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福
卧云关的姑娘嫁人,最抢手的是工人,次之是当兵的,再次则是村里干副业的。最不受待见的,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生产队种地的。
天下以粮为纲,卧云关人习惯把种庄稼以外的营生,都称为副业。卧云关副业多,在全公社首屈一指。
卧云关的第一大副业,是村里的建筑队。虽然是村建筑队,可是干了不少大工程,县工会大楼、国道改造、跨河大桥都是卧云关建筑队干的。就是县建筑队,承揽这些工程也要掂量掂量。卧云关建筑队却不必掂量。卧云关建筑队有能人。能人叫什么名字,似乎大家都忘了。提到他,都说“老国民党”。他的确是国民党,读大学建筑系的时候,跟着同学加入了国民党。他这个国民党,与国民党军官是两回事。他啥坏事也没干过。建国后经过甄别,可以出来做事。他是当时极少的建筑人才。老支书跑到省城去看他,说:“你要在外面混不下去,愿回老家,我接着。”他就回了村,给老支书说:“你成立个建筑队吧,我帮着弄个像样的资质。”老支书不懂资质是啥东西。他告诉老支书,有了资质,就可以揽工程来做。卧云关有个老干部在国家建设部,是老革命出身,又红又专,说话很有分量。老国民党的建筑大学毕业证一递上去,用不了多久,村建筑队的资质就批下来了。当时县里的建筑队都羡慕得不得了,那个资质,他们还没达到。卧云关建筑队在方圆百里牛得很,本县和邻县的大工程一个接一个。
第二大副业是铁业组。铁业组开始与别村的无二,也是只打制锄镰锨镢。有一年村建筑队给邻县水泥厂盖楼,了解到水泥厂破碎石料,用一种铁球,老支书就决定上打制铁球的项目。靠人工不行,得上空气锤。空气锤要用电,当时全县百分之八十的公社都没用上电。但这没难住老支书。他到北京去,找建设部的老乡,一个电话,就从邻县引来了电。邻县工业项目多,用电早。空气锤很快安上了,用脚踩着一个机关控制,代替人工锤打。空气锤空转的时候,发出“咣咣咣”单调的声音。穿着皮兜裙的师徒俩,也是父子俩。徒弟夹起一块火红的铁块,放到空气锤的铁砧上;师傅脚下一踩,“咣”的一声,空气锤砸下来,火花四溅。开始村南的人说睡不着觉,后来习惯了,觉得听着这种声音反而更容易睡着。老支书说,相当于免费听催眠曲。
第三大副业是编条组。卧云关村西亓家台,村南小河边,还有村东梯田的漫坡上,都长着腊条和棉柳,一丛一丛的,长得比人还高。这两样东西,是编筐织篓的材料。村里派了四个人,专事编织大小筐头、粪篓、苹果筐、花筐。花筐上下一般粗,送到邻县琉璃厂,装琉璃灯用。村里有三四个青壮,专门负责往琉璃厂送花筐。
第四个副业是粉坊。粉坊是造粉皮的。把地瓜捣碎了,泡在水里,泡半天后,倒进一口水缸中。缸口蒙块粗纱布,把地瓜渣滤出来,包在布里再揉几遍,直到地瓜渣攥起来不沾手,说明淀粉都挤出来了。等沉淀一夜,缸底积了厚厚一层粘稠的淀粉,就可以拿来制粉皮了。制作的时候,先向淀粉中掺入清水,一遍遍的搅,直到搅成糊状。这时候,一口大锅里的水已经烧热,做粉皮的两个师傅,每人端一个白铁浅盘,徒弟用铁勺舀起一勺粉糊,倒进白铁盘里。师傅把白铁盘放进热水里,用力一旋,里面的粉糊在旋转中摊成均匀的薄片。这是需要技术的。旋得太慢,粉皮会有个厚芯,旋得太快,粉皮就会形成厚边。粉糊开始是乳白色的,受热后变得透明,当盘心的白点消失后,说明粉糊已经熟透。师傅眼疾手快,抓出盘子,放进凉水盆里,早有一个打杂的小工把粉皮捞起来,摊平到一个高粱秸秆做的“帐子”上。一个帐子摆四五张粉皮,摆满了,就扛出去,架到架子上,在太阳底下晒。大约三四天,粉皮就干了,小心地揭起来,摞成摞,用麻绳一扎,就可以拿到集市上卖了。
卧云关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副业,是公社里建的磷肥厂。因为是公社里建的,卧云关人不说是自己的副业。
卧云关山脚产一种“金土”,金黄色的土里,混杂着指甲盖大、柔软发亮的东西。卧云关人不以为意,像寻常的土一样垫猪圈、脱土坯。有一年县里党校在卧云关办班,班里有个学员认得这种土,说:“可惜了,要是建个磷肥厂造磷肥就好了。”老支书和公社书记都得到了这条消息,就往县里跑,后来公社获得批准,在卧云关建磷肥厂。磷肥厂建在村东,依着山势,从北往南,依次是备料库、车间、排水渠、沉淀池,最南边是肥料库。磷肥厂正式投产时,公社书记率领全公社干部来参观。最气派的是车间,里面有一台比人高的机器,嗡嗡地转。经过若干道工序,成品磷肥最后封装在牛皮纸袋里,不几天就有一辆24马力拖拉机来拉走。磷肥厂的人都算公社的职工,他们吃食堂,每人一个铁碗,一把小铁勺,开饭的时候,十几个人排队,当啷当啷敲着碗去领饭。每顿都有菜,菜汤里漂着油花;他们中午一顿都是吃白面馒头。馒头出锅的时候,香味弥漫,让人禁不住咽唾沫。磷肥厂还定期发福利,比如每月发一块肥皂,每三个月发一副手套,半年发一套衣服——冬棉夏单。
