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韵
马勒研究者以阿尔玛命名了一种严重的作伪行为——“阿尔玛难题”指她在作曲家去世后写了一本回忆录,篡改歪曲事实以使叙述对自己有利
用来形容阿尔玛·马勒·格罗皮乌斯·魏菲尔的恶毒词汇实在太多,最常见的有:蛇蝎美人、集邮女、谎话精、没心没肺、爱慕虚荣等等,稍有同情心的传记作家说她是危险的缪斯、被埋没的才女……总之她的名字很少单独出现,永远与那些跟她沾亲带故或有床笫之欢的才子的生平纠缠在一起,克里姆特、策姆林斯基、马勒、格罗皮乌斯、柯克西卡、弗朗茨·魏菲尔——一眼望去皆是德奥绘画、音乐、文学、建筑巨子,可以说阿尔玛的词典里,没有无名小卒。
马勒研究者以阿尔玛命名了一种严重的作伪行为——“阿尔玛难题”指她在作曲家去世后写了一本回忆录,篡改歪曲事实以使叙述对自己有利。她选择性地出版了马勒写给她的信,但毁掉了所有她写给马勒的信,仅留下一封,使得研究者无从判断她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马勒的创作。在现当代中国,也许只有“杨绛难题”能与之匹敌。
爱撒谎且会撒谎导致阿尔玛本人也成了传记作家的难题,她的一生充满了矛盾,她的两本自传(一本英语,一本德语)从未被严肃的学者和传记作家当成信源。作为一个在奥匈帝国余晖中度过青年时代的女子,她沾染了反犹的毒素,然而她又嫁过两个犹太人,马勒(虽然改信天主教)和魏菲尔,并在魏菲尔的小说被纳粹禁毁后跟随他流亡美国。不过她在美国时常大放厥词,说纳粹“干了不少值得赞扬的事”,还说集中营都是犹太难民编出来的故事。
凯特·海斯特(Cate Haste)的最新传记《激情精神:阿尔玛·马勒生平》(Passionate Spirit: The Life of Alma Mahler)以未出版的档案中的日记和书信为基础,纠正了之前一些传记过于苛刻的评价和一些以讹传讹的段子,比如埃利亚斯·卡内蒂声称在阿尔玛与格罗皮乌斯的女儿曼侬的葬礼上目睹了阿尔玛那“像巨型珍珠一样大的假眼泪”,事实上阿尔玛并没有出席葬礼。由此可见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卡内蒂的文学想象力到底不一般。
海斯特之前的作品基本上限于政治领域,比如与切丽·布莱尔合写了关于多位英国首相夫人的《金鱼缸》(2004),还有《纳粹女人》(2001)。在马勒研究者和爱好者圈子里最受推崇的阿尔玛传记是奥利弗·西姆斯(Oliver Hilmes)的《恶毒的缪斯》(Malevolent Muse)。
在与马勒订婚前夕,马勒给阿尔玛写了那封著名的信,至今仍时时被女权主义者引用为夫权压迫的反面典型
阿尔玛对天才男人的崇拜从父亲开始。埃米尔·辛德勒(Emil Schindler)是一位极受敬重的宫廷画家,家中时常有文艺界的朋友来玩塔罗牌、喝酒跳舞。阿尔玛的少女时代一直以取悦父亲为生活中心,“只有他那善解人意的蓝眼睛投来的一瞥才能满足我的整个儿虚荣心和骄傲”。阿尔玛十三岁那年,父亲患阑尾炎去世,她将悲痛倾注到钢琴课上,整日练习父亲最喜爱的作曲家舒伯特和舒曼的作品,并立下写一部伟大歌剧的宏愿。不到二十岁她便将瓦格纳的歌剧熟记于胸,加上一头深色的秀发、丰满的身段、漂亮的脸蛋,她得了“维也纳最可爱的姑娘”的美名。十七岁那年她将初吻献给了维也纳分离派画家克里姆特,阅女无数的克里姆特在阿尔玛的美貌之外还看到了她要在男人主宰的世界掀起一番波澜的野心,“她是天生的女王,女统治者”。
