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楚斌
父亲易贤仕,生于1918 年农历三月二十九日,殁于1988 年农历九月二十五日,满七十岁。
父亲的过世很是让我意外。我当时大学刚毕业,在办公室担任秘书,晚上在办公室写材料,九点多钟,总机室打来电话,说我有一个电报,我请话务员马上送给我。拿到电报时,我顿时愣住了:父亡速归!中秋节刚回家去了,还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话务员刚转身,我的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单位连夜给我派了一辆车,第二天赶到家时才得知,父亲死于脑出血。
母亲告诉我,父亲早上起床去井里挑了一担水,回来就烧火煮饭,然后切猪草,坐在凳子上,人就倒在地上,鼻孔流血。赶快到对门院子里叫村里的赤脚医生,但也无济于事,终究没能救过来。现在想来,父亲的这个病,倒是没有痛苦,立马走了,比起得癌症的那般罪,算是修得的福分。
父亲一生勤劳,养大了六个小孩,三个儿子三个女儿,而且,我的堂哥堂姐也是我父亲养大。我的伯父二十六岁就去世了,留下一儿一女,伯母改嫁,堂哥堂姐只有我父亲来养。我在六子女中排行最小,父亲四十六岁才有我。大哥二哥长大成家,都分家了,上面三个姐姐也相继嫁人。1980 年,三姐也嫁人了,家里就剩下我和父母亲了。1981 年,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母亲为争一块本属于我家的宅基地,与人打了一架,母亲年迈,没有打赢,家里哥哥姐姐把大队的书记、大队长叫来评理,结果对方蛮不讲理,拒绝赔医药费,母亲去乡医院住了半个月。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农村里要想跳出“农门”,只有两条路,当兵和考大学。我同父亲说,我要复课考大学。父亲说:“娃娃,只要你愿意读,我就是累死也送你读。”少年时的我比较愚钝,加上农村中学教学质量也不好,硬是复读了好几年才考上大学。
父亲为了送我读书,吃尽了苦。记得1983 年冬天,快过年了,父亲为了给我挣学费,同另一个人去县城买了一拖拉机的鱼,想到乡里来卖。结果被工商部门说成是投机倒把,把一车的鱼全部没收了。到底亏了多少,父亲没说,母亲也没告诉我,至今仍是个谜。父亲回来哀声叹气,斌娃的学费生活费没有着落。过年了,到处找人借。暑假又通过二哥帮忙,包了月溪林场一块山扫林草,赚了几十元血汗钱。我上大学后父亲已经快七十岁了,那时候上大学是政府出钱,但一个学期也要几十块钱生活费。农村里实在没什么可卖的,就是一年喂一口猪,到过年了卖掉,能卖点钱。1987 年暑假,父亲扛排树,两个人抬一根,送一段又换给其他人,一根树有的达到三百多斤,七十岁的人仍然咬牙坚持,身上的汗水就像下雨一样流。
父亲同那时的大多数农民一样,没有出过远门。我的老家在湘中湘西交界的雪峰山脉,除了山还是山。父亲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一辈子没有坐过火车,我大学毕业后,中秋节回到家里,带了鸡和单位分的东西,父亲特别高兴,他说,斌娃子,我下次去怀化,去你单位看看,坐火车,看看火车是什么样子。可没有等到这一天,父亲就走了。
父亲沉默寡言,人老实,喜欢抽旱烟,一卷一卷地抽,有时候咳得厉害,可还边咳边抽。我小时候特别怕他。但在我的记忆当中,他好像从来没有打过我。记得我跟他说,我想复课,父亲沉默了很久,边抽烟边咳嗽,最后点了点头,斌娃子,农村没有出路,你去复课吧。
父亲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我至今最遗憾的是,没有留下一张父亲生前的照片。前些年,给他坟上立了一块碑,想刻上他的照片,可没有。他的照片只能刻在我的脑海中,留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永远。
父亲离开我已经三十二年了,从来没有给我托过一个梦。是他在那边过得好,还是不想我这个斌娃子,我至今无法解释。姐姐、侄子、外甥都有梦到过,只有我一次也没有梦到过。父亲,你就给儿子托一个梦,告诉我你在那边是否还好,有没有被别人欺负?有没有烟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