卧云关近水楼台,也派了几个人进磷肥厂,但只能算临时工。他们干的都是粗活,最常见的活,是推着两个轮子的小铁车,从村西或村北半山腰往磷肥厂推金土。卧云关人的小推车,都是独轮的,大橡胶轮居中,两边各有一个粪篓,能推几百斤。磷肥厂配备的两轮小铁车,在卧云关根本不实用,卧云关是山村,路无三尺平,两个轮子比一个轮子更容易受到阻碍,推起来真正是费力不讨好。而且这种两轮小车车身短,前后平衡不好掌握,一刹车,就容易往前翻。尤其是下坡的时候,刹车一疾,就把人甩到前面去。所以下坡的时候他们都很紧张,怕撞上路边玩耍的孩子,或者一头栽到南墙上,老远就喊:“两轮翻来了,两轮翻来了,快闪闪,快闪闪。”
卧云关人把小铁车叫“两轮翻”,把磷肥厂厂长气得脸发绿,但他咬牙切齿拒绝老支书的建议,不肯换用独轮车。当初是他到县磷肥厂参观后,照猫画虎,定制的小铁车,没想到在卧云关水土不服。水土不服也不能改,改了就打他的脸。他说:“磷肥厂不是小作坊,就得配大工厂用的车。”
磷肥厂厂长姓乔,是那个年代极少见的胖子。个子又矮,走起路来两只胳膊前后摆得太夸张,有一天一个孩子远远指着他说:“两轮翻!厂长像不像两轮翻!”
大家一想,果然形象至极!从此“两轮翻”成了厂长的外号。
乔厂长和老支书关系很好,有一天他请老支书到磷肥厂食堂吃饭,郑重提出“两轮翻”的问题。“把小铁车称两轮翻也就罢了,还给我起外号,叫我两轮翻,实在是,”他掉了一句文词,“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支书说:“孰不忍,那就生着忍。”又说,“老乔,我怎么向社员们说?我在大喇叭头里喊,从今往后,谁也不能喊乔厂长两轮翻。这不是越描越黑嘛!”又安慰他说,“村里人喜欢起外号,每个人都有。”
乔厂长说:“我不信,你有没有?”
老支书说:“我也有,社员背后也叫。”
乔厂长问:“叫什么?”
老支书说:“叫我活诸葛!”说罢哈哈笑。
笑完了,老支书说:“你放心,我会交待学校校长,学生谁再叫你两轮翻,开除他。”又说,“老乔,你把两轮翻都换掉,自然就没人再提两轮翻的茬。”
乔厂长一脸苦相:“哪里是我不想换,磷肥厂到现在还欠着银行一屁股债,公社里不让再增加开支。”
这次乔厂长请老支书吃饭,是要给职工谋点福利。村里苹果熟了,磷肥厂要以每袋磷肥五袋苹果的标准交换。老支书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磷肥厂从苹果园里拉走一拖拉机苹果,除了分给职工,其余的都送到公社大院里了。
农闲后村里打狗,把所有的狗,无论大小,都吊死了,剥了皮,扔到大水缸里沤臭了,当肥料。老乔又请老支书吃饭,说,其实这是瞎胡闹,一缸狗肉的肥效还没有一袋磷肥好。两人达成协议,一袋磷肥换一缸狗肉。这次有支部委员向老支书提意见,说:“这么个换法,咱吃亏,当初换苹果,咱也吃亏。”
老支书说:“我当然知道吃亏。可是,咱以金土入股,年底分红,全凭老乔嘴一歪。咱和他处好关系,对咱没孬处。”
老支书在村里威望很高,支部委员一想就通了:“还是书记想得远。”
老支书说:“那行,通知乔装扮来拉狗肉。”
“乔装扮”是磷肥厂办公室的人,叫乔小六。像这类与村里直接交涉的事情,往往都是他来办。乔小六脸很白净,用村里人的说法,“像水萝卜”。他的头发向一边分,梳得比厂长的还光滑,村里人也有种说法,“苍蝇上去也打出溜”。他穿着一身中山装,口袋上挂支钢笔,像个文化人。但不知为什么,村里都不看好他,说他“装扮”。他带着五六辆“两轮翻”,推来三袋磷肥,推走了三缸狗肉。磷肥厂职工每人分了五六斤,这回,乔厂长吩咐,连卧云关的临时工也沾了光。
乔小六在磷肥厂办公室工作,抄抄写写,另外负责向参观的人介绍情况。磷肥厂打开工起,参观的人就没断过。投产后参观的更多。乔小六讲了不知多少遍,真是滚瓜烂熟了。“抓革命促生产!造磷肥,能很好地促生产,所以就是最好的抓革命。”然后介绍磷肥厂的情况。中间他要说十几条最高指示,都基本切题。参观完了,带队的和他握手,向他竖大拇指,说:“你讲得真好。”
