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瑞
“发大水了!大都督,发大水了……”
嘈杂的呼喊声将沈州节度使(地方军政长官)张杰惊醒,他一骨碌爬起来,连盔甲都顾不上穿戴就跑了出去。
月色下,四处一片汪洋,暴涨的河水泛着泡沫,肆虐地冲击着云飏阁。张杰慌张地爬上云飏阁顶楼,大声疾呼:“不要慌,不要慌,传我命令,赶快传水报命下游开闸放水,不能让大水冲倒了云飏阁。”
水闸放开后,不消一刻,泛滥的河水平息了,四周一片狼藉。只见云飏阁的周围,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大大小小鸳鸯的尸体,还有一些没有死的鸳鸯,扑棱着翅膀,嘴里发出凄零的叫声:“鸳鸯,鸳鸯……”
这是1036 年,也是张杰升为节度使的第六年。
一连几天,浑河岸边传来了鸳鸯的叫声。起初,张杰没往心里去,不想鸳鸯的叫声日趋频繁,鸳鸯也越聚越多,吵得张杰心烦意乱。今天竟然还发了大水,张杰隐约感到有种不祥之兆。
张杰找来一个道士,让他给解一解。道士询问了这几天发生的状况,沉思片刻,说道:“此事由爱恨情仇所起,亡灵死不瞑目,这鸳鸯即为亡灵的魂,大都督是否想到,鸳鸯叫声的音韵里含有‘鸳鞅,鸳鞅’之意,若不速速化解,日后恐难心气平和。”
道士退下,张杰不禁想起七天前发生的事。
那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张杰在云飏阁大摆筵席赏月,张灯结彩,歌舞升平,一片祥和之气。张杰正兴趣盎然地欣赏歌舞时,一个叫紫鸳的领舞女飘然上前向张杰献酒,张杰接过酒杯正欲喝下,那紫鸳从案台上抓起一把剔羊肉的刀,朝张杰猛刺过来,张杰抽身一闪,连忙躲开,紫鸳扑了个空,倒在地上。左右的人一拥而上,将紫鸳捆绑起来,关押进了囚房。
张杰吓出一身冷汗,想不到这个平时看上去柔弱的小女子竟然行刺。究其原因,无论怎样严刑拷打,紫鸳就是不开口。张杰下令,明晨斩首。
众人㪚后,张杰独自坐在屋内。这时门开了,一个人扑通一声跪在张杰身前。此人叫韦鞅,是张杰的义子,也是侍卫官。张杰诧异地问道:“韦鞅,你这是干什么?起来,有话直说。”
韦鞅道:“今天发生此事,属愚儿失职,理当严办,我不敢奢望义父宽恕,请义父秉公处理。”
张杰挥挥手:“此事与你无关,这小女实在可恶,你莫自揽其过。”
韦鞅回应:“义父可能不记得了,这紫鸳是愚儿所荐,如今招来如此大祸,愚儿罪责难逃。”
韦鞅原本是张杰近身侍卫。两年前,八月二十五日这天,张杰率众人到浑河岸边察看汛情,不料河边蹿出一位壮士,手持尖刀,冲着张杰直刺过来,跟随张杰的韦鞅扑了上去,以身体挡住尖刀,壮士被冲上来的护卫乱刀砍死。事后,张杰对舍身救主的韦鞅大加赞赏,封他为侍卫官。
韦鞅这番话,张杰忽然想起,这紫鸳是韦鞅从民间召进阁内的。
那是去年八月二十五晚上,韦鞅在云飏阁上巡视,发现浑河岸边燃起三堆火,韦鞅起初没介意。不一会儿,传来女人的呼叫声。韦鞅闻声赶过去,见一壮汉正压在一女子身上,撕扯衣裙。韦鞅冲上前,一把拉起这壮汉,三拳两脚,壮汉落荒而逃。女子整理好衣装,火光映耀下,韦鞅发现,女子美貌娇容。韦鞅问:“恕我冒昧,你为何在此燃三堆火?”
女子哭诉:“禀告大人,今日是小女子家父家母和兄长祭日,小女子在此送些冥币告慰亡灵。不想遭遇歹人,若不是大人相救,小女子必受凌辱,请大人受小女子一拜。”说着,跪在地上,朝韦鞅叩首。
韦鞅忙说:“小姐请起,不知小姐身世悲惨,敢问家父家母与兄长因何同日共亡?”
女子道:“皆因仇家所杀。”
韦鞅问:“因何争端,竟有如此血光之灾?”
女子道:“实属敝家琐事,不敢烦大人心乱,望大人莫问。”
对话间,韦鞅见女子温文而雅,知书达理,顿生恻隐之心,便问:“小姐可有家室?”
女子答:“我乃只身一人,飘零尘世。”
韦鞅听罢,心中一动:“我乃大都督的侍卫官,云飏阁正招纳歌女,不知小姐能否屈尊降贵?”