阿尔玛二十岁那年,和她的音乐老师、二十九岁的作曲家、指挥家亚历山大·冯·策姆林斯基好上了,策姆林斯基是个矮小丑陋的犹太人,但聪明又有才,而且竟然可以欣赏一般犹太人无法欣赏的瓦格纳。她主动追求他,“我用双手捧着他的头,亲吻到牙齿生疼”,但她也毫不遮掩对他长相的嫌弃,让这位“维也纳最丑的男人”很受伤。阿尔玛碰上维也纳歌剧院总监古斯塔夫·马勒时,跟策姆林斯基还没断。一开始,马勒并没有打动阿尔玛。他比她大将近二十岁,又是犹太人,她不喜欢他身上的气味,也不喜欢他讲话的样子。马勒对阿尔玛可是一见钟情。诺曼·莱布雷希特在《为什么是马勒?》中生动描述了他俩见面的那场晚宴。马勒处处想引起美人儿的注意,而美人儿颇为挑衅地问他为什么迟迟不回复要不要上演策姆林斯基的芭蕾《玻璃心》。当晚马勒一宿无眠,很快就开始给阿尔玛写情书。在年轻但尚未成名的策姆林斯基和已经功成名就的老男人马勒之间,阿尔玛着实犹豫了一回,“万一策姆林斯基将来也出大名了呢?”不过最后,她决定不要冒险等待,还是选择现成的大名人马勒最为保险。然而代价也是巨大的。
阿尔玛颇有作曲天赋,在认识马勒时已经为里尔克、海涅、诺瓦利斯的诗谱了不少艺术歌曲。她写的艺术歌曲中的钢琴伴奏部分音乐织体复杂,有评论说可以与勃拉姆斯和李斯特的艺术歌曲相比肩。然而在与马勒订婚前夕,马勒给阿尔玛写了那封著名的信,至今仍时时被女权主义者引用为夫权压迫的反面典型——“你能想象两个作曲家的婚姻吗?你难道不明白这有多荒唐吗?夫妻俩比高低?……如果我们要想幸福,你必须成为我需要的那个人——当我的妻子而不是同事——这事可没得商量!”
阿尔玛不仅唤起了格罗皮乌斯的情欲,也为他开了眼界,得以窥见德奥文化精英的亲密世界
阿尔玛哭了很久,还是决定放弃心爱的作曲事业,专心当马勒太太——他回家时为他开门,他吃饭时要保持安静不能打断他的思路,等等。心怀怨恨的她,没过几年就和年轻俊美的建筑师格罗皮乌斯偷情。此事对马勒打击非常大,为了留住阿尔玛,他不但默许了偷情行为,还一改婚前的坚持,安排出版并演出阿尔玛写的艺术歌曲,并将《第八交响曲》题献给妻子。焦虑的马勒去莱顿找弗洛伊德看病时,阿尔玛便迫不及待写信给格罗皮乌斯相约私会:“我想用舌头舔遍你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今年是包豪斯现代主义建筑学派创立一百周年大庆,明年则是格罗皮乌斯与阿尔玛离婚一百年。新近出版的格罗皮乌斯传记的作者费欧娜·麦卡锡(Fiona MacCarthy)认为,阿尔玛对格罗皮乌斯的影响被大大低估了。阿尔玛的继父卡尔·莫尔(也是阿尔玛父亲的学生)是维也纳分离派的联合创始人,分离派虽然存在时间不长,但是克里姆特、埃贡·希勒、柯克西卡都曾是重要成员。阿尔玛不仅唤起了格罗皮乌斯的情欲,也为他开了眼界,得以窥见德奥文化精英的亲密世界。阿尔玛知道格罗皮乌斯有抱负,不断敦促他大步向前,她在信里说:“你越有成就,就越是我的男人。”
1911年马勒去世之日,恰好是格罗皮乌斯的二十八岁生日。他被内疚啃噬,知道自己与阿尔玛的婚外情为马勒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当初正是他把一封情书错寄给了马勒才导致马勒发现了私情)。他没有与阿尔玛立即结婚,而是应召入伍,直到1915年才与阿尔玛和好并闪婚(这几年中阿尔玛也没闲着,先后与生物学家保罗·卡默勒、画家柯克西卡有染)。几个月后,在阿尔玛的鼓励下,格罗皮乌斯与魏玛大公会面,商讨担任撒克森大公艺术学院和撒克森大公艺术与工艺学校校长事宜。一战结束后,两校合并,成为国立建筑设计学院,包豪斯诞生。一战对这对夫妻关系影响很大。格罗皮乌斯因被征召入伍,与家人聚少离多,连女儿曼侬出生时他也不在。他退伍后开始在魏玛工作,阿尔玛仍住在维也纳,一年带女儿来看他两次。阿尔玛觉得学院挺不错,但格罗皮乌斯的理念对她来说可能太现代了。包豪斯学校的学生们则对阿尔玛印象不佳,他们觉得她是维也纳来的装逼犯。有人打过比方,阿尔玛好比一幅镶金框的古典油画,而格罗皮乌斯则像金属管配皮革的现代座椅。简言之,在包豪斯建筑理念中,艺术家和工匠没有高下等级之分。1917年阿尔玛遇上了诗人、小说家弗朗茨·魏菲尔,很快怀了孕。孩子早产,没几个月就夭折了,之后格罗皮乌斯才意识到孩子不是自己的。阿尔玛甚至提出半年跟魏菲尔在维也纳过,半年跟格罗皮乌斯在德绍过。吵吵闹闹后,两人于1920年离婚。