磷肥厂备料库前,有棵大槲树,树头有几间房子大,夏天的时候,是纳凉的好地方。打开了春,乔小六就把办公室的一把椅子放在槲树下,白天黑夜都放在那里,除非下雨他才搬回去。他闲的时候多,经常坐在槲树下,拿着把扇子,热不热都乱扇一气。他对这棵老槲树比卧云关的人还熟悉,他知道老槲树粗粗裂裂的树身上哪里有个洞,蚂蚁喜欢从哪道沟往上爬。他看着老槲树冒出小芽,长出叶子,叶子上开始长着细密的绒毛,等长大了,绒毛就脱掉了;老槲树也开花,花开在新长出的叶腋里。花分公母,先开的是公的,一串一串的,倒挂着有一拃长;后开的是母花,一般开在新枝头上的叶腋里,不像公花那样成串,而是一小簇。夏末开始长出橡子,包在一个带刺的壳里,到了秋天壳裂开,橡子就自己落下来。橡子像鸽子蛋大小,卧云关人称橡蛋子,煮了或烧了吃味道都不错。乔小六还知道,橡蛋子还有活血利尿作用。
卧云关不少人讨厌乔小六,认为他是满嘴跑火车;但也有不少人说他见多识广。尤其是年轻的女人们,都喜欢和他找茬拉呱。老槲树前有条石板路,年轻女人们走到这里,总会以种种借口停下来。乔小六摇着他那把破扇子,吹天日地。
他说:“公社大院北边有条铁路,往东通到青岛,往北能到北京。青岛我去过,街上的螃蟹满地爬。”
“青岛的螃蟹是海螃,比碗口还大,哪像咱们这里的螃,比指甲盖子大不了多少。”
“坐上火车往北去,一直走,走个三天两夜,就到北京了。哪个省去人了,毛主席都知道。”
女人们不信。女人们说:“满嘴跑火车,不听你胡咧咧了,还得上坡呢。”
但女人们心里却想:“这乔小六,真是个活宝,知道的真多。和这样的人过日子,多带劲。”
乔小六迷住了一对姐妹:小翡和小翠。
小翡和小翠不是亲姐妹,但住在一条街上,且对着门,从小一起长大,又是同一天上学。老师是有学问的,就给她们取了丁×翡和丁×翠的名字。大名都没人叫,小翡,小翠,都这么叫,把大名都忘了。
小翡脸有点圆,小翠脸有点尖;小翡扎两条辫子,垂在胸前一拃长;小翠扎一条辫子,垂到腰际,荡来荡去;小翠年龄小,还有些孩子气;小翡只大一岁,却像小大人,看到孩子,喜欢伸手摸摸他们的脸蛋。两人都长着一双大眼睛,都长着一对酒窝。两人比亲姐妹还亲。两人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挖完了野菜,就学电影里,在地里拜了干姐妹。两个人还煞有介事地发誓,长大了像亲姐妹一样照顾彼此,像对待亲爹娘一样对待彼此的爹娘。
两个都没上完小学,就不上了。家里人口多,让她们早一点回家干活。两个人也都没怎么难过,因为两人也都不太喜欢学习。两个人都勤快,都听爹娘话,都不让人操心。提起小翡或小翠,卧云关的父母们都说,那孩子多好,真让人省心。
两个人都喜欢唱戏。十五六岁那年一起入了村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唱了几年,都成了顶梁柱。两人都穿一身浅蓝色的确凉衣服,褂子好像都有点小,腰就显得特别细。两人从路上走过,腰胯一扭,一扭,男人的心就一忽悠,又一忽悠。
两个人在一出戏里演过一对花蝴蝶,一个穿红,一个挂绿,把年轻人的魂都勾去了。卧云关的人说:“看将来谁家有福娶到这对花蝴蝶!”
已经有人给小翡说亲了,是村西的亓家老二。小翡不乐意,曾经对小翠说:“那个人,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
两个人都被乔小六迷住了。两个人都没说,但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事。两个人因此有些生分。这是打小以来不曾有过的。
小翡受到娘的严厉警告。小翡娘告诉她,咱们家吐个唾沫是个钉,不是那种说了话不算话的人。你想嫁给“乔装扮”,快死了这条心!
小翡是个孝顺孩子,不想违背爹娘的意思,但她被乔小六勾去了魂。有一天,她就对小翠说:“妹妹,你说这人活着,到底有啥意思?”
小翠冷嘲热讽说:“咋没意思啊,有意思得很呢。那个人对你那么好,你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的确,乔小六对小翡更亲近一些。据说,有人见他亲了小翡了。这话传到小翠耳朵里,她的心都快碎了。
小翡不和小翠争,眼泪下来了,说:“我和他成不了。我娘不同意。”又像托孤似的说,“小翠,将来要是你们成了,你替我好好照顾他。”
小翠也知道小翡家人反对的事情,听小翡的意思,好像要放弃了,她心里高兴,但嘴上说:“他喜欢的是你,哪里有我的份儿。”
小翡叹口气说:“姐没那福分。”说罢自己摇着头,心事重重。
有一天晚上,说不上是几点钟——大家都没有表,反正天很晚了,小翡的娘来问小翠,见小翡了没有。小翠说一天都没见翡姐了。小翡娘说:“这个苦瓜妮子,到哪里浪去了?”
