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光
庾信的《枯树赋》用典繁密,语意幽深,可以说是汉魏六朝以来“树赋”的翘楚之作,但读来不免滞碍之感。祝尧就批评它“喜成段对用故事以为奇赡,殊不知乃为事所用,其间意脉多不贯串”,有“冗而碎”、“窒而涩”之讥(《古赋辩体》卷六)。祝氏论赋,每每贬斥六朝“淫糜”、“堆垛”之习,故于江淹、庾信诸人皆有微词。而誉之者亦不乏其人,钱锺书先生《谈艺录》就认为子山诸赋“无不托物抒情,寄慨遥深”,“早作多事白描,晚制善运故实,明丽中出苍浑,绮缛中有流转”。冬夜无俚,读此赋消寒,偶有所得,因草此文,与爱读子山赋者“疑义相与析”。
仲文之表实为游言虚辞,而子山所赋的为真情,由此可见庾信驱遣辞章往往明暗相照,其意深长
倪璠《枯树赋》注云:“子山所赋皆发己意。”不过作者如何“皆发己意”,论者则言人人殊,我们姑且从文章的结构切入。《枯树赋》破题曰 :“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一般认为“生意尽矣”四字是一篇之眼,是振起全篇的关键。刘熙载云:“揭全文之旨,或在篇首,或在篇中,或在篇末。在篇首则后者必顾之,在篇末则前者必注之,在篇中则前注之,后顾之。顾注,抑所谓文眼者也。”那么《枯树赋》是如何“顾注”的呢?殷仲文属于魏晋风流尾声期的人物,富才藻,美容止,然而 “性甚贪吝,多纳贿赂,家累千金,常若不足”,后以谋反罪名被诛。庾信用这个典故,其意不仅在“生意尽矣”四字上,也与其文章才藻有关,结尾处“未能采葛,还成食薇”等语,跟殷仲文《解尚书表》似有互文性关联。其文云:“至于愚臣,罪实深矣!进不能见危授命,忘身殉国;退不能辞粟首阳,拂衣高谢。”二者互释,仲文之表实为游言虚辞,而子山所赋的为真情,由此可见庾信驱遣辞章往往明暗相照,其意深长。此外,结尾处“横洞口而敧卧,顿山腰而半折”的描写,也与“此树婆娑”(婆娑即偃息倾侧之貌,一说枝叶纷披貌)呼应,也是暗中“顾注”之一例。
《枯树赋》第二段,书写的是庾信早年身世。文曰:
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根柢盘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声含谷,曲抱《云门》。将雏集凤,比翼巢鸳。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乃有拳曲拥肿,盘坳反覆。熊彪顾盼,鱼龙起伏。节竖山连,文横水蹙。匠石惊视,公输眩目。雕镌始就,剞劂仍加。平鳞铲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
《毛泽东晚年过眼诗文录》所收《枯树赋》,将“对月峡而吟猿”归入上段,而以“乃有”部分作为第二部分。注云:“这是把生于山野的松梓和庭槐相对照,说明庭槐虽枝叶纷披,但生意已尽,山野的松梓则根柢广大,生机盎然”(花山文艺出版社,1993,第763页,下引此书称大字本注)。关于“乃有”以下部分,又云:“被迁徙到三河来的魁梧奇伟的野生树木,被工匠看中,加以斧削雕刻,原来的磊块不平被剷平刨光,镌画上各种花纹,形式似乎很美丽,实际则受了摧残。”此说分段以及解说都很新颖,紧紧围绕“三河徙植”来解释。可是这样解释把文本讲死了,“三河”、“建始”、“睢阳”等等皆非实写,而是借虚写来生发出文意的多重性。所写松、梓、桂、桐皆为嘉木,某种程度上隐喻的是作者自己及其建康朝廷才人聚集的景象。“至如白鹿贞松”四句,写其未出仕以前的情况;“昔之三河徙植”至“对月峡而吟猿”,写他在建康朝廷“开花结实”的美好岁月,“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云云都是讲的宫廷园囿中的树木,此后的部分可以理解为在建康吟诗作文、文采烂然的生涯。特别是庾信酷爱的“建始宫”这一典故,常常用来指代萧梁的建业王宫。其《拟连珠》云:“是以狐免所处,由来建始之宫;荆棘参天,昔日长洲之苑。”自然指的是萧梁的宫殿。此处虽然笼罩着“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的阴影,但并没有写到枯树。“匠石”、“公输”可有二解,一解为梁简文帝、元帝等人,二解为赏识他的北朝权贵。从文本支撑上看,似乎后解更有道理,细审之则前解是。庾信《谢滕王集序启》云:“匠石回顾,朽材变于雕梁;孙阳一言,奔踶成于骏马。”乃以“朽材”、“奔踶”自喻,以“匠石”、“孙阳”喻滕王也。然而就“拳曲拥肿,盘坳反覆”数句审之,非言“枯树”,乃用《庄子》樗木之典,言说匠石、伯乐将无用之“散木”雕刻为镂花绚丽、“散乱烟霞”的栋梁之材。故倪璠注以为“言巧匠得此树木,穷致其功,雕刻鱼龙、麒麟、牙兽之状,锦花、草树、烟霞之文,极其眩烂也”,其中蕴含了对梁简文帝的知音之感。如果这样解读的话,“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两句就变得十分突兀,似乎没了着落,但是这两句并不仅仅统领这一个段落,而是一直统领了后面的三个部分(详见后文)。
