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与现代中国文学语言变革

2020-11-17 03:53:03时世平
社会观察 2020年9期
关键词:白话文白话文言

文/时世平

语言的形成先于文字、宗教、国家的产生。语言是一个民族最为鲜明的文化特征,也是一个族群能以“民族”称之的重要标志之一,其作为一个民族的母语以及由此形成的文化认同,是不同民族的重要区分特征。同时,语言也是一个民族重要的守护者,一种民族语言若被取代,这个民族也就会相应地被同化甚至消失。语言之于民族存在重要性的认识,在世界各国都有不同的表现和诉求,但语言存则民族存的认知却成为一种共通的认知。

索绪尔给语言下了一个定义,即“语言是一种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反映现实、表达观念是语言的一种重要功能。语言随社会变革而变化,处在民族的、社会的、时代的多维处境中的人们在特定生活中形成的关于特定事物或现象的认识或“思想”发生了共同的、显著的变化,通常也会推动语言的变化。可以说,在社会文化发生变革和转型的历史时期,时势境遇、特定民族思想对特定民族语言的制约,就表现得更为显著,也会更加波澜壮阔。克洛克洪指出:“每一种语言都不仅仅是交流信息和观点的手段,都不仅仅是表达感情、泄发情绪,或者指令别人做事的工具。每种语言其实都是一种观察世界以及解释经验的特殊方式,在每种不同的语言里所包含的其实是一整套对世界和对人生的无意识的解释。”也正是因为语言的这种特性,旧有的强调语言突变论的提法,都忽视了语言的社会性,也就是说,“在任何社会,任何一种书面语言的转换都需要整个社会的响应与支持,这是需要时间的。因为语言是整个社会交流的工具,它不大可能只由少数人在短短几年时间内支配决定,尤其是书面语言”。由之,任何一种语言变革,都需要一个长时段的发生、发展过程,同时,由于语言的社会性,它不可避免地受到来自社会变革、文化变革等方面的影响。语言是社会发展变化的“晴雨表”。自清末以来,现代中国的语言选择就与救亡图存、启蒙以及复兴等时代主题同步,甚至语言走到前台,在传统/现代、中/西等二元复杂的纠葛中,折射着救亡、启蒙、复兴等时代主题。但需要说明的是,在相关言说中,救亡、启蒙只是一种表面主题,复兴才是深蕴于根底并起决定作用的“纲”。

启蒙与“文字救国”“文学救国”

“启蒙”是一个众说纷纭、难定一尊的词语。从近现代至今,启蒙是最重要的论说话语与社会思潮。所谓社会思潮是某些个人、集团、阶层、阶级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围绕社会重大问题抒发并产生较大影响的思想主张、观点、意愿的总和。从某种程度上讲,救亡实际上是针对一种逐渐认同的民族国家存亡的拯救,它一方面要反帝,实现民主独立,另一方面也是现代民族国家建立的过程,即实现国家富强。而其实现的路径,无疑就归结于启蒙。对于处于蒙昧的知识未开化状态的人予以启蒙教育,是传统社会乃至现今社会构建理想秩序的重要思想和践履路径。但是,这样理想的学术理路上的启蒙,放在鸦片战争以来处于内忧外患危机中的中国历史现实中,却面临着一种复杂的境遇。近代以来的启蒙,是在中国历史发展到某一重要历史阶段的必须予以抉择的“历史事件”。福柯在对启蒙进行申论时强调了启蒙的复杂性。对于鸦片战争以来处于内忧外患之水深火热“特定时刻”的中国启蒙运动,它的繁杂面向与发生于欧洲的启蒙运动相比毫不逊色,甚至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中国启蒙肇端于19世纪60年代,在救亡以应对危机之背景下,作为一个“历史事件”的启蒙所需要的构成因素日渐累积,从物质科技到政治体制再到知识形式,各种基于中西对比的在危机中探求新生的做法层出不穷,也由此“‘批判’的‘必要’性日益显现出来,并最终促成了一场旨在批判和改造国民性的‘新民’运动”。但是,“以‘新民’‘新文化’相号召的思想启蒙运动自始至终都受着政治目标的制约;启蒙凭借的思想资源绝不限于‘新学’,而是以某些‘遗献思想’为原动力;启蒙运动的主客体则一直不甚清晰,不论是大众还是精英,实际上都被列入被启蒙者的行列”。但就长时段而言,由于对于知识体系的掌握程度不一,处于上层的与底层的有着不同的境遇。从古代以来,对于知识掌握的多寡,决定着权力的分配。一般而言,知识精英在文字的认读、知识的掌握方面占优势。但是,这是对于封闭的中国历史而言的。如果将之放置于中西比较的视野下,则近代以来开眼看世界的知识精英,其所面对西方知识的震惊与艳羡,与中国历史上知识阶层与未尝掌握知识体系的底层也大体无异,处于被启蒙的位置。