“也许去她姑家姨家了?”小翠娘安慰小翡娘。
“明天找到她,看我不砸断她的腿,让她到处跑。”小翡家里一直是娘做主,她话说得狠,但心里着急。
第二天一早,小翡找不到的事情已经传遍全村了。去问过乔小六,他说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小翡了。是村支书和厂长一起问的,他不敢撒谎。小翡姨家、姑家、舅家,都打发人去了,陆续传回消息说,他们那里也没有。
夜里小翡娘已找吴半仙算过,他说人没走远,就在村西北方向。西北方向没有。再找他重新算了一遍,还是这样说。但村西北的人家,已经一户户都问过,饭棚子、碾棚、地瓜窑都找过了,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找过了,没有。
到了晚上,人还没找到。平时果决坚定的小翡娘已经人慌无智,只顾拍着膝盖哭。再让吴半仙算,他还是说人没走远,就应该在村西北。突然有人惊呼说:“对了,没打发人去金土洞里找找?”
造磷肥挖金土,村西北角的一条高堰下挖出了一条深洞,金土已经挖尽,半年前就废弃了。一帮人呼拉拉跑到金土洞,几个胆大的打着火把进去,没有多深,就找到小翡了。人已经死了。
村里报了案。这是建国以来,村里第一次发生死人案件。
是他杀,还是自杀?公安上的人查了一天下不了结论。最后决定开膛验尸。民兵站岗,在村西北半山腰的山神庙里搭了个木头台子,从地区请来了法医。最后结果从她胃里检出安眠药,而且还有个意外发现,小翡已经被人破了身。
是生前被人强暴杀人灭口?还是自杀?公安局调查了一个多月,没有结论。被调查的人很多。小翡的亲娘,是不是她逼死了女儿?乔小六,是不是他和小翡发生的关系?小翠,是不是她因妒嫉害死了小翡?还有算命的吴半仙,掐指一算本来就是迷信,他凭什么算的那么准?
最后的结果是不了了之。
大家都为小翡可惜。那么好的孩子!大家口诛的人很多。乔小六,是他不该把已经定亲的小翡迷得五迷六道,十有八九是他给小翡破了身,可他死不承认;小翡亲娘,她不该那么凶,逼孩子嫁给亓家;亓家也有责任,如果不逼迫小翡娘,小翡娘也不至把女儿往死里逼……还有那个破了小翡身子的人,如果不是乔小六,到底是谁?
两个月后,小翡的遗书从窗台上的小陶罐下发现了。遗书只有一句话: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活着没意思。
小翡娘大哭一场,从此天天提着马扎,到磷肥厂去骂乔小六。“你玩弄了俺的闺女,你不得好死啊。”反来复去就是这句话。卧云关人说,小翡娘疯了。
乔小六没法在磷肥厂呆了。不过,公社书记是他的表叔,面子还要照顾,最后磷肥厂研究决定,乔小六由公社另行安排工作。所谓另行安排工作,就是回家种地。但小翠不管这些,铁了心要嫁给他。爹吓唬,娘苦劝,都没用。她说:“你们再逼我,我就走小翡姐的路。”
小翠只夹了一床被子,坐上24马力的拖拉机,跟乔小六走了。小翠娘哭着说:“这个苦瓜妮子,我一辈子不再见她了。”
卧云关人不明白,两只花蝴蝶,为什么都看上不成器的乔小六!梳着分头、油嘴滑舌的乔小六,把两只花蝴蝶都害了!
头两年,小翠没回娘家。不是不想娘,实在没脸回。乔小六的家在公社驻地村,回到家还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家里只有三间破草屋,在村里是数得着的穷户。但他终日梳着大分头,口袋里插着支破钢笔,根本不到生产队干活。日久见人心,小翠这才发现,乔小六除了一张贫嘴,什么本事也没有。
唯一的好处是,小翠在家里说了算。小翠说什么,乔小六从不反驳。
到了小翡的忌日,小翠给她上坟烧纸。当然不用回到卧云关,在村外通往卧云关的路口随便一个平坦的地方就行。小翠一边给小翡烧纸,一边诉苦:“姐姐,幸亏你没嫁给她。我真是瞎了眼。姐姐你托给我个梦,是不是他祸害了你?”
小翠上完坟回到家,见乔小六皱着眉,就说:“你是不是想她了?你心里一直都是她!”
乔小六脸上就堆出笑来。小翠又指责说:“你真是没良心,今天是小翡姐忌日,你还嘻皮笑脸。小翡姐为你死了,真是不值。”
乔小六说:“那你说,我该难受还是高兴?”
小翠说:“你说实话,是不是你给小翡姐破的身?”
乔小六坚决不承认。
小翠说:“我还不知道你?见了漂亮女人就拉不动腿,就油嘴滑舌去勾引人家。破了小翡姐身子的,除了你没第二个人。男子汉大丈夫,做了就是做了。你要是承认了,还能给小翡姐洗刷一下名声,你不承认,那小翡姐到底和几个男人牵连着?这不是往小翡姐头上扣屎盆子!怪不得小翡姐死了也闭不上眼!”
