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 歌
真正守望灵魂者,就像苍鹰一样,把自己的巢穴建筑在孤独的高处。
——题记
一只鹰在头顶盘旋,他抬头仰望,那鹰扑啦扑啦翅膀,向林海深处飞去。待他走到更高一点儿的沙丘上,听见一群鹰鸣叫,在林海上空盘旋,仿佛给这迟来的春天报喜。
今春天旱,惊蛰以来连续百余天无一丝雨星,沙坨子上的草不像往年那样早早地见绿,林子下边依旧枯草遍地松针凄惶,再看那棵棵樟子松,本就老迈的大树,因为缺少雨水的滋润,皮肤皲裂,枝杈弯曲,针叶蔫萎,只有那腰身依然坚挺,靠着深扎在沙坨子中的根系吸收营养,做着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姿势。
整整三十年长相厮守,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樟子松的渴望,没有谁比他更爱这片林海。此刻,森林防火期还没过,他一刻也不能粗心大意,只要大地不见绿,天天都是防火期。此刻,他多想求老天爷开开眼,下一场大雨,他也好睡个囫囵觉。
风从西北刮来,天又有些灰暗,风卷起的细沙飞来,扑鼻打脸,太阳隐藏在灰色的云层里,一群鹰扑进林间,跃动者、嘶叫着,让他尽享黄昏的生气。
忽然,手机响了,他麻利地接听,只听妻子说:“快往回走吧!菜都炖上了,吃完了再去呗!”是的,走了一大天,肚子饿得着实不行,他也正想着赶回家填饱肚子,然后再出来到西坡上瞭望一番。于是,他双腿一夹马镫,枣红马也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他这是自西往东走,那群鹰也顺着他的方向往东边的树林子里钻,仿佛在追随他的脚步,分担他的喜怒哀乐。
他差不多一路小跑赶回家,洗洗手又摩挲一把脸,就坐下来吃饭。倭瓜炖土豆外加一碟辣菜疙瘩切成丝的咸菜,两口子吃得很香。玻璃杯倒满散白酒,喝一口,浑身舒爽。李东魁说一顿也就二两酒,就这么点儿喜好。不喝不舒服,喝了浑身热乎,就来了精神头儿。妻子说:“我来了这几年,他才顿顿能吃上热乎饭菜,那些年他吃饭就是个糊弄,有咸菜有大酱有酱油就能凑合一顿饭吃,能将就就将就。”
这是一座三间的砖瓦房,檩木、椽子都是从林场买的间伐的枯老树,门窗是在旧物市场买的旧塑钢,外皮的砖瓦石块就是水泥勾缝。没有院子更没有围墙,散养的几只鸡鸭在旷野里自由地觅食,却从来没有找不到家的时候,产蛋的季节,会给主人带来美食美味。雨后,沙地的水坑子里会有雨水暂存,鸡鸭饱食之余,会在水中嬉戏,偶尔也有几只鹰来池边找水喝。这已是守在家里的妻子王淑华隔窗而见的最大生趣啦!没有闭路,没有电视,头些年连电都没有,晚上只能点蜡看亮。
即便这样,两口子却从来没想过离开这里。
说起盖这所房子,那还是2002 年到2003 年的事儿。在阿尔乡商店下岗之后,独自在街面上干了十几年小卖店的王淑华,想到丈夫李东魁还住着两间破土房,一狠心卖了街面上的店铺,一心想去护林点儿盖房子。店铺卖了9 万元,心想盖房子咋也够了。没承想大沙坨子里盖房子,材料不贵工钱贵,光砖瓦石块、水泥沙子拉到地方,再加上打地基,工钱就占去了两三万。折腾来折腾去,忙活了将近两年才算利索,一算账,花了将近12 万,不但9 万元全花光,还拉了2 万多元饥荒。
王淑华说:“能让东魁找到家的感觉,花多少钱都值得。因为他离不开这片林海,离不开这片沙坨子,我就得顺着他支持他,他的事业他的根都在这里,我就得和他一条心啊!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嘛!”