女子道:“小女现居无定所,承蒙大人如此善念,小女求之不得,只是小女不谙世故,无以为报,望大人宽仁善施。”
韦鞅道:“小姐谈吐不俗,必是才情俱佳,不必过谦。敢问小姐姓氏名谁?”
女子含羞答道:“大人称小女为紫鸳吧。”
此后,紫鸳入云飏阁戏班。因通晓音律,能歌善舞,出类拔萃,加之韦鞅向张杰进言,不久便升任云飏阁教坊司。逢有礼仪庆典,均由紫鸳操持。平日无事便与韦鞅缠绵厮守,有时在夏日夜晚戏于浑河之中。紫鸳的水性极好,两人恰似一对鸳鸯。张杰闻知,权当视而不见。
不料今晚,这弱小女子竟冒天下之大不韪,犯上作乱。
想到这里,张杰对韦鞅道:“你意如何,是否欲为紫鸳求情?她想将我刺死,我岂能饶恕?”
韦鞅道:“儿并无此意,紫鸳犯必诛之罪。义父大人一向宽厚,望能赐愚子与她最后一见,送她一程。”
听罢,张杰沉思片刻,冷冷说道:“念父子情,我应了你这请求,望你莫有非分之想,好自为之,你去吧。”
喝退守在囚房外的卫士,韦鞅看到捆绑着的紫鸳遍体鳞伤,心如刀割。韦鞅问道:“你怎能做出如此愚蠢之事?这是为何?”
紫鸳忍着疼痛,有气无力地说道:“真对不起你,给你惹了大祸。想不到临死还能见你一面,既为将死之人,就不必让你蒙在鼓里,该让你知道我真实身世,也不枉你我鸳鸯一场。”
六年前,大延琳揭竿起义,率军经过一年的战斗,一路攻打,直逼沈州。时为沈州副节度使的张杰向刚上任的节度使萧王六献策,用计诈降,击溃大延琳的军队,大延琳遭受重创,逃回东京(今辽阳)。此后,辽廷镇反大军攻打东京城,围困一年,使城内柴米匮乏,民不堪命,军无斗志,八月二十五,东京城失守,大延琳夫妇被俘。然而,大延琳的一对儿女却不见踪影。
原来,东京城失守前,大延琳料到时日无多,为保家族血脉,给尚在年少的儿子和女儿打点少量金银细软后,差亲信从暗道送出城外,更名改姓,流落民间。
四年过去,大延琳的儿子已是血气方刚,过完中秋节后,与妹含泪话别,赶到沈州,恰逢家仇祭日,窥视到张杰到浑河岸边察看汛情,寻机行刺,这才有了韦鞅挺身救主之事。
听罢紫鸳的诉说,韦鞅惊愕不已,原来紫鸳是大延琳之女,两年前被乱刀砍死的刺客是紫鸳之兄。
紫鸳告诉韦鞅,初相见时自己对韦鞅示好,是为了能接近张杰,寻机复仇雪恨。殊不知被韦鞅真情感化,便以身相许,认同了这段露水情缘。
紫鸳含泪道:“曾想今生与你白头偕老,怎奈家仇在身,只好感谢上苍赐予这段缘分,但求来世为你生儿育女了。”
韦鞅被紫鸳一片真情打动,他动手解开捆绑紫鸳的绳子。紫鸳问:“你要做什么?”
韦鞅道:“我不能让你死,我带你逃出去。”
紫鸳说:“你不能这样做,我非但逃不出去,反而连累你。”
韦鞅执拗地说道:“我不能失去你。趁夜深人静,我们赶快行动,不然天亮就来不及了。如果一旦被发现,你只管跳河游走,我来截住追兵,然后我们到东京城门楼下见面。”说罢,推开囚房门,携紫鸳跑了出去。
然而韦鞅不知,张杰应允韦鞅后,心存疑虑,派人潜伏在囚房四周,暗中监视。韦鞅和紫鸳一出囚房,刚走到浑河岸边,埋伏的兵士从草丛中站了起来。韦鞅见状大吃一惊,忙将紫鸳推到河里,转身抽出腰刀,与追兵厮杀起来。兵士们平时慑于韦鞅的威严,不敢上前相拼,只好将韦鞅团团围住,用绳索将韦鞅捆绑起来。
张杰闻讯赶来,厉声道:“韦鞅啊韦鞅,我如此器重你,想不到你为了一女子,竟然背信弃义,枉我对你一片苦心,你这等下流之辈,留有何用?先押回去,众人看守,等抓到那女子,一起斩了。”
且说紫鸳被韦鞅推到浑河中,凭借水性,潜入水底,游到对岸,趁月黑风高,边走边回望,朝着东京方向走去。
天蒙蒙亮时,还见不到韦鞅的影子,紫鸳意识到,韦鞅是让追兵逮到了。那样,韦鞅面临的必是杀身之祸。想到这里,紫鸳转身就往回走。天大亮时,紫鸳站在了云飏阁下。
被捆绑着的紫鸳对张杰说:“求大人放了韦鞅,我以我的命换韦鞅的命,你们把我杀了吧,我告诉你吧,我是大延琳之女,我是来给我父母和哥哥报仇的。
张杰恍然大悟,原来两年前那刺客,是紫鸳哥哥,是大延琳的儿子。当初俘获大延琳时,让他一双儿女跑掉了,才留下如此后患。
张杰对紫鸳道:“你早就该杀,至于韦鞅,他也是当斩之罪。既然如此,你们一同上路吧。”
开刀问斩前,张杰问韦鞅和紫鸳:“念韦鞅曾是我义子,你们在阳间还有什么要讲的,赶快说吧,否则,就只能到阴曹地府去说了。”
紫鸳对韦鞅说:“是我害了你,不过能和你一起死是我福分。”
张杰听后,更加恼怒:“想死在一起,那不可能,我不能让你们到阴间在一起咒我。”下令将两人尸体葬于不同之处。
两人死后第三天,张杰听说,云飏阁前的浑河里出现了许多鸳鸯,叽叽喳喳乱叫,声音凄惨,让人听了心慌意乱。张杰没放在心上,结果第七天,发了大水。
道士的话,让张杰心生畏惧。该如何化解?思来想去,张杰命史官将紫鸳和韦鞅两人身世写成行状,并亲笔题写一首诗:
“戡平叛乱几时休,云飏阁下浊浪流。
