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振远
画家老胡说:小霞就是老臧书社的一缕阳光,比墙上挂的仕女图美。
在我们这小地方,老臧算大书法家,擅狂草,获奖无数,某出版社的全国草书名家系列,老臧的作品集赫然在列,又擅著文,小说、散文、诗歌样样能来,文笔清新,格调典雅,时不时在报刊上亮相。前两年准备开店时,找几位朋友商量店名,有人建议叫工作室。老胡嗤一声,说:就是个卖字画的鸡毛小店,还工作室,小地方人谁知道是干什么的?还以为开了个木匠铺,说开店又俗了,不如叫书社。老臧采纳了老胡的意见,取名峨嵋书社,有以书画会友、修禊雅集的意思。开张那天,来了不少书画家捧场,像办了场小型笔会。书社临街,门楣上有京城著名书法家题写的匾额,店内墙上书法、绘画作品相间,林林总总挂了几十幅。正面他本人的行草《逍遥游》凤翥龙翔,占了多半面墙。老臧一身唐装,长发飘飘,背衬这样行云流水般的大幅字画,拉开架式挥毫泼墨,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书社名头虽响,其实只有两个人,老臧本人是老板兼总经理,另一位临时招聘的女孩就是小霞。小霞之前还有两位女孩,一位叫晓丽,20岁,干了半年。另一位叫文娜,21岁,干了三个月,辞职理由都一样,要回家结婚。与前两位女孩相比,小霞年龄最小,两年前来时才17岁,长相却最好,最干练,长腿细腰,俊俏的脸上,总洋溢着浅浅的笑,在老臧这里主要工作是在电脑上处理文字、图片。没来老臧这里之前,小霞在一家电脑打印部打工,排版打字都是快手,做事又勤快,将店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才来几天,就得到老臧认同。
老臧不懂电脑,文稿全手写,一篇文字动不动十数页,小霞接过来后,白皙纤巧的手指在键盘上跳动,啪啦响,若雨打荷叶,一会儿,打印机吱吱吐出纸,小霞装订好,递过来,笑得灿烂,说:叔,打好了。老臧感叹:我费脑子写了半夜,你这么一会就打好。小霞还是笑,说:叔,我这是录入,只动手,不费脑子。
小霞在店里的另一件事是伺候老臧写字。老臧写字时颇有气势,站在书案前凝神运气,然后拉开架式,笔走龙蛇,一气呵成。这时候,小霞站在一旁,笑得纯真,拽纸洇墨,加盖名章。不知道的客人来,以为老臧新收了个女弟子。
我和老胡都是书社常客,没事了,去店里坐坐,喝几杯茶,乱侃神聊,不觉得就是一上午。每次去,隔着玻璃门,先看到小霞的笑靥,接着会有清朗的声音飘来:叔,来了。刚坐下,会有一杯热茶捧来。老臧多次嗔怪:来这里的都是文人,叫老师。小霞一笑,再次去,还叫叔。
一天,老胡拿来一幅画,进门就喊小霞。画幅展开,小霞眼睛就亮了,说:胡叔,真美。老胡说:你再看像谁?小霞格格笑,问:是我吗?我凑过去看,只见画面上的少女宛若天仙,一袭红衣迎风微拂,身旁,淡墨抹出一潭碧水,点缀几片荷叶,少女便成了荷花,亭亭玉立,清新脱俗。一旁行书题款“清水芙蓉”。老臧看后大加赞赏,说画出了小霞神韵。老胡也很得意,说不是自己画技高,实在是小霞太美。又说:这幅画是送给小霞的。老臧嗬嗬笑,说:先挂在店里,大家什么时候来了,都能看见小霞,等什么时候小霞不在我这里干了,再摘下来让小霞收藏,岂不更好?
