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曼丁
从沃尔特·翁在《口语文化与书面文化:语词的技术化》(下称《口语文化》)的论述逻辑中,能窥见哈罗德·伊尼斯的媒介偏向论及翁的导师马歇尔·麦克卢汉“媒介即讯息”“媒介是人的延伸”等媒介观念对翁产生的理论影响。 沃尔特·翁作为媒介环境学派的第二代领军人物之一, 在论述其有关口语文化与书面文化的观点时, 也围绕着媒介环境学派三个互相联系的理论方向展开。
《口语文化》一书以米尔曼·帕利及阿尔伯特·洛德对荷马史诗问题的研究作为起点,“帕利-洛德理论”及其后来者们发现并研究了口语文化中史诗创作中的套语结构, 口语不便记忆的特性使英雄故事的传播必须遵守某种 “精简原则”,因此诗人们不会一成不变地背诵诗歌。 但到了柏拉图这里,他喜欢深入剖析这个世界与其上的思想,排斥聚合式的口语思维方式,其背后是希腊字母元音的诞生,使得希腊人分析思维水平上升,对信息更偏向于抽象、分析和视觉的编码形式, 文字作为媒介内化进了希腊精神里进而催生了希腊哲学的萌芽。
为了更好地区分口语文化、 书面文化及其后的电子文化中主导的技术对思维逻辑及社会文化的影响, 翁提出了原生口语文化与次生口语文化的概念。原生口语文化,就是尚未触及文字的文化。 次生口语文化则是文字和印刷术的产物,口语文化在电子时代下成为一种“虚拟的仿真会话”,心态和意识相较原生口语文化也发生了转变。
在口语文化的社会中,语词是无法被看见的,其一经发出,展示的是转瞬即逝的真实世界。 但文字出现后,语词指代客观事物的逻辑也发生了转变。 翁认为, 言语是无意识的,而文字则有规律可循,文字“是三种技术(文字、印刷术、电脑)中最彻底的技术”,作为一种人为的产物,借由印刷术的扩展,使语词具象化,听觉主导就此让位于视觉主导。 也就是说,口语出口即逝的特性使其被排除在翁对“技术”的定义内,但其界定中否认了口语有“人为”的痕迹,这也引发了保罗·莱文森等后来者的探讨。
在翁的媒介观中,文字是去语境化的,比口语语言更加具备令事物抽象化的能力。因此,书面文化比口语文化对人类的行为逻辑影响更深。 在书面文化,尤其是印刷文化中,抽象的意识和辩证的思维被不断训练, 面对面的交流环境不再, 取而代之的是可以被再三咀嚼的行文与固定化的思维,这也使书面文本天然带上一种“正确性”。 在书面文化中,语词成为一种客体,不再与所指代的事物直接勾连。
但翁似乎并不因此将书面文化视为虎狼,在他看来,口语文化也具备一种韧性。翁提到,在口语色彩强烈的手稿文化中,依然保留着“口头记忆”这类适合快速记忆的模式,很多人对于单词、文本的记忆,也依然要仰赖口语文化的记忆模式。 在次生口语时代中,口语文化也将在麦克卢汉“地球村”与“重新部落化”理论图景中遭遇新的可能(如“文字性口语”)。
台湾少数民族文化发展的背景有其独特性。 与大陆不同,台湾地区族群被分为四大类,分别是闽南人、客家人、外省人与台湾少数民族,其中台湾少数民族人数占比最少。历经明清统治、荷兰殖民、日据时期、国民党当局统治时期,尤其在日本强势的文化殖民政策与以汉文化为主流的台湾当代社会的夹缝之中,台湾少数民族先后被称作“高山族”与“山地同胞”。 台湾曾长期遭受殖民统治,即使在当下,在汉文化为主导的台湾社会, 台湾少数民族也依然面临族群文化复兴与认同重构的问题,正因如此,在政治、经济、文化的多重角力下,台湾少数民族纷纷选择将自身的语言文字化,作为保存本民族历史文化的一大取径。
可以想见,与翁在《口语文化》中所列举的研究案例不同,泰雅族文化并不存在缓慢的技术变迁过程,而是从原生口语时代急速过渡到了次生口语时代, 因而也留下了大量的口语时代遗存与不同技术逻辑间的张力。 泰雅族为台湾分布最广的少数民族族群,北起新北市乌来乡、宜兰县大同乡,南至花莲县秀林乡、万荣乡、卓溪乡等,十几个部落沿着台湾的中央山脉两侧依山傍水而居。 根据台湾少数民族主管部门2018年6月的统计数据, 泰雅族目前的人口为90309 人。 泰雅族分布广、人口多且没有本民族的文字,各部落之间的语言、文化存在细节上的差异,但由于其口语文化强大的生命力,泰雅族以狩猎、农耕、出草、岁时祭典等仪式风俗中口述传统的传诵为媒介, 得以长期共享一套共同的文化规范,泰雅人称这套文化规范为gaga。