爱恨情仇昭后世,江山社稷共一酬。”
张杰命人将写好的行状连同诗句带到东京(辽阳)江官窑,烧制在刻有鸳鸯的陶罐上,并将两人的鬓发用蜡密封于陶罐之中,证为结发夫妻。
张杰感伤道:“这对生死鸳鸯生没能在一起,死后就让他们长眠于斯吧,孰是孰非也让后人去评说吧。”随后,亲手将陶罐掷入浑河之中,并命官兵在云飏阁放爆竹送行。这天是八月二十五,既是紫鸳父母和哥哥的祭日,也是紫鸳与韦鞅相识周年之日。
明永乐三年(1405 年)七月,波涛汹涌的东海上,一支由二百多艘船两万七千多人组成的庞大船队,浩浩荡荡地行驶在海面上。这是由钦差总兵太监郑和率领的明朝船队第一次下西洋。
这天中午,郑和的副手王景弘对郑和说,下面有人来报,海面上发现一漂浮物。郑和下令打捞上来看是何物。漂浮物被打捞上来,是一个用蜡密封着的陶罐。只见陶罐精美的鸳鸯纹饰边上刻满了文字。郑和仔细一看,原来刻的是契丹文和汉文两种文字。
早在十四岁那年,郑和便来到北平的燕王府,燕王朱棣见郑和聪明伶俐,便将郑和留在身边,视为亲信,并挑选饱学之士到府中为亲信们授课,还让他们随意阅读府中大量藏书。勤奋好学的郑和很快便成了学识渊博之人。
捧着鸳鸯陶罐,郑和揣摩一番后,脱口说道:“这可是个宝物,这是辽代烧制的辽三彩鸳鸯瓶,这个陶罐上的文字说,瓶里装着一对恋人的头发,还有着一段爱恨情仇故事,距今有四百多年,想不到今天竟与我有缘,这是天赐我也。”
数月之后,船队抵达此行的目的地——印度半岛西南端的古里国。古里国是当时马拉巴尔海岸最富庶国家,优越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为世界上重要的海上贸易中心。因此,这个自由港口的人可谓见过大世面。
然而,当这支被他们称为“云帆蔽日”的船队驶入港口时,这些见过大世面的人还是被这宏大浩荡的阵容惊呆了,海船上鼓声、锣声、钟声、号角一齐发响,震耳欲聋。海岸上的人看到了一片接一片的帆船向岸边移动。古里国人首先看到了前面的宝船,每艘宝船有好多幢屋大,这些船首画着蛇眼的大船黑压压一片,他们惊叹道:“巍如山丘,浮动波上”,就像一座海上城市。
船队受到了古里国人的盛情款待。
为了答谢古里国国王沙里地,郑和安排筵席,并陪他到宝船上参观。当沙里地在船上看到鸳鸯陶罐后,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彩,一边用手摩挲着,一边贪婪地打量。这个对中国瓷器情有独钟的国王连连惊呼:“啊,这个陶罐也太漂亮了,太美了!”随后,便派大臣找到郑和,提出要用上等的宝石、象牙、香料与之交换。郑和不好拒绝,便以朝廷赠礼形式送给了沙里地国王。此后,这鸳鸯陶罐成了古里国的珍爱之宝,并被记入两国友好往来史册。
2017 年5 月,北京召开的一个会议,吸引了世界的目光,这就是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
作为总统的随行官,来自南亚某国的文化旅游发展部部长赫什就海上丝绸之路做了专题发言。在讲到他们国家和中国海上丝绸之路历史渊源时,赫什翻开一本他带来的彩色画册,一个中国辽代时期的陶罐画呈现在人们眼前,听他讲述完陶罐的来历后,与会者在对这精美的陶罐发出由衷赞叹的同时,也被陶罐凄美的传奇故事所打动。
论坛结束后的第二天,沈阳浑河北岸的沈水湾公园里来了几个外国人,他们此行是专程游览鸳鸯陶罐爱情传奇的发生地——云飏阁。
这天是清明节。
浑河北岸的沈水湾公园,一棵大柳树下来了一群人,两个相貌相似的老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一个老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里面夹着一张旧照片,照片上一对青年夫妇各自抱着一个孩子,站在一棵大柳树下。
两个老者看看照片,又看看眼前的柳树。另一个老者端详了一番后说了句:“就是这棵树!”人们立刻忙碌了起来。
有人在树枝上挂了“平安如意”的红色许愿带,有人在树下铺上了大红地毯,摆上了鲜花、水果、白酒、食品等物品,当三炷香点燃后,两个老人跪在了树下,其余的人也纷纷跪在了地上。
拜完柳树,两位老者讲述了一段跨越了七十多年的故事。
1
盛昌海慌慌张张地跑到浑河北岸时,只见妻子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的上吊绳倒在柳树下,她的身边有两根折断了的柳树枝。盛昌海对这条上吊绳是再熟悉不过了,他们结婚拜堂时,盛昌海就是用这条红色的连心绳将新娘子沈柳凤引进了家门。