其实,按照时下美女标准,小霞谈不上美丽,虽然身材高挑,面容清秀,脸上却总有种乡下女孩的单纯,又带着几分腼腆。老胡欣赏的正是这一点,说现在这样的女孩很少见了。
老臧夫人也喜欢小霞,家里做了好吃的,会用饭盒装好,亲自送到店内,望着小霞吃,目光里全是怜爱。有一次,看着看着,眼里就露出温柔的光,说:小霞,给我做干女儿吧。小霞还是笑,说好啊,却不叫干妈。老臧夫人再次来,好像忘了,还喊姨。
小店临窗摆一套根雕茶几,功夫茶具一应俱全,用一道仕女屏风与其它地方隔开,有书友来,老臧也闲暇时,邀大家凭几而坐,品茗论道,看窗外人流攘攘,就有了一种闲情逸致。小霞一袭红衣,坐在茶几旁,紫砂壶拿在白嫩纤长的手里,轻扬手臂,茶水琼液般徐徐注入盏中,再夹至客人面前,示意享用。那一刻,所有人都能感到店内的优雅。
中秋节后的一天,老胡和我在店里相遇,小霞照例送上茶水后,去了店铺后面,长时间不见出来。老胡吟一句古诗:初和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阿谁?接着说:小霞长大了。我问:怎么讲?老胡说:看见了吗?小霞开始化妆,穿高跟鞋了。正说着,小霞从后面出来,果然化上淡妆,眉目清晰,红唇泽润,高跟鞋踩在地板上,格噔响,加上一身小西服,竟略有职业女性风采。以前,小霞素面朝天,常穿一双旅游鞋,走过来悄无声息,带给人一股青春气息。化上妆,穿上高跟鞋,更加婀娜,多了些女人味,却感觉少了什么。老胡问:小霞,是不是恋爱了。小霞脸红,轻声说:叔,人家还小呢。我这才想起,小霞属鸡,刚过十九岁。
老胡又问:真没谈恋爱?
小霞说:真没有。
老胡说:那好,叔今天来,是想给你介绍个对象。
小霞脸面微红,低头望自己跷起的脚尖。我说:老胡,小霞远离父母,唤你叔,关心是应该的,可不许拿人家孩子开玩笑。
老胡急了,嚷嚷:我怎么能拿小霞开玩笑,真的,文游局小吴,去年刚考上公务员,人长得精干,喜欢书法,来过这里几回,我看这孩子不错。小霞要同意,明天我叫小吴来谈谈。
小霞面色灿若云霞,不说话。老胡说:女孩子害羞,不说话就是同意,那就这么定了,我和小吴说,明天先见一下。
第二天下午,我在单位门前碰见老胡,问:小霞和小吴见没见?
老胡说:见了,就在老臧店里,小吴喜欢小霞,可小霞太冷,把人家男孩晾了一上午,一句话都没有,看来没希望。
我说:可能女孩子害羞,开不了口。
老胡说:不是害羞,是根本就不愿意,小吴你也见过,多精干的小伙子,怎么就不入小霞法眼呢,你说,这女孩到底怎么想的?
我说:也许,小霞心里早有人了。
以后,小吴还来过几次,小霞每次都不冷不热,像对上门顾客一样,问候完了,就去忙自己的。
很快就到了腊月,春节前几天,正是商家销货的好时候,大街上所有的店铺都红红火火,也许是临近春节大家都忙,老臧的书社反倒很冷清,我上下班路过,透过玻璃门,看见老臧坐在书案前,孤零零,一个人发呆。有两次,大门还上了锁,我觉得奇怪,老臧不在,小霞呢?