面临书面文化、电子文化等媒介化浪潮的冲击,少数民族的社会空间也发生了变化。 由于泰雅族没有本民族的文字, 泰雅族的口述传统Lmuhuw 成为了承载泰雅族族群迁徙历史、山川地理、生活传统、注意事项的符号,连接着族民们的社会关系与集体记忆。 口述传统以口语叙述或歌谣吟唱的方式进行,吟唱的主题为部落起源、部落英雄人物、迁徙历史与沿途山川地貌、 部落行为规范及生活回忆等等。在米尔曼·帕利对荷马史诗的研究中, 希腊词汇“rhapsodize”的意思是“编织诗歌”,荷马依靠某些套语进行诗歌创作与记忆。 而“口述传统”的泰雅语“lmuhuw”,原意是“穿、引”,与荷马史诗的创作似有遥相呼应,口述传统的记忆与创作,同样也仰赖起承转合与故事编织中一套固定的创作规范。 在原生口语文化中,记忆是最重要的要素之一,因此有着丰富生活经验的长辈就成为承载民族与家族记忆与文化规范的重要媒介, 在族群认同的形成中起到不可磨灭的作用。
泰雅族尊重耆老的传统也由此而来,耆老们在祭祀、农耕、狩猎等场合吟诵起口述传统,通过泰雅族族群迁徙中的地名串联起部落的传说与迁徙历史 (这一点也与圣经旧约中的记忆模式相同), 以英雄故事传递部落行为准则及规范。地名在这里正如翁所言具有了一种符号意义,承载着强大的力量,能对事物施加影响。 即使到了现今,gaga 依然有其惊人的强制力,与日据时期后传入台湾的基督教中的“摩西十诫”融合,影响着泰雅族人的思维逻辑。 乌来区的泰雅族部落是所有泰雅族部落当中离台北市最近、 也是汉化程度最深的社区, 通过笔者两个月在台湾新北市乌来乡泰雅族部落的参与观察,笔者发现,不论是泰雅族的耆老、中年人还是青少年,都认为gaga 是必须遵守的规范,它不仅仅是一种传统文化, 如果在狩猎或是为人处世当中有人违反了gaga, 这个人以及他的家庭一定会受到祖灵或是上帝的惩罚。
但随着部落的社会结构与社会关系被媒介重组与赋值,部落式群居、狩猎、迁徙的生活方式逐渐消失,泰雅族的口述传统Lmuhuw 也慢慢淡出泰雅族民众的日常生活,泰雅族的gaga 也不断处于媒介化的过程。 泰雅族的少年儿童们,学习族语不再是通过部落活动时的口耳相传,也很少有机会再听到口述传统,而是进入民族学校的族语课堂,通过学习罗马注音及语法, 近而再接触到本民族的传统文化与规范。 书面文化主导下的族语学习,语词成为一种客体,而不再与其指代的事物直接相关, 这一去情景化的学习模式也使得口语文化似乎成为了书面文化的附庸, 与人生世界隔离开来。
同时,借由台湾近几年“转型正义”的呼声,以及台湾地区一些本土派试图依托媒介技术的发展,通过寻找多元“祖源记忆”、结构性失忆、“重排照片”与“了断”他族群之历史记忆对台湾少数民族的历史记忆进行重塑的政治角力,泰雅族族人们也不断在媒介化的过程中寻找族群认同的生存空间。例如,在泰雅传统中,原以送长辈山猪肉表达“带去死亡”(Pin’aras mhuqil)的祝福,因为以前嫁出去的女儿回家不易,怕在长辈死亡之前无法表达孝心,长辈也视“带去死亡”为一种祝福;在电子文化时代,为方便原民台报导、扩大泰雅族的影响力、拯救认同危机,由一群在台湾社会有影响力的泰雅族族人将其整合为一个整个民族的孝老爱亲大会,邀请全台十个泰雅部落的耆老到场,晚辈向部落耆老送礼表达尊重、耆老们以即兴的口述传统、口簧琴表演传递对晚辈的教导与祝福。
此外,泰雅族族人们通过筹办少数民族学校,组建泰雅族议会、泰雅族族语发展委员会等共同体,申请台湾文化主管部门的口传统非遗传承人项目、传习项目,创建web 网页“空中族语课堂”进行情境化族语教学等形式,试图让年轻族人重返泰雅口语文化,从而找到“我从哪儿来、要往哪里去”的族群认同。
在族群认同的形成过程中,社会记忆总是被选择、被强化,这一过程中,媒介技术使得记忆固定化、权威化,并为利益各方所使用。从沃尔特·翁有关口语文化与书面文化中对技术与人关系的探寻, 可以发现台湾的泰雅族在次生口语时代依然仍然深受口语文化情景化、移情式、贴近人生世界的逻辑影响。但由于书面文化更具分析性的标准化力量,口语文化有丧失活力的危险, 通过次生口语时代的技术力量重塑口语文化的媒介偏向, 或不失为重返先民生存语境的一种方案。网络社会下的媒介逻辑有着空间化、日常化的趋势,也有利于泰雅族部落规范的数字化保存、族群认同建构以及大众对其民族传统文化的全面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