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街》:异类与密钥

2020-11-17 16:00王朝军
长江文艺评论 2020年5期
关键词:婚外恋秩序家庭

◆王朝军

与中国历史同步,在宽街,1957年派生出两种生活,一种叫政治,一种叫家庭。薛燕平注视的是家庭。她的目光笃定、锋利,她一开始就将自己的野心暴露无遗,她要让黄土坑胡同七号院的喧闹和冗杂成为宏大叙事视野之外的“异类”——这个异类的“户籍地”在北京,政治生活风起云涌的中心地带。

这并不容易,从七号院出来拐过胡同,“中心”的气味渐次浓郁。毕竟是新政权,它的旗帜上写满了“进步”,裂变和重建已经并正在发生。而家庭作为最古老、最基本的社会细胞,无力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但事情远比我们想象得复杂,薛燕平努力地告诉我们:就是在这里,一个刚刚脱去“农装”的家庭,将经受新的考验。那是农耕文明的“余孽”与现代性想象之间的一次遭遇战,是荆棘密布的丛林里人性的挣扎和冒险。陷于“战争”旋涡中的李国强,任性、暴烈、所向披靡;而作为弱势的一方,素花则步步退守,几乎被逼入绝境……

薛燕平小心翼翼地照料着每一个细节,以免它们一不小心滑脱既有的轨道。对于七号院的两个家庭,至少在这个时期,他们的日常还基本停留在“家常”的范畴内,他们和政治保持着一种有限的距离。(如果说有,也仅限于两个家庭的公职人员,而李国强和王永平的工作单位“导弹研究所”,恰巧处于政治的边缘位置)。也就是说,政治意志还没有强势介入如李、王两家这样的普通人家庭生活的核心区域。由此,《宽街》成功地从政治的中心议题中走出,将人们的视线引向另一个常常被宏大历史遮蔽的中心:家庭和维系家庭的伦理秩序。

一个完整的家庭必有“合理”的秩序,只要这种秩序被所有家庭成员认可并遵循,它就是有效的。王家便是如此,四个儿子足以成为王家夫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秩序保障。问题出在李家,素花一口气生了三个闺女后,第四个还是闺女,这让已过不惑之年的李国强忍无可忍,也浇灭了小菊奶奶(李国强的母亲)的最后一丝希望。如果说在小菱出生之前,还有“下一个肯定是男孩”的乐观主义情绪勉强维持这个家庭正常运转的话,那么小菱的出生则是促其“停摆”的致命一击。原有的秩序开始松动、剥落,新秩序的建立遥遥无期。正是在这个荒漠般的间隙,刘曼殊适时闯入,她就像一枚温柔的钉子,嵌在了这个家庭的创口上。

听起来这是一个俗套的婚外恋故事,谁都可以猜到结局:在经过情欲的反复激荡后,一方的理智终于占了上风,分手成了唯一的选择。事实上几乎所有的写作者都会为婚外恋指定这样一个结局。因为他们在书写伊始便意识到了“人类激情的自然限度,时光和庸常的生活必将它磨损得面目全非”。那么,薛燕平为何还要拾人牙慧呢?她究竟想在这场注定不幸的婚外恋中表达什么?

当我重新检视作者的写作意图时,我发觉先前关于“农耕文明的‘余孽’与现代性想象”冲突的判断是粗暴的、武断的、不全面的。关于这一点,我认为,薛燕平也负有“责任”。是她有意无意地制造了一种假象。即,一切皆归罪于传统农业社会的子嗣承继观念。好吧,假定这就是写作者的逻辑起点,那么故事的发展态势显然是“失控”的。在《宽街》中,当李国强面临与刘曼殊摊牌时,吐露了这样的“心声”。

其实当李国强一脚踏上火车的时候,心里便隐隐有了几分悔意,他有点埋怨自己竟然像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刘曼殊如果有几分心计,会认为自己离不开她,以后如果关系有所变化,比如真的走到一起,那自己就会很被动,而走不到一起,刘曼殊也会把这当作自己的把柄。李国强并没拿准主意,是进一步发展关系,还是只让她为自己生个儿子,或者干脆与她断绝来往,奔自己的仕途。他想起部里基建处一位副处长的结发妻子来部里闹腾,那位副处长新结了婚,刚与新妻子生了一个胖小子,结发妻子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工会主席出面协调解决,那位副处长原本要升正处级,这下泡汤了,不但没升级,连副处长的位子也丢了,现在就是个副科级。这让李国强心有余悸。