此刻,柳凤却用连心绳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昌海一下扑倒在地,将妻子抱在怀里,撕心裂肺地喊着:“柳凤啊,你怎么能这样啊?你不能死呀,你醒醒啊……”他边喊边使劲地摇晃着怀中的妻子。
这时,他发现妻子的口中冒出白沫,随之妻子张开了嘴,长吐了一口气。“唉,我咋这么累呀?”柳凤的嘴里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后,睁开了眼睛。当她看到眼前的情景,她似乎想起来了。她叹了口气说:“昌海,你救我干啥?我活着就是一个废物,一点儿用都没有,你就让我去死吧。”
昌海含泪说道:“柳凤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你怎么这么傻呀?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呢?”
柳凤有气无力地说:“我要死了,你再续个弦,为你生个三男两女的,盛氏家族就不愁后继无人了。”
昌海紧紧地抱着柳凤说:“我这辈子就要你,我要和你过一辈子!”
柳凤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想死都这么费劲儿,看来这是阎王爷不收我呀!哎,你怎么知道我上这儿来了?”
昌海回应道:“你说你能上哪儿?除了这儿你也不可能去别的地方,我一想你准能到这儿来。”
“是呀,这是见证我们爱情的地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我俩坐在这柳树下,望着浑河上的来往船只,想象着我们的未来,那时我是多么幸福。可谁料到,我却是个废物,盛家的香火就要在我这儿断了,昌海,我对不起你,求求你答应我,你再娶个二房吧。”
昌海深情地看着柳凤:“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这不可能,我绝对不娶二房,你想都别想。”
柳凤显得很无奈,说:“身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不能生育,这让我怎么活下去呀?自从咱俩大学毕业结婚,到现在已经是第六年了,什么法都想了,各种偏方我吃了有好几缸了,全都没效果。唉,我怎么就没死呢?”
柳凤欠起身子,环顾了一下四周,当她看到被昌海摘下的那条上吊的连心绳,她抓在手上,仔细地看了起来。她发现这条绳子还是她上吊时那样,中间没有断开。她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到底是咋回事呢?”
“咋回事?就是上天不让你死,让你一辈子做我的女人。”昌海激动地说道。
“这位先生所言极是,就是上天不让你死,让你好好活着。”不知道是谁从哪儿冒出这么一句,昌海和柳凤吓了一跳。俩人扭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站着一位老者。只见这个人一袭白衣,满头银发,胸前飘着一绺银白色胡须,颇有仙风道骨之气。
盛昌海立刻站了起来,向这位老者拱手:“谢谢老先生!您这是……”
老者笑呵呵地说道:“贫道是特意来拜这棵树的,我离这棵树挺远的时候,就看到这位女子在往树上挂红绳,我以为她是来祈福的。我就想等人家祈愿后我再参拜。没想到她挂完了红绳却把自己挂了上去,我刚想跑过来把她救下来,只听咔嚓一声,树枝折断了,她掉下来了。这说明什么?这是天意,命不该绝啊。”
老者从地上捡起那折断的树枝说:“你俩看这两根折断的树枝,虽说不大粗,但挂上千八百斤没有问题,可是怎么就被这女子柔弱的身体压折了呢?这是树在庇护她,不让她死。”
老者指着树说:“你俩不知道吗?这可不是一般的树,你们看这棵柳树,貌似苍松,形如翠柏,魂同古槐,一树多姿,参阴道阳。我跟你俩讲,这不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它是当年康熙皇帝祭祖途经此地时下令栽种,也就是说,这是一棵龙柳,它是有灵性的。”
“依您这么说,这是神灵在保佑我?”问这话的是柳凤,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怎么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正是如此,也就是说,日后贵府必将人丁兴旺,龙凤呈祥,事业昌盛。依贫道所见,你俩把这两根树枝拿回家好生供着吧,这相当龙柳之血脉,将是贵府上的吉祥之物,必将会使你们后世兴隆。”
