涝坝沿是连接村庄和河滩的一块地方,那里留下我许多童年的记忆,也记载和象征着70年来村庄的变化。
在记忆中,村庄的一天是从清晨女人们担着木桶走出家门担水开始的。天刚麻麻亮,担水的女人们从各巷道口走出,走下涝坝坡坡,在河滩边的泉眼里舀满两桶水,再吃力地担上涝坝坡坡,在涝坝沿上的马路边歇口气,才能走向各自的巷道和家门。涝坝沿就成为女人们聚散的地方。空桶的遇到实桶的也要停住脚步说上几句话才走下涝坝坡坡。涝坝沿自然成为最早交流村庄里发生的新鲜事的地方。到河滩边的泉里担水这种习惯形成于何年,无可追溯。也许从村庄里有了第一户人家就开始了。担水的历史止于村庄里家家通了自来水后,大约是20世纪90年代末,从此,那些在妇女们肩膀上压了千百年的木桶,变成柴火,淡出人们的记忆。
饭后一会儿,村人们就陆陆续续走出家门,有的走下涝坝坡坡,走过河滩,走向田野。也有的不下涝坝坡坡,沿涝坝沿边的公路走向东台子川里劳作。澇坝沿成为连接田野和村庄的纽带。东山坡上汇集的洪水在山下冲出一条沟,把村庄和田野割离开。吊桥沟的洪水每年的夏秋季总要发几次,在沟道里时而冲出一条深深的沟壕,时而积满洪水从樊家顶上挟卷下来红胶泥泥球,小的有篮球大,大的有木车轱辘大。那条沟叫吊桥沟,吊桥连接的路一端通向连接甘肃和青海的109国道,一端通向化隆、循化县和黄南州。据村里老人们讲,家门前的路一直通到甘肃的临夏。沟南岸形成一个陡崖,崖顶上是高高低低不平的菜园,悬崖上夏季里有沙燕在做窝。每当下雷阵雨前,沙燕儿就在涝坝沿上低飞。沟北岸是陡斜的涝坝坡坡,坡两侧是破碎的荒地。不知哪朝哪代曾经在沟上架过吊桥,我记事时吊桥已不复存在,而那条沟却一直称为吊桥沟。一条小河永不停歇地流过村庄,可以引灌田野的麦田。吊桥沟阻断了流向村庄的水路,使村庄和连接村庄的涝坝沿成为一片旱滩。智慧的村人们在旱滩上打庄廓盖房子住家,在能灌溉的川道里种庄稼。旱台的土是洪水从东山顶上冲下淤积形成的红土和黄土的混合物,土质坚硬而黏性大,虽无水不能耕种,却是经雨水浸泡后打胡墼的好土。在雨后的闲暇日子里,不时有人从早晨到傍晚汗流浃背地打胡墼。盖房子通常都是用自家打的胡墼。打的胡墼在涝坝沿上摆成一道道胡墼墙,经风吹日晒干透了,再用背篼或架子车运回家砌墙。打胡墼曾经成为涝坝沿的一道风景线。
村庄的一天是从涝坝坡坡里扫羊粪蛋儿的人扫完最后一颗羊粪蛋儿结束的。每天日落前,在东山坡上吃草的羊儿从吊桥沟出来,拥挤着走下涝坝坡坡,争先恐后地到河沿边饮水,放牧的人也在山上渴了一天,走到泉边,用手捧起清泉水,使劲喝上几口。若遇到正在担水的小媳妇,她们会主动舀起一马勺水,快速递给放牧员。放牧员喝上几口水,用手背擦擦嘴,舒一口气说:“渴死了,在山上时想着一口把泉水咂干的心都有哩!”羊吃完水就有拉粪的习惯,走到涝坝坡坡停下来歇息,顺便翘起尾巴,黑枣似的湿漉漉的羊粪蛋儿滚到坡底。坡根里早就有背着背篼、手拿扫把等待的人。扫羊粪蛋儿的大多是上了年岁的妇人,有的是五保户,她们行动困难,不能到田野里拣拾牛马粪煨炕,村里人就把涝坝坡坡的羊粪蛋儿让给她们扫。羊粪蛋儿是煨炕最好的燃料,既耐燃,火力又大。
随着羊牲口进圈,扫羊粪蛋儿的人走进家门,夜幕开始笼罩故乡的天空,沸腾了一天的村庄、田野逐渐安静下来。这时从河滩里就会传来蛙声,此起彼伏,“呱……呱……呱呱……”清脆的蛙声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回荡于河滩里的潮水般的蛙声,是最美妙的乡村音乐,蛙声从河滩经涝坝沿传向村庄,村人们夜夜枕着蛙声入眠。在蛙声中,连着涝坝坡坡的小河里和河边的水涝里开始出现小蝌蚪。那小蝌蚪酷似缩小了的村妇们到涝坝沿边的泉里担水时舀水的马勺,村人就形象地称蝌蚪为“丁丁马勺儿”。“丁丁马勺儿”在水涝里不断摇动小尾巴游动,不久小尾巴没有了,却长出四条小腿。夏天到了,那些长出四条腿的小青蛙走向田野。在河岸边、水沟旁、田埂上、庄稼地和青草丛里,到处都是那些披着绿黄外套、鼓突着晶亮眼睛的青蛙。
故乡的小河发源于二十多公里外的青沙山,从青沙山上流下的河水又分成东沟河和古城河,在石沟沿村汇合,流入故乡白家村,流淌过白沈沟,在平安区入湟水河。水一年四季长流,岸边常有洗衣服的妇女,棒槌翻飞,水花飞溅。洗好的衣物就晾在河边石头上,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母亲们在河里洗衣,孩子们则赤脚钻进水里,抓一种通体透明的小鱼。小鱼有一个美丽又形象的名字“明将儿”。很多日子里,抓不到“明将儿”,却能抓到很多“蛇板头”。“蛇板头”的头酷似田野里蛇的头而得名,嘴上长有5对肉胡子。后来得知故乡河流里的“蛇板头”是泥鳅。泥鳅被称为“水中之参”,是营养价值很高的一种鱼。我们那时不知道“蛇板头”能吃,抓回家喂鸡,把鱼扔到在院子里散步的鸡群里,活蹦乱跳的鱼吓得鸡不敢近前,只是“咯咯”乱叫。直到鱼儿跳不动了,才试探地上前叨一嘴,见鱼已奄奄一息,才一口一口地吃进嘴里。只看见鸡吃鱼,自己从来没吃过,至今不知道故乡河滩里的“蛇板头”是啥味道。抓好的“明将儿”圈养在用石头堵起来的小水洼里,银白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村妇们到河滩里洗衣服的历史终止于改革开放后家家有了洗衣机。
