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歆
凭借诗歌创作走上文坛、以散文创作名扬文坛的广东作家熊育群,在获得鲁迅文学奖散文奖之后,近些年除了继续在散文苗圃精耕细作,已经开始转向长篇小说的创作。至今他已出版两部长篇小说,正在创作第三部长篇小说,其中《己卯年雨雪》影响很大,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并在国外举办了关于这部长篇小说的研讨会、分享会和朗读会。
但非常奇怪的是,他第一部长篇小说《连尔居》(1)熊育群:《连尔居》,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以下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出版后,除了不久前在北京开过一次再版书发布会外,似乎有些“悄无声息”。我与熊育群有过多次沟通,他动情地告诉我,他心中最在意的作品是《连尔居》,也是他所有作品中,自己最为看重的一部。
我冒然猜测,《连尔居》的“静悄悄”,可能与作者“散文作家”的身份有关,使得评论界对这部长篇小说关注较少。在文学界传统印象中,散文作家出版长篇小说,带有“跨界或玩儿票”意味,尤其是散文作家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通常不被关注,大致在没有认真阅读的情况下就会被断定为缺失长篇小说元素,缺少长篇小说应有的厚度和深度。这样先入为主的惯常判定,造成评论界有时对散文作家写小说尤其是写长篇小说抱有某种偏见。这种想法,许多批评家心中或多或少都有过,只是没有公开讲出。显然,这样的认定有失公允。
随着《连尔居》的再版(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年7月),让这部“带有我胎记和气息的作品”(作者语)再度走到读者面前。
作为“评论爱好者”,我始终认为,对于一部作品的认识要有两个步骤。第一个步骤是阅读,我说的“阅读”是“真正阅读”,而不是简单看内容简介或是看作者创作谈,然后加以自己的揣摩、猜测和想象,或是装入提前设定好的“评论笼子”中,进行校正、评判,最后得出某种提前设置的结论;第二个步骤是文本分析,只有进行文本分析之后,才能再“接着说”作品的思想、作品的深刻含义。不具备这样两个先期步骤而去进行所谓的“评论”,可能是冒失的,也可能是不礼貌的。
《连尔居》的故事并不复杂:以一个少年视角作为“时光回放机”,展现湖南汨罗江流域的乡土生活、历史风貌。用作者自己的话说,即“采用散点透视的方法,用时间的声音、自然的声音、神灵的声音”讲述一座村庄的历史变迁,特别是重点表现20世纪60年代至改革开放这个时期普通百姓的生活状况。《连尔居》带有“自传”性质,带有一定的真实性。这样的判断来自客观现实。因为作者在访谈中,甚至在书的封底已经“坦白”——“你既可以把它当作一部纪实作品来读,也可以把它当作天马行空的魔幻作品来读”。
阅读这部小说的最大感受是它始终会让你迷醉在浓郁的楚文化历史氛围之中,领略神奇的地域性以及不可复制的独特的民间文化,即使读过作品很久,还会如梦境般沉浸在“连尔居”中,为“连尔居人”还有“连尔居生活”而沉思、思考,特别是思考“特殊年代”普通乡民的内心状态以及精神轨迹。
《连尔居》是一部有着沉重思考的作品,这是应该值得特别关注的。但我猜测,评论界没有过多关注《连尔居》,其焦点或是争议点大概就是《连尔居》中出现的人物太多了,而且还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如此一来,这就削弱了长篇小说应该具有的叙事责任。
