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建国 鄢雨
自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随着大规模劳动力流动而出现的留守儿童现象引发学术界的持续关注。在多数研究看来,留守儿童处于多种不利的结构中,面临着教育、心理、健康等问题。尤其是在教育地位获得方面,由于父母外出务工导致家庭分离、关心缺失和监管不足,导致留守儿童面临学业上的困境。较之非留守儿童,他们的受教育年限更少,获得高中、大学及以上学历的比率更低,留守经历成为留守儿童人力资本积累的不利因素。然而,有研究持相左的观点,认为农村劳动力外出务工有利于家庭经济条件的改善,这有助于留守儿童教育投入的增加,对改善留守儿童学习条件具有积极意义。当然,也有研究认为父母外出务工对留守儿童学习成绩、学习兴趣并无显著影响。整体来看,现有研究关于留守经历对教育地位获得的影响存在着分歧,原因主要是研究方法或研究使用数据的不同。有些研究缺乏实证分析,有些研究虽然进行了实证研究但是数据缺乏代表性,或在分析中考虑到的影响因素存在差异。另外,经济社会快速转型,极有可能也会导致留守经历对高等教育地位获得的影响存在时期效应差异,所以需要基于新的具有代表性的调查数据,系统考虑影响因素,对问题展开进一步探讨。
对此,本文基于2018年“中国大学生追踪调查”在校生数据,构建多因素的分析框架展开问题探讨。本文重点关注三个问题。第一,留守经历对高等教育地位获得的影响。现有研究主要探讨了留守经历对义务教育和高中教育的影响,而对高等教育影响的研究相对不多。事实上,最能体现“知识改变命运”的是高等教育,要揭示留守经历对留守儿童成长及社会流动究竟有什么样的作用,应聚焦留守经历对高等教育获得的影响。第二,留守经历对教育地位获得影响的城乡差异。从现有研究来看,研究者主要聚焦的是农村留守儿童,而对城市留守儿童缺乏应有的关注。事实上,留守儿童并非仅仅存在于农村,在城市,由于父母外出工作导致子女留守所引发的诸多问题与农村留守儿童存在诸多相似之处,二者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因此在分析留守经历对留守儿童的影响时,需要考虑城乡留守差异。第三,不同留守阶段对教育地位获得的影响差异。现有研究较少深入考查不同留守阶段对留守儿童成长的影响,在教育地位获得方面更不多见。事实上,青少年时期不同阶段的留守对留守儿童的成长影响极有可能存在差异。
在现代社会,以家庭背景为代表的先赋性因素和以个体智力、勤力为代表的后致性因素是教育地位获得的重要影响因素。其中,研究者尤其关注家庭背景对教育地位获得的影响。有学者认为,家庭拥有的资源多寡影响子女教育地位的获得,这些资源主要包括人力资本、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从现实来看,大多数留守儿童家庭在占有上述三种资源方面处于劣势,这是导致父母外出务工缓解和改善家庭资源劣势的根本原因,当然由此也造成子女留守。概括现有研究,留守经历对教育地位获得的影响涉及两个不同的方面。一方面是父母外出务工导致留守儿童家庭教育缺失,可称之为家庭亲子教育的“缺失效应”;另一方面则是父母外出务工改善家庭经济条件,进而改善留守儿童成长环境,这种影响可概括为家庭经济条件的“改善效应”。在此基础上,本文进一步纳入留守儿童的“城乡效应”以及不同留守时期的“留守阶段效应”,建构包括上述多种效应的分析框架。
第一,家庭亲子教育缺失效应。在现有文献中,一些国外研究发现父母外出务工对子女成长有不同程度的负面影响。在国内相关研究中,这种负面影响同样存在。导致这种不利影响的原因,除了因父母外出务工,留守子女不得不花费时间与精力从事家庭劳动而导致学业退步之外,更重要的是亲子教育的缺失。将未成年子女留在户籍地是流动人口迫不得已的选择,留守带来的最大挑战是孩子不能与父母保持日常的、近距离的沟通和交流。尽管多数留守儿童和外出务工的父母有比较稳定的电话沟通等方式,但是沟通频率和沟通内容仍然存在较多的问题。同时,由于劳动力外出务工导致家庭生活方式改变,双亲教养模式被隔代教养或寄养替代,导致留守儿童在学业上缺乏父母直接监督与辅导,而祖辈监护人文化水平较低并不能真正发挥替代作用。这些情况对留守儿童学习表现有着显著的负面影响,导致学习成绩不理想,甚至出现厌学、逃学、辍学的情况。
