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当代人的语言写当代人的生活
——蔡世平《南园词》读后

2020-11-18 10:17曾大兴
心潮诗词评论 2020年2期
关键词:南园语汇题材

曾大兴

蔡世平的《南园词》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一个“新”字。说得具体一点,就是新的题材,新的语言,新的意义。应该说,这三新,也是蔡世平的自觉追求。他在《南园词话》里就提出过这样的主张:“当代人的词应通过当代人的语言组合、安排,出现新的意义和可能。让读者大吃一惊,话还可以这么说,词还可以这么写。”可以说,蔡世平用他自己的创作,很好地实践了他的这一主张。他的创作实绩表明,他的这一主张是正确的,是完全行得通的,而且是有光明前景的。

一、新的题材

《南园词》写了大量的当代生活与事件,例如《贺新郎·非典》写2003年非典病毒的爆发以及全国上下的认真应对,《贺新郎·寻父辞》写坐台小姐所生之女对父爱的渴望,《蝶恋花·路遇》写妻子抛下两个患白血病的儿子离家出走之后丈夫的茫然,《浣溪沙·空耕菰米》写一孕妇以一绳相系悬空给摩天楼洗墙,《临江仙·泪落黄昏》写城市化的推进使农民失去土地,《水调歌头·冰雪江南》写2008年江南大雪,《满庭芳·山娘遗梦》写汶川大地震导致家园的毁灭,《定风波·城市童谣》写乡下爷爷进城带孙女,《鹧鸪天·荒村野屋》写美丽乡村变成了垃圾填埋场,《踏莎行·洪湖2010》写洪湖的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一剪梅·洞庭大水》写1996年洞庭湖地区的水灾,《蝶恋花·留守莲娘》写亿万农民进城务工背景下的夫妻异地分居,等等,这些都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故事,都是我们这一代人所熟知的故事,但是我们在当代其他词人的作品里很难寻觅。通过这些作品,我们看到了作者对现实生活的深切关注和高度敏感,看到了作者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深厚的同情心,看到了作者把握时代之走向与现实生活之脉搏的能力,看到了作者有意要给词这种古老的文体引进新的题材、注入新的思想和情感的本事。

词是一种古老的文体,从盛唐到今天,这种文体通行了1300年。王国维尝言:“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怎么办呢?在他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可是“遁而作他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或是不谙于“他体”,或是对“他体”没有兴趣。例如王国维自己就没有“遁而作他体”,而是继续染指这种文体。不过王国维对于词还是有所创新的,他的创新主要表现在自觉地用词这种文体来表达某种“宇宙人生之思”,而这一点在他以前的词里是很缺乏的。王国维之后,也有若干词人力图突破传统词的题材局限,写一点具有时代特点的题材,例如毛泽东写他领导的共产党与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之间的斗争,启功写他的晚年生活等。但是像蔡世平这样专门以当代生活为题材的词人,应该说是很少见的。词这种古老的文体之所以不被“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那些新文学作家看好,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他们认为词难以容纳新的题材,难以描写新的生活,难以体现新的时代精神。而蔡世平《南园词》的成功,可以说是有力地回答了一百年来的质疑。事实上,每一个时代都有新旧两类文体,例如在汉代,四言诗是旧文体,五言诗是新文体;在唐代,古诗是旧文体,律诗是新文体;在宋代,诗是旧文体,词是新文体;在元代,诗、词是旧文体,曲是新文体;在明、清两代,诗、词、曲是旧文体,章回小说是新文体。每一个时代,都有新、旧两类文体并行不悖,各行其道。新的并不意味着先进,旧的并不意味着落后。新文体固然可以容纳新的题材,旧文体同样可以容纳新的题材。新旧之分,只在文体,不在题材。蔡世平《南园词》的成功,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二、新的语言

蔡世平在努力开拓新的题材领域的同时,还尽量使用新的语言。例如:

临江仙·泪落黄昏

城市向周边拓展,有失地农民泪落黄昏。

扯片村阳肩上搭,还抠热土温心。难收老泪“子孙耕”。春从何处绿?没了土心情。 嫩叶青枝都削去,偏偏又到黄昏。秧鸡毛兔可安身?月光如有意,莫冷故园松。

朝中措·地娘吐气

且将汗水湿泥巴,岁月便开花。闻得地娘吐气,知她几日生娃。 一园红豆,二丛白果,三架黄瓜。梦里那多蓝雨,醒来虫嚷妈妈。

两首词的语言全是“通过当代人的语言组合、安排的”,没有用一个典故,没有一句陈言,全是当代人说话、写作时用的语言,朴实,自然,既有时代色彩,又富于农村生活气息。

像这种不陈旧、不雕琢、富有时代色彩和生活气息的语言,在《南园词》里可谓俯拾即是。例如:“锄他几遍,就知道,地结金瓜。乡里汉,城中久住,亲昵还是泥巴。”(《汉宫春·南园》)“总记得,花猪栏里闹;总记得,花鸡枝上叫。荷花白,谷花黄。归来放学抓猪草,几家顽伴捉迷藏。喊声声,声巧巧,是亲娘。”(《最高楼·悲嫁女》)“记得小时常戚戚,年年有个春荒。”(《临江仙·秋行》)“我有消炎解暑方。平常日子自然凉。”(《鹧鸪天·清凉曲》)“常忆少年围猎事,一时短叫粗呼。邻婆厉声打黄狐。才还鸡喂食,转背黑花无。”(《临江仙·童猎》)“来也湘军后。最亲他,‘湖南庄子’,米泉泥土。昔日石岩征战地,惟有稻香盈袖。又闻得,禾鸡声曲。疑是家音飞过耳,塞风吹,吹皱文襄柳。真想醉,乡亲酒。”(《贺新郎·米泉》)“六月大湖起怒涛。淹了莺巢。没了芦梢。老鱼游上百年桥。蛇影高高。鼠影毛毛。”(《一剪梅·洞庭大水》)……

词作为一种具有1300多年历史的文体,它的语言早就定型化了。所谓言天象,则不外“微雨”“断云”,“疏星”“淡月”;言地理,则不外“远峰”“曲岸”,“烟渚”“渔汀”;言鸟兽,则不外“海燕”“流莺”,“凉蝉”“新雁”;言草木,则不外“残红”“飞絮”,“芳草”“垂杨”;言居室,则不外“藻井”“画梁”,“绮阁”“雕槛”;言器物,则不外“银缸”“金鸭”,“凤屏”“玉钟”;言衣饰,则不外“彩袖”“罗衣”,“瑶簪”“翠钿”;言情绪,则不外“闲愁”“芳思”,“俊赏”“幽怀”。在词的语言早已定型化的情况下,如何“通过当代人的语言组合、安排,出现新的意义和可能”,也就是说,如何用新的语言写新的题材,从而体现新的意义?对于词人来讲,就成为一个严峻的挑战。例如钟振振就讲:“用旧体诗词来写现代题材的难度,主要在于语汇的选择和应用。现代社会日新月异,前进的节奏实在太快,新事物、新思维、新观念层出不穷,新名词、新概念、新语汇(包括许多外来语)批量涌现。不分青红皂白,一股脑儿往诗词里搬,与诗词中旧有的传统语汇搅和在一块,这样‘整’出来的作品,不古不今,亦土亦洋,就像唐明皇与杨贵妃跳‘迪斯科’,克林顿和莱温斯基唱‘二人转’,让人怎么看了怎么别扭。”笔者认为,读了蔡世平的《南园词》,钟振振的这个顾虑就可以消除了。因为《南园词》的语汇,并非所谓的“新名词、新概念、新语汇”,而是活跃在大众口头上的、具有时代色彩和乡村生活气息的活色生香的语汇,这些语汇也并非“与诗词中旧有的传统语汇搅和在一块”,因为在《南园词》里,传统语汇本来就很少,多数都是当代语汇。可以说,正是这些生动、活泼、新鲜、朴实,既富有时代色彩,又富有乡村生活气息的当代语汇,与当代题材有机融合,形成了《南园词》令人耳目一新的特点。