李东魁不会说啥,只是说:“她能来陪伴我,我就知足了,有人给我烧火做饭,顿顿能吃上热乎的,还能烫口酒喝,这是多么舒坦的事儿啊!”
为了这简单的幸福,李东魁和王淑华都付出了艰辛,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困苦。
1987 年,当了四年多兵、复员回到原籍的李东魁,被安置在章古台林场阿尔乡工区,成为在编在岗的林业工人。那时,南坨子大片的樟子松还没长到镐把粗,还不足一人高,森林养护任务极其繁重,组织上就把他安排在南坨子护林点儿当护林员。
当时的护林点儿,就那么一间地窨子,在沙坨子的一个高冈上,顺势挖出一个大窟窿,用木棒子树枝子支巴支巴,安上窗户门,钉上塑料片子,就算是房子。前边打了口井,倒是有水吃。夜晚点蜡烛,还算有光亮。李东魁的到来,让先前参加工作的两位护林员十分高兴,一来多了个倒班的,二来人多了烧火做饭多了份力量,吃饭喝酒也热闹些。三个人围着这大片林海团团转,那时都年轻,说说笑笑,跑跑闹闹,也挺欢喜,几个人成了好哥们儿。不过,好景不长,不到一年,那俩哥们儿先后调走了,只剩下李东魁一个人独守地窨子。
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三个人的任务一个人来担,他每天得骑着那匹高头大马巡查三十多公里,常常头顶繁星出去,脚踏夜色归来,一天只吃两顿饭,晚上黑灯瞎火地做口吃的,还要喂马、劈柴、烧炕。说起来挺有诗意,做起来一点也不容易。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消瘦,爹妈惦记着,妻子王淑华也蒙了。问他为什么,他只是笑笑,说分工有些变化,目前就剩我一个人啦,有点儿忙不过来,可能以后还会派人来的。
谁想到,没有以后,这之后组织上没再派来过护林员,他期望像战友一样并肩战斗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也许是林场编制不足人手不够,也许是没人愿意来和他一起吃这个苦。总之,三十多年来,这8500 多亩的樟子松,只有他一个人孤军守候。
他太能吃苦了,他太能忍受了,这一守就是三十年。
如今樟子松都已长高了,变老了,他的心却还是那样青春洋溢。枯萎的老树被一茬茬地间伐,他的信念却从没有动摇过、衰退过,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机与活力。
那些年,丈夫很少回家,那时在供销社上班的王淑华隔个十天半月、赶上星期礼拜的,就得去护林点儿看看他。大沙坨子里没有路,抄近道走,走一步退半步,好歹奔进树林子,蹚着绿草垫子步子还能加快些,结果脚下不时还蹚着蛇,有时候那蛇一堆一堆的,吓得她腿脚直发软。那时候也不知道蛇咋恁多,在树林子里到处乱窜。好不容易走到地方了,还一时半会儿见不到人影儿。淘米做饭、剜点野菜,再把带来的好吃的摆上桌子,然后就傻等着他回来。
“傻老婆等苶汉子,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一天夜晚,王淑华等李东魁吃完了饭,忍不住发起脾气来。李东魁摩挲摩挲嘴,嘿嘿地一直傻笑,就是不说话。他说啥呢,那些大道理小道理还用得着跟妻子讲吗?他知道妻子嘴上这么说,心里是最了解他、心疼他的。
李东魁的坚守,组织上是知道的。每年清明前后防火期开展大检查,都有市、县林业部门和其他部门领导来南坨子防火点检查工作,看到他付出的艰苦,都竖起大拇指表扬他、赞美他,之后就走了。只是这一次,领导发话了,说不能再让李东魁住地窨子啦,盖两间房子吧!随后,房子是盖了,但很简易,住了几年之后就漏风漏雨,将就不下去了。这期间,王淑华也时不时地来陪伴他,也曾多次撺掇他找找人,干点儿别的算了。可李东魁就是摇头,说那不中,坚决不中,谁说也不中,因为这片林子是他的生命,他不干这个,活着就没啥意思啦!
