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味记

2020-11-18 08:05王太生
湛江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黄雀扁豆咸菜

王太生

小鲜有小满足。安静的傍晚,风凉如水,搬一小凳,坐板桌前,陶陶而乐。彼时彼境,某个人的小乐,有时会感染身旁的人。

敲鱼与捶鸡

有些美食做起来很麻烦,比如,敲鱼与捶鸡。

都是手工活计,很考验厨师的手艺,一个敲,一个捶,两个动词,干净利索,绝不拖泥带水,这和女人在河边青石板上汰衣裳不一样,棒槌敲打,挤兑皂沫,衣裳漂洗得很干净。经过敲或捶,鱼和鸡的味道会有些特别。

敲和捶,风拥着呼哨,调料慢慢渗透玑理。食物的味道也进入一定的境界,提升或者融合,这就像文人妙手写文章,给予必要的意境点染。

敲鱼是温州菜,作家林斤澜擅长做家乡的敲鱼。敲鱼的制法奇特而且考究,选用刺少肉质厚实的鲜鱼,去皮剔骨后,从背部将鱼剖成两半,再切成簿鱼片,蘸上淀粉,在砧板上,用擀面杖慢慢敲,薄如蝉翼。

敲鱼是件费事的活儿,缺乏耐心做不成。所以,林斤澜在《溪鳗》里解释,“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地方,吃鱼有这种吃法。本地叫作敲鱼,把肉细肉厚,最要紧是新鲜的黄鱼、鲈鱼、鳗鱼去皮去骨,蘸点菱粉,用木槌敲成薄片,切成长条……”

捶鸡,也很费时。袁枚《随园食单》中提到,“将整鸡捶碎,秋油、酒煮之。南京高南昌太守家制之最精。”大约是将整只鸡,用刀背轻轻捶松,捶得噼噼啪啪,满屋回声,然后上笼蒸去蒸。据说此菜肉质鲜嫩,松软可口,余味缭绕。

古代做捶鸡的高手,藏于大户人家。清代姚元之的《竹叶亭杂记》记载,有位叫莫清友的“扇痴”,待客热情,家人善制捶鸡,都中(京城)有“莫家捶鸡”之称。大概在朋友交流扇面时,留客吃饭,席上少不了一只捶鸡。

为了吃,弄出如此大的动静。这似乎不太符合过去小户人家,内敛、怕显财露富,慢悠悠过日子的心理特点。

敲鱼,敲得斯文,极富耐心,这需要慢性格的人来做。林斤澜是个作家,写小说的,一边敲,一边构思。一条鱼敲好了,一篇文章也有了雏形。

捶鸡,做得张扬,适合在餐馆里弄。在餐馆里做捶鸡,前店后厨,有一种相互呼应的热闹氛围。

一般人做菜吃饭过日子,讲求安静,很少大动干戈,风风火火做一只捶鸡。除了家有喜事,订婚、升迁、过生日之类,就像范进中举,一家人喜欢得不行,摆数桌酒菜,倒是可以做几只捶鸡来助助兴,调节氛围。

这两样东西,我都没有吃过。到雁荡山时,没有去温州,离它咫尺之遥,无缘错过。至于袁枚老先生吃过的那只原汁原味的清代捶鸡,我虽数度下噎口水,但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与美食相遇,有点像爱情,要不偏不离,不远不疏,不早不迟,正像一首诗所说,“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看来,做菜有其节奏和特点。我小时候,外祖母高兴时,会做狮子头,在白果树砧板上,将五花肉剁碎,剁成肉泥那般噼噼啪啪,嘈嘈切切,透着心情。

不是我们不想做敲鱼与捶鸡,快餐年代,人们把一些东西省略了。

做菜的声响,不单单是一阵子错杂喧响,而是一种态度,掩饰不住耐心、沉着、等候和享受。

你有开心事、喜庆事,会做敲鱼或捶鸡吗?做菜,还有过去那般忘情?

