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万庆
阮志决意亡命他乡是在1911年8月。
那日,府衙文案陆天机驼着背又来丁家茶铺喝茶,特意唤过阮志说,阮志者,远志也。说完,一双贼眉鼠眼意味深长地盯了阮志好一会儿,又把眼光移到阮妻姣好的粉面上,心说真乃秀色可餐呐。阮志心里不免一颤,佯装不知说,请陆大人指教。陆天机徐徐品一口普洱茶说,远志俗名小草、山胡麻,尤称醒心杖。嗯,是醒心杖。依东晋谢安之典故,出则称小草,隐即为远志——阮老板不愧为大隐啊!
大隐?阮志脱口问道。
然也。大隐隐于市嘛!
翌日,陆天机又踱着罗锅特有的方步来到丁家茶铺,阮氏夫妻急忙赔着笑脸过来侍候。陆天机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药包说,我今日无暇喝茶,日后也怕是要专心办一件案子了。只是昨日我见阮老板面红耳赤,虚火上升,似应疏风散热,消炎解毒,故特意奉送一秘方:记住,此方只可阮老板一人服用,阮夫人断不可同用。说完扬长而去。夫妻二人送出茶铺时,陆天机又说,养病如养虎啊,好自为之吧。
夫妻急忙走进内室,打开药包一看,只王不留行一味,包药的纸上有一行漂亮的蝇头小楷:纵有王命不能留其行也。看完后,阮志一屁股跌倒在椅子上。
当日早早打烊上了门板。晚饭时,丁香服侍瘫痪在床的老母,阮志心堵得吃不下。入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妻便说,这几年只道是府衙里只陆天机一个还有点人味儿,没想到也是个欺男霸女的畜生。你往后少出去,谅他光天化日之下不敢把我怎样。阮志说,他明摆着是叫我出走啊!妻说,叫你走你就走哇?咱一不偷、二不抢,怕他做啥?阮志长叹一声说,事到如今,我也不该再瞒着你啦——
两年前,阮志追随革命党人杨振鸣发动保山暴动未果,秘密潜入昆明作联络。当时,开茶铺的丁老爷子刚过世不久,丁老婆婆又常年卧床,阮志经人介绍入赘丁家做了倒插门的女婿。丁香和母亲只知阮志在春城举目无亲,上门只是为了立足,却不知他是为了以茶铺为掩护作了秘密联络点。开始,革命党人确曾在丁家茶铺聚会接头过几次,但从去年起阮志与革命党突然失去了联系。好在他们夫妻恩爱,生意也过得去,阮志那一腔热血慢慢有些冷却了。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的隐情不知怎的似乎被陆天机掌握了,若出点差错,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啊。
偎在丈夫怀里的丁香闻听此说,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她说,要走咱也一块走。阮志说,陆天机明明白白暗示让我一人出逃,再说你跟我一块走,咱娘怎么办?丁香把丈夫搂得更紧些说,我舍不得让你离开我。你走了,陆天机肯定要欺负我。阮志说,我先出去避避风头,多则一年半载就回来。我走后,你只每天早上做些洗面的生意,日间茶铺就先不开了,免得陆天机来骚扰。丁香问你几时走?阮志说,后天是八月十五,吃过月饼就走吧。
1883年,文山县城药材商陆家生下个男孩儿时,陆掌柜在自家门前莫名其妙地捡到一个红绸包包,一层层打开来,竟是一枚巴掌大的龟甲。陆掌柜立刻想到龟甲有“漏天机”别称,且陆、漏谐音,便与儿子起名为陆天机。
陆掌柜本欲教他遍识百草,长大也好继承父业,谁料想他熟读“四书五经”,成年后又对《 资治通鉴 》 爱不释手。陆天机乡试不举,非文章不好,概因他身残是个罗锅,主考官怕他中举后再去京师赶考有损云南举子的形象。落榜后的他斗胆质问主考,前朝刘墉官至东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身残否?主考官答,你独独忘了刘罗锅之父刘统勋乃军机大臣了吧!一句话噎得药材商之子无地自容。过后,主考大人怜他有才且有些骨气,便荐他做了府衙的文案,他在昆明便也有了一些名气。自此,他更加恃才傲物,只是老天爷让他天生残疾,哪怕是面对一个叫花子也得做俯首称臣状!