《枯树赋》的第三段,讲的是原野中树木的命运。这些树不管出产于何地,不管长得多么茂盛广大,也不管它们是否曾受封号,全都免不了“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于风烟”的命运。有人推测说,庾信认为北周赐给的“将军”、“大夫”的头衔,不过是仅存虚名而已,是也。因此,那些“森梢百顷,槎枿千年”的所谓大材,或许还比不上给那些关冶、营塞命名的细柳、梅根之类长久。大字本注云:“生长在山野的松梓等大树,尽管遭到苔菌鸟虫的破坏,但却充满生意,虽经霜露而仍枝繁叶茂,屹立于风尘之中。”“此段意为:生长在山野的大树,不但生意盎然,而且一直受到人们的纪念,被作为地名,并被文人所经常吟咏。”可与前说互补。
此赋以“至如”、“若夫”、“若乃”、“况复”等发语词标志文意前进的脉络,“至如”、“若夫”两部分泛写众树,用典繁密,实为下文蓄势,“若乃”、“况复”两段则直截叙写个人身世,出现了一个情感的变奏,而“若乃”一段才把真正的枯树与自身融为一体,物我难辨,而其根由全在“山河阻绝,飘零离别”八字。相比前此对众树的描写,此段显然更惊心怵目:
此前的树木之枯,尚是虫鸟风霜所致,还可以雕镂成文,而迁离故国的枯树已经到了“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的地步,而火焰炙烤,流脂罄尽,空心断节,山鬼环列,形容的是作者内心冰碎瓦裂的惨境。“未能采葛,还成食薇”等四句,写他归亦归不得、守又守不成、死又死不得的矛盾处境,置身长安华筵之场,亦等之穷巷僻壤耳。庾信抵达江陵后,居于祖传的宋玉旧宅,故屡以宋玉自比,“羁旅无归”、悲秋叹老是末段的主调。
至于篇末的引文与歌谣,似乎也有深意,而诸家注释皆未涉及。如引《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原文为:“文公弃荏席,后霉黑,咎犯辞归,故桑叶落而长年悲也。”高诱注云:“晋文弃其卧席之下霉黑者,咎犯感其捐旧物,因曰:‘臣从君周旋,臣之罪多矣。臣犹自知之,况君乎?请从此归’。”又云:“桑叶时既茹落,长年惧命尽,故感而悲也。”子山引用此段文字,实隐藏着“旧臣”、“罪臣”、“惧命尽”等多重语境的余味。读古人书既要看他引了什么,也要看他引而未尽的地方,那里往往藏着余音。
读古人书既要看他引了什么,也要看他引而未尽的地方,那里往往藏着余音
以上所言为《枯树赋》的大致结构,虽有意脉不贯穿处,大体上还是清楚的。凡是晦涩的诗文,一种是情感太复杂,不晦涩不足以传达之,还有一种是作者迫于外力不便显言之,此赋兼而有之。关于它的主旨,刘修明在《毛泽东晚年诗文过眼录》前言中作过这样的说明:
我曾经细检臧励龢、谭正璧的《枯树赋》注,臧注并无移植之说,谭注“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有“徙植、移根,皆言把树迁种别处”之语,大字本题解有“借树木的迁徙移植、摇落变衰。寄寓自己的悲感”(见《毛泽东晚年诗文过眼录》第762页)云云,或即由此生发而来。此即所谓移植说,“影响很大,从未有人提过异见”则不免过甚其辞。
毛泽东不同意“移植说”,一则认为“‘桐何为而半死’:……是由于受到了急流逆波的冲荡和被人砍伐等等的摧残所造成的,‘不是移植问题’”,再则认为“‘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是说受到了种种摧残的树木,发出的声音凄伤悲哀。”又认为“‘若夫松子、古度’十句:……‘这和移植毫无关系’”(《毛泽东晚年诗文过眼录》第13页)。后来吴小如、林庚等人参与注释的《枯树赋》,曾得到过毛泽东的赞赏,可惜未能看到其具体内容。柏寒的回忆文章转述了吴小如的一些看法:“《枯树赋》中大量引用关于树的典故,都是在说它受到的种种急流逆波冲荡和人为的摧残伤害。而‘既伤摇落,弥嗟变衰’则是全赋的纽带,由树及人,生动而形象地说明了作者的心境,也可以说这是全篇的纲”(《桃李满园人已去,终将情采壮山河——深切怀念吴小如先生》,《书品》2014年第3辑)。将“既伤摇落,弥嗟变衰”视为全赋的纽带,比较接近毛泽东的观点。