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年谱长编》指疵十端

2020-11-17 15:59冯锡刚
郭沫若学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手迹年谱谚语

冯锡刚

由林甘泉、蔡震主持编撰的五卷本《郭沫若年谱长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10月第一版,2368千字),是迄今卷帙最为浩繁,资料最为翔实的实录,毫无疑问,将成为世人了解或研究郭沫若生平的案头卷。感念之余,本着精益求精的旨趣,吹毛求疵,举其十端,以为再版改进之用。囿于视野,指疵限于1949-1978年之条文。标举内容,以《年谱》记录先后为序,间有归类。

一、手迹识读有误

P1308,“(1949,11)28日致信张元济:‘国家深被重创,新基难[虽]奠,一时尚不能使百废待举。’”一字之误,意思大变。参照手迹,“虽”之繁体与“难”近似,误在不辨繁简及行草的书写。不无巧合,另有几处致张元济的墨迹,亦有误识。P1457,“(1953,6)8 日 ‘德宗后[信]有为’,‘未知尊处见仿[备]此否’”;P1611,“(1956,11)1 日 ‘老成今[与]道新’”。这些误识均由不谙繁体与行草书写规范所致(个别属于拼音输录所误)。

这类误识,尚有几处,如P1770,“(1959,12)6日作诗《奉和舍予原韵》:‘诗人与[兴]会更无前’”;P2030,“(1965,2)23日 步(邓拓)奉和原韵在轴上补题七律一首:‘拂素敢夸著作操[曹]’‘奴看周颂隶兼[荆]骚’‘一联一律亲[钦]趋步’”,录邓拓原诗或脱落,或误识:“往来多少(幽燕客),不及立群意争[气]豪。”

二、重要史料失收

谱主著作浩繁,行状事迹丰富,挂一漏万,在所难免,但已刊布之文字尤其是重要文字则不应失收。

1979年第5期《文艺报》刊登郭沫若故居提供的谱主未刊书信多封,其中“致祖平”一通附有手迹,落款日期为“二月十七日”。收入黄淳浩所编《郭沫若书信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12月第一版),亦未标示年份。据手迹考证,此信的收信人当是邵祖平(知名教授与学者,因参与编辑《学衡》而与鲁迅有龃龉),写于1953-1954年间。此信之所以重要,不但在于有对鲁迅的评论,而且以少有的坦率直陈心事:“足下对我,评价过高。我自内省,实毫无成就。拿文学来说,没有一篇作品可以满意。拿研究来说,根柢也不踏实。特别在解放以后,觉得空虚得很。政治上不能有所建树,著述研究也完全抛荒了,对着突飞猛进的时代,不免瞠然自失。”信笺涂改甚多,是否实寄,是个问题。

由肖玫编著的图册《郭沫若》(文物出版社1992年11月第一版),345图系谱主1966年秋所作《水调歌头(海字生纠葛)》手迹,编者录有全文(内中有一处误识:“堪笑白雪[云]苍狗”)。此篇是谱主在文革初期遭受红卫兵冲击的写照,具有鲜明的纪实色彩,真实展现了复杂的内心世界,向未公开发表。

作为政治活动家,谱主以无党派民主人士的身份参加于1956年9月召开的中共“八大”的部分大会活动;1958年加入中共后,列席1966年5月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8月召开的八届十一中全会;参加1968年10月召开的中共八届扩大的十二中全会。这些重要的政治活动,在《年谱》中无只字涉及。

三、引录详略不当

因为是多人合作,见仁见智,殊难划一。但笔者以为,除了重要性(这标准自然也不易掌握),当以公开发表特别是收入《郭沫若全集》与否,作为详略的主要标准。这是基于年谱具有工具书性质的考虑。详略不当,主要是失之繁冗地全篇引录了不少应景的作品。

即举同一页上的两例。P1437,“(1952,11)10日 作七律《庆亚太和会》”,录全诗,并标示收《新华颂》《沫若文集》《郭沫若全集》;同一天作七律书赠新凤霞、吴祖光,仅录一联,出处示以“据手迹”三字。说重要性,《庆亚太和会》也只是应景之作,翻检甚易;对于读者,则分明希望得读从未公开发表的赠诗全篇。

