传统修辞方法有时存在交集,只是虽然表面一致,但其实内在的思维方式与传统存在差异。

半村烟起半村眠。屈指红霞烧去梦三千。

(《南歌子·山村之晨》)

一阵风来,一阵夜伤寒。

(《喝火令》)

我把眼帘垂下,封存一架时钟。

(《清平乐》)

第一例以霞取代灶火。第二例以夜取代人。第三例以时钟取代记忆。

那天金谷众丧尸,火并阮和嵇。

(《风入松·诗词研讨会》)

此写研讨会上“金谷二十四友”的拥趸与“竹林七贤”的拥趸发生争论。传说丧尸是人死而复生后变成的怪物,只拥有正常人的部分能力,常出现在小说、电影、游戏中。拥趸只拥有偶像的部分思想,或者模仿偶像的部分行为,其情形与丧尸相似,故以丧尸代拥趸。

(二)文白错位

李子说“我们读到唐人元稹的‘雨来看电影,云过听雷声’,会忍不住莞尔一笑。这主要是‘电影’这个词的文白错位造成的。这一现代人所独有的阅读心理体验,被敏锐的网络诗人捕捉到,进行逆向操作,从而开辟出‘文白错位’这样一条别开生面的写作之路来。”

无家无业好游方。卧铺驮大块,倒闭夜来香。

(《临江仙·旅游》)

在文言语境中,“倒闭夜来香”即“躺下一闭眼就睡得很香”,这也是作者真实要表达的意思。但我们现代人毕竟更熟悉白话语境,因此在阅读时就无法将“倒闭”“夜来香”的白话干扰语义完全驱除。作者利用这种文白语义的错位,刻意造成了一种形似双关却又与传统的双关不一样的阅读体验。

逆旅家天下,浮床梦亦宽。

(《南歌子》)

战火象奔牛逼,王气龙腥猫腻,千古佐奇谈。

(《水调歌头·香山饭醉》)

家天下、牛逼、猫腻,均是文白错位。其中“牛逼、猫腻”的白话干扰语义特别强,在文言(也是作者本意)它们是用典,在白话它们是粗俗语。

西山作队仲春游,巉石天梯鬼见愁。

下野花红风选举,上峰云白鸟轻浮。

担心失落频伸手,奋力追攀未领头。

纵目神京烟火色,阿谁指示最高楼。

(《爬山戏作》)

这首诗不难看出失落、伸手、追攀、领头、最高楼甚至巉石、天梯、鬼见愁的隐喻性,以及神京的谐音。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词语具有文白错位的双重语义,如下野、花红、选举、上峰、鸟、轻浮、指示等。这就构成了一种独特的阅读旨趣。它是写爬山,又不仅仅是写爬山,似乎牢骚、恶搞、反腐兼而有之。

(三)科学哲学思维

“李子体”中有相当一部分现代科学哲学的内容。它们与“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之类的古代哲理诗旨趣迥异,与前面提到的巫蛊民俗恰成两极,但又异曲而同工,都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和阅读冲击力,可以看作是一种特殊的修辞。

枪眼如坑。字眼如坑。智者从来拒出生。

(《采桑子》)

李子是一个人类智慧和理性的怀疑论者。他认为科技的加速发展实际上加速了人类毁灭的步伐,而能够挽救这一切的智者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出现。枪眼隐喻人类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字眼隐喻人类文明与科学发展。坑可理解为是一个网语,即上帝给人类挖的坑。

金钱和血纠缠。血和空气纠缠。

(《清平乐》)

以现代生理学入诗。人体吸入的氧气由血液带到身体各处,交换出作为废气的二氧化碳,此新陈代谢是生命的基本特征。而在现代社会,生命则要由金钱来维系。金钱—血—空气,三者构成了一个维系生命的体系。金钱乱入原本由血和空气组成的二元系统,凸显了现代金钱社会的残酷和荒谬。

太阳呵、操纵时钟,时钟操纵我。

(《绮罗香》)

宇宙力量操纵时间,而时间操纵人类个体和整体的所有进程。太阳,宇宙力量的代表;时钟,时间的表达物,也即时间本身;我,既可是人类任意个体,也可是人类整体。

(四)新语典

用典是诗词最常用的修辞方法之一。“李子体”的一个特点就是新语典用得很多,而且来源驳杂,包括新诗、歌曲、段子等。

坟中鬼哭,屋中人笑,然后是浮云。

(《少年游》)

末句暗用网语“神马都是浮云”。

银行鸡屁股,片警犬喉咙。

(《临江仙》)

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俗语“鸡屁股银行”和本世纪流行段子“治安基本靠狗”。

因为你存在,我是笨童孩。

(《临江仙·童话或者其他》)

合用犹太格言“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及基督教教义“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

正月是新年。大叫三声黄状元。

(《南乡子》)

用赣南龙南县山歌《凳板龙》“正月里来是新年……大叫三声黄状元。龙凤裙,黄状元。大叫三声黄状元。”