但就“急流逆波冲荡”等语观之,此文所记恐是受了毛泽东批示的影响。文中又言:“‘百围冰碎,千寻瓦裂’,实际上象征着中华民族近百年来遭受的种种苦难,反复吟诵寄托着对国家的前途和民族命运的忧虑,同时也蕴涵着他对生活的热爱。”似亦非吴小如的观点。关于林庚先生作为顾问参与作注的一些小事,林东海《诗意人生——记林庚先生》曾有细致的记述,而注释的具体内容亦不清楚。如果有人将相关材料披露,也是很有趣的史料。毛泽东晚年多次听读、背诵《枯树赋》,一边背诵一边泪流满面(详情参见骆玉明《〈枯树赋〉的解读及其他》的梳理),他对《枯树赋》的解读带有极其强烈的生命意识。毛泽东建国后一直处于权力的中心位置,感受到外界各种力量的强大冲击,尤其是衰老本身对人的摧残,而庾信只是羁留北方、形单影只的亡国之臣。两人均感受到了那种致命的孤独感和生命被摧残的无力感,一个是强者所感受到的肉体本身的逐渐萎顿,一个是弱者今不如昔的故国之思与花果飘零,二者是异质的;强者不一定能够体会弱者的心态,作出独辟蹊径的解释也是很自然的。
其实两种解释不是对立的,而是互补的。骆玉明先生指出:“就《枯树赋》本身来说,树之枯,‘移植’和‘外力摧残’是共同存在、有时甚至不能分别的因素。说到底,‘移植’难道不也是‘外力摧残’?”(《〈枯树赋〉的解读及其他》)这话是很有道理的。从文本内证上看,“移植说”有着坚实的依据。庾信的生命经历了两次移植,一是从建康到江陵,一是从江陵到长安,前者是奔亡,后者是作为已亡之国的使臣被扣留,再加上迭经丧乱,他实际上是一个失去了“根”——国家、故土、家族、家庭、文化等——的人。全文似乎一直围绕着“移”字在作文章,第一段中说“世异时移”,第二段则云“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一段,四、五两段说的则是从江陵到长安的迁移。关于这一段,《枯树赋》大字本注云:“这里是以被畜养而离开故巢的鹤的悲哀,来比拟被移植的树木。自‘昔之三河徙植’以下十句,是对‘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的间接回答。意思说,树木经移植之后,尽管长在宫殿园苑,凤凰鸳鸯在其上栖止,但正如被畜养的鹤一样,仍不能健康成长。”也是对“移植说”的进一步申说,而略显隐晦迂曲。此外,《枯树赋》结尾似乎还暗藏了一次移植:
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段文字曾误导了《晋书》的编撰者。钱大昕云:“温自江陵北伐,何容取道江南邪?推其致误,乃因庾信《枯树赋》有‘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之语,遂疑金城为汉南地耳,不知赋家寓言多非其实。”后来论者每每据此生发。庾信的移花接木术,是否源于对地理的无知,今已不能确考,然细味其文意,此种移花接木实有更深层次的修辞目的。“昔年种柳”,褚遂良《枯树赋》帖作“昔年移柳”,恰与前面所列举的“徙”、“移”呼应。一字之别,含义至关重要。庾信尚有《移树》诗:“酒泉移赤柰,河阳徙石榴。虽言有千树,何处似封侯?”“河阳”一句,也与《枯树赋》中“即是河阳一县花”呼应;“千树”二字,典出《史记·货殖列传》:“蜀汉江陵千树橘,……此其人与千户侯等。”乃言位虽封侯,坐对千树,也毫无封侯之乐,暗寓江陵之思。更巧妙深微的,《枯树赋》结尾四句的句法、用韵完全来自梁简文帝萧纲的《同泰寺故功德正智寂师墓志铭》: “峰颓朽壤,波逝江潭。山川若此,人何以堪”(据笔者所知,程章灿《“树”立的六朝: 柳与一个经典文学意象的形成》最先注意到这一点)。而“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二句,亦在在指向江陵。因此,《枯树赋》的结尾显然不是“赋家寓言”那么随便一说,而是隐藏着“古典”与“今典”的巧妙糅合。陈寅恪说:“兰成作赋,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斯实文章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信然。
那么作为一篇抒情小赋,《枯树赋》较之此前的咏树之赋具有怎样的不同呢?一言以蔽之,则前人之典实、诗文多为时间的或教化性的,而《枯树赋》则将时间、空间打成一片,意脉凄迷,几于不可辨识。
前人之典实、诗文多为时间的或教化性的,而《枯树赋》则将时间、空间打成一片,意脉凄迷,几于不可辨识