我记事时吊桥沟上曾架了一道倒虹吸,一根细长的、涂了红漆的钢管横穿吊桥沟,把河水引入村庄。据说那是1958年“大跃进”时架的。自从水引入村庄,庭院里和庄廓周边都开始种花种菜,涝坝坡坡两边那些干旱的层层叠叠的台地就开垦成了各家的菜地,涝坝沿的颜色也开始随四季变化。一座座黄泥大印似的土庄廓掩映在一片片杨树、柳树和榆树组成的绿荫里,庄廓院里和菜园子里的杏树、苹果树和沙果子树春花秋果,给村庄增添了活力。涝坝沿边上那些无法开垦的土丘,被生产队平整成一片又大又圆的打麦场。每年的初秋,田野里的麦子全部割倒后,社员们开始打场。把闲置了一年,已变得坑坑洼洼的土场,用镢头、铁锨浅浅地刨一刨,翻一翻,从东山根拉来一车车黄土均匀地撒在场面,从河滩里引来水泼洒在新土上面,经过翻土、灌水、撒麦草、滚轧,地面平整硬实又干净。打场的那天,等骡马们卸去碌碡回饲养院后,新的打麦场首先成为孩子们欢乐的天堂。快一年没有在场院里玩草的孩子们,尽情地在铺满厚草的场上翻跟头、摔跤,一直玩到满天繁星,玩到母亲们做好了饭,站在村巷里高一声低一声呼唤自己的乳名时,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场院。从第二天开始,社员们都集中精力开始碾场。在20世纪 60年代,碾场都是靠生产队的十来头骡子、马和驴拉着碌碡转圈。一年的碾场结束时已是深秋。时光流逝到上世纪70年代初,公社的“铁牛55”拖拉机给各生产队碾场,拖拉机拉着十多个碌碡,早早地就把上千个麦捆碾完了,速度比骡马快十多倍,极大地缩短了打麦时间,解放了劳动力。到70年代中期,每个生产队都有了拖拉机,打麦的速度更快了,饲养院里的骡马越来越少。
日月穿梭。涝坝沿的打麦场被骡马和拖拉机碾压了几十年后,在21世纪初突然发生了变化,联合收割机走进了田野,打麦场从此退休了。村人们也不忘记打麦场,不久打麦场上盖起来一间间土坯房,有经商意识的村人在土坯房里开起经销店,不久在经销店旁出现了饭馆、医疗室、馍馍铺、压面机房。土坯房逐步改造为两层楼房。短短几年间涝坝沿变为一个综合服务区,成为村庄里最热闹的地方。2013年以来,在海东市、平安区和平安镇各级政府支持下,村里在涝坝沿上修建文化广场,原来堆放麦草、杂木的打麦场被平整后铺上了彩砖,广场边上建了廊亭,周围种了榆叶梅、连翘、探春和丁香等花灌木,花坛里种了波斯菊、金盏菊等草花,整个春夏秋花不断,各种健身器材应有尽有。太阳能和风能兼备的广场灯把夜晚的广场照得通明。清晨和傍晚,一群穿红戴绿的青年和中年人挥着手里的彩带翩翩起舞,抒发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一群上了年纪的大妈和婶子在铺了彩砖的旱滩场上,跳着河湟秧歌,五彩的扇子在空中舞动,流露出对新生活的无限向往;在外打工回家探亲的年轻人相聚在木廊亭下,热烈地讨论着自己一年的收成和新一年的发展计划。一个小广场,一曲广场舞,不仅让村民们锻炼了身体,更拉近了乡邻间的关系。镇上经常组织村内和全镇广场舞比赛,村民间的走动交流多了,乡邻间昔日的恩怨也在舞蹈中跳散了。
羊儿依然到涝坝沿下的河滩里吃水,却不见了扫羊粪蛋儿的人。青蛙的叫声依然通过涝坝沿传向村庄,河滩里的小蝌蚪依然变成小青蛙走向田野。涝坝沿见证了故乡岁月的变迁。行走在涝坝沿,这里有我童年的足迹,有我熟悉的身影,有我无法割舍的牵念。
作者简介:董得红,高级工程师,中国林业文联第五届理事,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宁市作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名誉主席。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发表散文260余篇140余万字,作品散见于《青海日报》《青海湖》《雪莲》《森林与人类》《中国土族》等。出版散文集《行走在江河源》《江河源拾韵》《绿意柴达木》和《江河源随笔》等。获得第八届青海文学艺术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