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唯州
1
右手边的电话响了起来,杨晋有一种清晨被闹钟吵醒的感觉。他这是在哪儿?看了一眼手表,上午十一点整。他闭上眼睛,等待响声消失,半是因为尖锐的铃声,半是因为他知道电话要自行挂断。他干这个工作两年了,接的案子还不超过十个。
但是电话像大雨般继续响了下去。他揉搓太阳穴,拿起听筒放在耳边。
出于职业习惯,他没有开口说话。他歪着头,用肩膀夹住听筒,从衣服口袋里抽出一支钢笔。但他四处摸索,却没有找到必备的便条。
“请问是天纵律师事务所吗?”一位女士的声音传来。
又是打错的,杨晋心想。
“对不起,这里不是律师事务所。”
“怎么会呢?我照着名片上的电话打的,”她有些急,“上面明明写的樊刚律师。”
樊刚是他朋友——或许也算不上。他们是校友,都毕业于匹兹堡大学。另外,他们都在同一栋大楼工作,多少有些交集。经常上下电梯打个照面,偶尔一起吃饭。虽说是校友,但他们没见过几面。樊刚法学出身,杨晋则是犯罪心理学专业。不过,樊刚这人到底是有些自来熟。他在大学期间的表现非常出色,毕业后回国受雇于天纵律师事务所,目标是做到高级合伙人。
杨晋猛然感到发生的事实和周遭的景色实在有些异样:陌生的电话响声,昏沉的脑袋,找不到的便条。他现在身处的所在,被隔板划出好几个方正的空间。
他惊悟,这里难道是樊刚的办公室?他不记得自己过来的经过,但这层楼的布局构造和他的那层实在相似,也许是走错了。
“对不起,您打错了。”
那边挂了电话。杨晋把听筒放了回去,起身准备离开。他正要拐弯,樊刚却突然出现,差点和他撞个满怀。
“杨兄,好久不见啊。”樊刚拍拍藏蓝色西裤上的褶皱。
“才上班啊?”
“才跟客户面谈回来。”他低声说,“一个很有分量的案子。”
杨晋没回话。他太不习惯打探别人的工作。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樊刚话锋一转。
“早上睡过头了,电梯人太多,我就爬楼梯上来,走错了楼层。”
樊刚眯着眼睛看着他,好像接受了这种说法。
“作息得规律点,坐坐?”
“得赶紧回去。”
“行,不多留你,没事常来。”
2
站在自己的办公桌旁,杨晋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这是间独立的办公室,铺着考究的地毯。他坐下来,轻松地靠在椅背上。桌面很乱,到处贴着空白的黄色便条。他查看了电话和手机,并未有任何来电记录。
一时间无事可做。他翻出抽屉里一份陈旧的报纸看了起来。
“嘿,在忙?”
樊刚的声音突然蹿出来,杨晋吓了一跳。
“进来吧,有事?”
“我来叫你一块儿吃饭呢。”他没有进来。
杨晋一看手表,快十二点了。正是饭点,他便没推辞。
餐厅的人不算多,只有窃窃私语和杯盘的碰撞声。他们挑了个靠窗的座位,点的菜很快就上桌了。
“我接了个新客户的电话。”他低声说,“对方指名道姓要找我,真是太难得,客户一般都是找资历老的。”
“找你办什么呢?”
“女客户。找我打离婚官司。”
一说完,樊刚好像泄气一般,似乎没兴趣再说下去了。
“这是好事,怎么感觉你还不高兴呢?”
“我太忙了,手里有个大案子,难做啊。”
“那接手不就得了。”
“是平常的外遇问题,但没有实质性证据。一旦接手,就要专门为这事奔波了,我现在肯定不行。”
杨晋纳闷,律师和他这行一样,透露客户信息是大忌。他恍然想到——
“你想让我帮你接手?”
“对了!”他喜笑颜开。
“我只是个私家侦探,又不是律师,怎么帮你做?”
“就是你平常做的那些,我再上升到法律层面。”
“一起合作?”
“对。酬劳不会少。”
杨晋已经很久没客户找他了,他只好答应。
“这是客户的电话。”他递过来一张纸条。
“我先打给她?”