姑以《枯树赋》所使用两个典故来作说明。一个是开篇殷仲文的事迹,他身为晋臣,先投靠桓玄忤逆作乱,接着又反正投靠刘裕,是个投机小人。《世说新语·黜免》云:“桓玄败后,殷仲文还为大司马咨议,意似二三,非复往日。大司马府听前有一老槐,甚扶疏。殷因月朔,与众在听,视槐良久,叹曰:“槐树婆姿,无复生意!”短短几句,“非复”、“无复”之意重复了两次,殷仲文应该是从那棵槐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昔日“以佐命亲贵,厚自封崇。舆马器服,穷极绮丽,后房妓妾数十,丝竹不绝音”,今日则依违无主,失志彷徨,感伤可知。
一个是篇末桓温的典故。《世说新语·言语》:“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这段文字,不知打动了多少人。关于金城的具体位置,据《建康实录》以及《资治通鉴》胡注,金城为琅琊侨郡郡治所在,地址在丹杨郡江乘之蒲州,《景定建康志》认为在“旧江宁县东北五十里”,约位于今南京市栖霞区一带。桓温的北伐,永和十年(354)、十二年均从江陵出发,太和四年(369)的第三次则从丹杨郡治姑孰(今安徽当涂)出发,方能取道金城。前两次北伐时,桓温正当壮年,咄咄逼人,在政治上进退取与都相当从容,太和四年则已是五十八岁的老人了。从他出任琅玡内史,到重过金城,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年。此次北伐原定三月二十六日出发,实际出发日期则为四月初一,正是“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时节,宜其“攀枝执条,泫然流泪”。四年之后,桓温就去世了。对庾信及绝大多数读者来说,桓温从哪里出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历史剪影所具有的极强的戏剧性和深沉的生命意识。
不仅如此,这些典故的运用还有着更深广的文本场,此前那些文学史上和柳树、槐树发生关联的作品似乎都在背后发挥着作用。最著名的当属《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程章灿以为它开创的“昔—今”句式结构成为后人反复拟学的“句样”, 《小雅·出车》中“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也是同样的句式。桓温虽是个武夫,也不擅长清谈,对《诗经》仍是熟悉的,可以自如地引用,而萧纲和庾信自然更是对这些经典句子谙熟于心。值得注意的是曹丕、王粲等人都写过《槐赋》、《柳赋》,而萧纲和庾信的关系则与曹丕与吴质等人的关系极其相似。《杨柳歌》云:“昔日公子出南皮,何处相寻玄武陂。”用的就是曹丕《与吴质书》中的典故:“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而曹丕亦有《玄武陂诗》,亦在在暗示着金陵玄武湖,暗切追随萧纲的那段岁月。不仅如此,庾信的脑海中也一定闪现过曹丕《柳赋》的小序:“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时余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有五载矣,感物伤怀,左右仆御已多亡,乃作斯赋”(参见《杨柳歌》)。其中有“昔周游而处此,今倏忽而弗形”的句子,依然是“昔—今”的句式。所以,《枯树赋》以皆为“令质”、“伟木”(曹丕语)的槐树始,以柳树终,蕴含着古典与今典的光晕重合或音乐的变调。柏格森说:“悲愁在其开始阶段不是旁的,而是我们意识状态朝向过去,而是我们感觉、观念的贫乏化,以致好像每个感觉或观念的意义仅仅在于它已有的细微贡献上,以致好像未来的发展不知怎样被打住了。”悲愁之矢总是反向运动,引领着当事人回到过去,意识到当下自我的“贫乏化”,所有的过往似乎都被那棵垂柳激活了。这是中国古典诗学“往事重现”的一个经典抒情样本。
总而言之,《枯树赋》的“皆发己意”,在于它重组了历时性的相关文本典故,同时更注重横向的空间迁移的描写,从而赋予了文本丰厚的多义性。篇幅虽短,却称得上“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或许该把《枯树赋》视为此前文史作品中与“树”有关的一次知识大融合,一次将散落各处的材料贯穿起来的抒情重构
《枯树赋》之所以迷人,在于庾信凭什么把那么多不相干的典故,用一种蛮不讲理的方式连缀起来。用学术一点的话来说,他是怎样通过一系列源文本来构建《枯树赋》这一次文本,并且来表达他的个体经验的?而且这个文本与庾信其他诗赋的写作有着怎样的互文性关系?