P1825,“(1961,3)27 日 作诗《献给第二十六届乒乓球锦标赛》”,只字未录,标示“发表于《新体育》第7期”;“31日 读郁曼陀遗墨,题七绝二首”,录第一首一句,第二首全篇,标示收《东风集》《郭沫若全集》。为读者与研究者计,如欲翻检全篇,收入集子的总要方便些,而《献给第二十六届乒乓球锦标赛》一诗尾联为“万国青年齐磊落,光明葬送战争魔”,意趣不俗。顺便提及,谱主为第26届世乒赛写过3首诗,其余二篇均收入各类集子。

四、讹误相沿成习

P1643,“(1957,7)1 日 作七律《纪念“七七”——用鲁迅韵》二首,其一,在‘誓缚苍龙树赤旗’句作注:‘毛主席长征词《六盘山·调寄清平乐》末句云:“何时缚住苍龙”。苍龙即指日本。东方属青,其兽为龙。’”毛泽东于1958年12月在文物版《毛主席诗词十九首》书眉批注:“苍龙:蒋介石,不是日本人。因为当时全副精神要对付的是蒋不是日。”①毛泽东:《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七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8月第一版,第650页。虽说诗无达诂,谱主当时这样解释事出有因,但编者在知晓作者批注的当下仍照录而未加说明,则有误导之弊。其实,为便宜计,完全可以不录这句诗。

P1765,“(1959,10)23 日 致函李宇超。‘印集题就,请转致。’附‘雷锋颂印集 郭沫若题’。”所标出处为“《郭沫若书信集》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一看年份,就知出错,1959年怎么可能有关于雷锋的印集呢?然而《郭沫若书信集》确实将此信标为“1959年10月23日”。手稿落款虽仅有月日,但根据内容当不致断为此年。《年谱》编者未加辨识,遂以讹传讹。

五、归入年份出错

P1751,“(1959,7)11 日 复信周扬。”信中有这样的词句:“《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道路》读过了”,觉得“《武则天》比较还要满意一些”。出处标为“郭沫若纪念馆馆藏资料”。看来手迹落款也是仅有月日,未书年份。然而根据内容,毫无疑问,此信写于1960年。这年7月下旬举行第三次全国文代会,郭沫若致开幕词,周扬作主题报告《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道路》。报告在标举第二次文代会以来的文艺成就时,提到郭沫若作于1959年的历史剧《蔡文姬》,②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著:《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文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9月第一版,第35页。而郭沫若以为作于1960年年初的历史剧《武则天》“比较还要满意一些”。1959年的书信当然不可能涉及1960年才发生的事。

P2017“(1964,10)本月作诗《十五年》”,录全篇,出处是“郭沫若纪念馆馆藏资料”。因诗中有“十五年前的今天,……雄赳赳地跨过鸭绿江”,“十五年前我去过平壤”,“七年前我去过平壤”等句子,可知此诗当作于1965年。可为佐证的是,1965年10月25日条下有“诗《十五年》发表于《人民日报》,以纪念抗美援朝15周年”。

六、体例小有失衡

《编写凡例》所列第10条规定:“年内发生的具有历史意义的标志性事件、文化界发生的大事件,按时间顺序记入本年本事叙述前。”笔者留意这方面的记录,各年所列要事大致在5至10条之间。自然,各年发生的这类事件多寡不一,采用条目既无必要也不可能整齐划一。但个别年份确实失之简略,如1958年仅2条,而1960年竟只有1条。其实,这两个年头发生的这类大事还真不少,随手列举:如1958年的南宁会议、成都会议、八届五中全会、《红旗》创刊、北戴河会议、八届六中全会等等;1960年的创办城市人民公社、发表《列宁主义万岁》等3篇文章、周恩来总理访问东南亚四国、第三次全国文代会召开、《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出版、有81国共产党工人党参加的莫斯科会议召开并发表《莫斯科声明》、中共中央批转《关于加强军队政治思想工作的决议》等等。

七、史料重复入编

P1844,“(1961,8)26 日 致函刘大年”,此信即次年同月同日之“致函刘大年”,细察谱主行止及信函内容,当写于1962年。

P1858,“(1961,11)3 日 撰文《翻译鲁迅的诗》”,全录所翻译鲁迅七绝的白话诗;P1880,“(1962,3)14日 录《《翻译鲁迅的诗》中所译鲁迅的七绝,赠上海鲁迅纪念馆”,再次全录翻译鲁迅七绝的白话诗。

P2160,“(1969,9)3 日 回复耿庆国”;P2220,“(1971,9)3日 回复耿庆国”。从所录内容看,应该是同一封信,出处或标为“据手迹”,或标为“据复信手迹复印件”。究系何年所复,颇难推断。以笔者陋见,从谱主当年的境遇看,1969年的可能性大些。