“我回去先跟客户稍作解释,再让她给你打个电话。”
3
杨晋知道那是梦。但他挣扎许久,无法醒来。他梦见家里的花瓶全碎了,花和玻璃的碎片滞留在空气中,子弹似的朝他脸上射来,深深刺入脸颊。天花板则凹陷进去,现出褶皱,然后崩塌,木屑和水泥裹住他的身体。他动弹不得,快要窒息了。
床头柜上,手机在响。他感觉自己得救了,伸手去接电话。
“是杨晋先生吗?”是那位女客户。
第五,继续加强水利统计等基础工作。把握好第一次全国水利普查圆满完成、新的水利统计报表制度全面实施的有利时机,积极争取以部规章形式出台修订后的《水利统计管理办法》,增强统计工作的规范性、严肃性和权威性;着力加强水利投资统计月报、综合统计年报、服务业统计等常规统计工作,充分发挥统计支撑作用。进一步健全完善水利规划计划管理制度体系,抓紧完成《水利基本建设投资计划管理暂行办法》等修订工作,强化事中事后监管。
“请说。”
杨晋有些忙乱,他发现自己昨晚竟是和衣而睡的。黑色皮夹克则扔在地上。手表也没摘,已经过了十点。
“我是子若,是樊刚律师让我打来的。”
“方便说说情况吗?”
“光凭电话,只怕说不清楚。”
“面谈也可以的。”
“那还是面谈吧。”
“您挑个地点?”
杨晋提议观音桥一家咖啡馆。子若当即答应。他们约在下午两点。
通电话后,杨晋用冷水洗了脸,脑袋里还是一团乱麻。他沿着黑暗的过道,来到素描一般的客厅。空荡荡的房间,只有一些必要的家具。之后他走进厨房,机械地煮了壶咖啡,用料理包做了意大利面。
下午一点五十分,杨晋走进观音桥那家咖啡馆,找了个角落坐下。观音桥确实有座桥,立在广场尽头,从这里恰好可以看到观音桥旁边那块石碑。石碑上题了些字,大概是讲这座桥的由来。
等了一会儿,进来一位扎着马尾、粉红色装束的年轻女士。杨晋的直觉告诉他,来人就是子若。他本能地起身。
工作日下午的咖啡馆门可罗雀。女士看到站起来的杨晋,面无表情地朝他走来。他们轻轻握手,简单寒暄了两句。她果然是子若。
他们点了两杯柠檬水。服务员走后,杨晋开门见山地说:“子若女士,听樊刚律师说,你丈夫好像有外遇。”
子若听见这话,并没有马上回答。她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外遇。”
杨晋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本便条和一支钢笔,准备做笔记。
“他有什么日常表现?”
“夜不归宿,平时和我也很少交流。”
“他的职业是?”
“建筑公司董事长。”
“你的职业呢?”
“我没有工作,算是家庭主妇,虽然还没有孩子。”
“他每天什么时候回家?”
“白天有时候回来,待几个小时,侍弄他的花草,不吃晚饭就走了。周末白天在家,吃完晚饭,就又走了。”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不是很清楚。”
“他工作忙吗?”
“公司事务他已经不怎么管了,基本交给下属。”
“反正几乎不在家里过夜,对吧?”
她并未否认。
“除了晚上不回家住,他还有没有什么异样?”
“没有。他的生活平静得乏味。”
“他多大年龄?”
“四十五。”
“你知道他在哪儿过夜吗?”
“我问过,但他不肯回答。我只知道他还有栋房子,可能是去那儿住了。”
他略一停顿,问:“这栋房子也是你们的?”
“结婚前他自己买的房子。”
“你有没有去过那栋房子,或者说,有没有跟他到那儿去过?”
“没有。他不太愿意我一起去。”
“所以你猜测,你丈夫可能有外遇了。”
“我是这么想的。”
“樊刚律师说,你想跟他离婚。”
“对,但我没有实质性证据,所以想委托你帮我调查这事,找出证据。”
“对财产有什么想法?”
“财产不是主要的,但也必不可少。我们没签婚前协议。”
杨晋要了那栋房子的地址。挺偏远的地方,想来是远离喧嚣的别墅区。
4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杨晋在办公室里度过。结束会面后,子若的影子一时挥之不去。她身上漠然又纯洁的气息,收束在周身的粉色氤氲中,散发出一种魔力。他翻了一会儿旧报纸,检查了电话的来电记录,一直在办公室待到太阳落山。他懒得开灯,就回家了。
家里一股清冷袭来。他将就着咖啡壶里的残渣,喝了杯冷咖啡。然后看着橱柜里囤积的十几包速食料理包,挑了一包两人份的速食咖喱,准备热了吃。
晚上十点,他打开手机通信录,看到了前女友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然后继续往下翻,是子若的号码。
响了两声,电话接通了。
“杨晋先生?”