丁家茶铺坐落在尚义街的西头,向北过德胜桥便是有名的金碧路。开茶铺本是小本生意,传到丁香爹手里后,日间卖茶,早晨兼作街头洗面屋。入夜,在昆明城里挑担做小买卖的外乡人舍不得住店,随便侧卧在人家的屋檐下歇息,清早起来,找个街头洗面屋用盐水漱漱口,洗洗脸,去一去晦气。
陆天机第一次踏进丁家茶铺时,帮着父母沏茶倒水的丁香刚好芳龄十五。他一下便被丁香姑娘的美貌惊呆了,遂暗下决心,此生非丁香不娶。有道是好事多磨。在他看来,煮熟的鸭子竟飞了——丁香与他人闪电般结婚的消息带给陆天机的打击,并不亚于乡试的不举。他要报复,让丁香和那个叫阮志的玉石俱焚……
当陆天机不动声色地用些手段给阮志网罗一些罪名时,他意外得知了阮志可能是革命党人的身份。面对视死如归前赴后继的革命党,他的心有些发虚了。几经折磨,对丁香占有的强烈欲望最终征服了他,一条欲擒故纵的诡计在他心中渐渐形成,并被有条不紊地实施了……
沿着久远崎岖的山间古道,阮志日夜兼程向东南一路潜行。曲靖、路南、弥勒、开远……一连串古老的地名与他在暮色苍茫中擦肩而过,最后,他来到了人迹罕至的西华山。
西华山群峰耸峙,削壁飞崖,青灰色的石峰如参天剑戟直插云天。山间古树横生,野花怒放,百鸟鸣啭,流水潺潺,使西华山越发险峻而神秘。遥望山下,文山坝子文山城似隐似现。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阮志说,这恍若仙境之地便是你安身立命的所在了。
他决计停下来。在博大的深山密林中,饿了吃野果,渴了喝山泉,夜里便睡到一个干燥些的山洞中。睡梦里,又每每被爱妻丁香撕心裂肺地呼唤所惊醒。
一日忽然天降大雨,他急忙寻回到山洞,发现一位花白头发的老者坐在山洞口避雨,他略做迟疑还是进了洞中。老者先开口说,敢问先生尊姓大名?我叫阮 …… 哦,晚辈贱姓吉,单名一个苑字。老者沉吟了一会又问道,可是荆棘的棘么?阮志一怔,忙否认道,不,是吉祥的吉。老者咂着滋味说,嗯,你这名字起得好。吉棘谐音,而棘菀乃被 《 神农本草经 》 列为上品的远志之古称。老者说完,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起来。阮志便有些被老人洞悉了心事之感。
您——?哦,我姓田,排行老七,便叫了田七。一生与大山为伍,日日采药,尝遍百草。老者答道。
雨转眼间停了。田七老人背起背篓拿起药铲告辞。过后,阮志在自己包袱的旁边,发现了老人的麦面粑耙和煮蚕豆。是田七老人疏忽遗忘的还是特意留下的?多日未见人间烟火的他也管不了这许多了,甩开腮帮子狼吞虎咽起来。他突然停住咀嚼对自己说,阮志啊阮志,你记住,从今往后你就更名改姓叫吉莞啦!
再见老人是在一个正午的大榕树下。老人正倚着巨大的板根闭目小憩。吉苑朝老人急急地奔过去,快到跟前时脚下一滑,竟扑通一声双膝跪在老人的面前。老人蓦地睁开眼,忙用粗砺的手扶起他说,是吉先生啊,山路你还走不惯吧?说得吉苑脸上一片绯红,心里一阵响鼓。他的腿一软,再次跪倒在老人的膝下。
“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吉苑双手抱拳一揖,又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响头。事情来得突然,让田七老人猝不及防。他抬眼望天,一只单飞的犀鸟“卡克、卡克”鸣叫着划空而过。“叭”的一声,鼻梁上掉下一摊黏稠,用手下意识一抹,竟是刚屙下的鸟屎。一丝不祥之兆掠过心头,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冲着大山说,想我田七本山野之人,何德何能为人师表?哎——,老人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走了,只剩下吉苑失落地跪在那,两行冰凉的泪水,把眼前巴掌大的地面砸出两个酒窝窝。“卡克,卡克”,那只觅伴的犀鸟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他侧转身坐在地上,用僵硬的手臂捶打着麻木的腿脚,让血液在身体里重新流动起来。借助一截干枯直挺的树杖,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又摇摇晃晃地迈着脚步漫无目的地在林间游荡。
山更深了,林更密了,阴森森的让人透不过气来。魂不附体的他无意间来到一个清醒的山里人从未到过的地方,这是个天造地设般的迷魂阵。透过密密匝匝的林莽,他发现远处似有一束强烈的阳光斜斜地流泻下来,而咫尺之外,竟有一条蜿蜒的羊肠小径分开灌木野草,向那束阳光逶迤而去。惊讶不已的他顺着小径来到灿灿的阳光下,发现这里竟是一块院子大的平地,四周围着栅栏似的一圈灌木篱。地上长着一层绒绒的小草,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野花,有如铺着一块绿色的地毯。
吉苑的眼神最后落在空地正中那株高近丈余、亭亭玉立的凤尾竹上,细看,又不是凤尾竹,那茎皮绿中带紫,烛光似的花序排列成伞房状,颜色鲜黄得让人眼晕。细数,三枝树杈般的叶柄上,每枝都长着七片羽状的巨大叶子,很像巨人伸开五指的手掌,上面长毛下面光滑——吉苑虽然不知其为何物,但见这般唯我独尊的气势,便意识到肯定不是一般俗物。他小心翼翼地扯下一片叶子,像扛着一面绿色的旗帜招摇着,在夕阳中寻找回归自己山洞的路。
田七老人虽然回到自己的家,但心绪一直不好。女儿迎春正在给自己做晚饭,便问你男人呢?迎春答野公鸡两天没回窝了。这个没正经的东西,心野得长了鬼针草了!田七老说完便用女儿打来的水洗脸,连洗三次,也没把脸上的鸟屎味和心中的晦气洗净。迎春不解地问,爹,您怎么啦?田七老便把吉苑要拜师的事说了。迎春为了宽慰爹便说,犀鸟最钟情,单飞的是在找伴,也许这个吉苑与您真有师徒的缘分呢!田七老琢磨着还真说不定,又记起自己拒绝时他那痛苦至极的神情,不免有些自责起来。他把刚做好的饭菜和几支蜡烛放进背篓,又向山里走去,女儿拦也没拦住。
皓月当空时,田七老与吉苑几乎同时来到山洞前。
“您——” ,吉苑惊得仿佛见到月中的吴刚。
“你从哪摘的?”田七老一把夺过吉苑肩上那片硕大无比的叶子,急切地问。他用颤颤的手小心抚摸着每一个羽片每一条筋络,惊喜地连连说道:“找到了,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
“您找到什么了?这是什么?”吉苑不解地问。“我找到三七王了!”老人突然停下来,盯着吉苑问,“这棵神草有多高?” “丈余”。老人啊了一声,连连说,“对了!这就对了!这就是我们文山的镇山之宝——三七王!”老人再次停下来,良久,双手托着这片叶子对目瞪口呆的吉苑说,“吉苑,三七王是你找见的,物归其主吧。”吉苑说,“我没用,送给您吧。”田七老说,“不行不行,我可担当不起。”
吉苑扑通一声再次跪下说:“我只求您收我为徒,这片叶子您若珍惜,就权当是我的见面礼吧!”田七老说:“徒儿起来,我答应你,我连夜从家中折回来找你就为答应你——但这件宝物我不能收。”吉苑坚特说:“师父在上,您不收下徒儿便不起来!”