听到这话,柳凤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立刻弯下身子,顾不得树枝剐到脸,将两根柳树枝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2
沈柳凤也算是大家闺秀,父亲是晚清时的举人。她出生那年,正赶上宣统皇帝再次写下退位诏书,父亲为了躲避时局动荡带来的灾祸,携一家老小潜回奉天,在城里置办了一套宅院,凭着多年的积蓄,过起了衣食无忧的日子。
紧挨着沈家的邻居姓盛,是在中街开银店的,家里有一个儿子,叫盛昌海,比柳凤大一岁,两人从小就在一起读小学、上国高,最后两人一起到英国留学。还是在十七岁那年,盛昌海看到日本飞机在天上飞来飞去,他就产生了要把日本飞机赶出去的志向。于是,他选择了航空机械专业,柳凤学的是艺术专业。
大学毕业时,日本人战败投降了,盛昌海打算在英国继续深造,柳凤却哭天抹泪地要回国,昌海便和柳凤回到了家乡。
结婚后,原本想开飞机的昌海,到郊北机场当了飞机维修机械师。对于盛家,到了昌海这一代,已经是三代单传,盛家为了接续香火,便不让柳凤出去做事,一门心思地想着生孩子。
然而,柳凤的身子就是不争气,头一两年是怀上了保不住,到后来干脆怀不上了。三年过去了,四年过去了,眼看着五年就快过去了,柳凤的身子没有任何反应。这下可把昌海的父母愁坏了,把柳凤急得就差没撞墙了。
柳凤当着盛家人的面,和昌海提了几回,让昌海添二房。这话昌海的父母听了是往心里去了,对昌海说:“你看人家柳凤不愧是大家闺秀,就是这么知书达理,既然柳凤都这么说了,儿子你就赶快找一个吧,要不然这么下去,咱们当老人的没脸见人呢。老话就是这么说的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
昌海非但不听父母说的话,还谁一提起这件事他就发火,把柳凤夹在中间是吃不好睡不安,眼看着一天天消瘦下去,整天魔魔怔怔的。无奈之下,柳凤心一横,这才拿着连心绳,来到了和昌海恋爱时常坐的柳树下,找了两个树杈,拴上连心绳,把自己挂了上去。
这件事后,在盛家正厅,柳凤将那两根救命的柳树枝供了起来,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三个月后,柳凤怀孕了!
这真是盛家一件天大的喜事。全家上下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更让人喜出望外的是,怀胎十月之后,柳凤生下的竟然是双胞胎。
柳凤想起了柳树下那位老者所说的话:“人丁兴旺,事业昌盛。”这不正应了这句话吗?在孩子百天之后,夫妻俩抱着一对双胞胎兄弟,带着中和福茶点,来到了太清宫拜谢。
在太清宫见到了那位老者,老者听了昌海讲述之后说:“你们这对孩子是奉龙柳旨意生下来的,你们所供的龙柳树杈,是龙的两根须子,也是两个孩子的护身符,这对孩子是龙之血脉。”
在柳凤的请求下,老者给两个孩子取了名字,一个叫盛龙佐,一个叫盛龙佑,寓意是龙在辅佐保佑。
孩子周岁生日那天,昌海、柳凤抱着孩子同家人来到龙柳之下,用在英国留学时买的德国徕卡相机,拍下了第一张全家福,这也是他们唯一的一张全家福。这一年是1947 年。
1948 年10 月末,机场首席维修机械师盛昌海接到命令,下班不许回家,携带家眷及简单生活用品到机场待命。
这天半夜,隆隆的炮声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据说解放军马上要打过来了。有人来敲门,通知盛昌海带家眷到机场跑道上等飞机。夫妻俩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背包里装着孩子护身符和生活用品,急急忙忙地来到跑道。
即将进入立冬时节,深夜的跑道上无遮无拦,冷风肆无忌惮地抽打着等候的人们。在一声比一声响的炮声中,睡在柳凤怀中的龙佑被惊醒了,哭闹不止。柳凤连忙打开包给孩子拿奶瓶。这才发现,刚才由于慌乱,冲好代乳粉的奶瓶还有孩子的用品全都落在了机场宿舍。这可不得了,一旦上了飞机,孩子没有了吃的,那可就麻烦了。想到这儿,柳凤抱着孩子,连跑带颠地往回跑,去取奶瓶和代乳粉。
一架飞机轰鸣着从天而降,跑道上立刻骚乱起来,人们在狭窄的登机口前拥挤成一团。昌海抱着孩子,焦急地朝柳凤去的地方望去。
一辆轿车停在飞机旁,车门打开后,一个佩戴着中将军衔的军官和夫人匆忙地登上了飞机。
“轰隆隆……”震耳欲聋的炮声在机场外炸响。中将说了句:“起飞吧!”飞机发出了更大的轰鸣。有人向中将报告,说首席维修机械师还站在跑道上,没有登机。中将说:“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远程飞行,关系到党国的利益,不容忽视,没有维修机械师保驾护航怎么能行?他为什么不上来?”回答说是在等他的夫人,将军听了晃了晃头。