亡魂撞响回车键。枪眼如坑。字眼如坑。

(《采桑子》)

“枪眼”两句用杨炼现代诗《谎言背后(失踪)》“我死在第二次/在早晨/密布枪眼的脸再次密布字眼。”

秋雨三千白箭,春花十万红唇。

(《西江月》)

后句化用海子现代诗《我,以及其他的证人》“那些寂寞的花朵,是春天遗失的嘴唇。”

突然夜色向前倾,然后有枪声。冬眠之水收容血,多年后、流出黎明。

(《风入松》)

化自北岛现代诗《宣告——献给遇罗克》“从星星的弹孔里/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四、全白话诗词的写作

诗词的基本语言是文言,近现代随着社会的巨变,诗词的语言和修辞开始出现一些变化。但即使是新变人士,全白话的作品仍然是很少的。而李子有全白话诗词十多首,在其集子中占比较高,且都是词体,主要可分为两类,一类纯口语,一类拟新诗。

(一)纯口语词

李子纯口语词在其集中约有五六首,以下是其中的两首。

下地回来爹喝酒,娘亲没再嘟囔。今天俺是读书郎。拨烟柴火灶,写字土灰墙。 小凳门前端大碗,夕阳红上腮帮。远山更远那南方。俺哥和俺姐,一去一年长。

(《临江仙·今天俺上学了》)

再没飞机诓你。再没老师熊你。你住那房间,仍像咱们家里。孩子。孩子。过节也该欢喜。

(《如梦令·儿童节致大连空难孩子》)

第一首显然是拟他人声口,笔者认为第二首也是拟他人声口。李子惯用小说模式写作诗词,甚至比小说更倾向于将讲述者客观化、现场化。因此,《如梦令》与其说是作者对遇难孩子说,毋宁说是家长对着孩子遗像的喃喃自语。

李子的纯口语词,乍一读与真口语极接近,有的已无二致。实际上没有谁说话会天然地符合诗词的格律声韵,因此李子的这些“真”口语必然也是经过大力加工,将语言新变推进到极致的产物。它们看似简单轻松,实则极其难写,词汇和语法几无腾挪空间,十分难以兼顾口语的原汁原味与诗词的格律声韵。《如梦令》情感真挚,《临江仙》情节生动,且有情感有审美有留白。可见纯口语诗词也是可以写出好作品来的。

(二)拟新诗

拟新诗和纯口语表面看都是白话,其实恰好是两个极端。纯口语直白浅显,拟新诗复杂晦涩。诚然,当下的新诗或曰现代诗也有浅白的口语诗一体,不过我们在此姑且不论,而是仍以“拟新诗”指称李子这类语言空灵、意义隐晦的作品。拟新诗用的是陌生化了的书面白话,在诗意的经营和审美等方面较纯口语充分得多,为满足格律声韵的语言腾挪空间也较大。李子的这类作品有十余首之多,其中多数属于“人类词”。

让花欢笑。让石头衰老。让梦在年轮上跑。让路偶然丢了。 让鞋幻想飞行。让灯假扮星星。让碗钟情粮食。让床抵达黎明。

(《清平乐》)

那天金谷众丧尸,火并阮和嵇。手持月亮为兵器,共遭遇,十架飞机。然后点燃烟草,捧红某段谈资。 那天李在曲江池,杜在浣花溪。老陶采菊东蓠下,曹瞒曰:乌鹊南飞。大伙体温恒定,四肢对偶如诗。

(《风入松·诗词研讨会》)

夜斑斓。乌鸦劫走玻璃船。玻璃船。月光点火,海水深蓝。 满天星斗摇头丸。鬼魂搬进新房间。新房间。花儿疼痛,日子围观。

(《忆秦娥》)

《清平乐》意义较显豁,无非表达对生活的美好愿望以及应该容忍微小的遗憾。《风入松》要晦涩得多,关键在于“丧尸”这个词的含义。上一节曾提到此处是以“丧尸”取代“拥趸”的偏移修辞法。《忆秦娥》与新诗女诗人蔡丽萍(青蛇出洞)的一首诗有关,心造了一个幻想世界,大抵有生命、死亡、时光、远行诸义,但并没有确切的含义。李子曾对这首词有一段解释“这词究竟是写什么,我作为作者可以明确说,我也不知道它写的什么。它是这样一种诗:其文本只有审美价值和模糊的意义指向,却没有唯一的解读,或者说它可以有无数种解读。每位读者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和知识,来对它进行解读,或者不解读,只享受一种审美的阅读快感。”显然,这是后现代主义的文学理论。

由此可见,这种拟新诗的语言很接近新诗,意义或显或隐,甚至可以没有确定的意义。因风格与常规诗词迥异,对这部分作品的争议自然是极大的,批评者也非常多。不过它们绝非没有诗意,而是有着与常规诗词不同的另类诗意。不管怎么说,纯口语词和拟新诗都是李子具有独创性的新变,在当代诗词新变派中,李子可以算是彻底颠覆了文言语境,把白话向相反的两端都推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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