乔小六说:“你要真认为是我,那就是我好了。”
小翠扑过去撕打乔小六:“真是你?真是你!你把我们姐俩都祸祸了!你既然睡了她,还娶我干什么!”
乔小六发现上当,连忙说:“我没有,是你逼着我说的。”
“我逼你的?我让你吃屎你吃不吃?”小翠还是不依不饶。
过了年,公社书记出面,把乔小六安排到了供销社,虽然是临时工,但也算一步登天。公社供销社,那是多少人羡慕的单位!去买东西,都要看售货员的脸色,什么都要凭票,你手里就是有票,也不一定能买到东西。乔小六回家,又可以跷起二郞腿了。
卧云关合作社来进货,每次都要找乔小六帮忙。乔小六回来必定在小翠面前显摆。小翠也觉得在卧云关人面前,总算挣回了点面子。
那年八月十五,小翠回娘家了。母女俩抱头哭了一场。娘问乔小六对她好不好,小翠总是说:“你放心吧。”
她要去看看小翡娘。她说:“我和小翡拜过干姊妹,说过要照顾双方的爹娘。”
小翠提上一包卧云关合作社买不到的月饼,去了小翡家。小翡娘抱住小翠就哭,一会喊小翠,一会儿又喊小翡,小翠又陪着哭了一场。
没几年,分田到户了。老支书辞职了。村里青年团书记接班。按村里人看法,新书记的本事给老支书提鞋都不够。最可惜的是卧云关的副业都陆续解散了。最先解散的是建筑队。建筑队里有个叫丁来财的,借了两千多块钱,一次性把建筑队的公章买去了,其实就是买断了建筑队。建筑队的设备资产,也折了价,本来是分十年还清,后来村支部开个会,再折价一半,三年还清。村干部不愿夜长梦多,钱少一点不要紧,先拿到手再说。其实,丁来财第一年挣到的钱,就足以把建筑队的资产买断。但他拖了好几年。后来建筑队一分再分,都愿当鸡头,不愿当凤尾,卧云关出了十几个包工头。有一年,乡里有统计说,卧云关村的存款,占全乡的一半。那些小包工头,都成了乡间的大款。
铁业社和编条组同一年也散了。铁业社空气锤已经坏了,要修得花一大笔钱,而且生产铁球需要的本钱太多,没人能接手。原来的父子俩,重操旧业,在集上出摊子,摆着个风箱,点着个烟炭炉子,给人钢镢头、镰刀——锄镰锨镢的刃全靠那点钢口,钢口磨掉了,就要钢一钢,才能重新锋利可用。但现在的农具越来越精致,钢口好,轻易不用钢。父子俩的生意一年比一年清淡,几年后,就干脆收摊了。编条组当年就散了。集市上卖的筐头粪篓比他们的又好又便宜。
唯一越干越红火的是粉坊。粉坊不需要多少投资,只要掌握技术就行了。原来的两个师傅,分头成立了自己的粉坊,其中一个先是到公社开粉坊,后来到县城开,再后来不干粉坊,开了饲料厂,专给养鸡、养猪专业户供料,成了全县有名的纳税大户。回一趟卧云关,也要带着司机、秘书,排场大得不得了。
垮得最晚的是磷肥厂,但垮得最彻底。卧云关的金土挖完了,而且所产磷肥肥效根本达不到要求。有年冬天说撤就撤了,所有机器全部拆走,变卖给了邻县的一个村办企业。村东只余了几排空荡荡的房子。村里把车间当了太平室,安放村里的骨灰盒,又加野草丛生,阴气森森,胆小的不敢靠近。磷肥厂,几乎没有一点可与现实相联结了。
对了,唯一让人记起磷肥厂的,大概就是乔小六和小翠了。
他们的日子,过得很不像样。
乔小六在供销社,依然是梳着大分头,口袋里插着支钢笔。他的表哥早就调离,供销社也风光不再。各村都有个体户开了小卖部,价格灵活,服务又好,各村的合作社先关了门,公社的供销社也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难过了就要裁员,要裁先裁临时工。其实就是不裁,乔小六也不大按时上班了。因为上不上班,都发不出工资来。正式工还惦记着自己的身份和那点保险,勉强挨日子。乔小六这种临时工,无所留恋,不等供销社发话,就自行回家了。
他在供销社八九年,好处一样没学到,只学到又馋又懒。
当时,供销社代开了小招待所,大厨手艺一般,但他有一绝,就是煮猪头肉,手里掌握着秘方,煮的肉特别好吃,是供销社招待所的一道招牌菜。有好几年,县里的头头脑脑都以调查为名,来吃猪头肉。
乔小六近水楼台,挣的那点钱,都买成猪头肉了。他还跟着大厨学上了喝酒,一年下来,工资不够还账的。小翠说过,骂过,但他改不了。他说:“我挣钱干什么?你肚子不争气,让我当了绝户,挣钱给谁花?”
小翠又气又伤心。谁让她肚子不争气呢?结婚快十年了,跑了不知多少医院,就是生不出孩子。
找卧云关吴半仙算了算,说,你们命里子嗣不旺,但并不绝后。目前有点关碍,再等几年,该有女儿的。
小翠娘问:“啥关碍?”