“既然丈夫这样坚决,那我就得改变生活方式,不能让他总是这么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在这里守着,我必须给他一个像样的家。”王淑华这么想着。于是,当孩子上高中一住校,她就毅然决然地卖掉了店铺扔下了买卖,张罗着盖起了属于自己家的房子。
家是人生的港湾,有了家,孤独就会消解,幸福和温暖就会萦绕在时空里、生活中。
然而,这只是近十五年的事儿。而前十五年,这对夫妻却是在各自忍受孤独中度过的。正值青春年华,他们为这片樟子松的安宁,为这片土地的安宁,付出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难以忍受的寂寞和孤独!这期间,女儿从小学到初中,衣食住行、上下学接送全是王淑华一个人承担;这期间,王淑华住院做手术,丈夫签完字就回到岗位上,一直没能陪伴;这期间,公公病逝张罗一大摊子事儿,做老儿子的李东魁啥也没管。说到这些,王淑华不无委屈,眼泪直在眼圈儿里转。可李东魁还是傻笑。
笑着笑着,他突然不紧不慢地冒出一句话:能守住这片林子,就是对我爸、对你和孩子最大的安慰。你想想,要是一把火全烧了,给国家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我这辈子不就成罪人了吗?
王淑华说,那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支持你,才和你一道“隐居”在沙坨子里。
那个“隐居”之所,是两口子一砖一瓦攒来的,就像苍鹰一根一根叼来柴火棍子在这里筑巢。每到夜色深沉时,室内孤灯微明,一个人坐在屋里翘首企盼,等待另一个人回家;而另一个人,带着警觉和疲惫骑马徐行,不管你咋盼,依然不慌不忙地观望……那场景,酷似电影中的蒙太奇,淡入淡出,由远及近,叫林海沉醉,叫沙坨沉醉,叫苍鹰沉醉。
李东魁固守的这片林海,位于内蒙古科尔沁沙地的南端。历史上,这里就是不毛之地,黄沙肆虐,风尘滚滚,一年刮两季,一季刮半年,每年都向南侵袭三至五公里。沙进人退,人烟稀少。新中国成立后曾有专家预测,照这样下去,几十年后,莫说彰武县城难保,就是沈阳城也得被沙坨子掩埋。为了尽快改变这种现状,国家支持的科研机构——辽宁省固沙造林研究所很快组建。一批批林业专家、知识分子、科技工作者陆续被派来,励精图治,刻苦攻关,反复试验,几年时间,就找到了栽植樟子松、造林防风沙的有效方法。
为适应大规模造林的需要,章古台地区建起了林场。林场招工,就把附近乡镇的不少青壮劳力集中起来。李东魁的父亲本来就是生产队摆弄木头出了名的木匠,1958 年便应招当上了林业工人。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成天赶着大马车往沙坨子里拉树苗,好几天才见他回家一次。七八岁时,李东魁时不时地坐在大马车上跟着大人们去栽树。但见茫茫沙海里人头攒动、挥锹舞镐,一棵棵树苗栽进沙坑里,再浇上水,等待成活。到了吃饭时,人们围拢在一起,吃苞米面饽饽就着白菜汤,或者用白开水冲炒熟的高粱米就着咸菜疙瘩,他跟大人们抢着吃,觉得很香很香。春日的夜晚,没有帐篷,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天当被地当床,睡得也很踏实。他常听大人们说,等到这些小树长起来了,风沙就会被挡住了,那时候日子就该好过啦!