三、新的意义

文学作品的意义是以作者所提供的文本为依据,由读者来解读、来彰显、来实现的,也就是说,文学作品的意义,是由作者和读者所共同创造的。古人讲见仁见智,讲“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是指读者能够发现、挖掘或者领悟出作者本人所不曾意识到的意义,而这一点,实际上也还是有赖于作者所提供的文本。由此可见,文学作品意义的深浅、多寡、新旧,均以作者所提供的文本为基础。一个本身意义陈旧或者肤浅、单薄的文本,是难以让读者读出多少新的、深刻的、丰厚的意义的。文本是前提。

《南园词》的意义无疑是丰富的。作者重点写了以湖南岳阳的南园为中心的都市里的田园生活,回忆了以湖南湘阴的南塘为中心的少年时代的乡村生活,回忆了青年时代在新疆南疆塔里木盆地的军旅生活,还写了近年的以补月楼为代表的京华生活,还写了其他一些方面的生活,这些都是可以从多个不同的角度或层次来解读的。通过解读,我们不难发现作者对喧嚣的都市生活的疏离,对淳朴、自然的乡村生活的留恋,发现他对“男儿骨”的赞美,对劳动的赞美,对友谊的赞美,对书画艺术的赞美,对种种违背人性的社会现象的鞭挞,等等。如果说,这些都还不能算是很新的意义,因为在前人和时贤的作品中,我们也能相遇到或者体会到,那么,有这样两类作品,我想提请所有读过《南园词》以及准备或可能读《南园词》的读者注意:

一是属于文化寻根类的作品,如《一寸金·青山石斧》《贺新郎·题龙窖山古瑶胞家园》《万年欢·踏月瑶娘》《摸鱼儿·飞燕山》等。这类作品的文化意蕴非常丰厚,而且耐人寻味。如《万年欢·踏月瑶娘》:

月下轻烟,是山魂水魄,翩然自舞?风也多情,吐出一川香雾。隐约姑音小小,才听得,又成断句。当应是,三五瑶娘,踏月旧家庭户。 乡思可与谁诉?只残垣草里,莺栖茅屋。且把愁心,寄向石阶老树。还盼新枝频发,绿年年,不曾辜负。从今后,明月眠溪,夜夜瑶山同宿。

这首词与《贺新郎·题龙窖山古瑶胞家园》是同一题材。两首词前面都有较长的、散文诗一般的序言。据作者介绍,在湖南岳阳临湘市境内,有座龙窖山,又称药姑山,乃是经中国瑶学专家实地踏勘认定的、瑶胞们寻找中的故园“千家峒”。古瑶胞在此居住千年,于数百年前南迁至湘南、广西、广东、东南亚一带。龙窖山留下的瑶胞古迹不计其数,有石寨、石屋、石堤、石桥、祠司台等,令人叹为观止。作者两次游龙窖山,写了两首慢词。《贺新郎》一首偏于写实,词情激越,《万年欢》一首则比较空灵。据词序介绍,2004年5月6日,作者偕多位友人再游龙窖山,“雨后初晴。是夜,月华如泼,清晖耀地,能看书识报,大奇。遂即兴夜游。风送幽香,神清气爽,恍若飘仙。转过一道山弯,只见轻烟袅娜,妖冶,凄艳。又有异响,其声细细,更觉凄迷。疑遇瑶娘。”作品即是写词人当时的幻觉。写轻倩、优美的“三五瑶娘”回到故乡,“踏月旧家庭户”,触摸故乡的山水草木,流露出无限的依恋,无限的伤感,无限的期冀。作品的想象力非常丰富,描写又很细腻,情感则深沉而炽热,如怨如慕,要眇宜修,令人想到屈原的《山鬼》,还有沈从文的《月下小景》等楚地先贤的代表作品。

《一寸金·青山石斧》则是写作者驾着一叶飞舟,来到洞庭湖中的青山岛上,寻访那里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他透过一枚在岛上拾得的、“锋刃犹存,尚能切瓜剁菜”的石斧,遥想“洞庭岛国”的“参差猎影”,“青山门洞”的“淡浓烟句”,还有“芦花荡”的“搏鱼渔父”,“篱蓬里”的炊瓜樵母。他生动、逼真地描绘了一幅幅楚地先民的生活图景,甚至为自己所描绘的图景而痴迷,不禁“一时情起,喊声姐姐,亲亲先祖。泪眼莹莹蓄”。