我在这里简单罗列一些《连尔居》中有名有姓的人物:茂益、孙茂崧、孙茂钦、刘三州、大放、耀华、荻秋、金明、银木匠、吴灿佳、新楚、惜地、顺澍、傻子孙卫军、陈昆、王枚强、春晖、春芳、惜天二爹、缘山老倌、尚键师、吴小潞、惠英、雯霞、燕姝、孙煌靓、潘德和、孙金玲、孙茂文,等等,甚至还有“连体出现”的人物,譬如“青华、云祺、建元和我”,这里的“我”——也就是作者自己——经常与这三个人物同时出现,形成一种特别的“在场”。用四个人的视角在同一时空状态下,同时看待某件事情,这样的写作手法似乎还不多见,我相信这是散文作家写作长篇小说的特别之处。
这些众多人物“出场”之前,作者没有进行特别介绍;“退场”之后,也没有加以说明。这些人物是作者在叙事推进中自然出现的,这些人物就在作者笔下、就在作者记忆中,随着作者记忆的回放,这些人物自然走到读者面前。这种貌似随意的手法,也是作者的“故意为之”,非常符合生活规律,因为生活中每个人的来去,不是某个人决定的,而是许多人各自决定的。
乍看上去,这些人物,与主人公,也就是小说中的“我”,没有特别明显的生离死别的关系,也没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联,假如撤掉几个人物的话,也不会影响叙事的整体性以及人物之间的情感波动。但是这些人物,真的与“我”没有关联吗?仔细阅读,又会推翻先前的判断,在貌似没有关联的表面情境之下,每一个人物又都与“我”有着一定的内在联系,只是这样的联系不是特别明显,而是犹如蛛丝一样纤细。扯断这些联系,不会像洪水一样波涛滚滚、惊天动地,但会向外渗血,慢慢地渗血,会让读者感到持久的疼痛。这是一种特别不好拿捏的写作策略,稍微松动,就会失去对整体叙事的把控。
在这样认定的基础上,我们再回过头来,继续探讨长篇小说能不能有如此众多的人物这个问题。
当然可以肯定,长篇小说可以有众多人物。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当属《红楼梦》。但一般情况下,作家很少动用如此众多的人物出场,因为长篇小说的传统目的,在于塑造一个或几个重要人物。按照约定俗成的固有的“小说套路”,每一个人物都有自己的作用,这种作用非常显著,而不仅是简单的出场,就像戏剧舞台上每一个道具,哪怕就是墙上的一颗钉子都是有用的,绝对不能浪费。
但是阅读过《连尔居》的读者,可能会有新的发现。作者不想让每个人物都承载“重要任务”,他是想把这些群体人物“置放”在生活的角角落落,要为一座村庄历史变迁、时代变化“作证”。这种“作证”不仅要在村庄大道上,在庙堂宗祠之处,还要在村庄每一个角落显现,在马厩、在井边、在墓地、在灶房……从而完成对整个村庄的生活描摹。显然作者心中有着自己的“大谋略”,有着与传统长篇小说写作不一样的“特别想法”。
那么拥有众多人物的《连尔居》,难道不想塑造一个或是两个重点人物吗?显然并不是。他依旧是要塑造人物的。之所以用这样容易混淆读者思考的办法进行创作,作者还有着更深一层的想法。
我分析有两点:一是,《连尔居》带有明显的“自传性”,它的确是作者在真实生活基础上的写作,这在作者接受访谈以及对书籍本身的宣传介绍中,都有过非常明确的说明;二是,如此安排有众多名有姓的人物出场,作者的真实目的是想要打造一种塑造人物的崭新模式。坦诚地讲,我在阅读之中和阅读过后发觉,作品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绝对不是这些带有姓名的众多人物——只有一个人物,那就是小说中的“我”。
“我”是红花,其他所有人物都是“绿叶”。这才是作者的真实目的。他要为自己少年往事写传记,也要为自己打造一座“故乡纪念碑”。
小说叙事的最大魅力在于不断创新,在于给读者提供一种新的思考方式。要有新的文体出现、新的样式产生,哪怕这种样式与我们熟知的样式稍微有一点改变,也会让我们感到惊喜。
葡萄牙大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曾用异名“托马斯·克罗塞”给他的好友马里奥·德·萨·卡内罗的诗集写过序言,他们作为好朋友,彼此之间也曾进行过关于诗歌写作的深刻探讨。比如关于声音的独特理解,“他把可能召唤我们的声音称为彩色的感觉”。(2)〔葡〕佩索阿:《坐在你身边看云》,第332页,程一身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除了佩索阿,我好像还没有听别人这样讲过。后来西方作家也有用“通感”也就是“眼耳鼻舌身”无差别方式来进行“人的感觉”的描写,但是他们都比佩索阿的观点要晚些。佩索阿提出这样的观点,是在20世纪初期。