小树在成长,李东魁也由少年长成了青年。初中一毕业,他就到林场做起了临时工。本想直接当个林业工人,可按照当时的政策,想在籍不大可能。不能像大哥二哥那样当在籍工,将来成家都成难题。没别的办法,只好选择当兵这条路。于是,他在1983 年冬天应征入伍。既然来到部队,那就好好干,争取有发展。在工兵连,学爆破,架舟桥,样样都优秀。入伍第一年当副班长,第二年入党,第三年当代理排长、代理教官,其间多次受到奖励。那时部队已开始通过考军校提拔干部,李东魁初中文化的底子,哪拼得过高中毕业入伍的战友呢?看发展的机会不多,那就赶紧回地方吧。退伍后,按照当时的政策,被安排到林业系统当全民工,从此,他开始了与森林为伍、与苍鹰相伴、与日月相随的护林员生活。
“当上护林员,四季不着闲。日夜怕失火,也怕牛羊钻。天天防偷盗,更防开荒甸。预判病虫害,细查树打蔫。还得防捕猎,保护生物链。巡防加巡察,处处保安全。”
这段顺口溜,道出了护林员的职责,简言之,就是防火防盗防放牧防开荒防捕猎,再有就是留心观察和掌握病虫害和枯死树发生等情况。
心里装着这些职责,李东魁走起来了,三十年一天没停地走起来了。伴着他行走的,是前前后后骑过的三匹高头大马和开过的三台摩托车。
最要命的事儿当然是防火。一年四季只有夏季风险小点儿,其他三季时时刻刻得绷紧弦儿。春天的脚步越迈越快,刚过了春节,转眼就到了清明,这两个节日是护林防火最关键的时节,李东魁忙得几乎没有打盹儿的时候。林地周边散布着五六个村屯,住着二三百户人家、超千口人。几代人终老,均以林地为安享之地。确切地说,还没栽种樟子松的年月,这片沙丘已是坟茔遍地了。开始绿化之后,尽管经过政府的动员号召迁出了一大批坟茔,但仍有数十座老坟保留在这片沙地,每到节令人家后人来上坟烧纸、焚香祭拜,谁也挡不住,要是生拉硬拽赶走,那恐怕不合情理,也有伤和气。况且这里又是少数民族聚居地,民俗民风传承了千百年,不可能一下子改变,只能尊重它顺应它。李东魁深谙此理,每到这个时节,他就得挨个儿坟头走,对上坟的人们好言相告,看住火点,告诫他们千万别大意。几十座坟头分布在哪里,他早已心中有数,马不停蹄地看完这座看那座,一天下来,人困马乏,身子骨就像散了架子。
平日里,只要遇见进树林子的人,比如来采蘑菇的来挖野菜的来树林子里照相游玩的,他就迅速奔上前去,告诫他们千万不能在林子里或周边抽烟点火,有时干脆让抽烟的人把打火机先交给他保管,撤离时再还回去。忙不过来的时候,记下来过树林子里的人的手机号,等到没发现啥问题再删除。
李东魁防火就像鹰一样有着发现猎物的眼睛。有个冬日的傍晚,他巡查树林后刚要往回返,忽然发现不远处的道边上有或明或暗的火光,急忙奔了过去。近前一看,是一个精神病人正在生火取暖,他迅速将火扑灭。一番交谈之后,又把那人送到镇里,通知家人来接。
樟子松虽然长得慢,但是三十多年的老树也已成材。前些年不像现在家家盖房子不是盖板就是彩钢,松木檩子那可是上好的材料。多少人瞄着这片树林子,想弄几棵。由于李东魁看得紧,一棵树也没丢过。他仿佛是只鹰,每天都在林子上空盘旋,叫那些惦记偷树的人得不了手。
这几十年来,伴随着樟子松的成长,林下植被也逐渐茂盛起来,浅草没脚脖子,高草深到膝盖。周边搞养殖的大户们都想进林子里放牛放羊。李东魁说,别说进林子里放,就连周边都不应该放牧,因为沙坨子上好不容易长出植被来,放牧啃光了,沙尘不又飞起来了吗?好几代人做出的努力,不就毁于一旦了吗?放牧的人们一听老李说得在理,也都不再打这个主意了。现在情况已经好些,由于近十几年国家坚持封山育林、封林禁牧,农牧民们似乎都明白了“要绿水青山”的道理,想进林地放牧的念头基本打消了。