或许该把《枯树赋》视为此前文史作品中与“树”有关的一次知识大融合,一次将散落各处的材料贯穿起来的抒情重构。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克里斯蒂娃那个著名的论断:“任何文本的建构都是引言的镶嵌组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主体·互文·精神分析》第150页)。据粗略估计,倪璠为五百多字的《枯树赋》所作注释引书达五十余种(不计重复),涉及百余处典故,且尚未能注释到位,可见其背后隐含文本场之丰富庞大。庾信首先重写了某些场景,特别是开篇、结尾处的两个场景,通过重现以及细节改动赋予了该场景以“双值”意义——既保留了该场景的原有含义,又增添了自己的独家感受。这样显然是不够的,他还需要进行场景重造,文章的第二三两段即是如此。可以说每一个典故都携带着另一个历史现场的温度、气息以及幽微的情感,它们是死的,也是活的,关键看作者死在句下,还是“点铁成金”。这篇《枯树赋》,所写树木直接标明树种的有十八种,其他泛写不计,如何把它们在很小的篇幅里衔接起来需要很高的技巧。庾信使用的是带有后现代主义的拼贴技法,完全不顾及语言的逻辑关系,而是根据自己的需要随意驱遣典故,从而使得文本十分复杂隐晦。如果将《枯树赋》看作一段影像,首尾播放的是慢镜头的抒情画面,而中间部分则像快速播放的各种树木的影像闪回,背景则在宫苑与山野之前切换,有一种速度与情绪上的变量滑动。这似乎是《枯树赋》第二个具有创意的地方。《枯树赋》似乎受到了潘岳《秋兴赋》的影响,有些意境、典故与之有关,然而两篇赋的写法本质上是不一样的,潘赋尚是铺陈写实的写法,而庾赋则纯然是古典的重构,贪婪地将古人之资源据为己有,贴上自己的标签。
那么《枯树赋》描写的树木群像,是对当时远离故土的众多文人饱受摧残的群体书写,还是一人而幻化为诸身?鄙见以为当是二者兼而有之,而以后者为主。这里姑以“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为例略作解释。这两句承“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四句而来,语义上看似是单独的,实际上是互文性的,包含了松、梓、桂、桐等嘉木的“销亡”或“半死”的状态,而作者自己则是处于“半死”的状态。《汉书》载李夫人死后,汉武帝思念不已,所作《悼李夫人赋》有云:“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然则桂树或指流徙死亡的众多妃嫔女性。“桐何为而半死”句,典出枚乘《七发》:“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遡波,又澹淡之。其根半生半死,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下文又写师挚斫龙门百尺桐为琴,使师堂、伯牙操弦而歌,实为天下至悲之音,然则半死桐实为诗人之自喻,诗文即其歌音。而“声含嶰谷,曲抱《云门》”诸句,皆言声歌之美,而终归于悲。枯树这种半生半死的状态,如上文所言,统领了以下诸段,并在庾信其他诗文中多次被重述。如桂、桐并举的《奉和山池》:
乐宫多暇豫,望苑暂回舆。
鸣笳陵绝浪,飞盖历通渠。
桂亭花未落,桐门叶半疏。
荷风惊浴鸟,桥影聚行鱼。
日落含山气,云归带雨余。