小鲜

小鲜,小而鲜。小,指其形态,小而微,看不起眼,不登大雅之堂,却有大张力。鲜,是其意境清新,滋味悠长。一个人笃定地坐在老柿子树下,品味着新鲜食材的馈赠,悠闲而满足。

小鱼烧咸菜,小鲜。小鱼是刚起水的,水淋淋的,或鲫鱼、鲹鱼,或小罗果、小鳑鲏、虎头鲨、昂丝。小鱼烧咸菜,鱼的鲜味渗透到咸菜里面去了,原本滋味单调的咸菜,也咸中有鲜,鲜中有咸,味道层次变得丰富,咸菜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咸菜。

豆腐蚬子汤,小鲜。蚬子出自河汊淤泥,色微黄,虎皮斑纹状,盆中洗沥,哗哗有声,用开水焯,致一一开口,剔其蚬肉,锅炒入汤,下豆腐,撒胡椒粉,一个人的中午饭,有三菜一汤,白米饭当然会泡蚬子豆腐汤。

麻虾炖蛋,小鲜。麻虾,长不大的虾,可做麻虾酱。麻虾炖蛋,简便、快捷。一筷子入口,虾鲜,蛋也鲜。

酱鲜豆搭泡饭,小鲜。晨起,口中滋味寡淡,泡茶泡饭,有酱鲜豆佐餐,一气可吃两碗。酱鲜豆的鲜,来自植物内部,秋天的黄豆,置坛中闷至发酵、上霉,摊在竹匾中晒干,可做酱鲜豆。这些卑微而普通的小菜,它的鲜味在茶和饭中得到淋漓演绎,朴素而生动的鲜啊。

水煮螺蛳,小鲜。吮吸螺蛳是烟火生活的亲切吹奏,螺蛳一粒一粒地吮吸,其肉嫩鲜美。杜甫在《赠卫八处士》里说,雨夜剪春韭,如果韭菜炒螺蛳头,那就是两个哑巴睡一头,呱呱叫。

毛蟹煮面酱,小鲜。毛蟹即小螃蟹。毛蟹与大闸蟹相比,个头小,看不起上眼,也卖不了大价钱,寻常百姓人家将小毛蟹洗净,身段一切为二,沾姜末、葱花,面粉,入油锅翻炒,放酱油、糖、水同煮,小毛蟹色红,面糊稠糯,蟹味入面酱中,鲜味无与伦比。

青鲲炖萝卜,小鲜。提一竹篮到菜市上买半条青鲲,鱼嫌大,卖鱼人将鱼切下来卖,鱼头或鱼尾。买半条青鲲,再秤一斤小白萝卜,沸水焯过,合鱼煮,撒上碧绿蒜花。这时候,鱼倒不重要,专心吃萝卜,鱼鲜渗透到萝卜里。

小鲜有小安静。不会想着大酒店里麻辣鲜香,肥红瘦绿,杯盘狼藉,也听不到觥筹交错,众声喧哗。一个人的餐桌,没有主次之分,独自而饮。

小鲜有小乐。他从忙里偷闲的生活中,提炼出一份独自悠闲的鲜境,一个人哼几句,沙哑的声音随风飘散。他的这种小快乐,无从言语,一个人沉浸,浸淫,不孤独,也不需要与别人分享。

小鲜有小满足。安静的傍晚,风凉如水,搬一小凳,坐板桌前,陶陶而乐。彼时彼境,某个人的小乐,有时会感染身旁的人。

个体的“小鲜”,有无法言传的美妙。汪曾祺谈到咸菜茨菇汤,说咸菜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细、嫩、脆、甜,难可比拟;蚬子炒韭菜鲜很下饭,“这种东西非常便宜,为小户人家的恩物”;野鸭烧咸菜也是家常菜,里面的咸菜尤其是佐粥的妙品……说这些时,似乎看到老头儿眉飞色舞,沾沾自喜的眼神。

小鲜不单单是美食,会是一种心境。小鲜有小感觉、小激动、小逍遥、小欢娱、小温情。

去过一个山中小县城,城里只有两条马路,没有红绿灯。街上大小商铺卖小鱼干。这些小石斑鱼,产自县城周围的山涧里,县城很安静,人们走路,卖菜,说话。我去过很多地方,却对这个小县城情有独钟,就觉得它有一种东西,很特别。

小鲜,有时也是小文章、小地方、小得意。

黄雀鲊与扁豆鲊

荷香入味,取天地自然之精华,荷香里不仅有清香,还有色泽和水汽,擅作馔者,获植物之灵感,妙手偶得。

王羲之《裹鲊帖》中提到一款荷叶美食:“裹鲊味佳,今致君。所须可示,勿难。当以语虞令。”裹鲊,这不只是一道菜,还有对朋友的情义。做此味,要先腌制,用荷叶包裹着蒸,散发着诱人香气。