有个性追求的写作者,都在不断尝试为读者捧出更加新颖的故事。所以我们也就很容易理解《连尔居》的作者——不断尝试创作变化的熊育群,让如此众多的人物出场,并且只为一个人物“服务”,除了让自己的回忆更具“现场感”之外,同时他还在努力打造一种讲故事的新模式:让这些人物纷至沓来,但并不想努力塑造他们,只想在“他们”的注视下,讲好那个“我”。
这样的叙事谋略,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连尔居》的叙事特点,不仅在于用“众星捧月式”的方法去塑造一个人物。当然,还有许多其他方面的经验,同样值得我们予以关注。
比如地方语言的使用。
“不晓得买么里好”“你们喜欢么里就买么里”,还有“呷饭”“上昼”,等等。这些地方语言的出现,虽然作者不做解释,也不做铺垫,但读者完全能够看得明白,显然作者是经过慎重选择的。一定要把带有地方特色、同时经过前后对接、读者完全能够明白的“地方语言”捧出来,从而完成对“连尔居”在文化上的叙事渗透。
还有一些词语的使用,读来感觉也是非常美妙的。
比如“哦,好冷呀,快来抓火。”“抓火”用得真好!读过好长时间,只要想起来,还是要禁不住赞叹。这样对地域文化的精准捕捉,显然是独具匠心的。又如,“我看了一眼她,觉得她身体里面有一个男孩,她驯服不了他”。这样的想象和感觉,读来非常自然、舒服,没有任何刻意之感。这样的优势显然也是散文作家的优势。
还有许多非常具有画面感的描述。
矮个子的裁缝炳烨,拿来了大大的剪刀,这连尔居独一无二的大剪刀,在一块块用布票和钱买来的棉布、卡其布上剪得嚓嚓作响。
《连尔居》关于手艺人的描写非常有趣。木匠、铁匠、界匠等这些手艺人的出现,往往还会伴随着奇人奇事的讲述。比如“她与姆妈都很特别,她的姆妈福云身骨奇大,一米九几的个子,比界匠孙叶欢还要高,进门都得低着头。她的脸长,手大,脚大”。
媛媛捉泥鳅,“到她手里,鳝鱼、泥鳅甚至连挣扎一下都不,服服帖帖”。媛媛的哥哥谷清更是奇人,“他从水沟、池塘走过,就清楚水里有多少鱼,大鱼几条,小鱼几斤,几乎用秤量过”。
这些让人记忆深刻的人和事,让小说整体氛围在神奇之外,又拥有特别的地域文化色彩。
《连尔居》具有拉美魔幻现实主义风格,这一点也是毫无争议的。
比如“我”的出生与“迷魂草”之间的关联,“我眼里又出现了一个走路往空中一跳一跳的人,他脸上泛着油光,牙齿雪白。让人觉得如果不是路,他才不愿在地上走呢。他走得喜气洋洋,脸上绽开孩童一样无邪的笑。奇怪,像做梦一样,我怎么感觉他像个熟人呢?他来连尔居的那一天,正是我出生的那个端午节。我难道真的踩过迷魂草?”
小说对“我”和那个“一跳一跳的人”之间的关系,有着神奇的想象。“前世”与“今生”的关联,通过一个极有可能滑过去的细节,让读者能够展开无穷的想象。
小说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梦幻般的描写,但是又不会让人感觉过于神幻,好像就是发生在人间的事。如此神奇,为什么在阅读中又不会产生“隔”的感觉呢?因为作者用真实的细节营造了一个神话氛围。就像博尔赫斯的小说一样,细节永远是真实的,情节永远是虚构的。正是因为细节特别真实,所以没有人去追究情节的是否可信。
还有特别令人赞赏的是,《连尔居》的叙述充满了耐心,你能想象得到作者写作这本书时的心理状态,往事悠悠,恨不得一句话讲完,但落笔时却又气定神闲,没有任何慌乱之感。
丘陵地貌慢慢形成,一条河拦在了面前。这是农场的界河撇洪沟,一条人工开挖的河流。那些从南面丘陵高地流向汨罗江旧河道的水,都被这条深深的撇洪沟拦住了,它们在这条深河汇合后向西流去,直接流到湘江。
假如说,小说应该是飞翔的姿态的话,这样沉静大气开阔的文字,让小说拥有了能够飞翔的翅膀。