晚清以来以启蒙为宗旨的语言运动有两次,第一次是晚清的“文字救国”,表现为文字变革、白话文的提倡和白话报纸的创办。晚清的切音字运动是在进化论的思想启迪下出现的一套新的语言文字观,重在起到与拼音文字一样的言文一致的效果,以解除因言文不一而致的国贫民愚、落后挨打的疲敝局面,但是完全没有考虑到文体的改变的问题。究其文字变革态度,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以西为是,改良汉字。最早代表人物如卢戆章,其创设切音新字的初衷是为了普及教育,以求得国之富强。而且,书写形式也较为创新,一改传统竖写方式,字母横行拼写,两音以上之词都用连号。但是,由于其“泥今忘古,狃近昧远,遂生种种之缺点”,“难用为定本,通行全省”。另一种是以中为是,以三十六字母为本音,按“四呼”“四收”法,参酌古今韵书,制定若干韵母。在声母韵母本土化的基础上,借鉴日本或泰西各国通例,取原字之偏旁造新字,或效仿泰西通例,直接借用罗马字。在新字创制后,“乃依《玉篇》《广韵》等书所注之反切,逐字配合,垂为定程,通行全国”。此外,吴稚晖也创制了“豆芽字母”,因资料不详,难以评说,但确说吴稚晖以其与不认字妻子通信。

正是出于启蒙救亡的目的,清末民初的文字改革运动阴差阳错地出现了世俗化倾向。汉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居于核心地位的,处于“道”的地位。但在晚清,汉字被从道的宝座拉下来,并成为卫道之器。既然汉字作为器,“惟求适于用”,清末民初语言文字改革论者的言论及实践,究其本质,更多的是语言如何普及于村氓细民的问题。这种汉字向下层社会的流散,也就构成了汉字的世俗化过程。清末民初对于下层社会的教育普及、广开民智等识字及教育改革的种种言论与行动,本身就是现代性的题中应有之义。文字改革的意义还在于,汉字由神圣之道向惟用之器的世俗化转变,本身就表征了传统神圣文化向世俗化方向的渐进式变革,清末民初所展开的民间或半官方性质的语言文字变革,无疑为现代新观念向民间的扩散打开了方便之门,为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打下了知识基础、群众基础以及舆论基础。

白话文的提倡也是为了试图“用白话来启蒙民众,尤其是社会中下层民众,具有明确的工具论性质”。也正是这种对白话的有意识的提倡,兴起了“新文体”的“通俗文言文”。黄遵宪引俗语入诗;梁启超提出“三界革命”的主张,倡导新语句、新意境,旧风格也多用浅显流畅的语言来做时事评论,创制了为时人所喜爱钦仰的“新民体”,并以小说为利器“新国新民”。此种语言启蒙运动,并没有动摇封建根基,也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文言与白话的对立局面。本时期启蒙运动的根本宗旨所在,可以概括为“文字救国”。