过了春节,书社开门了,一干闲人去,互相拜年问候毕,照例坐在根雕茶几前品茗,淡淡墨香中,飘出几许茶香,温馨而典雅。老胡看到墙壁上挂的那幅“清水芙蓉”,想起小霞。朝老臧瞪眼:你是不是把小霞辞了?老臧无精打采,说:这么能干的女孩,我哪里舍得辞,这孩子最近不知怎么了,时来时不来,说家里有事。我说:没过元宵节,还算过年,说不定过完元宵节就来了,反正你这里也没事,权当给小霞放几天假。老臧若有所思,说:也是。
正月里的日子过得很快,元宵节刚过,小霞来了,人却没了精神,长时间面对着电脑呆坐,游戏也不玩,客人来了,招呼也不打,店内死气沉沉。听不到欢快笑声,也没有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噔嗒声。没过两天,人又没影了。问老臧怎么回事,老臧眉头紧皱,说:不知道,看来咱这里庙小,这孩子想另攀高枝。老胡说:不对,一定是失恋了,不见小霞魂不守舍吗,你这老板是怎么当的?现在社会这么复杂,人家父母把孩子交给你,你要多关心。老臧说:我知道,也问过几次,可小霞不肯说,我有什么办法。
又过了一天,小霞来了,还呆坐电脑前。店内了无生趣。老胡也在,却没有高谈阔论,与老臧对视一眼,老臧突然说:小霞,叔和你说个事。
小霞说:叔,你说。
老臧说:小霞,你也知道,咱这店就你我二人,我应酬多,这店全靠你守,你不在就得关门,从元宵到现在,咱店关过好几天门了,你若另找下事要提前给叔说,我也好早早找人顶替。
听了老臧的话,小霞垂下眼睫,一言不发。老胡插话:小霞,这几天到底有什么事,老心不在焉。
小霞脸面上扬,细白的牙齿轻咬红唇,好像拿定了主意,对老臧说:叔,你就找个人吧,我恐怕不能再干了。
大家都很吃惊,老胡问:小霞,老臧这里有什么不好,你说出来,胡叔给你做主?
小霞说:不是。
老胡说:那为什么?是嫌这里工资低?
老臧说:对,要觉得工资低,咱可以加,保证不比其他店少。
小霞喃喃说:不是,我要结婚了。
老胡很吃惊,瞪大了眼,问:你才十九岁,没见你谈恋爱,也没见和谁谈婚论嫁,怎么突然就结婚?
见几位长辈关切,小霞梨花带雨,泪水涟涟,却不说话。老臧慌了神,问:小霞,到底怎么回事?
小霞说:我已经订婚了,二月初六过事。
老臧掐指头算,问:今天是正月二十三,就是说,再有十几天你就结婚?
小霞说:是,家里都开始准备了,我妈说,明天纳被子。
老胡问:对象是哪个村,干什么的?
小霞说:岭后村的,离我们村八里,听妈说,家里有二十亩苹果园,光景不错。
老胡问:这么突然,小霞,你们是不是早就恋爱了。
小霞说:没有,是我姨介绍的,到现在我和那娃只见过两面,第一次是定婚前,暗见,连一句话都没说。第二次是定婚后,说了几句话,隔几天就定了婚期。
老胡问:你对那娃满意吗?
小霞低头思忖,抬眼说:不知道。
老臧感觉不可思议,说:小霞,你憨啊,都什么年代了,见一次面就定婚,见两次面就结婚,话都没说几句,你了解那孩子品行吗,知道那孩子脾气吗,婚后性情不合怎么办,婚姻大事,怎么可以这么草率?
小霞轻声说:我妈说那娃不错,聪明,懂事。
老胡问:那你觉得呢?
小霞说:我不知道。
老胡性子急,说:不对,小霞,听你这么说,我怎么感觉回到了我们那个年代,当年,我和老婆结婚,就是这个程式,媒人介绍,暗见,明见,定婚,选日子,结婚。你说你,怎么也算个现代青年,连个恋爱过程都没有,这叫闪婚吧?
小霞若无其事,说:村里女孩都这样。
那天下午,小霞又向老臧请假,说明天家里纳被子,要回去。
第二天中午,我与老胡又坐到老臧店里。根雕茶几前,没有了小霞靓丽的身影,店内仿佛失去了阳光,老胡的那张画还挂在墙上,小霞在笑,就要翩然走下来。三个人茶喝得很郁闷,老胡急性子,到底没憋住,问:你们说,小霞到底为什么?
老臧说:哪个少女不怀春,小霞也是快二十岁的女孩,说不定对那男孩一见钟情?
我说:青春期的女孩,荷尔蒙旺盛,对同龄异性有一种潜意识的认同。
老胡说:不是,你没听见小霞昨天一口一个她妈,我看是她妈收了人家彩礼,把女儿当商品卖了。
我说:你是看小说看多了吧,你以为小霞妈是三仙姑,小霞是小芹?