植被长出来,沙土地也富有营养了,几乎种啥收啥。周边的农民视土地为命根子,纷纷把眼光瞄向林地周边。国有林地虽有界限,但挨着人家承包地,如果人家在地头上扩点边儿、码点沿儿也没啥了不起。但在李东魁眼里,林地边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凡属他管护的林地边沿,他都做了标记,谁敢刨一镐勾一垄都不行。有村民说,老李呀,这也不是你家的自留地,干吗看得那么紧啊,开点儿荒种点儿苞米黄豆啥的,我们有收成,再送给你点儿,不是两全其美吗?“不行,坚决不行!这片地姓林,谁敢开荒的话,那就拿法律说话,到时候别说我不讲情面!”到现在,李东魁一个口子没开过,一分地也没被周边村民们占过。
林丰草美,间或还有水泡子(俗称沙漠中的海子),蛇、鸟种类繁多不必细说,就连黄羊、野猪、野鸡、獾子、狍子等野生动物也不在少数,一个自然生长、良性循环的生态链业已形成。近年来,国家关于野生动物保护的号越来越多,李东魁的肩上又多了一份守护职责。其实过去他也对打猎的人看得很紧,只是那时单从防火方面考虑。现在可就不是了,不仅防火,还要保护稀有野生动物的生存繁衍。有的人趁着夜黑风高,开着车钻进树林子里,车灯一开,手电一打,有些动物就蒙头转向跑不了啦,狩猎人套子一撇,再加上一些熟稔的手法,野兔、野鸡一抓一个准儿。这给李东魁平添了不少看护压力。有时半夜想着,或者听着远处森林里有动静,就睡不着了,立即起身去巡视。打猎的人或许知道干这个事儿是违法的,或许知道这里有个挺厉害的护林员,一旦被抓住没个好,警惕性也都很高。有那么几次,李东魁就要到跟前了,打猎的人开起大吉普一溜烟跑掉,他也只能干瞪眼干着急。
至于预防病虫害、查找枯树老树,那更是他的家常便饭。哪里有病虫害的征兆,他做好记录,迅速上报,以便上边来人采取防治措施;哪里有枯树老树,哪棵树几近枯萎,他都烂熟于胸,报给上级等候间伐或保养处理。
李东魁每年还要拿出一部分时间和精力走访周边各个村屯,挨家挨户发送护林防火、防盗防猎、禁止垦荒等宣传材料,并宣讲全民护林对于治理沙化、保持水土的好处,引导人们不要图眼前利而要多为子孙后代的福祉着想。他还积极主动地和周边村屯里正派的农牧民兄弟交朋友处感情,发展“耳目”和“眼线”,保持电话联络,有时还要请人家喝顿小酒联络感情。要是有“线”上人到家里来报告情况,那可真是大喜过望,让妻子赶紧想法弄上几道菜,喝个痛快。因为人家提供的情况,让他心里更有了底。
年复一年地巡查,林地周边哪儿能进车、哪儿能钻进牲口、哪儿容易被偷树、哪儿容易上坟失火、哪儿容易生虫子,他都一清二楚心中有数。他说这叫重点部位,必须重点防范。
无数个风雨夜无数个大雪天,他牵着那匹马,或者骑着那台摩托车,背上军壶和干粮,持把柴刀掐把手电,奔波在8500 多亩林海里。阳光的暴晒、暴雨的浇淋、野狼的困扰、饥饿的挣扎,使他意志更加顽强,就像经受过暴风雨洗礼的雄鹰,更加矫健更加敏捷地飞旋、歌唱。
其实,李东魁所经历的一切,真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顺利和美好。这片阵地的安宁,是他像一个孤军奋战的勇士一样拼杀出来的。
头三脚难踢。刚开始护林时,见他啥都管得严,周围的村民们就传开了,说有个转业兵来护林,挺横的,进林地里搂柴火不行,砍树枝子不行,打鸟更不行,就连采松树塔、捡蘑菇他也看着,这也没咱们活路了,得收拾收拾他,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要是能把他整走了,那就更好啦!