八、叙述解读欠妥

P1940,“(1963,4)7日 作《序古巴谚语印谱》,仅四十字,并‘集其谚语为诗’全文抄录。”虽“仅四十字”,编者却未录序文。细读序文,方知此说有误。笔者据手迹迻录序文:“方去疾、吴朴堂、单孝天三同志,以古巴谚语三十条,刻印四十七颗。余即集其谚语为诗以序之。 一九六三年四月七日 郭沫若(其后即为分行排列的14节白话诗)”①方去疾等篆刻:《古巴谚语印谱》,北京:朝花美术出版社,1964年10月第一版。在目次之前,以8个页面刊载郭沫若《序古巴谚语印谱》墨迹。编者删去“(集其谚语为诗)以序之”三字,致有序文“仅四十字”之误。谱主将并无关联的30条谚语集为14节白话诗,虽非原创,却也是一种艺术劳动,略近于旧体诗的集句。因此,序文是包括“集其谚语为诗”的。在5月7日的条下,有“在《人民日报》发表由作者翻译的《集古巴谚语》”的记载,“翻译”当然又是编者的误解,未闻谱主通晓拉丁文。

P2051,“(1965,7)23 日 复函胡乔木,告知22日信已接,觉得胡乔木的词‘不宜改动得太多,宜争取早日发表。又谈了自己6月底在井冈山的见闻。”编者太过粗心,张冠李戴,将毛泽东5月间在井冈山作的两首词误为胡乔木的作品(此前适有胡郭两人间的书信往还,内容恰是修改胡词)。兹将此信的主要内容录出——

词两首,以后忙着别的事,不曾再考虑。我觉得不宜改动过多,宜争取早日发表。六月卅日我去过井冈山根据地,在那儿住了两天。井冈山主峰和远处的罗霄山脉耸立云端。同志们告诉我:那些地方有原始林。又黄洋界老地,当年战场犹在。

“飞跃”我觉得可不改,因为是麻雀吹牛。如换为“逃脱”,倒显得麻雀十分老实了。

“土豆烧牛肉”句,点穿了很好,改过后,合乎四、四、五,为句也较妥帖。唯“土豆烧牛肉”是普通的菜,与“座满嘉宾、盘兼美味”似少相称。可否换为“有酒盈樽,高朋满座,土豆烧牛肉”?

“牛皮葱炸,从此不知下落“,我觉得太露了。麻雀是有下落还露过两次面。

显然,所谈即为毛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念奴娇·鸟儿问答》。②曹应旺编:《伟人诗交》,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4年11月,第59页。

九、出处标示待酌

标示出处以说明录有所据,《编写凡例》第12条对此作了详细规定。一般而言,凡标为“据手稿”者,最富权威性。但为便宜计,凡已公开发表者,则标为最先刊登的书刊名称和日期。据此,《年谱》有几处标示则有待斟酌。

P1648,“(1957,8)31日 作《祝亚洲电影周成功》。”出处标为“郭沫若纪念馆馆藏资料”。这当然不能算错,但按照前例,应当标示最初刊登的报刊名称和日期,其为“《大众电影》1957年第17期”。

P1763,“(1959,9)本月 题《瞿秋白(笔名)印谱》”,出处标“郭沫若纪念馆藏”。该书于1959年11月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1985年3月出修订版。

P1996,“(1964,5)29日作诗《毛主席和人民在一起》”,出处标“郭沫若纪念馆馆藏资料”。其实,此诗发表于《解放军画报》1964年第9期,是与侯波的联袂合作。画报刊登4幅毛泽东在五六十年代会见工农兵及各族群众的照片(均系侯波所摄),谱主分别题自由体小诗一首。诗中的一些句子(如“看到你伸出两个指头,在谈一分为二的道理”)显然是因着画面的联想发挥。一般读者如欲对读,却无从查阅“馆藏资料”。这就是尽可能标示书刊和出版物的好处。

另有两处标示,情况较为复杂,亦当一议。

P2075,“(1966,4)7 日 书赠龙潜《水调歌头》一首……后有款识:‘《欧阳海之歌》是社会主义革命文艺的力作,读后成水调歌头一首以赞之。”出处标为“中国嘉德2010春季拍卖会拍品965号”。笔者仔细看过网上展示的墨迹,认为是赝品。又从有关的文字中了解到,郭沫若纪念馆亦鉴定为赝品。《年谱》这样标示,在客观上肯定了其为真迹。顺便提及,笔者在网上见到一幅墨迹,系谱主于同年3月25日夜,为沈其震将《水调歌头·读〈欧阳海之歌〉》“书为纪念”。这确是真迹。①保利秋季拍卖会中国近现代书画(四)1873,www.epailive.com。