这是庾信奉和萧纲的诗作(庾父亦有和作),跟萧诗“停舆依柳息,住盖影空留。古树横临沼,新藤上挂楼。鱼游向暗集,戏鸟逗楂流”一样,于恬静柔美中暗藏生趣。从诗中可知,作为宫苑一部分的山池周围长满了垂柳、桂花、梧桐和紫藤,枝叶扶疏,花香飘溢。庾信在行文时应该想到了这首《奉和山池》,彼此映照可以体会出今昔之感。《枯树赋》结尾也暗含了一处文本的互文关系:“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庾信《春赋》云:“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春赋》系庾信早年任东宫学士之文,描写春天时节草长莺飞,花木烂然,仕女游春,钗钿堕地,歌舞游射,薄暮归家的景象,摛藻艳丽,是早期代表作。《枯树赋》结尾处挪移过来,比喻今日大火劫余之木以及北方羁臣皆是昔日公子仕女之孑遗,故《枯树赋》大字本解释说“今天的灰烬漂流,都是当年的繁花密树”。因此,《春赋》是《枯树赋》哀音的背景,那些繁华富丽的景物也隐喻着庾信以及梁王朝的春天。
庾信的诗歌也与《枯树赋》有着一种合音的效果,《拟连珠》、《拟咏怀》组诗即是有代表性的例子。简文帝在被幽禁期间曾写过一组《连珠》,目前尚留有三首。庾信选择以“连珠”的形式重现萧梁的兴衰史,我想也是一种象征性的行为。《拟连珠》第二十七首云:“盖闻五十之年,壮情久歇,忧能伤人,故其哀矣。是以譬之交让,实半死而言生;如彼梧桐,虽残生而犹死。”此文既有梧桐树,又有交让木,故而颇疑《枯树赋》作于五十岁前后。《述异记》云:“黄金山有楠树,一年,东边荣西边枯,后年,西边荣东边枯,年年如此。张华云交让树也。”所以《枯树赋》实写作者半生半死的状态。又如《拟咏怀》第二十一:“倐忽市朝变。苍茫人事非。避谗应采葛。忘情遂食薇。怀愁正摇落。中心怆有违。独怜生意尽。空惊槐树衰。”皆与《枯树赋》相表里,盖一言之不足,而三言之、四言之矣。到了人生的后期,比如写作《奉和法筵应诏诗》的时候,同样的意象传递出的情感却不一样了。诗云:“新禽解杂啭,春柳卧生根。早雷惊蛰户,流雪长河源。建始移交让,徽音种合昏。”细心的读者也许会注意到“建始移交让”与《枯树赋》中的“开花建始之殿”很相似,注家以为此诗当作于建德元年(572)春,然而那株半生半死的交让树似已获得新生,不再如往日一样痛不欲生了。
关于柳树,庾信有一首七古《杨柳歌》,也颇值得一说。古乐府有《折杨柳》,萧纲、萧绎、徐陵并有同题之作,而无《杨柳歌》之七言长篇,所以应是庾信的创制。不仅如此,在诗意方面也有创新。开首几句说:“河边杨柳百丈枝,别有长条踠地垂。河水冲激根株危,倏忽河中风浪吹。可怜巢里凤凰儿,无故当年生别离。”庾信用杨柳所处之春天来比喻萧梁之盛时,以“巢里凤凰儿”比喻诸王孙,而以河水风浪喻世乱,也回响着《春赋》的背景音乐。“定是怀王作计误,无事翻复用张仪”等句,则直写侯景之乱让这一切都化为泡影。杨慎曰:“盖指朱异酿成侯景之乱也。”良是。我想,庾信在写作《枯树赋》、《杨柳歌》、《拟连珠》等作品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藏着南朝近三十年的诗酒风流,藏着无数如“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一样的美好记忆。
索莱尔斯曾说:“每一篇文本都联系着若干篇文本,并且对这些文本起着复读、强调、浓缩、转移和深化的作用”(转引自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第5页)。要言之,《枯树赋》是一个典型的充满了隐喻和跳跃性的文本,既与丰富的历史文本及相关典故构成纵向的多义性对话关系,也与作者的其他诗文构成横向的多声部共生关系,“语出双关,文蕴两意”(或多意)本就是众多文本修辞以及义理的常态。那种试图把《枯树赋》的意蕴固化的解释,皆是出于不同年龄、地位读者一己之需要,并不能泯灭其他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