田七老一时老泪纵横,对吉苑说:“徒儿起来,我有话对你说。”
丁香自丈夫出走后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她曾到城外一共采摘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粒相思豆,夜夜拿出来一粒粒的数,一直数到天亮。每天早晨,拖着疲惫的身子打理完洗面屋的生意后,她还要去象眼街摸象眼。父亲在世时曾讲过,早年缅甸王宫的一头大象走到这里时忽然跪了下来,良久方才离去。后来,昆明人便在这用红白黑三色石镶嵌了一个象头以示纪念。路过的小商小贩觉得好奇便摸一摸象眼,谁知当天的生意便出奇的好。由此,摸象眼可带来吉祥传遍了全城。丁香原来不大相信这些传说,但为了给丈夫消灾,让她不由得不信。第一次摸完象眼,夜里便梦见了阮志已逃出虎口,此后,摸象眼成了她必修的功课。
大约两个月后,丁香摸完象眼刚回转身,一个中年驼背男子不远不近地站在那正盯着自己。丁香低眉敛目正要过去,就听那人柔声叫道,丁香妹子,久违了。抬头一看,正是陆天机。陆天机这天未穿官服,头戴一顶蓝色六方瓜皮小帽,身穿青蓝长衫外套浅绛缎面马褂,宽袖盈尺,挽着雪白的袖口。丁香便双手在腰间一揖说,谢陆大人关照。陆天机顺势就前些说,按理儿呢你还真该谢我——你夫君阮志的案子我一直压着呢,单等风声再过过,我瞅机会便可撤了。丁香又是一揖说,陆大人关照之情我们夫妻二人永世不忘。家母该吃药了,告辞。说完急急走了。
此后多日,丁香怕再撞见陆天机没去摸象眼。
来年立春,丁香摸完象眼回家,见陆天机正伫立在门前候着,不待丁香开口,陆天机神秘兮兮地说,恭喜妹子,阮志的案子终于撤了。说完,用手拍了拍腋下。丁香发现他的马褂里鼓鼓的,不由一阵惊喜说,谢谢陆大人,谢谢!陆天机又拍了拍腋下说,案卷我带来了,当着你的面烧了吧,也好叫你放心。丁香听后几经犹豫,终于说,陆大人,请进来说话吧。
那日,陆天机由丁香陪着,就着盐卤豌豆、炒花生、鸡脖子、烧饵块喝足了酒,又吃了一大碗麻辣豆花米线方才离去。其间,陆天机并无些许狎昵无礼的言语举动。临出门时,陆天机打着酒嗝说,告诉阮志回来吧,你们夫妻也该团圆了。丁香脸一红说,哪有他的丁点消息。陆天机“哦”了一声答道,那……我帮你找找看。
陆天机20岁那年,曾慕名到玉案山筇竹寺观赏四川艺人塑的五百罗汉,在那些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塑像前,他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尤其当他看到妙臂尊者用他那条长过丈余的右臂慨然揽月的夸张造型时,一下子惊吓得感到内急,慌忙来到寺院围墙外小解。岂料愈急愈尿不出,憋得他在原地直打转。从此,他得了小便不通的怪病。在看了许多郎中均无成效后,他开始留意偏方,并通过典籍得知黄毛耳草通便利尿,但到药铺抓了些吃效果并不明显。他忽然记起那天在竹筇寺院墙外打转转时,墙根生长的状若野葡萄、枝叶长满绿细长绒毛毛,似乎就是野生黄毛耳草。他甚至想,药铺的干草不知是何年何月的老陈货了,药性尚有几何?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筇竹寺的野生鲜草专治我的毛病也未尝可知!想好后便一大早去了玉案山,当他又寻到寺院墙外时,时令已到了深秋,那几棵黄毛耳草便有些枯萎了。有道是恨病吃药,他只捡了些泛着青的,揪了一把塞进口中,又带了些回家接着吞咽。
说来也奇,陆天机第三日便觉得排尿顺畅了。正当高兴之余,他又觉得浑身瘙痒难耐,不几日,瘙痒症没了,但浑身上下汗毛孔内竟长出一层黄黄的长毛来,细细的、密密的,与黄毛耳草一模一样。照镜子一看,三分像人,七分像猴,整个一个孙悟空!丑得陆天机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见郎中的勇气都没有了。
一直到来年6月,陆天机做了个梦,一觉醒来,依稀记得博落回的药名。天刚放亮,一番蓬头裹脸后赶往筇竹寺院。他问小沙弥说,请教小师傅,此处可有博落回么?小沙弥随手一指院墙说,那不是,正开着花呢。喜得陆天机像得了仙草一样,把五尺多高的那株博落回连根挖出,带回家复植在院子里。黄色的雄蕊他在第一抹阳光照射时摘下来就着露水吃,带白粉的雌蕊他在第一缕月光洒下时摘下来捣烂和上麻油擦抹全身。五日后的夜里,陆天机鬼脱毛般又恢复了一身人皮 ……