同页,“(1966,4)14日 出席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三十次会议,听取石西民所作的关于社会主义文化革命的报告后发言”,“全文以《向工农兵群众学习,为工农兵群众服务》为题发表于5月5日《人民日报》”。准确的表述应当是:发表于4月28日《光明日报》,5月5日《人民日报》全文转载。郭沫若这篇影响很大的检讨发言,其发表与转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文革之初的某些特点。略去《光明日报》的首发,事实上是忽略了有意味的历史细节。

考虑到谱主作为诗人兼政治活动家的身份,将与毛泽东有关的文字与行状事迹单列指疵,谅不以“十景病”视之。于此大体可以归纳为三方面的问题:

一是重要史料失收,以“兰亭论辩”为例。1965年8月17日毛泽东接见出席某次会议的军队干部时,向陪同接见的康生询问:郭老的《兰亭序》官司能不能打赢?康生回答可以打赢,并将郭沫若8月 7日作《〈兰亭序〉和老庄思想》,12日作《〈驳议〉的商讨》两篇尚未发表的文章大意告诉毛。当天,康致函郭,转告上述情况,并说毛愿意看郭的这两篇文章。郭即于当天致函毛并寄上两文的清样。8月20日,毛在退回清样时致函郭:

八月十七日信及大作两篇清样,均已收读。文章极好。特别是找出赵之谦骂皇帝一段有力。看来,过分崇拜帝王将相者在现在还不乏其人,有所批评,即成为“非圣无法”,是要准备对付的。②穆欣:《办〈光明日报〉十年自述(1957-1967)》,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4年4月第一版,第148页。

《年谱》对此无记录,自然郭毛信函亦失收。上述史料的出处系穆欣著《办〈光明日报〉十年自述(1957-1967)》。以著者的身份(当年《光明日报》总编),这些史料的可信度极高。如果《年谱》要以信件手稿为凭的话,那么1966年7月17日,郭就毛泽东手书《西江月·井冈山》致信井冈山管理处,就当置疑,因其出处为一家省级刊物登载的普通作者的一篇文章。

二是有关背景材料的引用欠妥。如P1962,“(1963,1)1日 《满江红·一九六三年元旦书怀》,发表于《光明日报》”条下,背景材料引“毛泽东于8日就此词唱和,……3月20日送《诗刊》发表,嘱林克致信臧克家:‘主席词发表时请附郭老原词。”背景材料既说到郭致康信,并引录毛在康转郭信上的批语,则亦当引录1月9日毛致康信:“一月三日信收到,大谢。郭词很好,即和一首,请郭老和你为之斧正。”③穆欣:《毛泽东〈满江红〉手迹发表前后》,载《党史文汇》2004年第12期。此信表明郭毛《满江红》唱和的中介是康生。“送《诗刊》发表”几句亦当删去,因事实上毛后来改变了主意,并未单独发表,而是收入当年12月下旬出版的《毛主席诗词》。如一定要引,须加说明,否则有误导之弊,一如前述谱主关于“何时缚住苍龙”的解释。

三是收录详略不当。最明显的例子是“文革”期间对征询毛泽东诗词解释的各次答复,大抵全篇收录,其中1968年3月15日答北京师范大学某战斗组问,《年谱》竟用去6页多的篇幅,实在失之繁冗。然而致毛泽东的信,却有所删节,如P2052,“(1965,7,)26 日 致信毛泽东:‘《光明日报》要我写一篇文章来解读《长征诗》,遗憾的是我自己没有参加过长征,只能采撷些文(史)资料来加以肊[臆]测……送上校样一份,主席如有批阅工夫,(此处疑有脱漏——笔者注)《光明》拟于卅一日见报。”读者极想了解省略部分的内容,但此信未公开发表过,出处在“郭沫若纪念馆馆藏资料”,这当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查阅的,徒唤奈何。笔者之所以将此条全文录出,还意在暴露编者的粗疏:这短短一封信,有脱漏,有误写。

另有一些问题,如涉及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评价,不宜对当年报刊所载文字一律照录不误(如为省心而照录,宜加引号),而应尽可能作客观的叙述。兹事体大,此处不赘。

写于2019年9月

2020年10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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