这当中还有一段小插曲很能说明阿尔玛睚眦必报的性格。康定斯基可能是少数几位没把阿尔玛放在眼里的天才男人,他的婚姻相当美满。当康定斯基和格罗皮乌斯打算邀请作曲家阿诺德·勋伯格来当包豪斯的音乐学院当院长时,阿尔玛成功地破坏了这一计划。勋伯格娶了策姆林斯基的妹妹,又是马勒的死忠追随者,德奥艺术圈子就是这么小。
1912年奥地利表现主义画家、诗人、剧作家奥斯卡·柯克西卡认识阿尔玛时,他的绘画事业刚刚起步,大他七岁的阿尔玛新近守寡,是艺术圈和文化圈的女王。柯克西卡最有名的画《风的新娘》(德语“暴风雨”Die Windsbraut的字面意思),画的就是他自己和阿尔玛躺在一起躲避暴风雨。柯克西卡占有欲和嫉妒心极强,在与阿尔玛热恋期间,他憎恨她的一切男性朋友,最为嫉恨的竟然是她的亡夫马勒。阿尔玛在马勒的半身雕像旁放了一圈自己的照片,柯克西卡常常激情地亲吻这些照片,想象马勒若在世会如何恼怒。他时常在阿尔玛家门外晃荡到凌晨四点,以确认没有别的男人出入。连他母亲都看不下去,给阿尔玛写信威胁:“你要是再敢见我儿子,我就开枪打死你!”谈了三年多恋爱,阿尔玛怀孕后决定不要孩子,柯克西卡大受刺激,主动要求上前线打仗,1915年在俄国受了重伤。与此同时,格罗皮乌斯在柏林医院里恢复,阿尔玛前去陪伴,与他重修旧好。
被抛弃的柯克西卡无法释怀,向手工玩偶名匠人赫敏·穆斯订做了一个真人大小的阿尔玛娃娃。他对细节要求极高,玩偶胸部和臀部的填充物要用最柔软的羽绒和棉绒——“这样我才能抱的舒服!”柯克西卡让赫敏决定皮肤的材质,结果赫敏选用羽毛覆盖全身(有评论认为这是赫敏对柯克西卡变态要求的消极抵抗),柯克西卡对成品很不满意,说没法给它穿各种漂亮衣服,“哪怕是给它套个袜子都像是要求一位法国舞蹈大师跟北极熊跳华尔兹”。不过他还是物尽其用,把娃娃供在画室里,画了八十多幅画,摆拍了一系列照片。最后等到他终于厌倦了这个娃娃(大概形同于走出了阿尔玛迷恋吧),他为它开了一次告别派对,请了室内乐队,开了香槟,让女仆给它穿上所有的好衣服轮流展示。派对终了时,烂醉的柯克西卡在花园里割了娃娃的头,砸碎一瓶红酒浇在它头上。柯克西卡的表现主义戏剧《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写的就是他与阿尔玛,后来还由阿尔玛的女婿恩斯特·克雷内克(Ernst Krenek)谱曲改编成了三幕歌剧。柯克西卡是俄耳甫斯,阿尔玛是欧律狄刻,阿尔玛和马勒的女儿安娜是普赛克,马勒则是冥王普路托……
柯克西卡是俄耳甫斯,阿尔玛是欧律狄刻,阿尔玛和马勒的女儿安娜是普赛克,马勒则是冥王普路托
阿尔玛的第三任也是最后一任老公魏菲尔在天才上没法和前两任比,不过他认识卡夫卡、里尔克、施尼策勒、穆齐尔、茨威格、贝尔格、弗洛伊德、托马斯·曼等,也算文化达人。等到1929年结婚时,阿尔玛已经是五十岁的半老徐娘,魏菲尔小她十一岁,她大概觉得正当年的小说家可以维持她在维也纳文化界的核心地位,并继续过奢华日子。在阿尔玛的几近羞辱的鞭笞下,魏菲尔笔耕不辍,直到日后写出了一本畅销书《圣女之歌》(托马斯·曼评价它是“写得不错的烂书”),被好莱坞拍成了电影,由珍妮弗·琼斯主演。魏菲尔搞不清楚阿尔玛是他“最大的幸运”还是“最大的不幸”,传记家西姆斯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容忍阿尔玛那么久。1933年她勾搭了一个天主教神父,得意洋洋地在日记里写:“直到今天他才真正尝到了女人的滋味。”魏菲尔虽然恨她的不忠,恨她的反犹言论,在信里抱怨“我们把彼此撕成碎片”,但又离不开她。纳粹开始焚书后,魏菲尔的作品属于被焚系列,他们一路流亡布拉格、法国、西班牙,最后于1940年抵达美国好莱坞。1945年魏菲尔病逝前,阿尔玛一直照顾左右。