立春那日,陆天机趁着丁香侍候老母用餐时,悄悄在她碗里撒下不少黄毛耳草末,又搅匀了,与胡椒粉别无二致——丁香吃的同样满脸通红。
徒儿,记住了:三七,又名田七,跟我同名,又叫天青地红。在咱文山,即以三七闻名天下。就连曲焕章的云南白药也得把它作为一味主药。但百多年来,野生的三七几乎绝迹了。我爹在这莽莽大山中找了一辈子也没找到像样的野三七,他又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并为我取名叫田七。我想,文山不倒,就因有三七作为镇山之宝。因此大半生在这深山老林中寻寻觅觅,踏破铁鞋,不成想倒叫我徒儿找到了!
吉苑闻听此说,方知自己致之死地而后生时发现的确是宝物,忙再次伏地跪说,三七王果然是通灵之宝,使我有缘拜于师父膝下。
田七老说,天太晚了,咱爷俩儿也该吃饭了。我恰好带了酒来,今夜便与你同住在山上,明天一大早咱爷俩儿可要请三七王去喽!
三口酒下肚,田七老的兴致更高了。他问吉苑,你为何要拜我为师呢?吉苑思忖一下,编排者说,我娘常年卧病在床,家里又无钱诊治。几个月前财主家丢了牛,硬说是我偷的,还把我告到官府,我得信儿便逃了出来。我身无长物无以为生,那日见您采药,方想起自己何不拜您为师,一来糊口,二来采得好药给娘治病。田七老说,如此说来这也是咱爷俩儿的缘分。他嘴里这般说,但心里却半信半疑自有看法,于是谈起本草典籍。吉苑也忘了刚才编造的身世,一时高兴也抖出了自己的书底子,师徒二人一唱一和地谈个不够,不外是 《 本草纲目 》 《 本草求真 》《 本草拾遗 》《 本草经疏 》《 本草图经 》《 滇南本草 》 《 开宝本草 》《 大明本草 》《 握灵本草 》《 救荒本草 》……吉苑发现,田七老虽自谦为山野之人,却饱读药书,与自己果然是高 山流水互为知音。师徒二人谈本草、谈神农、谈药王、谈人生,终于谈入了佳境、谈了整整一个通宵……
翌日,兴致勃勃的师徒二人转悠了——整天怎么也找不到三七王之所在了,仿佛吉苑的亲眼所见竟是南柯—梦!然而留在洞中的那枚硕大的叶子又证明那绝对不是梦。因而又在西华山找 了两天,许多似曾见过的场景左弯右拐到头来还是一个迷魂阵,那方阳光流泻的芳草地真的在大山里消失了。正在师徒绝望之时,吉菀再次发现了那条蜿蜒的羊肠小径。他满心欢喜地对师父说,这回错不了啦!急急渴渴一路走到尽头,三七王赫然出现在眼前。
啊——,田七老一下子扑倒在宝物下,喜极而泣的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放倒一丈多髙的枝干,小心翼翼地刨土,狗头般大小的块根满满装了两背篓。一枝一叶也都是宝,当然冒失不得,师徒二人打算翌日再完完整整地扛下山。
你知道我爹一辈子找见的野三七最大的多高吗?田七老边走边高兴地问。不知道,吉苑答。总共五尺七寸——那也不得了啊!要说呢文山的三七传说多了,田七老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小时候与一只猴子交上了朋友。一次,他俩儿与一头狭路相逢的豹子展开了恶斗,猴子为了保护他,被豹子咬得遍 体鳞伤鲜血直流,吓得他直哭。但他的猴朋友找到一种神草敷在伤口上 便没事了。又有一次,我的小祖宗不小心掉下山崖,摔得胳膊腿全折,他的猴朋友又采来那神草为他涂抹,第二天伤口便好了,十天后胳膊腿也完好如初。从此,三七的药用价值始被发现……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着聊着、聊着走着,吉苑的脚踝突然被两只大 铁钳子钳住。他一惊,一屁股坐倒,正好骑在不知何物的身上。低头一 看,胯下是一个铁黑铁黑的大怪头。“师父!”吉苑大叫一声,田七老惊回首一看,原来是一只成了精的巨大的蝎子,此刻倒成了吉苑的“坐骑”。蝎子精的身子虽然动弹不得,但长而有力的尾巴倏地昂扬起来,然后矛枪般地照吉苑的头部刺将下来。幸亏吉苑背着背篓,那毒枪头正好刺进 装满三七根块的背篓中。吉苑只觉山摇地动、惊恐万状。田七老人大喊: “砍刀!你手里的砍刀!”吉苑这才想起手握的砍刀,遂高高举起狠狠落下,又一下接一下的死命砸在蝎子精的头上,直把蝎精头剁成稀巴烂, 蝎子尾巴也像顺山倒的树干那样摔在了地上……
自打逃出昆明以来,吉苑还是头一次走进人家。虽然师父的家是一座壮家的竹楼,与自己家的茶铺大相径庭,但“家”所特有的温馨一下便摄住了他,令他生出许多的亲切和感动,不由地又想起爱妻丁香来。