还有一些关于自然世界的描写,肯定来自作者的生活经验,没有对生活细节的精致观察,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文字。比如“稻草在漫长雨季的浸泡中,慢慢变黑,彼此粘连,有的结成了块。结块的稻草催生出了另一种生命,到了夏天,经太阳一晒,稻草里面爬出了像蜈蚣一样的草鞋虫。它从屋顶上掉下来,满地乱爬”。又如“月光不是蛮亮,我一个人担着铁桶朝前头走。咕——咕——,咕——咕——,芦苇里有么里叫,是斑鸠还是凫,声腔有些怪”。
从这些饱满的细节上,可以看出作者写作《连尔居》时,几乎调动了少年、青年时期的全部生活经验,还有回望岁月流逝的真情实感,像是那些稻草的气味一样,弥漫在字里行间。
关于《连尔居》叙述中的神来之笔,阅读之中随时都能发现,有时是一句话,比如“我买长篇小说的时候,连尔居有了电”。
还有的“隐藏”在对话之中,请看这样的对话——他问谷清:“今年每人能分几多鱼?”谷清说:“今年多,七十斤呢。河里有条大鱼。”潘支书问:“多大?”谷清说:“你估。”
在如今小说人物对话越来越少,作家越来越不会“对话”的状况下,熊育群赋予小说人物之间的对话,不仅显得非常有生活味道,而且也是深谙传统小说精髓的佐证。
另外,小说在开篇中,对连尔居的“原住民”当初来到连尔居时的状况进行描写,比如他们甚至带着从祖屋祠堂拆掉的砖乘船而来——祠堂是明朝洪武年间盖起来的——带着祠堂砖瓦迁徙,这种写法有着特别的震撼!
江边已经热闹一段时间了,连尔居的男人都聚在一起了。江面有几条船,船上装满了一块块烟砖。青色的烟砖有小板凳那么大,这是明朝烧出来的砖,像岩石一样坚硬,压得船快沉到水里去了……男人一趟趟用挑绳、箢箕把烟砖挑到空地上。
连尔居人忙碌起来……女人们也加入了忙碌的队伍,他们在村后的地里把土挖松,浇上水,赶着水牛在氹里打着转,踩成泥浆,又撒上铡刀切的一节一节稻草继续踩。用箢箕挑到坪地,双手搂起一捧捧泥,往木框子里掼,再狠狠踩一脚,又掼泥,双手拍紧,用木片一刮,把框子抖一抖,轻轻拉起,一口泥砖就做成了。
这样不可思议的迁徙方式以及村庄建成的过程,拥有怎样的历史意味呢?想必需要我们进行认真的对待并给予深刻的思考。
曾获得过“普利策奖”的美国作家罗伯特·潘·沃伦在谈到他的小说名篇《春寒》时说过,写作《春寒》就是自己的一段回忆,“这篇小说写作时的情形我记忆犹新,记得特别清楚的是当时有一种被动感,似乎觉得小说自己在写自己,还有这种被动感和不断闪现的自我意识、自我批评之间的平衡、牵连以及相互作用……出现在我脑中并牢牢记在我心中的只是活生生的事物,这篇小说的写作也许就是出于这种情况……”(3)〔美〕布鲁克斯、〔美〕沃伦编著:《小说鉴赏》(中英对照·第3版),第476页,主万等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6。
显然熊育群写作《连尔居》的状态,与沃伦写作《春寒》时的状态,有着相同的感觉。这对于加深对《连尔居》的理解,提供了足够的域外经验。
我们阅读这部作品,能感到作者的生活经验弥漫在每个字句的缝隙之中,带着感情、带着温度;在感动的同时,又有些惊讶与可惜,作者怎能这样“没有节制”地使用“素材”呀,那么多、那么好的细节,你应该省着点用呀,这可能也是散文作家写作长篇小说的特点之一。当然,作为读者来说,你用得越多,我看得越是过瘾。
前面讲过,《连尔居》这部长篇小说的主要人物,只有一个,就是——“我”。所有人物都是“我”的背景。但是这个“我”,又不是简单的个体,而是“时间的我、自然的我、神灵的我”。因为“我”是众多“他们”当中的一个,因为“我”在“他们”中间。
大仲马说过“历史是墙上的一枚钉子,用来悬挂我的小说”。熊育群也是这样,他把故乡当作一个钉子,去“挂”了他的小说——《连尔居》,而且“挂”得那样谐和、自然,那样结实,那样具有温度,甚至稍微“拽”一下,都会听到故乡的回音。
只有认真阅读过后,我们才能真正明白作者疼爱、珍惜《连尔居》的情感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