“轰隆隆……”又是一声巨响,震得飞机都猛地颤抖了一下。中将站了起来,不耐烦地说了句:“不能让这一飞机的党国栋梁等一个老娘们儿,要以党国大局为重,别再婆婆妈妈的,马上派下去两个人,把机械师给我拖到飞机上来,让他的老婆坐下一班飞机。”
“我要等我的老婆来了才能上飞机,她马上就会回来,你们不要拽我,我一定要等她来了再上机。”
无论盛昌海怎样呼喊、怎样挣扎,在怀中的龙佐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声音中,盛昌海被拉到了飞机上。飞机升空,汇入了茫茫的夜空。
两天后,11 月2 日,沈阳解放。
3
二十年后。刚到五十岁的柳凤已是满头凌乱的白发,看上去像七十多岁的老妪。龙佑已长成了一个粗壮的汉子,在街道木器加工厂里当临时工。
一间低矮下沉的房子,房子上长满了蒿草。狭小的院子里铺满了枯黄的叶子,在萧瑟秋风的追逐下四处乱窜。
柳凤进了冷飕飕的屋里后,龙佑到院子里找劈柴生炉子。在墙角翻来翻去找木头时,却把那棵被妈视为盛家吉祥物的柳树枝找了出来。
前几年,柳凤逢初一或十五就来到浑河北岸,跪在龙柳树下,絮叨些不敢和任何人说的话。二十年前那夜里机场上的无言一别,没有了昌海和龙佐的一丝消息,不知是死是活,柳凤来这里跪拜,祈祷龙柳保佑他们父子俩平平安安。
龙佑看着眼前这根木棍,想起妈妈讲的这柳树枝的来历,仔细地打量起来。他忽然看到,在黑糊糊的木棍一端,竟冒出了星点嫩芽。
哎,这柳树枝竟然发芽了,它竟然没有死,它还活着。
龙佑马上跑进了屋,“妈,你看,这柳枝它没有死,它发芽了!”
“你说什么?龙柳枝发芽了?”柳凤颤抖着接过柳树枝,举到眼前一看,可不是嘛!黑色的木炭棒顶尖处,冒出一丝丝嫩绿。
“龙佑,这可太好了,这可是好兆头啊!儿子,你知道这喻示着什么吗?这就是说,他们在那边还活着,没有死。儿子,其实妈已经绝望了,你也已经长大成人了,也用不着妈再操心了,妈却成了你的累赘了。妈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我死了得了。今天,我不想死了,我要活着,我要好好地活着。儿子你看,这根龙柳枝经历了这么深的创伤,它还能坚强地活下来,我没病没灾的,为什么不能活下去?我绝对不能死,我要等到你爸和你哥回来那一天。”
1999 年末,广东盛发家具董事长盛龙佑参加了澳门回归庆典仪式后,回到了沈阳,将当年住的小院子和周围一大块地皮买了下来,并建造了一个会馆,起名为“龙柳会馆”。
1970 年,53 岁的盛昌海在台岛已成为航空机械领域享有盛名的专家。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在一天夜里,他却被当局抓了起来。
自1948 年10 月末的那天夜里被强行拖上飞机,离开大陆二十多年了,虽然过着富足的物质生活,但是积郁在内心深处的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到夜幕降临,柳凤和龙佑总是在他的脑海中浮现,思念无时无刻不啮咬着他的神经。随着思念的愈发加重,一个强烈的愿望常常将他从梦中唤醒——回大陆和家人团聚,落叶归根。于是,精心地盘算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那一年,儿子龙佐在英国一所大学的植物系留学快毕业了,他给儿子发出了一封信,信中告诉龙佐,毕业后,他英国的老同学会想办法将龙佐转送到大陆。而他自己将会利用技术交流的机会,绕道返回大陆。
那几年,台岛当局对一些身居要职的人员,尤其是与航空有关的人员,实行严密的监控,对这些人进出海岛的各类信函邮件一律拆封检查。这一切,整日埋头研究机械的盛昌海是根本想不到的。
毕业后的龙佐从英国回来后,在监狱里见到了奄奄一息的盛昌海,他对儿子只说了一句话:“把我的骨灰弄回老家去,我要和你妈在一起。”
4
浑河两岸,一幢幢现代化建筑拔地而起,徜徉在沈水湾公园的观赏廊道,可见万木葱茏,百鸟飞翔。波光潋滟的河面上,不时有游船载着欢声笑语驶过。
在被冠名为“盛京龙柳一号”的树下,听完盛龙佐、盛龙佑两位老人讲述完后,盛氏家族的三代人都沉浸在盛昌海和沈柳凤的故事中。
盛氏家族的这次祭拜,祖孙三代从海内外来了四十多人。盛龙佐夫妇有五个孩子,四男一女。盛龙佑有六个孩子,五男一女,其中最小的两个孩子是龙凤胎。这盛氏第三代称为“九龙双凤”,他们这辈最小的也已娶妻生子了。
盛龙佐的大孙子好奇地问道:“爷爷,七十多年过去了,您怎么就知道这棵树就是当年太爷爷太奶奶恋爱的那棵树呢?”