爹,您回来啦。田七老的女儿从竹楼木爬梯上走下来,吉苑见到了 头戴编穗白织巾、身穿偏襟湖蓝妖和百褶裙的迎春。田七老也不给他俩引见,劈头问道,你男人呢?女儿脸一红答,醉着呢。扭头便去打了水来, 让田七老和吉苑先后洗了,又赶紧去灶台忙饭。田七老刚端起饭碗,忽然想起来什么来对院里的女儿说,迎春,你找身干净的衣服叫吉先生换上。吉苑本欲推辞,低头一看自己的破衣烂衫,活脱脱像个逃犯。迎春从柜子里拿了叠好的衣服放在爹的身边后又下楼了。饭后,在师父的催促下,吉苑换上了干净衣服,紧紧巴巴的怎么也不合体,师父 说你个子髙,将就吧。正说着,迎春又托了一身新衣服来,一见吉苑的 窘相,扑哧一声笑了。田七老明白了这是女儿从自家拿来的,懒汉女婿还没上过身。吉苑重新换好衣服,又裹上黑色的头帕,立马变成了一个英俊挺拔的壮家小伙儿。
吉苑自己也觉得新鲜,心说,我若这身打扮见了丁香,她还认识我么?
丁香这几日浑身奇痒,白生生的细皮嫩肉满是一道道挠过的指甲印。 渐渐地,瘙痒过去了,全身上下从脸到脚,凡有汗毛孔的地方无不生出密密麻麻的的黄毛来,臊的她不敢见人,早间洗面屋生意自然是也做不了了。
丁香先是买了许多云南白药连吃带敷,后又捡夜静人稀时分蒙着纱 巾砸开有名望的郎中门。在近乎绝望中她想我真应了红颜薄命的古语:夫君阮志的案子刚有转机,即使他回来,以我这般模样又如何能见他? 实在地说,若不是老母常年卧病在床指着我侍候,我早就用三尺白绫悬梁自尽了……
陆天机是在几天后发现丁香果然不来摸象眼了的。暗自窃喜之余, 没事就守着院中的那株博落回发呆、出神,搂着丁香翻云覆雨的幻影撩得他度日如年。晚上,他悄悄躲到丁家茶铺对面的阴暗角落里察看动静,瞧见丁香蒙着面出来又幽灵般地尾随。待果真是丁香砸开郎中门后,他极想跑进去对丁香说,美人,嫁给我吧,只有我才能妙手回春啊!但他反复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千万千万稍安勿跺。
第一次在丁家茶铺喝茶,陆天机出手大方赏了茶资后问丁香,姑娘多大了? 丁父代答,今天正巧是小女十五岁的生日。陆天机一时书兴大发,遂唤过笔墨,挥手写了 “丁家茶铺”四个大字。见众茶客围观称赞,又另铺宣纸,用行书一气呵成了唐陆龟蒙的《丁香》诗:
江上悠悠人不问,十年云外醉中身。
殷勤鲜却丁香结,纵放繁枝散涎香。
写罢,喜得丁父连连作揖说,承蒙陆大人关照、抬举,您的墨宝我一并制成匾高高地挂起来。陆天机也是春风得意,摇头晃脑地说,昆明城茶楼茶铺不下百家,我偏爱喝丁香姑娘泡出的普洱,这也是缘份吧。众茶客也待陆天机走后说,陆大人虽身材丑陋,但才高八斗,真是人无完人啊!从此,陆天机欲娶丁香之心路人皆知。丁香的美貌,陆天机的诗书,以及人们对这桩 “才子佳人”亦或“丑汉娶仙妻”潜在姻缘的好奇与关注,使丁家茶铺车水马龙,生意日隆。
想来陆天机张口提亲的日子不会远了,丁香父母几次有意夸陆大人如何如何好,以探女儿口风。满十六岁的丁香已略知男女之事,只说见了陆天机那罗锅背就恶心,愁得父母见了陆大人就提心吊胆。陆天机何等精明之人,见此情景几次欲言又止。他深知强扭的瓜不甜,他有足够的时间、资本和信心等待。
这时一位贪功且性急的媒婆按捺不住寂寞了。她自作主张来到丁家提亲,原想说好这头后再到陆天机那请赏。丁家父母不知内情,以为是受了陆大人之托,便含糊糊回道等小女过了十八岁再谈婚论嫁,从此成了心病:答应了吧女儿不认头,不答应吧又怕惹不起陆天机。眼瞅着女儿十八岁的生日日近一日,常年卧病的丁母病更重了,丁父见此一个 急火攻心竟先撒手闭眼了。
丁父一死,不改斯文的陆天机又把目标盯在丁香守孝的三年后。谁知不到两年,阮志出现了。他那伟岸的身姿和俊朗的面貌立刻博得了丁香的好感和倾心。阮志的同党由此萌生了让其入赘,把丁家茶铺作为联络据点的计划。丁母初始不敢同意这门亲事,没成想女儿丁香却以处女之身先与阮志私订了终身,阮母只得顺水推舟,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一步说一步吧。
辛亥年的重阳之日,蔡锷、李根源响应武昌起义率军在昆明揭竿而起,不久改民国。在这个百年不遇的多事之秋,昆明有名的“普洱美人” 丁香变猿猴的消息不胫而走,甚而吓跑了倒插门女婿的说法也传遍了全城,颇让人们在茶余饭后感叹改朝换代之年,整个世界一下便倒了个个儿!
