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富宏
卖碱坨子,这可说是乡村里的一件陈年旧事了。旧到什么程度呢?我不说,你很有可能想不起。而且,对于当下的人们来说,更是根本就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儿。
碱坨子是什么东西呢?碱,大家肯定知道,是一种主要用于日常生活中的起面添加剂,俗称“碱面儿”。我小的时候叫洋碱面,好像是进口来的,所以称为“洋”;而碱坨子是家乡父老乡亲自己生产的一种土碱的称呼,也叫水碱。土碱从土里来。家乡是盐碱地土壤,沟沟岔岔的滩地上,遍布着一层又一层的白碱土,扫了一层再生一层,扫都扫不完,直到现在还有。做碱坨子是先把碱土扫起来,用水澄、用锅熬,然后用锅或者各种盆子把它沉淀而结晶出来的碱物体,形状是大大小小的锅坨和盆坨,所以叫“碱坨子”。生产碱坨子最好的时节是谷雨前后,这个时期做的碱坨子是质量最好的,在滩地里挖好池子、灌好水,头一天把碱土扫进去,到第二天就会结出一层厚厚的碱渣子,再把碱渣子担回家用锅熬,熬好了盛在器具里结晶成型。做一铺碱坨子也就两三天的时间,一疙瘩一疙瘩的碱坨子亮亮晶晶、橙黄橙黄,大大小小不等,大的就用锯子锯成几块。碱坨子做好后,先存放起来,成了农家的宝贝。
做碱坨子当然是为了卖碱坨子,卖碱坨子是为了生活。碱应该也算是生活的必需品。记得小时候家里是离不得用碱的,于是,每到农闲时节,就会在乡村的大街小巷里,看到一些挑担的或者是背驮的、拉独轮车的或者推自行车的卖碱坨子者沿街过巷。“碱坨子噢!”“卖碱嘞!”简捷的吆喝不过几分钟时间,不一会儿,不能说是蜂蜂拥拥,但三三两两的乡亲便走出门来,围在了卖碱坨子者的周围,开始讨价还价。其实,价格是再便宜不过的了,只是那时的人们都没钱,一斤碱仅仅几分钱,割下来好大一块,四五斤或五六斤,一算才几角钱。但就这也买不起。拿不出现钱,便只能拿东西换。买碱的,大多是妇女,她们各自盘算着家里的光景,拿玉米、拿高粱、拿豆子,或者拿别的什么,总之是以物换物,搞好价格了公平交易,成交。那时候供销社已经有了洋碱面,但也比较缺,紧张到凭票供应;而且买一斤洋碱面要3角多钱,比碱坨子贵得多,人们还是买不起。而碱坨子可以用粮食换,更适合老百姓的买卖行为。何况,吃惯了碱坨子,吃洋碱面一时还不好接受。
说起卖碱坨子也是有故事的。旧社会因为争碱滩地闹纠纷,甚至诉讼到县衙。先是本村本族纷争调解,调停不成,就到县衙去打官司,演出了一幕幕势力争雄、王者称霸、以强胜弱、家族反目等等闹剧,因为卖碱坨子也是财富的来源。新中国成立后,土地归了国家和集体所有,在我们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做碱坨子,碱坨子又成了家庭生活的重要支柱,父老乡亲们靠卖碱坨子补给生活。山上人家种的山药多,吃不了,又不能长期储存,便磨了山药卖粉面;剩下的山药渣晒干,作为养家禽、家畜的饲料用。但是,人饿了,把山药渣和上玉米面蒸成块垒,也是不错的口粮。当然,卖碱坨子也有改变人生命运的。像我三叔,他是村里典型的“日能人”(方言:意为聪明能干的人),他就靠着聪明伶俐卖碱坨子,让家里衣食无忧,并且少有积蓄,娶过了我的婶娘。他说,卖碱坨子好的时候,他家里就攒下过一洋箱玉米,除了自家不愁吃的,还变卖成钱,攒起来过日子。