子若的轻声细语给杨晋带来一阵迷蒙。
“其实我还有一些疑问。”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杨晋有些后悔。
静默之后,子若约他在闹市区一家酒吧见面。杨晋觉得有些奇怪,酒吧的气质和子若不太相符。但毕竟是他首先打了这个电话,容不得多想。
他简单打理自己,出了门。换乘了好几班地铁,最后从深埋的地下爬出来。他看见空气中被霓虹灯映出的尘埃,一时迷了路,向几个路人打听了一下,才找到了酒吧的准确方位。他远远看见酒吧的招牌,感到奇异,似乎这里是非常熟悉的地方,又像是经历了梦境中的即视感。
门口没看到子若,他进了酒吧。刺鼻的烟味、酒味直冲脑门,嘈杂的舞曲和尖叫声在他脑子里打转,搅得他脑袋更不清楚了。他来到吧台坐下,依葫芦画瓢要了杯莫吉托。
他感觉到旁边有人,是个戴着面具的女郎,或许是酒吧的工作人员。她穿着银光闪闪的的夜店装,身上有渐变的光泽。
“你又来了。”她隔着面具说。
“我以前来过这里?”杨晋不解。
“对呀,你前几天都来了。我刚刚还在和朋友打赌,说你今天一定还会来。”
杨晋没有这部分记忆。
“我来过很多次吗,都是什么时候来的?”
“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时候,来了三四周的样子,每晚都来。”
杨晋把手指深深插进头发。
“你每次都只是一言不发地喝酒,一直喝到深夜,然后跌跌撞撞地出去。”
他盯着女郎戴着面具的脸。那斑驳的面具开始扭曲,似乎要把一切吸纳进去。
“你是子若?”杨晋突然发问。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忽然,女郎像雾一样开始后退、消散。子若的形象开始发白、变亮,舞台剧似的。子若穿着白衬衫,仿佛有聚光灯打下来。
“你还好吗?”他听见子若问。
他朝子若探过脸去。他们凑得很近,他竟然开始向她邀舞。子若接续着他的节奏,也开始跳舞。杨晋觉得周围的杂音突然消失了,顾客似乎也已尽数离开。酒吧这个小宇宙,此刻仅为他们二人所共享。
5
上午八点过,杨晋被樊刚的来电吵醒。樊刚告诉他,因为要处理相关法律事务,他需要子若的结婚证。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怎么了?”
“她没找到结婚证,说可能是丢了。”
“丢了?”
“要真是丢了,也不麻烦,补办一张就行。”
“她丈夫不肯补办?”
“我去民政局查了,没有记录。”
“没有记录?”
“这说明,他们根本没结婚。”
杨晋彻底从昏沉中清醒过来。挂断电话后,他打给子若,询问结婚的细节。若子对他说,婚礼是在教堂举行的,也有亲朋好友的见证,仪式完美无缺。
“然后就去欧洲度了蜜月。”
“有没有去民政局登记过?”
“他当时只是说,已经托人办好了。”
情况确实比较复杂,但杨晋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叹息一声,最后只是拜托杨晋再去房子那边看看情况,再作定夺。
杨晋穿着西装,搭地铁朝那栋房子赶去。已过上班高峰,地铁里乘客寥寥,而他的心绪并不安宁。地铁驶上高架,不觉间已来到市郊,成团的高档别墅的屋顶从绿林里冒出来。片片树叶还未被烟尘污染,微微发亮。下了地铁,杨晋在房屋和树林间穿梭,寻找便条写下的那个地址。
别墅区有门禁,刷卡才可进入。门边小屋里有保安驻守,情况不太好处理。他上前和那保安打招呼,说是探访朋友,并说了子若丈夫的姓名和门牌号。保安要求杨晋给屋主打个电话确认,他转念一想,拨通了子若的电话,她自然是女主人,这就安然过了保安这一关。
他远远看着那栋房子。房子外观是欧式风格,掩映在高大的树丛中,竟有着小巧朴实的风味。屋子显然有些年头了,外墙长了苔藓,里面似乎住着避世之人。房子统共两层,顶楼有个阁楼。一楼是客厅,有巨大的落地窗,没有拉窗帘。院子的铁门虚掩着。
透过落地窗,他可以看到客厅里洁白的沙发,但没有人的踪迹。他等了大概二十分钟,有个人影出现在长方形的视野里。从这里看去,子若的丈夫在巨大的落地窗里活动。那男人穿着贴身的运动服,想必平时经常健身。他留着寸头,身材高大,肌肉相当结实。男人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坐到沙发上。
男人在沙发上靠了快十分钟,又一身影显现在落地窗里。是个可爱的男孩,十多岁的模样。男孩开心地扑到男人身上,男人一把抱住男孩,捏他的脸,很亲密的样子。
这孩子是谁的呢?