半仙说:“天机不可泄露。”
问紧了,他说:“一报还一报。”
小翠娘说:“咱没做亏心事。”想了几天,说,“哼,我算想明白了,是小翡记着乔小六的账。”
又让吴半仙蒙准了。有一年,小翠果然怀孕了;十月分娩,果然生下了一个女儿。两口子给女儿取名小翡,是为了记住当年的小翡。乔小六说要好好过日子,给女儿挣点儿嫁妆。
但,他不过是说说罢了,依旧又馋又懒。
小翠娘劝他们说:“你们也搞点副业吧,现在这年头,不搞点副业富不了家。”
卧云关人,还是习惯把种地以外的营生叫“搞副业”。
在小翠的坚持下,他们先是开了个小卖部。这更方便了乔小六吃喝。白酒,一天一瓶;火腿肠、成包的榨菜、孩子们喜欢吃的辣条,都成了他的下酒菜。年底一算账,赔了好几百。小翠一怒之下,把小卖部关了。
后来,他们又在集上卖稀饭、蒸包。他们村是镇驻地,有个很大的集,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赶。小翠把朝路的屋墙上开了一个门,在路边撑起个棚子,摆上三张小桌子,小米稀饭,小咸菜,主食是蒸包,或豆腐韭菜、粉条菠菜、白菜肉、胡萝卜肉渣,应季而变。小翠手巧,调的馅味道好,又干净利索,因此食客爆满。
但年底一算账,还是没挣到钱,而且把一年的麦子都搭进去了。乔小六花钱如流水,吃肉,喝酒,抽烟,不够他花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腊月底小翠愁得不得了,乔小六照旧哼着小调,从集上赊了一挂猪头下水,烫猪毛,翻大肠,灌肺管,忙得喜笑颜开。他从供销社大厨那里学了煮猪头的手艺,每年他都自己煮,全当了下酒菜。看着女儿过年没有新衣,再看看专心致志煮猪头的乔小六,小翠特别伤心。她在心里哭着对天上的小翡说:“小翡姐,当年咱俩都是瞎了眼,为这么一个人寻死觅活。咱们都不值。都不值。”
小翠曾经狠下心要与乔小六离婚,她托娘让吴半仙算一卦,吴半仙说:“老嫂子,这不用算,宁拆十座庙,不散一门亲,何况他们已经有了孩子。你就告诉小翠,十年内,乔小六必定会浪子回头。浪子回头金不换。”
小翠娘就这样哄小翠。小翠且忍着,等着乔小六浪子回头。
然而,转眼女儿小翡已经上高中了,乔小六还是个浪子。小翡学习成绩很好,邻居都恭维说,将来不是北大就是清华。北大清华当然不敢奢望,但小翡将来必定要上大学则是肯定的。高中的学费已经够沉的了,将来上大学的学费又该怎么办?过年时,小翠苦口婆心与乔小六商量,说到伤心处,泣不成声。正在收拾猪头的乔小六不胜其烦,答应过了年就出去挣钱。
卧云关丁来财在县城有个房地产项目,小翠托他给乔小六安排个活干。最后决定让乔小六在工地上看家。活儿不累,只是比较熬人,乔小六和另一个腿脚不方便的,白天黑夜都要值班。
小翠恳求丁来财,轻易不要借钱给乔小六,他花钱如流水。但不借给他怎么行?他三天两头借。他喝酒,抽烟,喜欢吃猪头肉。工地附近有个卖猪头肉的老魏,乔小六和他混成熟人了,可以赊欠。卖猪头肉的老魏对乔小六佩服得五体投地。乔小六第一次吃他的猪头肉,就说:“你这配料里头,有八角,大小茴香,丁香,桂皮,肉蔻,如果再加白芷就好了,加了白芷,可去腥。”
隔一天再买,乔小六尖着手指捏一块一尝,说:“好,你已经加了白芷了。”
老魏直竖大拇指,说:“乔大哥,我真是服了你了。”
肉好吃,但开销太大。丁来财把乔小六叫到办公室,狠狠挖苦了一顿。乔小六收敛了点儿,吃肉少了,但酒却照喝不误,就着火烧,也能干咂一斤白酒。丁来财叹息说:“我见过好吃懒做的人,乔小六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真是让人开眼!”