这段话清晰地表明了李国强在这场婚外恋中的态度,同时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值得注意:李国强选择和刘曼殊在一起,并不仅仅是希望她为自己生儿子。也就是说,刘曼殊除了“生育机器”的功能性价值之外,她还为李国强提供了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愉悦,并附了一层隐秘的“爱情”色彩。而这些因素之下都潜伏着“一只看不见的手”——权力。在李国强的潜意识中,它被指认为:绝对的父权(“仕途”)和绝对的夫权(对配偶的压倒性控制)。

与此呼应的是,主导李家内部秩序的李国强和小菊奶奶,无一不是父权和夫权的坚定维护者。二人分工明确,李国强执行夫权,小菊奶奶代行父权。这种根深蒂固的“权力”意志所形成的伦理体系不仅压迫着素花和她的四个女儿,而且溢出家庭的边界,笼罩在刘曼殊的头上。效应最终浮出水面:刘曼殊能否生出儿子迅速退居其次,阻碍李国强对父权和夫权的行使才是他最大的隐忧。这也是促使李国强断然抛弃刘曼殊的根本动因。

这就是真相,令人心悸的真相。她的“失控”叙述也只是小说艺术的“曲笔”,她在曲笔的间隙,艰难地感受并认领真相。然而,当我们的写作者薛燕平“尾随”李国强轻盈地跳上13路公交车时,她的内心是游移的,慌乱的,她茫然失措,不知道她的笔接下来应该将这个家庭推向何方。是像一般的婚外恋小说一样就此打住,还是继续沿着这个逻辑走下去,抑或改道前行?

遗憾的是,她选择了后者。她明明知道李国强“轻盈”的来处,却蛮横地堵塞了他性格发展的去向——李国强一踏上宽街,瞬间变得“高大”起来,人性复苏,父爱泛滥,责任心爆棚,连晚上的性事都做得那么有情有义。一开始,我还告诫自己,这里必有某种合理的成分在内,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可是越往后读我越发觉,李国强是真的“失信”了——作者未能为他的人物至关重要的行动提供有充分说服力的依据。他的形象越来越不真实,乃至走向了虚无。反而是素花的形象得到了极大的解放,之前那个脸上刻着“苦难”标识的“母亲符号”,在说出“明天我要去……识字”起,开始艰难地迈出了找寻“母亲”本体的一步。但这是伟大的一步,是作为女性的主体意识悄然觉醒的一步。尽管沉重缓慢,却坚实无比。素花像召回了自己的魂,她用行动显示了作为母亲、作为女性的力量和意义。这里固然有取悦丈夫的因素,但更多的则是出于对自己负责的现实需要。她不想去医院找不到“住院部”,不想因自己不识字而求助于他人,她要学会“自立”。或者说,她要通过自己的独立选择完成对自我的重塑,实现从“家庭妇女”向“现代女性”的转变。事实证明,她有限地完成了这种转变,并收获了自信和尊严。

如果李国强没有回归家庭,又会怎样?若真是如此,素花身上可开拓的意义空间可能会更大。

回头再观照一下“超现实回归”的李国强吧。作者似乎也觉察出李国强的“性情大变”缺乏内因,所以有意给他安排了一场寻根之旅。她的本意是消除李国强的最后一点顾虑,即生儿子的问题。但20世纪50年代的乡村依然是一个封闭的堡垒,它自足自洽,奉行的是千百年来不可移易的法则——传宗接代,香火旺盛。或许小菊奶奶的临终遗言对李国强有所触动,或许乡村社会的质朴、温煦感染了李国强,但这些都不足以从根本上改变他的认识和行动。况且,他的认识本身就是拜乡村所赐,乡村如果还能给予他什么,也只能且必然是更牢固的“宗法”镣铐。

此时此地,故乡这条根是虚弱的,它根本没有力量拯救李国强,也没有力量弥合历史的缝隙。那谁又能拯救,谁又能弥合?我不敢妄言。这有赖于小说家对生活本质更敏锐的观察和体验。但我深信,人类必有救赎的密钥,它将打开通往自由和庄严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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