他拿出手机,远远地拍了几张照。他向前走去,轻轻推开铁门。一边走,一边观察落地窗里的情况,男人完全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他来到门前,按响门铃。
很快,他听到脚步声传来。门开了,男人探出脑袋。他的脸横着少许皱纹,眉毛不太对称,皮肤晒成深棕色。
“先生,我是来给您办保险的。”杨晋说出提早想好的托词。
“我没有要办保险吧。”他一脸怀疑。
“您夫人给您办的,她没告诉您?”
“哦?”
“昨天她联系了我们,很抱歉现在才来。”
男人犹豫一下,然后拉开门,示意他进来。
他忐忑地进入这栋房子。房子的装饰与外观不同,异常简洁,由简约的线条构成。墙上挂着描绘自然风光的油画,屋里充满干净的气味。男人朝男孩走去,蹲下来对他低语了几句,抚摸他的头发。他目送男孩走上楼梯。
男人有一种莫名的自信,似乎将一切洞悉在心。他让杨晋随便坐。
“喝点什么?”
“不用麻烦。”
他无视了杨晋的回话,拿着两杯红茶过来了。
“那咱们就言归正传?”
进来得太匆忙,杨晋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该怎么说。
“你不是来给我办保险的吧?”男人一面说,一面啜饮红茶。
打从他进其家门那一刻起,杨晋就知道男人识破他了,他总归是太天真。
“我还知道,是我老婆让你来的。”他笑眯眯地说。
事到如今,倒也只能和盘托出。
“她怀疑你有外遇。”
“我没有外遇。”他相当平静。
“那这是怎么回事?”
杨晋指指楼上。男人还是延续着笑容,并没有作答。
“你的孩子?”杨晋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有外遇,也没有孩子。”
“那男孩的身份是?”
“我们可以坦诚一些,你先说。”男人轻轻放下红茶。
“我受你妻子委托,来调查你是否有外遇。”
“不对。”
杨晋表示不解。
“我是说,你喜欢子若吧?”他再次浮现笑意。
这话从子若丈夫的口中说出,听起来很不真实,也相当可笑。但面对男人断言式的问句,杨晋一时竟无法反驳。
长长的沉默后,杨晋说:“你没有和她登记结婚,只是在教堂办了个仪式。你骗了她,这是违法。”
“你私下里常常见子若吧?”男人又巧妙绕开了。
他突然想到酒吧里戴面具的女郎。
“那男孩你怎么解释?”
“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现在城里读书,暂住我家。”
“你没告诉你妻子?”杨晋很惊讶。
“她不需要知道。”男人像是戴上了小丑的面具。
“我会查清楚的。”
“你看看,现在这情况,是你违法,还是我违法呢?”
6
太阳已经西沉,办公室一片阴暗。杨晋坐在椅子上,对着桌上一大摞材料发呆。桌上的手机响了,是樊刚打来的。
“怎么样,想好对策没有?”杨晋首先说。
樊刚似乎欲言又止,并无实际的语声。
“兄弟,我可算知道你这私家侦探,为什么没生意了。”
“怎么说?”
“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你喜欢子若,还经常跟她见面呢?”
短暂的沉默掠过。
“你和那男人见面了?”
“只是通了电话。”
“你们说我和子若关系不明,有证据吗?”
不知为什么,说这话,他底气明显不足。
“他雇人拍到你和她经常在酒吧里出入,你常常喝个烂醉。”
杨晋感到体内的血液慢慢奔涌、蒸腾起来。
“那他没有和子若合法登记结婚的事呢?”
“据他自己所说,是蜜月太开心回来忘了登记。现在他们经过沟通,一致同意再去登记。”
“子若不要求离婚了?”
“不离婚了。”
杨晋感觉冷了下来。
“那现在案子就算结了?”
“这个案子是结了,但他们现在委托我处理关于你的问题。”
“关于我的问题?”
“他们以破坏家庭和诽谤的名义,向你索赔。”
这是个很有分量的案子。他一直在忙这个事。他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