大清皇帝换成大总统。府衙改成军政府。陆天机的文案改成文书,他的背上还扣着一口锅,他还是他。
这日晚饭后,他费了好大劲才敲开丁家的门。丁香用一块纱巾严严实实蒙着脸,陆天机仍能影影绰绰看出她惊慌羞煞的眼神。
丁香妹子,上次答应你打听阮志的消息,时局这么乱,我也没顾得上。哎,又听说你得了这么个怪病,真比我身上长毛还难过。这不,我 从一位打宫廷里跑出来的御医那讨来一个秘方,说是药到病除,包咱灵验。一番话说得丁香热泪盈眶。陆天机趁势拉过丁香长满黄毛的手,半是察看半是抚摸,丁香本能地往回抽,却终于没有抽回。哎,要说呢,只有我是真心疼你。一句话说得丁香俯在椅背上早已泣不成声。
陆天机看着丁香哭过一回,说,药方子说简单也简单,只需庙里长的博落回一味,要鲜的。我踏破铁鞋,终在玉案山筇竹寺找到了一棵,己移栽到我家院子里。只是这味药用起来有些讲究,雄蕊要在太阳初升时内服,雌蕊要在月光初照时外敷——妹子,你若信得过我,咱可试上一试。见丁香犹豫,陆天机从怀中掏出一本发黄的药书,打开来念道:“博落回,别称勃勒回、号筒杆,有毒。能消肿杀虫,治烧伤、毒疮、皮肤杂症。”念完,便把书小心放在丁香的手上。丁香的目光透过纱巾看看书又看看陆天机,她实在看不出陆天机有什么花招或恶意,便答应下来。
转天清早,陆天机如约带来一撮黄色的花蕊,让丁香放进嘴里嚼了,又用水送下。陆天机说,妹子,晚上敷药,你到我家去才方便。见丁香不语又说,雌花须捣烂了调麻油,还要加一味药引子,只是这药引子在我家取才方便。丁香犹豫再三,心想,有病乱投医吧!只好答应下来。
陆天机的家在饮甘里,是个僻静的独门小院。坐北朝南,是三间古色古香的青砖瓦房。院中向阳处,果然种着一棵高大的博落回,蓬蓬勃勃地罩了半个院子。陆天机随手摘了一大把黄色花蕊后,领着丁香通过外间的书房又进了里面的卧室。丁香不好说什么, 心一直突突跳个不停。
妹子,你把褂子脱了,我先看看好吗?陆天机哄着丁香说。丁香感到非常难堪,一动不动。陆天机搬着丁香的肩头又说,常言道,女子有三不背:不背娘、不背丈夫、不背大夫。你别当我是陆大人,此刻我是给你治病的大夫啊!许久,丁香扭过头去,极不情愿地解开了疙瘩袢。陆天机先贪婪无比地看了个够,便紧紧搂抱着丁香说,丁香妹子,要加的药引子,便是男人的精液啊,你是过来人,你懂得……
得了文山宝物后,吉苑便从山洞搬到了师父家的竹楼住。
迎春的男人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整日间不是惹事本生非便是烂醉如泥,还经常打骂老婆。迎春与他理论,他便厚着脸皮说,男人就是大公鸡,既不管孵窝也不管带小鸡,只管吃得饱饱的穿得漂漂亮亮地打鸣踩蛋儿就行了!气得迎春和田七老牙根疼,就骂缺了八辈儿德了。乡亲们提起来也多有微词,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野公鸡”。只是这只野公鸡踩出的蛋来没有“摞儿”。
这日三更天时,壮乡的寨子被鸡飞狗叫声惊醒。不大一会,木栅门被一脚踹开。刚刚躺下的田七老从竹楼窗口望下去,几个荷枪实弹的官兵举朴火把正在院里乱翻乱闹呢。只听一个当官的叫道“四处都给老子把好了,别让革命党跑掉!”田七老急披衣下楼,大胡子头目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喝问道:“老东西,家里几口人呐?”