用一张硕大的荷叶,叶色青碧,纹理清晰,食材裹其中,清香味已入。

当然,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作鱼鲊》中提到作裹鲊法:“脔鱼,洗讫,则盐和糁。十脔为裹,以荷叶裹之,唯厚为佳,穿破则虫入。不复须水浸、镇迮之事。只三二日便熟,名曰‘曝鲊’……”这是用荷叶包裹鱼片,快速腌制成的鲜,所以既叫裹蚱,又叫暴鲜。因为荷叶另有一种清香,裹鲜的香气超过普通的鲜。

我住的附近,不远处有片池塘,见荷叶硕大,举擎摇曳,老想着掐一二片荷叶,回家做裹鲊,请朋友喝酒。

裹鲊不仅仅有鱼制品,还有黄雀鲊、茄子鲊、扁豆鲊。

黄雀鲊,堪称是古代网红美食。黄庭坚《黄雀鲊》里说,雀鸟用来作为制鲊的美食,张公从浦阳送来,煮面片有了这种鲊让他大为高兴。他又说,若送往京师,帝王也会视之为珍品。

在一片秀美的林子,黄雀和麻雀相似,但不是一回事,《本草纲目》里说:“老而斑者为麻雀,小而黄者为黄雀。”

一只雀,或几只雀在天空飞着,有时也栖息在一棵大树上。

黄雀在古代很常见,《诗经·秦风·黄鸟》中说:“交交黄鸟,止于棘。”那些叽叽喳喳降落在荆棘上的黄雀,想来是呼上飞下的。

宋代有本《吴氏中馈录》记载做黄雀鲊的家传秘笈:“每只治净,用酒洗,拭干,不犯水。用麦黄、红曲、盐、椒、葱丝,尝味和为止。却将雀入匾坛内,铺一层,上料一层,装实。以箬叶盖,篾片扦定。候卤出,倾去,加酒浸,密封久用。”一个殷实之家,总有几个家厨,有几个拿手菜,黄雀鲊是其中之一。

对于这样一款古代美食,我心驰神往。乡下的朋友王小二打来电话,说要请我吃黄雀鲊,体验半天古代生活。饭后,我问王小二,说好的黄雀呢?王小二指指盘子,就是这个,从卤菜店买来,鹌鹑代替了黄雀,味道也很不错。不禁想到,汪曾祺《异秉》里提到的,他家乡的熏烧摊上,有用蒲草包裹着上笼蒸的蒲包肉,不知道有没有以荷叶裹着的黄雀鲊?

鲊,用米粉、面粉等加盐和其他作料拌制的切碎的菜。

蔬菜也可做出裹鲊之味。茄子鲊是将茄子切成手指粗细的长条,挂在细绳或铺在草席上晾晒脱水,将茄子条隔水蒸,蒸熟之后,拌上米面,八角、花椒等香料,加上红辣椒,盐,放在一个陶罐子里密封,短则几月,长则几年,开罐即食。

这几样裹鲊之味,给它们一些意境,人与菜,在江湖上相遇——

我去拜访朋友,倘若那个人住在蒲苇密密的水乡深处,乡间土灶,烹几道小菜,朴素的餐桌,或许有一道小鱼鲊。鱼是小杂鱼,按照古人的方法烹制,有一种流传千年的鲜香。

如果那个人是在山中,那就更妙,当然会有一款黄雀鲊,野鸟在天空纷飞,为了做黄雀鲊,我多么希望能够逮几只宋朝的鸟雀。

当然,在乡下,就像我从前去过的那个在百里之外的小村庄,遇见一些瓜果,也遇见一些青蔬,主人捋袖和面,用米粉、面粉等加盐和其他作料拌制的切碎的豆荚,做接地气的扁豆鲊招待客人。

满架秋风扁豆花,扁豆在清凉秋风中结荚,一朵紫白花,就是一只扁豆,红扁豆、青扁豆,长在篱笆、矮墙。扁豆鲊这样的小菜,适宜东方既白,天青色里,乡村或山野里的人,摆一张小桌子,坐在门前佐餐吃稀饭。朴素、平和,一如往常的安静。

小酒馆的餐桌上是见到裹鲊的。所不同的,是古代的黄雀鲊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乳鸽鲊、鹌鹑鲊,且不论口味怎样,少了彼时彼地,气氛烘托,裹鲊的意境已没有从前的韵味。

想找从前的旧味,只能在乡野寻一小店,甫一坐定,便问店家:老板,有黄雀鲊与扁豆鲊吗?