老胡说:反正我觉得不对劲,别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比如,受人胁迫,对方家里有权势,看中了小霞姿色。
老臧说:别看小霞快二十岁的人,聪明能干,其实还是个憨憨的小女孩,我看这桩婚事,全是她妈的主意。
我说:说不定人家是同学,早就认识,相互暗恋。
老臧说:小霞初中毕业才十五岁,就来城里打工,在我店里快两年了,从没有见过哪个男孩找小霞。再说,小霞不是说她和这男孩只见过两面吗?
老胡长叹一声,说:以后恐怕再难见到这么清纯的女孩了,再来你这里,只怕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老臧说:如今的女孩琢磨不透,说不定小霞婚后,还会来我这里。
老胡说:想得美,婚后,小霞就是有丈夫的人了,新婚燕尔,良宵苦短,怎么会再来你这里?
第二天中午,我正伏案写东西,手机铃声大作,拿起来听,是老胡的大嗓门,问:韩作家,敢跟我和老臧去一趟贾庄吗?
我问:做什么?
老胡的嗓门震得手机发抖:你说做什么?救人!小霞家就在贾庄。
我以为小霞出了什么意外,问:小霞怎么了?
老胡说:笨蛋,非要怎么了才去救!
我明白了老胡的意思,说:我们去不合适吧?
老胡说:狗屁,只说你去不去。
我说:好吧,不过,我们去恐怕起不到好作用。
老胡说:别说那么多,十分钟后,我过来接你。
不到十分钟,老胡的黑色奥迪开到我家巷口,上了车,老臧夫妻都在。老胡说:昨晚我想了又想,总感觉小霞这事不正常,有三种可能,一种是小霞家可能债台高筑,被人胁迫了。一种是对方有权势,欺男霸女。最后一种是小霞爸妈贪财,没经小霞同意,将女儿许配给人。
我说:即便像你说的,咱们去,又能怎样?
老胡将车开得飞快,仿佛小霞马上就会被人挟持,嘴却不停,说:要真是这三种情况,我们可以给小霞妈做做工作,还可以帮助她家还一些债务,实在不行,可以找人帮忙。
我觉得老胡太书生气,说:你也太天真了吧,是侠肝义胆,还是英雄救美?
老胡说:嗤,我都什么年纪了,还救什么美,就是觉得小霞这孩子可惜。
老胡曾在北京、太原、西安等地办过画展,画卖得不错,我知道这家伙不缺钱,这几年,附庸风雅的人多,老胡广收门徒,几位地方领导自称老胡弟子,这家伙在我们这小地方确实能说上话,可是,有这样办事的吗?
贾庄离县城三十余公里,有一半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属黄河边的一个乡镇,老胡不到半小时就开到了。这是个被苹果园包围的村落,绕过一片苹果树,村口,几个男人正将整箱的苹果往卡车上装,看见我们,瞥一眼,并不停手。巷口,几位老太太坐在墙角晒太阳,看见老胡停下车,老远就把目光迎过来,老胡问:老嫂子,知道小霞家在哪吗?一位老太太随手一指,说:往前走,拐过弯,第二家就是。等我们走过,一阵窃语。
很快就看到了小霞家,一座简陋的门楼下,斑驳的门扇敞开,可能听见我们说话,小霞像朵花儿般闪出来,一脸惊讶,问:叔,姨,你们怎么来了?
老胡正要说什么,老臧夫人使个眼色挡了,说:你几位叔想去河边玩,正好路过,来看看你的被子纳好了吗。
正说话,一个尖利的声音从院里传出:啊呀,是他叔来了,快到屋里坐。一行人走进屋内,一个女人忙不迭地整理被褥。宽阔的大炕上,崭新的被褥红红绿绿、蓬蓬松松,山一样堆积。小霞说:这是我妈。老臧夫人说:这么年轻,没50岁吧?
