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景
在开满马先蒿的高原
藏族女人孤零零的客栈上方
我们良久对望,彼此无言
分明是两只表象无趣、内心狂热的物种
不然,你不会生在高原,几经轮回
我不会走向高原,义无反顾
我这个平原上长大的女子
生就一颗平展之心
多年了,我一直不得不仿效你
一次次走向暴戾的风雪,一次次折翅
我依靠这些生命的历险建立陡峭
再造立体和幽深
我们都有无法尽述的疲惫
但,我们也都有尚未完成的旅程
八月的草原遍地火焰
适合表达激情
那,就带上我一起飞吧
我们一起用抖落的羽毛
来轻蔑那些困厄的瞬间
在海拔四千米之上的杂多
白色的云朵和紫色的飞燕草
一起簇拥着我们
我们用夹杂着海风的乡音交谈
你突然就流泪了
我也流泪了
感涩的黄海挂在我们脸上
很想写出那样的海水
写出一个母亲的牵挂
就是写出了一个女人的深邃
写出一个女兵所亲历的风雪
就是写出了不一样的美
而如果,如果因为我的书写
更多的人看到了这位奔走于高原的女兵
和她镜片后面的那片海
我将一生都倍感辽阔
暮色之下,车轮落进晚霞
苍鹰归于辽远
牛羊酣眠的地方
白色的毡房正藏起一个幻梦
炊烟升起来了,缓缓地
向草场的尽头飘
一不留神,被流水的长调绊倒
那俯身下去的样子
多像是一个拖着长裙的卓玛
贴着青草磕下了长头
没有关系,我只是不能打绷带
缺氧的高原实在令人窒息
没有关系,54岁不算什么
只要与我的队员在一起
我的草场就永远是旺季
没有关系,我只是不能展开臂膀模仿雄鹰了
但,鹰可以在我的胸腔里飞
真的没有关系啊,我不能撤下去
这里的每一棵牧草都是我的肋骨
这里的每一杯奶茶都是我的良药
那天,大金瓦殿的台阶上
乌云的僧袍停在凡俗的界碑
透过密实的人群
我看见对面有几个磕长头的人
他们置杂沓的人流于不顾
置各异的目光于不顾
置高原的雨水于不顾
眼观鼻鼻观心心观自在
他们一次次匍匐下去的样子
让我觉得愈发沉重
仿佛我因为怕雨而撑起的雨伞
因为怕冷而紧裹的外套
因为怕黑而备好的暗箭
都是厚厚的红尘
那些马奔跑时,鬃毛像经幡
他们就是从这些飘扬中获得勇气
并找到自己
他们给每一匹马起名儿
每个名字里都有儿女的属性
或兄弟的情谊
他们能打开马的城堡
并为进入到一匹马的内部而喜悦
而战栗
他们用马蹄铁与寂寞赛跑
像脱缰的箭矢,燃烧的利刃
像激越的大海,汹涌的森林
他们奔跑,把浪花倒出来
把松涛倒出来,把最好的年岁倒出来
一起成为高原的一部分
深陷素静之中,也依然是
用阳光融化过我的高原
用野花亲吻过我的高原
用大风拥抱过我的高原
用圣水濯洗过我的高原
深陷素静之中,也依然是
用秘而不宣的慈悲
把中年之前没有过的心跳
加倍归还于我的高原
深陷素静之中,也依然是
令我抖落满身的残雪
和隐痛,向着高处飞升的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