乔小六这天还是没忍住,又赊了半斤猪头肉,正吃得津津有味,丁来财来找他。本来是要说昨天晚上他喝酒误事的事情,一看他又在吃猪头肉,气不打一处来,说:“乔小六,你可真够出息的!你只顾自己隔三岔五吃猪头肉,你闺女读高中,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我也没见你去看她一回。”
这话让乔小六受了震动。他一想说:“还真是。”又想想说,“今天是星期六,我去看看闺女。”
吃了几口的猪头肉也不舍得吃了,重新把方便袋系起来,提着就走。丁来财见他良心发现,也不急于说昨晚的事,准他去学校。
乔小六到了学校,学校里里外外人可真多,大门外都让车堵死了。都是来给孩子送饭的。开学时,乔小六送小翡到过学校,还记得她的宿舍。他提着从嘴里省下来的那点猪头肉,推开了女儿宿舍的门。里面好热闹。四五个女孩子围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四五个菜,有排骨,有炸鱼,有干炸里脊,也有青菜。三四个家长坐在一边,看着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他的女儿小翡,孤零零坐在靠阳台的位置,面前一个破纸箱,上面放着一瓶辣椒酱,一张白纸上放着两块排骨,两条炸小黄花鱼,显然是她的同学给的。不知是不舍得还是不好意思吃,没动筷子。乔小六鼻子一酸。
小翡看到乔小六,惊喜地叫一声爸爸。乔小六把那小半袋猪头肉放到小翡面前,说:“闺女,我给你买了点猪头肉。”
小翡说:“嘿,我就喜欢吃猪头肉。”
她夹起几块,要给同学送过去,几个同学都说:“小翡,干嘛要往这边送,多费事,快过来一块吃。”
小翡说:“好。”就把她的纸箱搬过去,挨着同学们的小桌子,一块吃。
那几个家长说:“老乔,你家小翡,真是好孩子,成绩那么好。”
乔小六点点头,说:“闺女,你慢慢吃,工地上事多,我得回去了。”
小翡送到他门口,他挥挥手示意女儿快回去吃饭。他拐过楼梯口,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淌出来。
过了两三天,乔小六回家了。小翠看看他的脸色,说:“怎么,你病了?”
乔小六说:“没有,星期六我去看了闺女一趟。”
小翠挖苦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还知道去看看闺女。闺女还好吧?”
乔小六眼圈一红说:“好。”
说了去看女儿的情形。“人家大鱼大肉,咱闺女面前就摆着一瓶辣椒酱。”乔小六说不下去,哭了。
小翠心头一颤,想起吴半仙的话,心里说:“我家老乔,莫不是浪子要回头?”
乔小六说:“平时咱闺女的同学,肯定吃饭的时候就约她,人家大鱼大肉,咱闺女就一瓶辣椒酱,她是不好意思过去。我就是给她送去小半斤猪头肉,她高兴的那样子!她高高兴兴地抱着纸箱过去和她的同学搭伙。咱穷,拖累的闺女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想想我心里就难受。”
小翠安慰他说:“你知道疼闺女就好了。”
乔小六说:“我想好了,咱得干点副业,给闺女攒钱,供闺女将来上大学。”
小翠说:“干副业,咱也不是没干过。干啥啥赔钱。”
乔小六说:“我想好了,咱进城去煮猪头肉。老魏猪头肉煮的那么个味,还一天卖百八十斤,我有把握煮的肉比他的好吃,只要咱吃苦,肯定能挣钱。”
两人叽叽咕咕商议大半夜,收拾了一下,就进城了。向丁来财一说,他很支持,立马借给一万块钱。小翠反而有些不放心了,悄悄问丁来财:“你看俺家老乔,别再像从前,干啥啥赔钱。”
丁来财说:“天下没有稳赚不赔的事。不过,这回我看老乔,是想扑下身子干点事。”
乔小六拿丁来财借给的钱,先在城郊租了个院子,几间瓦房,篱笆扎的院子,有一个披厦,正好可以当煮肉的小作坊。买了辆电动小三轮。再到官寺市场买一口大锅和案板刀叉等用具。还要买十几味调料。准备停当,买了两挂猪头下水。他不敢多煮,怕卖不掉。先少煮点,试试行市。
他坐在披厦里,用两个大塑料盆,作洗猪头下水。小翠要帮忙,他说:“你不要伸手,女人一伸手,就变味。”见小翠不高兴,他解释说,“我师傅说的。”
小翠坐在一边,看乔小六翻猪肠——把大肠小肠都翻过来,仔细清洗;灌肺管——向肺管里灌水,一直把肺灌得鼓涨涨的,半个多小时后,把水倒出来,如此反复三次;拔猪毛——猪头虽然已经去毛,但耳朵窝、头纹里、嘴巴上,总有些毛没有拔净,乔小六拿把摄子,一根一根地拔,一边拔一边哼本地梆子戏,毫不厌烦。从前过年时他都弄这一套,小翠一肚子火,连看也不愿看。如今看他悠闲、耐心地作洗,心里美滋滋的。
一直到晚饭时,乔小六才收拾利索,把两挂猪头下水分别泡在两只白铁桶里——他说,猪头肉怕锈味,只有用白铁桶才好,白铁不生锈。
吃了饭,他把香料配好,八角、茴香、丁香、桂皮、肉蔻、砂仁、花椒……有十几种。他向小翠卖弄说:“香料多的是,但不能乱用,像那些二百五厨子,以为香料放得越多越好吃,那真是离巴。我配料,春夏秋冬,那都是不一样,有讲究的,要随着季节下料。我师傅说,一个厨子,要是半个中医。”
乔小六把手机定上时,夜里一点就起来了。把两桶猪头下水捞出来放进大锅里,再重新添水。他用木柴烧火。他说用木柴煮出的肉才香,如果掺着松枝煮最好。可惜没有松枝。他院子后面是一条河,河岸边全是杨树,他修理几棵树,能烧好几天。煮了四个多小时,院子里全是肉香味。他钩起一块,切下一小条,尖着手捏起来,让小翠尝。小翠凑上去张嘴咬住,嘴里香香的,心里暖暖的,说:“好香。”
乔小六说:“那是,别的不敢说,煮肉,全县城没人敢和我比。”
小翠看到乔小六鬓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了一撮白发。
乔小六开着电动三轮进城了,晚饭前回来了。再后来,三四点钟就回来。有一天,午饭时就回来了,说:“卖得太快,得再加一口锅。”
夫妻两人星期六或星期天,就一起去看小翡。乔小六说:“咱自己煮肉了,不能小气。多拿上些,让小翡的同学也尝尝。”
小翠没有意见。耳朵、猪腮、尾巴、猪肝,一样一小包,足有两斤重。小翡欢天喜地和同学们合桌,同学们尝了都说:“真好吃。”
家长尝了,也说:“老乔,你煮的肉比外头那些好吃多了。”
有一天他与老魏碰到了一块。老魏尝了一口说:“老乔,你这肉真不赖,你能不能把方子透露点给我?”