小霞妈说:还小哩,过了年刚45岁。
老臧就笑,说:小霞该给咱们都叫伯。
小霞妈个头瘦小,看上去精明利落,薄嘴唇,脸色赤红,像是长年下地干活,风吹日晒的,见屋里一下来了这么多人,手足无措,说:看这屋里乱的,霞他爸,还不快拿烟倒水。
屋外山墙下传来沉闷的声音:来了。
进来的是个黝黑粗壮的汉子,手里拿着一包烟,哆哆嗦嗦往外掏,听几个人说都不吸,又难为情的样子,呆呆站着,不知道做什么好。小霞妈往几个大瓷碗里倒好了水,又搬来两只发黑的凳子,眼见不够用,抹了抹炕沿,说:她姨,这里坐,看这屋里乱的。
父母忙乱时,小霞一脸微笑,站在门口,一点也看不出在老臧店里的勤快干练,像个懵懂的孩子。
老臧夫人坐到炕沿,说:谁家过事前都一样,这都是昨天纳好的被褥吧?
女人赤红的脸上全是自豪,说:可不是,纳了一整天,八床被子,四床八斤,四床十斤的,全是缎面,三床褥子,都是十五斤的,全棉面料。
我知道,乡下嫁女儿,被、褥、床单、枕头等床上用品是娘家陪嫁。纳被褥讲究面料,更讲究薄厚,絮的棉花多,说明被褥质量高。
屋里容不下人,我站在门口,打量院子的布局。看来,这是个贫寒之家,五六分大的院子,只有住人的两间西房和做厨房的一间东房,北面是一片空地,看来是留着将来盖正房用的,小霞爸刚刚就是在平整那块地方。屋里,小霞爸给客人敬了烟,呆站在一旁,我问:是不是准备盖房子。
小霞爸嗡声嗡气,说:本想年前就盖,不想砖一下由一百多一千涨成五六百一千,盖不起了。
我感到奇怪,问:不盖房子,平地基做什么?
小霞爸说:小霞过事要用地方。
屋里,小霞妈还在炫耀给小霞陪嫁的被褥,说:棉花是自家地里摘的,专门留了二百斤好的没卖,雪白雪白,绒头大。被面、被里也都挑最好的,花了七八百。
老臧夫人说:是呀,如今市场买的被子,都不知道什么东西絮的,哪有自己纳得好。
两个女人说起来没完,我顿时明白老臧将夫人拉来的用意。
老胡却沉不住气,问:孩子还这么小,你们就舍得早早嫁了?
小霞爸嘿嘿笑,一言不发。小霞妈说:不小了,我像她这么大,都有她了。
老胡又问:小霞怕是没种过一天庄稼,嫁到村里,能做了活?
小霞妈说:可不是吗,平时在家,大小活都不干,从城里回来,饭要端到桌上才吃。年前,帮她爸拉一车土,还把腰闪了呢,歇了两天才去上班,这一嫁过去,不知道要受什么苦。说着,泪水就下来了。
小霞走上前,拉她妈的手,说:妈,说这个干啥?
老臧夫人说:妹子,以小霞的条件,再缓上两年,说不定能找个更好的。
小霞妈又长叹一口气,说:我就小霞这么一个女子,哪舍得早早嫁出去,也说再等等,想给娃找个好家,可村里女子都这样,再等怕耽误了。
老胡问:是不是家里有什么难处?
小霞妈不解:有什么难处呢,咱庄稼户不都是这么过的?
老臧故意开玩笑,说:有难处就说出来,她胡伯可是县里有名的大画家,有钱有势,能帮上忙。
小霞妈说:那小霞可就有福了,以后有什么事就找她胡伯。
老臧夫妇与老胡配合默契,本来想套小霞妈的话,不想小霞妈滴水不露,不知是真没难处,还是故意遮掩。
见小霞妈不肯露底,老臧语重心长,说:我比你们夫妻大十多岁,也算过来人,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小霞妈说:她伯,小霞在你那里干了两年多,和你女儿一样,一回家,就说她伯怎么好,怎么有见识,我和她爸都在村里窝了一辈子,就想有人给出主意,她伯,我知道你是为小霞好,你说。
老臧说:我也有女儿,已经出嫁了,我觉得我们当大人的,替儿女婚姻着想,一是要看感情,只要孩子们情投意合,哪怕人家小两口将来拉棍子讨饭,咱也没说的,你说是不是?