真就打这话来了。这天李东魁巡查回到地窨子,刚要做饭,掀开米袋子,里面掺进了几把沙子;没几天,唯一的吃水井也被人用沙土填埋了。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忍着吧,不忍咋办?
大约来到护林点第三个年头,他秋夜里巡查归来,把马拴在房山头,填完草料,做点饭吃完就睡了。天亮起来喂马,这匹马没影了,夜里不知啥时候被人偷走了。公家配的交通工具,丢了只得自己再买一匹。可是没过多长时间,又被偷走,这回李东魁不得不报案,派出所费尽周折才把那匹马找了回来。不怕贼偷,就怕坏人惦记,人家要想祸害你,怎么躲怎么防你都脱不过去。因为人家在暗处,况且不止一个人。
李东魁知道这是下马威,他一点儿都不害怕。自己是当兵的出身,没这点儿胆量还在这儿混啥?想赶我走我坚决不走,看看到底谁能战胜谁?这样想着时,麻烦真的又来了。林子西屯子有个叫冷三的家伙,平日里游手好闲,好打架斗殴招猫斗狗的,这天专门到护林点儿找李东魁来“会气”。“听说你这个人挺个吧,这个不让砍那个不让动的,这林子是你家的咋的?”李东魁说国家的就当我家的管,你说咋的?说着说着两人就交上了手,几个回合,那家伙就瘫倒在地告饶啦!李东魁说,回去告诉那些个刺儿头,我就是不怕横的,来一个我收拾一个。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想来闹事的人都害怕了,没人再敢来。
不把这些人收拾老实了,还护什么林子?人家想咋祸害不就咋祸害吗?李东魁不怕事、不信邪更不怕死。马家屯村民张某几次到林地放牛,说服教育无效,李东魁按规定罚了他的款。张某气急败坏,操起一根大木棍子就开打,李东魁被打得头破血流,住了六七天院,差点丢掉性命。尽管如此,他还是越战越勇。有段时间林场搞围栏施工,白天围上水泥杆和铁刺,晚上就被扒倒拉走。一连几天发生这样的情况,弄得领导都有些灰心丧气,说干脆别围了!李东魁说那可不行,老百姓这么干是为了放牧和开荒方便,咱要是打了退堂鼓,就正中了他们下怀。这个时候,你退一步他就进一步,慢慢地蚕食土地鲸吞草场,那还了得?领导说那咋办,这工作谁去做?交给我,我李东魁就是不听邪!他挨个儿村找村委会做工作,让他们派人和自己挨家挨户排查,找到扒围栏的人家,就让他们马上拉回去复原,不然就法律手段解决。这下就没人再敢干这种事儿了,围栏施工接着顺利进行下去。
到林地抽烟不行,砍柴不行,放牧不行,挖沙取土不行,开荒种地不行,打猎更不行。一些人怀恨在心,一心想把李东魁从这片林地赶出去,并采取各种各样的方式来挤对他。李东魁家里的玻璃半夜被砸过好几次。“你等着,没有会不上的亲家!” 这恶狠狠的话至今还留在他住过的旧工房墙壁上。
李东魁就这样等着,等了三十几年,如今等来的不是仇恨,却是对他的赞美。现在周边的村民们都说,全仗他这么精心护理啦!要是没有李东魁,说不定林子早砍光了、草皮子早啃光了,哪还有这么美的风景啊!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一步一个脚印地守候,他和他骑过的那几匹马,和樟子松一道站成了如诗如画的风景,仿佛雄鹰振翅,高旋天宇。