通过这一类作品,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对中华文化(包括汉族文化和少数民族文化)的那种由衷的、深挚的热爱,那种悠长不尽的向往和崇拜,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宗教般的皈依情绪。不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中国小说里,我们不难发现这种文化寻根类的作品,但是恕我直言,这些小说多数都有些猎奇炫异的色彩,但是在蔡世平的这类词里,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猎奇炫异的成分的。这里只有敬畏,只有赞美,只有深深的感叹与悠然不尽的情思。这类词所流露、所表现的,是由于现代化、城市化、经济一体化的滚滚浪潮的冲击,祖先留下来的物质文化遗产与精神文化遗产不断遭到破坏甚至毁灭的背景下,中国的人文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的一种依恋、一种坚守、一种感叹、一种迷茫。这种依恋、坚守、感叹和迷茫,不仅在过往时代的词里难以见到,就是和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文化寻根小说相比,也要比后者深刻、悲壮得多。

二是属于生态灾害类的作品。《南园词》的多数作品,尤其是那些写南园和南塘的作品,都具有一种生态美,这一点不难看出。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部词集里,还有一些写生态灾害的作品,如《高阳台·葬鸟辞》《水调歌头·江南冰雪》《临江仙·泪落黄昏》《满庭芳·山娘遗梦》《临江仙·天鹰残翅》《鹧鸪天·荒村老屋》《踏莎行·洪湖2010》《一剪梅·洞庭大水》等。这一类写生态灾害的作品,在以往的诗里间或可遇,在以往的词里则殊难寻觅。这是因为:第一,词的题材本来就很窄,虽然写自然景物是常事,但是并不写自然灾害;第二,以往的词人也缺乏今人的这种生态意识,因为过去的生态比今天的要好许多。

在这类作品里,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作者的那种浓厚的悲天悯人的情怀,甚至还可以看到一种浓厚的悲天悯物的情怀。如《高阳台·葬鸟辞》:

断叶乌风,撕枝恶雨,黑雷还胀愁城。散地窝巢,惊慌湿翅雏莺。莺寰可有哀鸿曲?便唧唧,黄乳低鸣。最堪怜,鸟自无能,人自伤心。 曾经多少家常日,羡双双对对,仄仄平平。别样情怀,伴他闲唱闲吟。相思昨夜莺词泪,觉枝头,有个莺魂。只而今,人到黄昏,怕听莺声。

作品的前边也有一段较长的词序。据介绍,在作者曾经生活过的南园,有一棵绿阴匝地的桂花树,入春时节,有一双白头小鸟筑巢其上。月余后,雏鸟嘤嘤,鸟父鸟母,殷勤喂食,鸟乐融融。不料有一天,风雨大作,风暴折枝,鸟巢散地。雏鸟羽毛湿透,伏地抖索。作者冒雨把它捉于避雨处,少顷,又将它放于竹篮中,挂于屋檐下,而鸟父鸟母则不离左右。次日,雷雨不息,雏鸟试飞数次,终因体力衰竭而亡。作者葬鸟于南园小山,植青草覆盖。鸟父鸟母则绕枝三日,叫声凄冽,哀绝鸟寰。作品就是写这样一个“哀绝鸟寰”的故事,以及词人的悲悯和伤感。这一类作品所表达的,除了作者的一颗推人及物的仁厚之心,还有一种现代人的生态意识。这也是这一类作品为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原因。

总之,《南园词》可以说是一部新意扑面的词集。近30年来,笔者一直在大学里讲词,由于工作需要,以及个人的那么一点喜好,可以说是读了不少的词。印象中,像《南园词》这样,能够让我在晚饭之后睡觉之前一口气读完的词集,应该说是很少的。多年来的读词,可以说是读老了岁月,也读老了心情。而《南园词》却能让我的眼前一亮,使我再次生起对于词的新鲜感。觉得期待中的当代词,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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