小霞妈望男人一眼,说:可不是,当年我嫁到他家时,你问问有啥,连一面正经房子都没有,花了二百块钱就把我娶过来了,我图他啥?还不就看这人实在。
小霞爸嗬嗬笑,并不搭话。
老臧接着说:二是要有利于孩子以后发展,小霞在城里干了三四年,这一结婚,男方那头还能叫她再到城里干吗?以后,在农村土里刨食,全靠体力,你看小霞细皮嫩肉的,是那块料吗,这不把娃一生毁了吗?
小霞妈说:我和她爸就这么一个女儿,也想让娃好,可咱农村人不都这么过来的吗?
老臧说:现在时代变了,村里年轻人都往城里跑,都想在城里有个家。小霞在我那里干了两年多,我知道,小霞并不比别的女孩差。为孩子以后的生活着想,咱就不讲爱情,也不讲事业,总该图人家一份好光景吧。你说说,村里的条件再好,毕竟是农村,怎么能和城里比。
小霞妈说:我也这么想,几回给小霞说,让她伯给介绍个对象,可小霞不愿意,就想在村里找。
老臧和小霞妈说话时,小霞倚在门框上,一副憨憨的神情,亮亮的大眼盯着屋里看,没有一句话,好像老臧说的事,根本与她无关。小霞爸也没一句话,闷头抽烟,不时叹一口气。
见小霞这样,老胡急了,问:小霞,你真想嫁到村里?
小霞愣愣的,摇摇头,说:不知道。
老胡泄了气,再没有一句话。我插话说:至少让两个孩子处一段时间,相互有个了解,从见面到现在一个月就结婚,也太快了。
小霞妈说:那头催得紧,我原想等过了麦天,家里房子盖好了再说,人家不同意,非要马上过事,要不,能着急纳被褥吗。
我怀疑小霞妈没说真话,如果像她说的没准备,怎么会提前留下二百斤棉花不卖,等着给小霞做嫁妆。可能从小霞初中毕业那天起,她就在筹划嫁女儿。
这时候,一直低头抽烟的小霞爸终于开了口,说:她伯,你就提前找个人顶小霞,别误了事,眼看结婚日子就到了,小霞在家歇几天,就不去你那里了。她几位伯,到时候,记着来喝小霞喜酒。
望着小霞爸憨厚的神情,我明白了,小霞爸的话等于说,小霞的事已经定了,以后,与老臧夫妇一点关系没有,更与我和老胡无关。说这样的话,分明是赶我们走。老胡嘴张了又张,面色发红,到底没再说一句话。
老臧通达人情世故,怎么会看不出,对小霞爸说:那我们回去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让小霞给我说。
小霞爸说:村里的事好过,没钱穷过,有钱富过,都要把事办了,再说,咱是嫁女儿,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老臧说:那我们走了。
小霞妈说:她伯,我擀的面劲道,吃了饭再走。
老臧说:下回吧,今天我们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小霞妈一直把我们送到巷口,小霞默默跟着,从我们来,到我们走,除了刚见面的问候和那句我也不知道,再没说一句话。
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出了贾庄,大家一路无话。老胡很泄气,将车开到黄河边,河面笼着一层薄薄的雾霭,河水缓缓流淌,身后,沟壑纵横,一片苍茫,崖头旁,露出小霞生活的贾庄村,我想,以后,小霞就要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一辈子了。以后再见,说不定会敝着怀,抱着个吃奶的孩子,一副农妇的打扮了。老胡却没有想这么多,说:真不知小霞这孩子是怎么想的,我们好心来,她自己一句话都没有。
老臧说:还有她爸,明明是赶我们走。
我突然觉得几个人都太书生气,来得莽撞,没道理,说:小霞爸算是客气的,没用铁锨把我们几个拍出来就算客气。
老胡不解,问:为什么?
