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澜
新时期以来的散文创作虽然不像诗歌、小说那样,有着此起彼伏的流派更迭,也没有成体系的理论思潮与创作现实相呼相应,但随着时代变化,其创作的内在脉络走向还是清晰可辨的。个人认为,1990年代以前的散文主潮是历史演绎,作家们沿着时间的纵向维度,上下求索岁月,反思过去,追问未来,同时在牛棚与乡野、工厂与城市的叙事中,初步打开了空间体验的横向维度;1990年代到新世纪初,散文创作者们仍然注重透视历史,并且随着中外交流的进一步放开和活跃,其叙述视野也有了更新拓展。在世界地理的大环境中,展开文化比较,进而思索人类命运是这一时期散文创作的新质。从纵向求索岁月,到横向拓展空间;从见古今,到见天地;从小我抒情,到文化智性。散文创作的内在革新和主题变化,促使散文创作在1990年代迎来了自“五四”以后的第二次高潮期,但退潮以后,却不免让人再一次感到空虚:我们的散文中书写了太多博大宽广的历史地理,太少细碎真实的日常生活,且文化科普和知识宣讲一旦成为书写模式,就难免让人怀疑,这种雅趣已经演变为知识分子对自身学识的炫技。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修文的散文创作有着特殊的意义。仿佛一条曲折蜿蜒的江河,经过了惊涛怒吼的激流险滩和恣肆蔓延的平湖沙岸,忽而别曲一支,静水流深,散文创作由此又进入另一番局面——在李修文笔下,千山万水终成背景,聚光灯照向的是挣扎其中的芸芸众生。这一点在《山河袈裟》中就已经表现得很明显,而他的新作《致江东父老》则继续延续了这一特征。《致江东父老》中地理图标的变换不可谓不多,多篇文章是直接以地理位置作为开头:“那年春天,在云南,一座小县城里”(《猿》);“甘肃瓜洲”(《恨月亮》);“西和县的社火,真是好看”(《万里江山如是》)[1]……但文中的“我”穿行在广袤大地上,跋涉在戈壁川流之中,辗转于塞北江南,所见所感、牵挂于心的不是山川之大、江河之美,而是散落于山川大地之中一个个的人。就像不断推进的镜头,从远景或全景景别起幅,不断放大并最终定焦的却是大环境中看似渺小的个体。作为客观环境而存在的地理空间为故事中的人平添了地域风情,也使故事读来有了天涯羁旅、人生命运的颠沛之感。这也印证了在《山河袈裟》的序言中,李修文曾提出的美学宣言:“我想要在余生里继续膜拜的两座神祗:人民与美”。[2]《致江东父老》序言中,他继续说:“一定要记得:天下可爱人,都是可怜人;天下可怜人,都是可爱人”。[3]作家不仅仅在写作中继续膜拜“人民与美”,还进一步深化了这一理念,强化了人民身上的可敬可爱之处,向读者展示了“人民即美”。
在《致江东父老》中,主角都是普通的小人物,有旅店前台和保洁、过气演员、退伍老兵、民间艺人……这样的人物,看起来我们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无数个。“我们”与“他们”往往是擦肩而过,回想起来只觉面目模糊。经由作家的细微笔触,把他们的故事娓娓道来,“我们”才发现所有的“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传奇:那个年轻的前台姑娘原来身患尿毒症,内心深负对亲人们的歉疚;过气演员实则是癌后重生;疯疯癫癫的退伍老兵曾有一段战时绝恋;落魄盲眼艺人靠想象力生活在奇幻的空间……命运像顽童,从这些可怜人身上一层层剥离掉财富、健康、他人的爱与友谊,甚至为人最基本的尊严,试图把他们逼到绝境,但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始终顽强地抓住“希望”。文集中的《大好时光》中,招待所的保洁女工自述人生中的高光时刻,是十九岁那年去相亲,坐在未婚夫单车后座,听未婚夫背了一首诗:“在那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有一片孤帆在闪耀着白光,它寻求什么,在遥远的异地?