傍林鲜与傍水鲜

宋代文人林洪《山家清供》里说:“夏初林笋盛时,扫叶就竹边煨熟,其味甚鲜,名曰傍林鲜。”初夏的竹林,嫩笋勃发,想尝鲜的人急不可耐,在林边支一小炉,添枯草黄叶,“咕噜、咕噜”煮将起来,图的是个山岚清气。

摘下的竹笋,带出山去会老吗?我在山间曾经做过尝试,刚爆出的嫩笋,拱破地衣,蹿出一二尺高,不小心,用手轻轻一掰,璞然而断,确实很嫩,但等不及离开竹林,回家烹煮,使的还是性情。

傍林鲜,林子里的桃子,青中羼一点红,触手可及。从树上摘下来,在园子傍清亮的小河里洗洗,就啃上一口,比在城里盖二片树叶,摆在篮子里卖的还要新鲜。

无独有偶。汪曾祺有篇小说《钓鱼的医生》,有个人钓鱼时,搬把小竹椅坐着,随身带着个白泥小灰炉,一口小锅,提盒里葱姜作料,还有一瓶酒,看到线头动了,提起来就是一条。“钓上来一条,刮刮鳞洗净了,就手就放到锅里。不大一会,鱼就熟了。他就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一边甩钩再钓。这种出水就烹制的鱼味美无比,叫作‘起水鲜’。”

起水鲜,也就是傍水鲜。

一碟小鱼咸菜,细嫩鲜美。鱼是小鲹鱼,刚从河里捞上来的,一尾在握,活蹦乱跳。芦苇匝匝,河汊交错的水网地带,小鲹鱼吐着清冽的气泡,翻上翻下,划着弧线,速度极快,要想逮住也不易。咸菜切成丝,干辣椒,葱姜蒜,在土灶铁锅里翻炒,弄鱼人和他的乡下朋友,坐在河边小窝棚里,慢条斯理地喝酒。

傍水鲜,傍的是视觉、触觉、诱觉、味觉,都是为了一个心情。陆文夫当年到江南小镇采访,过了中午,餐馆饭没有了,菜也卖光,只有一条桂鱼养在河里,可以做个鱼汤。两斤黄酒、一条桂鱼,那顿饭,陆文夫对着碧水波光,嘴里哼哼唧唧,低吟浅酌,足足吃了两个钟头。后来他回忆,吃过无数次的桂鱼,总觉得这些制作精良的桂鱼,都不及傍水小楼上吃到的那么鲜美。

秋天的河塘,水面有菱角、鸡头米,二三村姑坐在木盆里,拨开绿水草,划水采菱,菱角有紫红、青绿,剥一颗放在嘴里,琼浆玉液,水嫩鲜美。

其实,小餐馆筑在林畔水边,就是“傍林鲜”与“傍水鲜”,生意做到野外,迎合了部分食客的消费心理,这样的餐馆多是农家乐。我到水乡访友,有个朋友带我到镇外一处河上搭起的农庄,竹楼是悬在水上的,下面打一根根木桩撑着,鱼在下面游,可供垂钓,活鱼上钩后直接下锅。

山间的傍林鲜,体会不多。野生的小猕猴桃,怕也是傍林鲜的。我在皖南的山中,从农妇手中买回一袋,初尝一二颗,小,却甜、鲜,其余的带回家,大多都烂了。早知道,就坐在山林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将它们全吃了,也算是学一回古人的傍林鲜。

傍林鲜与傍水鲜,也是一种吃相,有夸张恣肆的成分。扬州个园主人黄至筠,住在城里,想吃黄山笋,尤爱刚挖出的“黄泥拱笋”傍林鲜。黄山一去,数百里,可是山中笋嫩不等人,作为清代资深吃货的黄老板,自有妙计:他让人设计了一种可以移动的火炉,在山上砍下嫩笋,与肉一道放到锅里焖煮,脚夫挑着担子昼夜兼程赶到扬州,笋如山中一样鲜。

竹中里的七个文人,不知有没有吃过“傍林鲜”?反正他们在林子里赤膊啸歌,喝酒晤谈。水泊梁山中的阮氏三兄弟,肯定是吃过“傍水鲜”的。

傍林鲜与傍水鲜,两种吃法,一种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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