我说:看来你光知道画画,老臧光知道写字,脑子都叫驴踢了,也不想想,人家马上就要过事,嫁妆都准备好了,咱几个来,非要棒打鸳鸯,往黄里说,要是我,早将你们赶出去。
老臧说:可咱也是为小霞好啊。
我说:是,也就是冲着这一点,人家才没拍咱们。但别提为小霞好,其实咱几个目的也不纯,说是为小霞着想,其实也是为自己。
老胡急了,说:韩作家你什么意思,难道谁想占小霞便宜?我觉得对小霞这件事,大家都很高尚。
我说:胡哥,你错了,不占便宜就高尚吗,你想想,几个闲得无聊的油腻老爷们,被一个为谋生打工的女孩端茶倒水伺候惯了,把人家孩子的辛苦当诗情画意欣赏,然后,自以为高尚,悲天悯人,关心女孩前程,干涉女孩婚姻大事,其实是想留住小霞,这能叫高尚吗?
老胡说:胡说八道,我从没有那样想过。
我说:没有想就做出来才最可怕,因为已经形成潜意识了。再说,几个大老爷们突然闯到人家家里,事先征求过小霞意见吗?咱凭什么替小霞做主,是因为小霞看着顺眼,还是因为小霞平时笑脸相迎?
老胡气得说不出话,冲着我说:韩作家,你就是个怪人,说话这么刻薄,你不一样也来了?
我说:我也是刚刚想到,要不,能跟你们来吗?
老臧夫人听我们争论完,却另有一番见识,说:这事不管高不高尚,就是让小霞爸拍出来,我们也不白来一趟,小霞在店里两年,端茶倒水,喊你们叔,结婚前,于情于理,都应该来看看,不来,才叫冷酷无情。
原来,老臧夫人从一开始,就与我们目的不同。
过了几天,我与老胡又坐在老臧店里,老胡还为小霞的事闷闷不乐。一个绿衣女孩默默倒上茶水,又坐到电脑桌前。从小霞家回来第三天,老臧就重新找了人,这女孩是头一天来上班。看模样,比小霞还小几岁,人长得平平常常,一双怯怯的眼睛,甚至没抬眼看过几位客人。老臧介绍说:这孩子叫婉婷,去年刚职校毕业,学的是计算机。又向女孩介绍我和老胡,女孩没一句话,默默望一眼,又翻动电脑屏幕。
没有了小霞,店内很闷。老胡也没有了平时的滔滔不绝,一口接一口喝茶。放下茶杯,对我说:韩作家,我还是想不明白你那天的话,至少我们是好心。
我说:我不否认,可好心办了坏事。
老臧插话:韩作家,我认为你说的不对,我们即使不是好心,至少应该是尽心,怎么叫办了坏事?
我说:是,其实大家都心底坦荡,我们都算阅历丰富,到底还是书生意气,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老臧和老胡沉默,新来的女孩一声不响,只顾敲打键盘。
门口红衣一闪,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竟是小霞。老胡大喜过望,问:小霞来了。
小霞说:我和妈来城里,顺便取留在店内的东西。
老臧说:正好,把这个月工资清了。说完,递过一沓钱和一个红包。说:小霞,在我这里两年,我从没把你当成打工的,这个红包,是给你的贺礼,结婚那天,我和你婶尽量去。
小霞收下了工资,却坚决不收红包。
老臧说:怎么刚离开就和叔见外了。
小霞说:不是,红包我不要,想求叔给我写一幅字。
老臧说:这还不容易,小霞,这里你比我都熟悉,用什么纸,自己去拿。
小霞展开一叠洒金红色生宣,取出一张,铺在书案,裁成六尺对开,用镇纸压好,再往砚台倒上墨汁,站在一旁。老臧拿起一支羊毫笔,正要拉开架势落笔,小霞说:叔,笔不对。老臧说:怎么不对?小霞说:用羊毫抓笔。老臧一愣,说:是写大字吗,什么内容?