乔小六说:“你煮的肉,已经不错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煮成一个味就不好了。”
又过了几天,俩人又碰面了。老魏说:“老乔,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往后多煮一锅,我从你那里批发了来卖?”
两人商量了大半天,乔小六觉得有赚头,答应了。
当天下午卖完了肉,他又买了口大锅,连夜架起来。要同时煮三锅肉,他跑过来跑过去照应,小翠也是手忙脚乱。肉快煮熟了,乔小六端着瓢去添水,脚下被一根树枝一拌,扑倒在锅上,他哎呀一声,捂着脸,手指头缝里涌出血来。他的额头被新锅磕上了一道口子。
小翠吓得哇一声就哭。
乔小六说:“你哭啥,我死不了。”
夫妻两人锁上门,跑了近两里地,敲开村卫生室的门。医生看他满脸满胸都是血,吓了一跳。揭开毛巾看了看,说:“老乔,这伤口有点大,磕得又太深,你去医院吧。”
乔小六说:“屁大点伤,去啥医院。你给我缝几针,我还要卖肉呢。”
医生给他缝了几针,又给他开上消炎药,说:“老乔,你今天无论如何得休息一天,当心不要发炎。”
两人回到家,老魏已经到了,看乔小六包着额头,问:“老乔,怎么了?负伤了?肉煮了吗?”
乔小六说:“不小心让锅咬了一口。你放心,煮好了。”
三个人进了院子,老魏挑起肉来尝了一口,说:“味道真不赖。”
他要了一整锅,过秤一称,就走了。
另一大锅肉怎么办?小翠决定她骑三轮车出去卖。乔小六帮她收拾好,看她骑上三轮车出门,出了门没多远,哗啦一声,就骑到篱笆墙上去了。
乔小六说:“算了吧,还是我去。”
乔小六戴上煮肉时的白帽子,遮遮额头上的绷带,就上路了。一百多斤肉卖出来,已经是下午五点多。
回到家他感到有些头晕,小翠陪他到村卫生室,医生一看说:“老乔,我让你休息一天,你就是不听劝,这不是发炎了!不行,你得去医院。”
乔小六说:“哪有那么娇气?你给我输输水消消炎就好了。去医院,没有千把块钱进得去门?”
乔小六晚饭也没有胃口,输上水就睡着了。小翠看着他瘦黄的脸,想到他戒了酒,戒了烟,心里暖暖的,握着他的手,流出眼泪来了。乔小六被她的泪水弄醒了,说:“小翠,你哭啥,我死不了。我还得挣钱养闺女上大学呢。”
小翠说:“老乔,几年前,我还狠心要和你离婚。吴半仙说,你会浪子回头。他说得真准。幸亏没离婚,真离婚了,我真得悔断肠子了。”
乔小六说:“哪里是吴瞎子算得准,我是为了咱闺女。”
小翠说:“你就知道咱闺女,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是为了我?”
乔小六说:“有,当然有,娶到你也是咱家一宝。”
医生打趣说:“你们两口了,四十好几了,才开始谈恋爱?”
闺女上大三那年,乔小六买了一辆面包车。他已经不再上街卖猪头肉,他前后添置了四口大锅,每天只负责把煮好的肉送到老主顾那里。
车开回来那天,他们请了人来敬车。敬完车,小翠突然想起来说:“啊,我只顾忙,忙昏头了,今天是小翡姐的忌日。”
这些年来,小翠从未间断给小翡姐上忌日坟。
乔小六说:“小翠,咱买了车了,也给她烧上一辆?”
小翠说:“行,让小翡姐在那边也坐坐车。这得上哪里买去?摇钱树有卖的,车,我还没大留意。”
乔小六说:“官寺街上就有。面包车、小轿车都有。”
小翠酸溜溜地说:“你早就瞅好了?”
乔小六说:“你不同意就算了。”
小翠说:“同意,怎么不同意?”
打了电话,很快就送来了,一辆纸扎的面包车,还挺像乔小六那辆。
一边焚烧纸扎,小翠一边在心里说:“小翡姐,咱俩的眼光真不赖,当年咱俩都看上的这个人,真不孬。”
只是有一样,当年小翡被人破了身子,这个人是不是老乔?老乔从来都没承认,但好像也没坚决否认。
是,还是不是?小翠不好意思向小翡姐开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