第二次语言运动发生在五四时期,实是前一次的语言运动的深化与发展,但又有本质的不同,已经不再局限于以白话为启蒙工具,而是重在以语言的变革本身作为一种诉求,以语言变革而达至现代文体的变革。知识界掀起了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运动。这里的旧文学,特指旧性质的文学,其用文言写成,内容陈腐,是封建思想的载体;而新文学则与旧文学相对而论,其“新”在于文体用白话,内容新颖,是现代思想的载体,也是现代文学创制的一部分,是其时追求“国语的文学”的诉求和实践。与“文字救国”的旨归不同,本次语言运动认为白话是文言的进化,这一进化特征有迹可循:一是从单音进化到复音,二是从不自然文法变为自然的文法,三是文法趋简,四是白话丰富了文言之所无。由此种种特征的申论,进一步强调以白话文学为正宗,动摇了文言文的主导地位,而且在文体上要与世界同轨共进,我们可以概括为“文学救国”。

语言的工具主义与意识形态论析

语言与社会救亡、启蒙的主题相缠结,这是由于对于语言的内涵与特征的理解各有不同。而不同阶段的认知,决定了其时对于语言变革的提倡力度与话语权归属。一般而言,对于语言的认知有如下二端。

一是工具主义层面上的,即视语言为一种交际的工具,重在提高对于语言的使用能力,如白话文的提倡就大多基于此。裘廷梁在用文言撰写的《论白话为维新之本》一文中,提出白话的八大好处中的便幼学、便贫民、省日力等,就是白话作为交际工具所应有的,也证实了“文言之光力,不如白话之普照”的优点。也正因如此,要发动民众,就要使其能够识字,而后可以读书看报、获取知识,因此,俗话、白话就成为其时的一种传媒工具。

在五四白话文运动过程中,胡适起初也是以语言工具论作为其发难的出发点,从语言工具论角度来考量,提倡白话文。在胡适看来,新文化运动之新性质,决定其一定要选用一个更为有效的语言工具。就中国的实际情况来看,新文化运动之“新”,就在于反对以文言文为载体的“旧文化”,新与旧水火不容,因此,必须用白话来与新思想相匹配。实际上,文言有两层含义:一是作为传统文学与思想的载体的文字符号,这是就工具层面来讲的;二是作为文体意义上的传统诗词歌赋等文体。与此相比对,白话也就有两层含义:一是工具层面上的记录符号,二是白话文体。就五四新文化运动而言,其深层追求是一种现代文体的变革。

胡适虽然用白话文创作了文学作品,但在文体方面没有根本的创新,如《两只黄蝴蝶》一发表便饱受同仁批评。同时,新文学的突破口在于鲁迅小说《狂人日记》,而不是诗歌层面的创作。相较而言,清末的白话提倡甚至于“三界革命”的倡导,都是出于语言工具论,其对于文言的“俗”的一面的开发,或是对于汉字的变革以“通行于俗,适用于俗”的操作,也都符合其时知识精英的初衷。但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则不同,它需要一种语言与文体的双层变革,甚至于文体的变革更为重要,这就单单不是语言工具论就能解决的了。

我们也看到,文言与白话的区分,仅仅只从时间维度来考量并不能分辨清楚。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大任务,是用白话文作“国语的文学”,并认定文言是死语言,相对的,白话也就成了活语言。这是从时间方面说明文言和白话的分别,但意思不够周密,也没有触及要点。因为,一,古人写的不尽是文言;二,死语言,就算早已死了,如果把它看作研讨的对象,总该说明它究竟是具有什么性质的语言,才能使人有个明确的认识,只是从时间方面说它已成过去是不够的。