第二,家庭经济条件改善效应。在教育市场化程度较高的社会中,家庭拥有的经济资本对子女教育地位获得的影响尤为重要。家庭可以将经济资本优势转化为子女获得教育机会的优势,如购置价值昂贵的学区房而获得进入优质学校学习的机会,将子女送到补习学校和培训班接受额外的学习;而经济拮据的家庭往往在子女教育的经济投入方面显得力不从心和较少作为。相关研究表明,劳动力流动所获得的经济回报,有助于提高子女教育的经济投入、减少孩子参与劳动时间来增加子女接受教育的机会,进而改善子女的受教育状况。另外,有研究发现外出务工农民的收入水平与其受教育水平正相关,这极有可能产生积极的示范效应,使得农村外出务工家庭更加重视子女的教育投入。需要说明的是,本文使用的调查数据没有调查留守发生时父母外出务工的家庭收入改善信息,所以家庭经济条件改善效应暂不给予实证探讨。
第三,城乡效应。中国发展不平衡不仅存在于城乡之间,而且也存在于地区之间。劳动力除了在城乡之间流动外,还在地区之间进行流动,因此留守儿童并非是农村特有的现象,城市同样存在留守儿童群体。在现有研究中,发现城市留守儿童面临成长问题与困境(雷海玲,2014),然而相较于农村留守儿童问题备受瞩目,城市留守儿童却因其户籍不在农村被认为拥有更多的资源而被忽视。在现代社会中,各种社会风险大量增加并且通常超出了个人和家庭的抵御能力,因此需要来自社会各方面的支持和帮助。这种来自外部的支持和帮助一般有三种形式:一是国家和政府提供的各种制度化保障,二是市场提供的多样化的有偿服务,三是有别于国家保障和市场服务的“社会支持”,包括家庭支持、亲友支持、个人交往关系支持、社会互助支持、社区支持、社会组织支持,等等,这对帮助个人和家庭规避社会风险具有重要意义。城乡留守儿童的社会支持网络不尽相同,其应对留守风险的能力也存在差异。比较来看,城市居民更倾向业缘社会支持,而农村居民则更倾向于血缘社会支持。业缘社会支持与血缘社会支持对留守儿童处境的改善存在差异,相比之下,业缘社会支持更能改善留守儿童的不利格局,例如通过寻求专业化的课外补习,能够为留守儿童提供专业的学习辅导以弥补父母外出务工造成的家长监督缺位,这是血缘社会支持难以企及的。但是,在获取业缘社会支持方面城乡存在显著差异,城市留守儿童拥有更多的机会获得业缘社会支持,而农村留守儿童很难获得同样的机会以摆脱不利的格局。因此,留守经历对留守儿童高等教育地位获得的影响极有可能存在城乡效应,导致留守儿童同命不同运。对此,需要关注留守儿童的城乡背景差异。
第四,留守阶段效应。从以往的研究文献来看,研究者主要考虑是否留守对教育地位获得的影响,而少有研究详细考察不同留守阶段对留守儿童教育地位获得的影响。从发展心理学角度看,人的一生由若干个成长时期构成,从学前期到儿童中期,再到青春期,生理发展、认知发展和社会性发展特征都存在差异。整体来看,随着成长阶段的更替,人们的生理发展、认知发展和社会性发展不断提高,心智水平与行为能力不断增强。因此,对留守儿童来说,留守阶段越早发生,留守儿童心智水平与行为能力水平越低,应对留守生活的能力也越弱。因此越有可能遭遇不利的影响;反之,则越有能力应对留守生活中出现的问题。有研究发现,留守经历发生阶段越早,对儿童人力资本的积累越不利。6岁前的留守经历,无论留守时间长短,都会对儿童的行为和情绪发展造成消极影响,而6岁以后这种消极影响则与留守时间的长短相关。就对成年后的影响来看,有研究发现,留守阶段的“早晚”对大学生幸福感具有不同的效应。留守经历发生的阶段越早,对大学生幸福感的负面冲击最大;并且留守阶段的“早晚”效应要强于留守时间的“长短”效应。
中国大规模劳动力流动始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同步出现的最早一批留守儿童现已经长大成人,基本完成了自己的教育地位获得过程。因此就留守经历对高等教育地位获得的影响来看,理想的研究方法是以留守儿童为研究对象,以非留守儿童为研究参照,比较二者高等教育地位获得的差异。然而能够支撑这一研究的调查数据目前难以获得,因此本文选择另一种替代分析策略,即以在校大学生为研究样本,分析在高等教育机会竞争中曾有过留守经历的大学生与无留守经历的大学生在竞争高等教育不同学历层次中的优势比。如果说留守经历影响高等教育地位获得,这种影响不仅体现在高等教育机会获得上,而且也体现在高等教育学历层次方面。本文关注的问题是,有留守经历的大学生在高等教育学历层次中的分布,以及留守经历对其发挥什么样的影响。对此,本文选择有留守经历的大学生为研究对象(以下简称留守大学生),将没有留守经历的大学生为参照组(以下简称参照组),以学历层次为研究的切入点展开探讨。