每当说起那时的卖碱坨子,他总是沾沾自喜,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述他卖碱坨子的经历:他十几岁就开始出外卖碱坨子了,先是用口袋背,再是用担子挑、用独轮车和平车拉,后来有钱了,他买了一辆半新的自行车,卖碱坨子才更方便些了。最惊险的一次是,有一年初冬,他和哥哥一起去一个村子里卖碱坨子,等到天黑回家时,身上还背着许多没有卖出去的碱坨子,饥肠辘辘,又饿又乏。回的路上要过桑干河,走在刚刚封冻的薄冰上,踩得冰面嚓嚓地响。天麻麻黑,他们走得飞快,有时刚刚迈过冰层,冰就塌陷了。惊慌地跑回家,又被父亲一顿好骂:“不会把碱坨子扔掉吗?连命都不要了?”——卖碱坨子常常要挨饿,因为路远,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总想把碱坨子卖完才回;而卖碱坨子又很少能卖到现钱,换的都是粮食,从家里带的干粮吃完了,手里又没有现钱,不能买东西吃,那个饿呀!不过,即使卖到了现钱,那时到供销社去买点饼干之类的食品,还必须有粮票配套才能买到。有时要是运气好能碰见一个卖水果的,买上几个苹果吃,那真是香死了。我三叔每次说起来他卖碱坨子的艰辛,总是说也说不完,但看得出,苦换来的是甜,他深情地怀恋着那段时光所经历的苦涩并快乐地生活着。
我也清楚地记着那时候有碱的生活。我记得,妈妈总是把买回来的碱坨子用小罐子存放在阴凉处,做饭的时候就拿出来,好像我们的生活是不能缺了碱的。用碱熬玉米糊糊和谷米糊糊,用碱打玉米面拿糕、块垒,用碱做小米和红豆的稠粥,用碱调和着做各类起面的食物……我最爱吃的是妈妈蒸的玉米面发糕。妈妈把玉米面和好后放在盆子里去起(就是发面),等面起好后,稠糊糊的有多半盆。她把碱坨子取出来切上一大块,用温水泡开了,倒在面里搅匀,闻闻,再闻闻,感觉起面的酸味中和了,再在里面摻进一点糖精,然后就摊在笼里蒸;蒸熟了,用铁铲切成方块,拿一块吃,真是又暄腾又甜,那个好吃呀、香呀,至今回味难忘,现在想起来,真的不亚于如今的蛋糕。那时候,刚刚看过南斯拉夫的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和《桥》,我模仿着影片里的游击队员,一手拿着一块发糕、一手拿着一根大葱,腰间别着一支自己做的木头手枪,在我家的街门外悠悠荡荡地边走边吃,很潇洒,很豪爽,很自得,好像我也是一名游击战士。
碱坨子还有其他用处,那时候,洗衣服、洗物品,也都离不了用碱。后来,随着社会发展和生活提高,碱坨子渐渐消失了,人们开始用如今的碱面子。但有一天妈妈突然说起,用土碱做出来的食物有土香土香的甜味,用碱面子做出来的食物是淡淡的苦涩味;她还说,过去用碱坨子洗衣服还挺起“曹”(方言,我们那里指东西很污脏)呢。是的,我小时候就常常见过,村里的妇女们坐在泉边洗衣裳,跟前放着一簸箕或者一笸箩碱土,衣裳上抹上一把一把的碱土,不断地揉搓敲打,然后在泉水里淘一淘,洗出来的衣服还真干净。我还记得我的姥姥用碱坨子和上猪油自制成胰子(肥皂),每每在姥姥家,我都用这种胰子洗手、洗脸,洗过的手和脸又干净、又湿润。
是啊,想起卖碱坨子,曾经展示了一段社会生活的历史,也是那时乡村里的一道风景。
选自《山西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