二是意识形态层面上的,视语言为某一特定阶层的独有权利,语言的使用在于发挥其意识教化功用。文言文的使用就有意识形态的作用在。“读写,确立一种比较固定的和标准的书写文字,实际上意味着有可能把文化和认识到的东西储存和集中起来。”这种对于文字或者说知识的占有的多寡与否,成为一种权力的划分标准。根据文化进行水平划分的做法有利于特权群体和掌权者的利益,可以把人口明确地划分为不同的社会阶层或者等级,同时既维持这样的划分,又不致造成无法容忍的摩擦。另一方面,这种做法使不平等具体化和绝对化,从而加强了不平等,使不平等变得令人愉快,使之带有必然的、永久的和自然的色彩。

语言具有一定的意识形态属性。具体而言,正是识字与否以及对文言的文的拥有权,区分出了阶级差别。伴随着文言正统地位的确立,知识阶层与底层的区隔也同时得以确立。裘廷梁的《论白话为维新之本》用文言写就,而严复的翻译因其古雅诘诎聱牙而饱受诟病,在一定程度上实都源于其所代表的阶层属性的意愿。

文言与白话实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对立与分裂,会形成一种竞争,这一竞争也为近代以来的白话文的提倡与白话正统地位的确立的过程所证实。在中国白话与文言的角逐过程中,因为源于救亡、启蒙等外在的主要矛盾的影响,处于上层的标榜正宗的文言只能一改过去的只为少数人所应用的典雅高贵的话语权地位,而不得不针对时势的变动而有所调整,这也就是清末以来知识精英提倡改进文言语体以使之适用于“俗”甚至不惜提倡白话文的用意所在。但是,这种以牺牲语言本有特征而强行为之定性的做法,破坏了语言自身的进化。文言一旦形成,便具有自身的稳定性,它不随时间、空间、地域的变化而变化,这种跨越时空的超稳定性结构,决定了文言作为一种书面语,而保持自身的稳定性和纯洁度。文言在发展过程中形成了许多的较巧妙的修辞手法,从这方面来讲,文言存有大量的财富。当然,因为文言用字数量多,繁体字、异体字、通假字多;生僻字词多,单音节词多,词的用法灵活,常常一字多种语法用途;再者,字音变动快,上古、中古、近古音有巨大的区别,读音令人生疏者颇多,不经过专门的学习与训练,很容易望文生畏。因此,“文言虽然也是交流情意的工具,可是它的交流范围有限,是流而不能通畅。这缺点是由文言本身来的,责任当然要由文言承担”。

社会的变革,使得白话在“正当性”上取得绝对地位,并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成为通行于俗的“全社会”都适用的语言。虽然从社会现代性意义上,这有着不可磨灭的功绩与作用,但是,从语言文学甚至审美上来讲,就并非全然肯定的,当然,我们的错误之处也是在此维度下全盘否定了文言。从文明的角度讲,文言代表的是一种雅化的文明;相对而言,白话则代表一种俗化的文明,它不可避免地带有野蛮、不加修饰等内在的残缺。这也就是白话自初发期提倡以来,经过国语运动、五四白话文运动,20世纪30年代的“大众语运动”,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语言建设与规范,虽然成就显著,但并未取得如诗经、史传、离骚、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一样的具有时代特征并可以加入经典行列的标志性书面语体与诗词歌赋等文体规范。文言与白话二者各有其独特的行文习惯,也就是说,在一些词汇和句法上有独占性,正是这种独占性,区分出了文言与白话,这是理论意义上的。实际情况是,有许多的文言或白话作品,介于二者之间,非常难以区分,这也就难以泾渭分明地区分开来。不过,作为同源异流的两种语体或是两种书面语形式,这种成熟的不分轩轾的状态却往往更符合汉语发展的规范化、精美性的路数,值得更进一步的研究。更进一步讲,语言变革虽经百年历程,但文学语言不同于日常语言的特性并未得到充分的重视,以通俗、实用、生活化为导向的语言变革与以表达个人情致为主的文学语言之间存在矛盾,一边倒的语言变革导致的文学语言贫瘠、粗糙、陋俗化的倾向,已为不少作家所认识,并思考突破之道。这将是一个已经开始、正在进行并且会长期探讨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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