“三口。”大胡子歪脖横狼地围着田七老转了一圈,好像猎狗嗅出了可疑的味道,连蒙带唬地说“还藏了个革命党吧?”“我田七老汉从没听过啥子革命党。”
“楼上还有什么人?”“我女儿女婿。”田七老眼睛眨也不眨地大声说。“老东西,不说实话老子毙了你——搜”说罢领着两个官兵上了竹楼。
竹楼之上,果然睡着两个人。大胡子一把撩开吉苑盖在身上的被单,只穿着内衣的迎春正在吉苑的怀里瑟瑟发抖。为防止让革命党漏网,大胡子头目把吉苑和田七老父女带进了城里,一来看管着慢慢弄清楚,二来给他们喂马、做饭、洗衣裳也确实需要人手。
吉苑大难不死,但返回昆明的计划却遥遥无期了。有如冬虫夏草一般,他由田七老的徒弟变成了女婿,与迎春在驻扎县城官兵的鼻子底下过起了假夫妻的日子;几天后,外号野公鸡的真女婿被搜山的官兵发现,逃跑时让乱枪打死,大胡子头目便以革命党拒捕被击毙交了差。
丁香失身且吃抹博落回5天后,浑身长毛的病果真见好了,只是添了尿血的毛病。喜忧参半的丁香还没缓过神来,一个做药材生意的茶铺常客悄悄对她说,你丈夫阮志已改名字叫吉苑,不仅与采药人田七共同得了文山宝物,而且还做了人家的女婿——这可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此刻一家三口正在县城给官兵当伙夫呢!丁香听后简直是晴天霹雳,忙嘱咐老熟人千万保密别传出去。但她心里无论如何也装不下,便与母亲说了。卧病多年的母亲何曾受得了这般打击,一口气没上来撒手归了天。
丈夫阮志变了心,相依为命的母亲又没了,丁香一时想不通,一下子撞了个头破血流非要跟了母亲去不可。幸亏陆天机发现得早,由他出面厚葬了丁母,又索性把丁香接回自家治伤养病,还特意雇了个丫头侍候。陆天机除了给她在头上搽抹药外,还早晚两次把一种不知名的草药用水煎了服用。
丁香的创伤见好得很快,连尿血症也日见痊愈。
一日,丁香好奇,便问丫头,那味连吃带抹的药叫什么?丫头答,听老爷说,叫刘寄奴,也叫六月雪。为了让丁香开心,还给她讲了一段故事:传说五代宋朝有个叫刘寄奴的皇帝在他还没称帝时,曾在林中射伤过一条大蛇。第二天又去林中,见几个青衣童子在那捣药,言说我家主子昨被刘寄奴射伤。刘寄奴又问,你家主子为何不杀寄奴?众童子答,寄奴可是真命天子,我家主子说杀不得的。刘寄奴一听,便叱散了童子,收了草药回返,每遇金疮,敷上便有奇效——这便是刘寄奴得名的缘故。丁香听得津津有味,心中默然念道,寄奴、寄奴,六月雪,想我丁香生来就是寄人篱下的苦奴命吧!丁香的病完全好了后,陆天机这次全然没有了以往的斯文,没出一个月,便迫不及待强与丁香拜堂成了亲。
1915年,袁世凯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后,陆天机花了大把的银子终于谋到文山县长一职。他要带着全部的积蓄和依然貌美的丁香回老家光宗耀祖了。临行前,丁香独自回了尘封三年的茶铺旧居一次。父母的音容笑貌和阮志的恩爱缠绵,都已人去楼空、恍如隔世。想到此去文山县城,怕又要与阮志见面,真是盼相见又怕相见,命运于我是多么残酷和捉弄啊!
几经犹豫,丁香还是揣回了那袋装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颗的相思豆。
初冬时节,枯雨期的文山县城依然风和日丽,天高云淡。面皮变得又黑又糙的吉苑一身地道的壮家打扮,与迎春吃力地拉着一车草料。快到县衙时,但见两顶青呢小轿一前一后落在了县衙门前。轿帘打开,先走下一个罗锅,吉苑停住脚一看,果然是新任不久的县长陆天机。这时, 后面的轿子也到了。
轿帘启处,陆天机伸手搀下了腆着大肚子的县长夫人,与后背背着口锅的县长形成滑稽的一对儿。就在迎春笑出声的当儿,吉苑看清那大腹便便的县长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别离多时的爱妻丁香!
许是心有灵犀的缘故,丁香刚要迈台阶时,猛地一回头,正与不远处的阮志四目相对,只听她“啊”的一声,捂着肚子昏了过去。好在有陆天机搀扶着没倒,轿夫们急忙将县长夫人小心抬进了县衙……
夜里,吉苑让迎春成了自己名副其实的妻。
驻守文山官兵的营盘与县衙只隔一条街。三日后,县长夫人拖着沉重的身子来到营盘的伙房。只见迎春一人淘米做饭,便问,那天与你拉车的是你什么人?迎春直起腰来甩了甩湿手说,我男人。姓什么?叫什么?迎春听着县长夫人的口气里有明显的敌意,便回了一句“叫吉苑”,索性背过身去接着忙活儿。吉苑?结婚几年了?三年。有孩子吗?男的女的?
迎春一愣,脸腾地红了。她看了看县长夫人快生产的大肚子,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比眼前这个女人矮多少,就壮着胆说,刚怀上,小子闺女还不知道!