盛龙佐指着当年那张全家福照片说:“孩子,你仔细看一下这张照片,在四个人的身后,就可以看到那两根柳树枝折断的痕迹。虽然到现在经过了七十多年,但那树枝折断的疤痕在龙柳一号上依然能清晰地看到。”
盛龙佐指了指龙柳一号树上两处被锯平的痕迹说:“这个疤痕与七十年前比是粗壮了很多,但从它的年轮和纹理上可以断定,那两根柳树枝就是从这个疤痕处折断的。再有,从台岛那根柳树枝长大的柳树和龙柳会馆的那棵柳树看,它们和眼前这棵龙柳都是同一血脉。作为一个植物学家,这个结论我还是敢下的。”
浑河的长青桥下,盛氏家族的三代人站在游览船上,盛龙佐、盛龙佑分别捧着盛昌海、沈柳凤的黑框照片,盛龙佐的大儿子盛阳端着骨灰坛高声喊道:“爷爷,奶奶,我们都回家了,我们团聚了,我们将会永远铭记您二老的恩德,你们的家国情怀将永远照耀着我们,让你们生生不息的血脉福泽绵长。”
洁白的骨灰随风飘散在波光粼粼的浑河上,缓缓地沉了下去。
在浑河晩渡的原址,塑了一组群像,这组由五个人物组成的塑像中,有人力车夫,有卖鱼的小贩,还有搬运货物的脚夫。作为浑河码头的见证人,当岁月回到了往事的时候,他们演绎了这样的故事。
1932 年7 月一天深夜,轰隆隆的爆炸声将睡在大和旅馆(今辽宁宾馆)的土肥原贤二从梦中惊醒。东塔机场遭到抗日义勇军的袭击,八架飞机被毁,汽油库化为灰烬。
作为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长的土肥原贤二,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刚补充进来的两千桶汽油和八架飞机这么快就让抗日义勇军给连窝端了。一向以神机妙算闻名日本朝野的他顿感颜面扫地。他立刻下令全城封锁,搜查一切可疑分子。
一个月的大搜捕,日军抓了上百个“可疑分子”,审来审去大都是一些平民百姓。就在这时,8 月28 日夜,东关航空处又遭受了袭击,大量的军用物资被焚毁,飞机仓库里的七架飞机也全部被炸毁。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让土肥原贤二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以往运输军用物资,都是走“南满”铁路,而这几次考虑到铁路运输的风险大,才采用走水路的方式,通过浑河渡口,全程重兵押运,途中严密把守,这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呢?
9 月初一天傍晚,码头上突然来了二十多辆日本军车,荷枪实弹的日本军人从车上跳下来,瞬间把码头上的商贩、行人强行驱走,沿河岸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布置了严密的警戒。不一会儿,十多艘货船靠在了码头,在日本军人的监视下,脚夫们将一箱箱沉重的货物装上了军车。
日本军车刚开走,一位青年拉着人力车跑了过来。他姓沈,看上去二十刚出头,因为是土生土长的沈阳人,熟悉的人都喊他老沈阳。
老沈阳将人力车停在了码头边的大树下,他一边向码头上张望,一边掏出了烟盒。就在他用洋火点着烟卷的时候,一个脚夫凑上前来,说借个火。这个脚夫姓杨,人称杨大力。杨大力点完烟后,在将火柴还给老沈阳时,一边用搭在肩上的衣服擦汗,一边压低了嗓音说:“箱子里全是枪支弹药。”转身就走开了。
这时,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坐到了老沈阳的人力车上。老沈阳问:“先生,您上哪儿?”“北市场!”“那您坐稳了。”说话间,老沈阳拉起车跑了起来。
三天后,也就是9 月10 日,土肥原贤二新调入的军火物资在秘密存放进沈阳故宫院内后,又遭到了抗日义勇军的袭击,损失惨重。这下土肥原贤二气得差点吐血,恼羞成怒,他将负责城区治安的渡边一郎少佐连降三级,贬职到浑河渡口任少尉。
渡边一郎来自北海道,毕业于日本陆军学院,对中国历史文化很有研究,酷爱中国山水画。土肥原贤二十分赏识这个小他十多岁的学弟,为此破例允许他携带家眷来奉天。这次被摧毁的军火,就是依据渡边的建议存放在故宫院内的。渡边认为故宫是清帝的居所,军火存放在这里会绝对安全。土肥原贤二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批准了这个建议。结果这批军火也被全部摧毁了。
被贬职到浑河渡口后,渡边心里窝了一股火,整日郁郁寡欢。为了排解心中的苦闷,他常常一个人在渡口边上支上画架,画浑河上的风光。偶尔也有高兴的时候,那就是同漂亮贤惠的妻子和五岁小女儿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快乐地唱《樱花歌》。当然,他想得更多的还是如何尽快完成土肥原贤二交办的任务,查出给抗日义勇军通风报信的人。