本文研究使用的数据为2018年“中国大学生追踪调查”在校生数据。在变量操作方面,因变量为高等教育地位获得,具体操作为学历层次,测量留守大学生在竞争大专、大学本科、研究生3个学历层级中的优劣势。另外,为了检验研究结论的可靠性,本文用学校层次变量替代学历层次变量进一步进行稳健性检验。学校层次包括高职院校、一般高校、985高校和非985的211高校共4个类别。自变量包括留守经历、留守阶段、城乡3个变量。留守经历依据上大学之前是否有留守经历,处理为二分变量。留守阶段根据留守经历最早在哪个阶段进行操作,分为小学阶段留守、初中阶段留守和高中阶段留守三个类别。城乡根据高考前的户籍处理为农业户籍与非农业户籍二分变量。另外,本文将留守经历与高考前的户籍进行交互,进一步将大学生区分为“城市留守”“农村留守”“城市非留守”和“农村非留守”4类大学生群体,进一步考察大学生群体中曾经有过的城乡留守经历对其高等教育学历层次的影响。本研究的控制变量包括性别、年龄、父亲职业与父亲学历,其中性别处理为二分变量;年龄操作为连续变量;父亲职业处理为定类变量;父亲学历依据初中及以下、高中中专、大专和大学处理为定序变量。本文分析方法如下:首先,基于描述统计分析留守大学生与参照组的学历层次情况和差异比较;其次,基于Ordered Logit回归方程探讨留守经历、留守阶段以及城乡差异对学历层次的影响;再次,基于学校层次的变量替换,进行稳健性检验;最后,根据研究发现进行总结。
本文数据描述统计表明,在调查的大学生中有2成左右有过留守经历。其中,留守经历主要发生在小学阶段,占比近八成。留守大学生在学历层次方面超过5成为大专学历,本科仅占1/3左右;而在参照组中,大专学历仅占1/3左右,本科所占比例超过5成;在研究生学历方面,留守大学生同样低于参照组。留守阶段出现越晚,留守大学生的学历层次越处于不利的位置,在高中阶段有留守经历的大学生中,有7成左右为大专学历,而在初中阶段发生留守经历的大学生中这一比例为近6成,在小学阶段发生留守经历的大学生中这一比例下降到5成左右。在城乡差异方面,农村留守的学历层次同样低于城市留守,本科学历仅为3成左右,而在城市留守中本科学历占比超过5成。进一步回归分析发现,在控制其他变量影响后,留守经历对学历层次提升具有显著的负面影响;非农业户籍则具有正面影响,以城市留守大学生为参照对象,城市无留守大学生在学历层次获得上的优势比最大,农村留守大学生最小,这表明留守经历对高等教育地位获得的影响存在“城乡效应”;留守阶段显著作用于高等教育地位获得,高中阶段留守对于学历层次的不利影响最强,初中阶段留守的不利影响次之,而小学阶段留守的不利影响则最弱,整体上看留守阶段发生越晚对学历层次的提升越不利,留守经历对高等教育地位获得的影响确实存在“留守阶段效应”,但并非以往研究所指出的留守阶段越早越不利。
为检验上述发现的可靠性,本文选取高校层次作为高等教育地位的替代变量进行稳健性检验。研究发现,留守经历对大学生考入985高校和211高校具有显著的负面影响。以城市留守大学生为参照对象,城市无留守大学生考入985高校和211高校的优势比最大,农村留守大学生最小。在留守阶段影响方面,留守阶段发生的时间越晚考入985高校和211高校的优势比越小,留守阶段越晚越不利于学校层次的提升。
本文研究结果表明,留守经历对高等教育地位获得的影响存在“城乡效应”和“留守阶段效应”。在“城乡效应”方面,城市留守在高等教育地位获得中的优势比大于农村留守,农村留守处于更加不利的位置。对此本文认为这主要是城乡社会支持差异导致的结果。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农村,留守儿童的抚养模式主要是隔代抚养,但是在这种血缘社会支持之外,城市留守儿童还拥有业缘社会支持,这有助于改善城市留守儿童的不利局面。这一研究发现的政策意义在于,应重视为农村留守儿童提供专业化的业缘社会支持,缓解和改善其在高等教育地位获得中的不利局面。在“留守阶段效应”方面,留守发生阶段越晚对高等教育地位获得越不利,本文的解释是虽然随着青少年的不断成长,心智水平与行为能力不断提升,生活自理能力和自觉意识不断强化,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其应对留守生活的能力的增强,能够抵消留守经历对高等教育地位获得的不利影响。相反,在激烈的高等教育机会竞争中,家庭对子女的生活照料与亲情呵护、情感慰藉与学业督导,对高等教育机会获得具有重要的支撑作用。相比较其他层次的教育地位获得,高等教育地位的获得通常竞争是最激烈的,高考不再局限于“以分备考”,而是涵盖了优化升学结果为导向的整个准备过程,其中家长支持是影响学生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重要因素。在此背景下,高中阶段留守不但不会弱化留守经历的不利影响,相反更能放大这种不利影响。
教育是社会流动的重要机制,尤其是高等教育最能体现“知识改变命运”的作用。留守儿童大多来自于普通家庭,高等教育地位获得往往更能实现其“阶层跨越”。对此,探讨留守经历对高等教育地位获得的影响,有助于发现问题并进行有效干预,帮助这些来自普通家庭的留守儿童摆脱不利的局面,这亦本文研究的现实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