丁香看了看迎春利落的身子,语气突然变了。她拿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布包包说,这是一个叫丁香的女人捎来的,麻烦你交给你丈夫吧。
这一年的公历12月16日子夜,县长陆天机和大胡子长官忽然接到蒙自道尹周沆的密令,要他们集合文山县城全部官兵,火速驰援百里之外的滇越铁路碧色寨站,半路截杀潜回昆明造反的蔡锷。大胡子马上叫起了田七老和吉苑夫妇连夜烧火做饭,他见仨人又打哈欠又揉眼眵,一副迷迷糊糊磨磨蹭蹭的样子,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们三个狗杂种还不快点,误了我抓蔡锷,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抓蔡锷?吉苑打了一个激灵。
田七老烧两个灶头的火,吉苑与迎春先蒸了一锅干粮,又熬了满满 一大锅白米小豆粥。这时,大胡子又拎着一只鸡和一包红糖来到伙房说,把鸡杀了炖上,粥里也加红糖,一会儿陆县长也过来和弟兄们一到吃饭。
抓蔡锷!吉苑,不!阮志的一腔热血陡然间沸腾起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分明听到一个革命党人啼血的呐喊!他急切地在伙房里转着圈,摸摸菜刀不是,看看铁勺不行,恨不能自己立马交成一枚重磅炸弹。突然,他记起了《本草纲目》的注释:相思子,剧毒,当忌内服。为此,他感到自己快乐得发抖、激动得打颤!只见他飞身进了里间,从枕头边悄悄取来那九千九百九十九粒相思豆, 一古脑倒进刚开锅的白米小豆粥里。
五更时,天朦胧胧地放亮了。县长陆天机和大胡子长官严厉地训了几句话后,官兵们影影绰绰地端起了碗,满院子都是喝红糖小豆粥的唏嘘声。阮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前心后背湿了个透,一时汗珠飞溅。他在心里说,喝吧,喝吧!这是你们最后的早餐!结果,先盛的喝了两碗, 后盛的第二碗还没有喝完,官兵们便在陆天机和大胡子的催促带领下飞 马开拔了……
朝阳冉冉升起来了,耀眼的金光铺满了文山坝子文山城。通往蒙自的古道马蹄杂踏,征尘如烟。
最先感到不适的是陆天机。他用手一抹嘴边的粥渍,发现有晶亮晶亮的豆皮儿。正纳闷儿间,肚子剧烈地疼痛起来,仿佛有十八条毒蛇在 肠胃间噬咬,身子一歪落于马下。不好,中毒了!他喃喃痛苦不堪地说。再看那些官兵们,也都捂着肚子在地上打起滚儿来, 鬼哭狼嚎声惊动了林中的飞禽走兽,传到了文山县城和碧色寨站……
迎春和衣打着轻鼾。心身疲惫不堪的阮志闭着眼睛,忆起了自己一生的遭遇,也忆起了在丁家茶铺与丁香朝朝暮暮的美好时光。
这时,阮志听到了外屋伙房里的喝粥声。
趁着陆天机出征的机会,快临产的丁香再次来到阮志伙房。她首先看到了扔在地上的那个红布空口袋,感到自己挨了一计重重的耳光。这时,她又发现了散落在锅台上的几颗相思豆,和锅里剩下的米豆粥,丢魂儿似的自言自语地说,阮志啊阮志,你把我的一片真心熬成粥喝了,让我也喝一碗吧!她抽抽泣泣地盛了满满一碗,那放红糖的粥里,分明有血泪的辛酸和苦楚。
就在此时,阮志从里屋突然扑出来,大叫一声“丁香!有毒!”一把夺过举在嘴边的粥碗。丁香大笑着说,有毒最好,有毒最好……阮志先是一怔,也跟着大叫“有毒最好,有毒最好哇!”遂用那只空碗近乎疯狂地舀起粥来一次次喝下去、喝下去,然后,无限深情地抱起了丁香,走出了伙房。
“阮志,我没能为你守住身子,恨我么?”丁香紧搂着阮志的脖子,脸颊贴葙脸颊喃喃地说.
“不,我恨我自己,无能保护我的至爱!”
“阮志,你是我永远的夫君……”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阵痛悄悄袭来,便把阮志搂得更紧。
“丁香,后悔么?”男儿的泪水如泄闸般涌流出来。
“不,夫君,在你的怀抱里、与你同行,我是多么的幸福啊!沐浴着阳光的丁香从来没有这般美丽!
“好一个相思子!投之以爱,报之以害;夺之以爱,得之以害——大爱即大害,大害即大爱。丁香,是我害了你啊!”托抱着至爱的阮志突然仰天长叹,步履艰难起来。
“不,阮志,我的夫君,我永远的夫君啊,下辈子……我要与你…… 白头到老……”豆大的汗珠和满足的泪水从丁香姣美的脸上流下来,打湿了阮志的衣裳。
阮志在闭上眼睛的丁香的脸上留下最后的长吻后,终于倒在了一颗枝繁叶茂的相思树旁。他万般留恋地睁着眼睛,望着满树的相思子,口中一遍遍吟诵着“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愿君多釆撷,此物……最……相……思……”
弥留中,阮志抱着丁香,丁香拥着阮志,向着朝天大道,向着冥冥之中的极乐世界,双双飞升而去……
史载,公元1915年12月19日,蔡锷将军乘火车经碧色寨抵达昆明,途中有惊无险。陆天机的种陪着丁香胎死腹中。阮志的孩子在迎春的腹中一天天的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