这天,河道上又运来一批物资。在日军的监视下,脚夫们将一件件沉重的木箱搬到了码头,可能是怕被雨淋湿,日军还用苫布罩了起来。果然,半夜里下起了瓢泼大雨,把看守的日军士兵浇得不知跑哪儿去躲雨了。这时,一个黑影窜进了苫布里,但立刻就被埋伏在里面的日军士兵抓了起来。原来,这是渡边设的一个诱饵,木箱里装的全是石头。那个被抓到的人,是码头上的一个鱼贩子,是地下党组织的情报员,在受尽了严刑拷打之后,仍不招供,被残害致死。
冬天来了,河道被冰雪覆盖,浑河冷清了下来。没了水上运输的事务,渡边一郎也像冻在码头边上的船一样,无事可做。他不由得暗暗窃喜,每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潜心画山水画,偶尔也到河面上砸个冰窟窿,钓上几条鱼。
这天,他送走安插在码头上的线人,眼看很快就要查出潜伏在渡口的共产党地下情报员,他很是兴奋。他拿着钓鱼竿,来到了冰面上,找到昨天凿开的冰窟窿,把鱼钩放了下去,就等着鱼咬钩。他觉得,那个共产党地下情报员就像这马上咬钩的鱼一样,一旦他收线,必将成为他的盘中餐。
这时,他看到有个人朝他走来,是码头上的脚夫杨大力。杨大力的手里拎着两只野鸡,杨大力又贿赂他来了,渡边心里这样想到。可没料到,杨大力走到他的身后,猛然抬起一脚把他踹进了冰窟窿里,他拼尽全力想往上爬,可又被杨大力踹了下去,就再没上来。当杨大力向对岸跑的时候,只听枪声响起,一排子弹扫了过来,杨大力倒在了冰面上。
原来,杨大力接到老沈阳传达的上级指示,立即处死渡边一郎,他刚刚掌握了渡口地下党组织的情况。结果,渡边一郎不但没钓到鱼,反倒把自己喂了鱼。那个被渡边安插的线人,在离开渡边不久,也被老沈阳送到了另一个世界。
渡边一郎死后,土肥原贤二亲自出面,将渡边的妻子安排到了“满洲中央银行奉天分行”。
1945 年8 月15 日,中国人民经过艰苦卓绝的抗战,终于取得胜利,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8 月下旬的一天傍晚,渡边一郎的妻子带着十八岁的女儿秀子,拎着箱子,慌慌张张地赶到渡口,准备在此搭船到营口,然后到大连乘船回国。
母女俩一到码头,就遇到了一个醉醺醺的苏联军官。这个家伙见到秀子,扔下手中的酒瓶子,发疯似的扑上去,连啃带咬。渡边的妻子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同他撕扯。这个家伙使劲用手一推,将渡边的妻子推倒在地上,随后把手伸进了渡边秀子的怀里。渡边的妻子从地上爬起来,朝着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这个家伙嗷地叫了一声,拔出枪照着渡边的妻子就是两枪,渡边的妻子应声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个家伙抱起吓得昏过去的秀子往大树下走,只听咣当一声,他倒在了地上。原来,这一切被大树下的老沈阳看得一清二楚,老沈阳从车下抽出一根棒子,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子。随后,老沈阳将渡边秀子抱上人力车,又将箱子放到车上,消失在了夜色中。
1967 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正在楼前和小伙伴沈国庆玩,一辆大解放车开了过来,一伙人从车上跳下来冲进楼道里。不一会儿,他们把国庆的爸爸妈妈揪了出来,推到了车上。接着,车上的大喇叭响了起来,楼里的人们这才知道,沈国庆的妈妈是日本军人的女儿。楼里的人们举起拳头高呼口号,我看到沈国庆的爸爸在张着嘴说着什么,只是被大喇叭声淹没了。当晚,沈国庆的爸爸,当年那个叫老沈阳的人,死于心脏病发作。
中日邦交正常化第二年,1973 年9 月的一天,沈国庆告诉我,他要去日本了,我问他去日本干啥,他说他妈妈要带他和哥哥姐姐回日本去。这时我才想起来,他妈妈是日本人。我问他:“你们家这一走还能回来不?”沈国庆说:“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了。”
2015 年仲秋的一天,浑河晚渡的牌坊下,我见到了这样一个场景:已是六十多岁的沈国庆用轮椅车推着他年逾九旬的老母亲。
望着清澈的浑河,老太太从儿媳妇手中接过一轴画卷,缓缓地展开。看着这幅由她父亲渡边一郎当年所画的《浑河夕照图》,渡边秀子感慨地对沈国庆说:“我生在北海道,却是在浑河边上长大。想不到我老了还能到这里来看看,看看当年你爸爸救我的地方,也算是了结了我一件心事。我还记得当年我父亲跟我说过,他特别喜欢这浑河晚渡的景象。要是没有那场战争,该有多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