它抛下了什么,在可爱的故乡?”[4]诗如谶言,从那以后,她似海上孤帆,离开故乡,一路失去:先是失去了双亲,后又为了治疗意外受伤的智障妹妹,被迫嫁给瘾君子,失去了爱情;最终妹妹走失,儿子被丈夫凑毒资卖掉,她只剩下茫然的找寻。在睡梦里,她一遍遍回到十九岁那年,重温生命中最初的“大好时光”。于她,做梦的权利是玻璃渣里的糖,也是余生唯一的光亮。这个故事被安排在整个文集最后一篇,我相信不是偶然,而是作家对贯穿整部文集的一种澄明、通透的人生哲学的归纳:人生实苦,即使拥有过短暂的快乐,也不过是悲多喜少。我们一无所有地来到这个世界,最终也将一无所有地离开。那么生命本质的虚无感何以消解?但请记取那些片刻的温暖,“大好的时光”。
“五四”以来,知识分子书写底层小人物常常会出现一个问题:不断重复鲁迅开启的“看与被看”的模式,将自己置于理性旁观的位置,即便真诚共情,也还是隐约存在“我们”和“他们”的隔膜。这与其说是一种清高或傲慢,倒不如说是知识分子群体特有的羞涩与矜持。读书人的敏感和自尊使得写作者很难像剖析他人那样,把自己生活的困顿和内心的狼藉袒露人前,于是被迫披上一层自我保护、遮羞的外衣,把自己从“他们”中摘除出来。在这个方面,李修文却具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勇气和坦诚。作为讲述者的“我”,在讲述底层平凡人的不凡事时,大多是以“他们”同路人的形象出现的。“我”工作没有着落,无所事事,于是与身患尿毒症的姑娘一起去“偷青”;“我”写的剧本无人青睐,于是与过气女演员一起去挖空心思找投资;“我”为谋生四处辗转,于是与盲眼的艺人雨中相携同行;“我”经济窘迫居于小旅馆,于是与失子的肝癌病人对门而居……在段落与段落的衔接,篇章与篇章的接续中,拼凑出一个在茫然的前路和艰难的现状中左冲右突的“我”。“我”即“他们”,同是天涯失意人。在作家看来,人生苦难和困顿谁也逃不过,就如三餐一眠一样自然,但在那些苦难和困顿里,在声响全无的生与死之间,处处都是高贵的生命闪光。能够见证和记录是一种荣幸,故此他在序言里说:“那些不值得一提的人或事……配得上一座用浪花、热泪和黑铁浇灌而成的纪念碑。”“……倒伏在地的人……也是一座座倒伏在地的纪念碑。”[5]甚至于他还说:“为了配得上这些江东父老,我要让自己更加清白。”这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而是由衷敬佩。有这种谦和、慈悲的写作态度,作家笔下的那一个个“人”才能写得细腻深入,富有厚度。
也正是因为李修文善于写人,专注于写人,他笔下的人立体丰满,故事性强,围绕着人物展开的叙事线索清晰,故此他的散文具有一种“小说化”的倾向。以《致江东父老》中《观世音》一文为例:儿子被拐的老秦,听闻另一位失子者因常年怀抱着观世音像而寻子成功,也“请”来一尊观世音像供奉,却不但没有寻回儿子,自己还患上肝癌。老秦被迫放弃寻子后,将观世音像留在自己常居的小旅馆房间的床下。一位有轻生念头的年轻男子住进了老秦的房间,在准备服毒之际,看到了老秦留下的观世音,认为这是菩萨好生之德的显现,放弃寻死。在这个故事中,老秦不知道自己留下的观音像,后来竟然能救下一位和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男孩;而被观音像救下的年轻男子,更不了解前任房客老秦的辛酸寻子路,一切都被对门的落魄小编剧“我”看在眼里,记录下来。整个故事跌宕起伏,惊心动魄,人物性格典型化、语言书写叙事化、故事情节传奇化,整篇文章小说化的特征非常明显。与此同时,作家也并没有放弃散文的内核,即求“真”。在很长时间里,散文界一直认可“真情实感”论,认为情感的真实、记事的准确是散文区别于其他文体的原则准线。这种看法本身并没有问题。可惜的是,“真情实感”四个字在后来的创作实践中,出现了理解上的窄化和片面化的倾向,仿佛只有大段大段的情感独白和鸡汤式的主观感受宣讲,才是“真情实感”的表现。李修文的散文中,作者本人的情感是不宣于口的,只通过入木三分的刻画流露在叙事细节中,但读者又能通过他营造的极强的在场感,感受到他的情感是厚重真实的,如同地面下缓缓滚动的岩浆,比喷泄于外的泉水更灼人。试看老秦向“我”讲述他人因常年供奉观音而寻子成功的段落:
“你猜他后来怎么样了?”后半夜的旅馆走廊里,灰暗的灯光下,老秦的眼睛里遍布着血丝与狂热,甚至得意地笑了起来,再神秘地告诉我简短的几个字,“找到了!”……短暂的得意之后,他会在一瞬之间被巨大的伤感击中,鼻子酸了,眼眶红了,低下头去,好半天沉默不语。最后,他才仰起头,擦掉眼眶里蓄满的泪水,像是在郑重地提醒我,更多却是自说自话:“观世音菩萨,到底还是大慈大悲啊!”[6]
百余字的段落中,老秦的情绪从极度兴奋,到瞬间低落,再到自我催眠式的平静,层层推进。整个段落中,作家没有一个字进行主观抒情,只通过这种绵密多层的叙事描写向读者展示出一个多年被失子之痛折磨,被希望和绝望反复碾压,肉体和心理都几近崩溃、略显癫狂的父亲形象,既表达出了作家本人的深切不忍,又能打动人心,唤起共情。这恰是一种“不语之语”的力量。
从李修文的写作札记和相关创作谈中可以看出,他的散文所具有的小说化倾向是他有意为之,是在他对生活、文学、美学所具有的自成体系的理念基础上,进行的对既往陈规的计划性反叛。他曾言:“我觉得每一个作家,尤其是今天这个时代的作家,还是要勇于、敢于用自己的写作、用自己文本的实验来拓宽这个(散文)概念的,告诉我们散文在今天这个时代,它没有那么狭隘,它实际上是非常宽阔的,而且它是生机勃勃的。”[7]的确,不论何种文体,过分拘泥于前人划定的框架,无异于画地为牢,难免走向僵化和衰亡。文体生命力的延续,恰恰有赖于创作者们打破文体之间的屏障,吸收其他文体的因素,促进自身的嬗变和创新。正如钱钟书所说:“名家名篇,往往破体,而文体亦因之恢弘焉。”[8]纵观文学发展史上,凡是对文学发展有重要推动作用的大师名家,无不是率先打破文体边框的陈规旧律,勇于拓新的先锋。尤其是在各种信息、概念飞速更新迭代,理论、观念频频破壁交融的当下,自缚手足实无必要。如果将文学比作武功,将文体比作武林的流派,那么只要内功心法是自家的,外在招式上融汇别家也无不可。正如李修文的散文创作,以谦和、慈悲的同理心深入生活,调动自身的真情实感,同时在语言层面和表现形式上进行创新,将情感的真实与艺术手法的多元相结合,最终呈现出的作品,兼具强烈的感染力、突出的创新力和独特的审美张力,可读、可思、可感、可于文体交错的关节上拓展出全新的生长空间。《致江东父老》不仅仅是作家奉献给读者的阅读盛宴,也是作家为拓展散文创作边界而做出的成功实践。
注释:
[1]李修文:《致江东父老》,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 3页,23页,41页。
[2]李修文:《自序》,《山河袈裟》,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页,3页。
[3][5]李修文:《自序》,《致江东父老》,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页。
[4]李修文:《大好时光》,《致江东父老》,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340页。
[6]李修文:《观世音》,《致江东父老》,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87页。
[7]江丹:《李修文:我看见过春天的黄河》,《济南时报·海右副刊》,2019年第11期。
[8]钱钟书:《全汉文卷一六》,《管锥编》第三册,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