西姆斯的传记把阿尔玛描绘成了一个支配狂,她处处都要高于男人,无法忍受一丝一毫的怠慢。据她的女儿安娜说,有一次一个老年邮差对她说了几句略有不敬的话,她在床上哭了三天。西姆斯认为阿尔玛爱嫁有才华又丑陋的犹太人是为了统御他们,她要用爱情净化他们,让他们变得更好,如果没有达到目标,她便会开始蔑视他们。阿尔玛在1914年的日记中记录了一位文化史教授朋友高度赞扬她引导马勒离开了犹太教,这评价令她“高兴得发抖”,“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感受,终于听到别人也这么说简直让我更幸福!我令他更聪明了。所以我出现在他生命中终于完成了使命!?这就是我毕生的愿望呀!令人更聪明。”在马勒之后,她更偏爱年轻男子,多半是因为他们更好驾驭。
当她与魏菲尔的爱火燃尽后,她在日记中说他“变回了那个又矮又丑又胖的犹太人”。西姆斯说阿尔玛的反犹心理如此根深蒂固,甚至对女儿也不例外,她喜欢与格罗皮乌斯生的“雅利安”女儿曼侬超过与马勒生的安娜。曼侬17岁早逝,阿尔玛对朋友说她失去了独生女,朋友问:“你不是还有两个孩子吗?”阿尔玛回答:“是啊,但那两个都是混血。”她在日记里还哀叹自己何其不幸,生下安娜这个“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小犹太”。
1949年阿尔玛在美国加州的贝弗利山庄庆祝七十岁生日,流亡加州的德裔文化名流纷纷前来祝寿,包括小说家托马斯·曼。曼能跟阿尔玛保持友谊也真是奇迹,且不说曼是纳粹的死敌,而阿尔玛总管不住自己那张嘴要说犹太人的坏话,就在前一年,阿尔玛还成功挑拨了曼和作曲家勋伯格的关系。曼的小说《浮士德博士》中的主人公阿德里安·莱韦屈恩的音乐明显以勋伯格的一十二音体系为原型,阿尔玛看了书后立刻告诉勋伯格她看到曼这样剽窃他的音乐感到十分不满,接着她又给曼打电话说勋伯格对曼滥用他的“知识产权”很生气。她就这样一边来来回回传话火上浇油,一边假意充当调解人。最后曼发现了阿尔玛的勾当,大发雷霆。不过几个月后,他又喜滋滋地跑去为她庆生,还和本杰明·布里顿、斯特拉文斯基等人一起为她写了充满溢美之词的祝寿文。阿尔玛向他保证自己已经与勋伯格绝交,往后只忠心于他,几周后她又私下与勋伯格修好,勋伯格为她写了一首“生日卡农”。曼的朋友质问他为何还要与这长舌毒妇来往,曼笑着说:“她送给我鹧鸪,我很爱吃。”
阿尔玛常说,“在异国他乡,我们建起了一个比欧洲本身还要欧洲的小世界。”而她本人就是维也纳文化的活纪念碑。任何阿尔玛的传记都不会漏掉1964年她去世时汤姆·莱勒(Tom Lehrer)写的那首著名小曲:
她要用爱情净化他们,让他们变得更好,如果没有达到目标,她便会开始蔑视他们
维也纳最可爱的姑娘
是阿尔玛,也是最聪明的姑娘,
你的天线一旦碰到她
就无法逃脱她的魔法。
她的情人多不胜数
自从她开始跳比津舞。
她嫁了三个大名人,
天知道当中还有多少情人……
阿尔玛,告诉我们,
摩登女性全都嫉妒你,
到底你用了哪一根魔棒
搞定了古斯塔夫、沃尔特和弗朗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