小霞说:就四个字,花好月圆。
老臧落笔,气色凝重,笔势雄健。小霞在一旁随着老臧笔势,轻轻抻纸,又将一张废宣纸叠作帕状,轻捺洇墨。等老臧题上“贺小霞新婚之禧”,小霞轻醮印泥,替老臧盖上名章,那一会,老胡看得很认真,拍手道:老臧,这么多年没见你写过如此遒健的字。
小霞却微微笑,不言一声。在老臧店里近两年,这可能是她头一次让老臧为自己服务,也是头一次让老臧为自己写字。等字稍干,叠起来,装入封套。老臧说:先放在这里,一会我给装裱店老陈说一下,装裱好后你再拿走。
小霞说:不用,我拿回去,就压箱底了。
老胡想起为小霞画的那幅画,摘下来,说:这幅画,你也收了。
小霞说:谢谢胡叔。
看到这场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小霞走到我面前,不卑不亢,说,韩叔,将来出了新书,别忘了也送我一本。
我说:好,一定送。突然又想起,以前出了书,多次在老臧这里签名送朋友,从来没想到过小霞,小霞自己也从没开口要过,这一离开店里,竟如此落落大方,用一种对等的姿态,向我开口了。
没过一会,小霞要离开,老胡说:是不是和对象一起来的,着急走?
小霞说:不是,我妈在郇阳市场等我呢。语气中,又恢复了小女儿神态。
小霞走了,望着渐渐走远的婀娜背影,我突然感到这女孩很陌生,问老臧:在你店里近两年,你了解这孩子吗?
老臧说:一个比我女儿还小十岁的小女孩,我怎么可能了解?差不多隔着两代人呢。
我说:我现在明白小霞为什么执意早早嫁人?
老胡插嘴问:为什么?
我说:小霞是怕了。
老胡大怒,怕什么,不会说怕我们这些人吧,我们难道是豺狼虎豹?
老臧说:就是啊,大家对小霞都这么好?
我解释:小霞不是怕我们,是对这个乱哄哄的社会心怀畏惧。
老胡问:怎么说?
我说:我们这一代人,当年在农村受怕了,一门心思考大学,托关系,往城里钻,以为城里就是天堂,好像什么都好,才觉得小霞嫁到村里注定要受苦,留在城里肯定会享福。
老臧说:不是吗?
我说:不是,你想想,小霞初中毕业才十五六岁,就开始在城里混,人生地不熟,眼茫茫,举目无亲,有谁关心过她,谁是她的依靠。
老臧说:咱们这么多人不是都关心她吗,要不,去她村里干啥?
我说:不对,别看小霞平时喊你叔,听起来那么亲,其实,在小霞心里,你就是老板,和她遇到的其他老板并没有区别,你发工资,她干活,只有今天,她婚期定了,要离开时,才把你当叔,以前,在你店里一天,你就是一天的老板,她就是打工的。
老臧说:怎么会呢,我虽没把这孩子真当女儿看,但不能说不好。
我说:怎么个好法?我问你,小霞在你这里两年,你知道小霞住哪吗?知道小霞平时是怎么吃饭?下班后做什么?小霞再怎么好,在你心里,也是个花钱雇来的小姑娘。
老臧显然没想到这一层,被我问得张口结舌,老胡却不服气,说:至少老臧算个好老板?
我说:什么好老板?我问你老臧,你开给小霞的工资,是不是每月一千二。
老臧说:是,怎么啦,别的店像这种小女孩,一月才一千。
我说:你想想,现在这物价,一个月一千二能做什么?省里定的最低工资标准都一千五了,你还有脸说一千二是照顾?是,在你这里干活比工厂轻松,环境好,正因为这样,小霞才卖力在你这里干。在城里四五年,小霞天天就在这种状况下生活,既担心你这样的老板不满意,又担心碰上社会上的坏人,还担心到月底钱不够,交不起房租。以前我们是让农村的苦日子穷怕了,小霞这一代人和我们不一样,是让城里漂泊不定的苦日子过怕了,所以才想早早结婚,有个安稳的家,过平静的生活。
老臧还嘴硬,说:你说的不对,像她爸妈那样,就叫平静生活吗?
我说:现在种庄稼养不了人,年轻人都往城里跑,村子都空壳了,她爸妈那样的生活当然不能算好日子,至少平静,小霞以后肯定还会出来打工,但婚后小霞就有家了,还要生儿育女,肯定不会再到你店里来。
老胡想想,说:韩作家说得也对,恐怕以后再见不到小霞了。
我们说话时,那个叫婉婷的小姑娘,停止了敲打键盘,望着几个人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