守着林木,其实就是守着金山银山,可李东魁却从没想过发大财。盖房子需要檩木,他没动过一丝念头。间伐枯树老树,他对砍倒的树木看得特紧。就连组织人力砍树枝子,他也丁是丁卯是卯的,绝不允许谁随便拉走一车。有人说他可真是死脑瓜骨,守着金山过穷日子。这些年,周边的村干部找过他,村民们劝过他,说这大片林子这大片草场这大片土地就你一个人,你给我们开开口子谁能知道?你要是给我们行点儿方便,我们啥都少不了你的。可是任凭谁咋说,李东魁从来没动过活心眼儿。
他不缺钱吗?他怕钱咬手吗?世俗的人都觉得这是个谜。
那些年点蜡,一个月发三包,一根够点俩小时,然后就得摸瞎乎,他舍不得买;那些年养马,草料钱一年只发300 元,剩下的全靠自己拿工资添补;这些年骑摩托,油钱和修车钱全是自己拿,没人给报销;盖房子拉电,他苦苦求情于电管站,顺着新设的一条线路借光给他拉上,自己承担了施工费用。由于经营困难,林场对护林员以耕地替发工资。具有中级工人技师职称的李东魁,分到的32 亩沙坨地,即使是好年景,一年的收成也不足八千元,一家三口的生活全靠这笔收入。可他为了给爬地树剪枝修形,曾经自己掏腰包雇六个人干了好几天。他巡查山林时吃的每顿饭,只要填饱肚子就行;他穿的衣服,天天都是协警制服,自己舍不得花钱买件好衣服。
他缺钱,可就是不走眼前的来钱道儿。他说,我常想着走几步要回头看看,组织上那么信任我,我应当知足,不能犯错误。
一年365 天围着林海转,一连十二个春节没回家过,女儿出嫁赶上防火期没工夫更没心思去送亲,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
答案该揭晓了,我心中的谜团也该解开了。终于,他开口说出了藏在内心三十多年,平时不轻易说出的话:“我也想过打退堂鼓,可一想到童年时爸爸带我到沙坨子里植树的情景,就打消了念头。上代人栽树吃了那些苦流了那些汗,我们这代人要是守不住,对得起他们吗?爸爸那代人用绿了章古台、白了少年头的行动书写了大漠风流,我们今天吃这点儿苦还叫苦吗?现在我们吃的、住的都比他们那时好,组织上给的待遇和荣誉也不少,我怎能当逃兵呢?”
李东魁终于说出了坚守的秘密。这秘密,就是信仰,就是担当,就是忠诚,朴实无华,行止自如。坚守这个秘密的人,无愧于阜新市感动基层人物、道德模范、“辽宁好人·最美工人”、全国林业系统先进工作者、省人大代表等殊荣。2020 年,他又当选为全国劳动模范,进京参加了全国劳模表彰大会。
这个像父亲一样年年都是林场先进工作者的人,再有几年就该退休了。我问他,对组织上没有什么诉求吗?他说有:“如果可能,要选一个我信得过的人接我的班;再有,就是女儿学的是林学专业,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没办法只能到村上帮忙,能当上林场工人是我和她最大的心愿。那样,就圆了我们家三代人的林业梦。”
采访即将结束时,我请求他陪我去林地走走,实地感受一下他的工作状态。沙坨子忽高忽低走一步错回半步,走出千米,便觉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尽管浅草没马蹄,那也同样需要勇气、毅力,还有心底无私的蕴藉。
夕阳笼罩在万亩林海和沙丘上,放眼望去,郁郁葱葱中,一只苍鹰依然在不倦地飞翔、不倦地歌唱,满怀着无尽的爱恋无尽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