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乐宪 殷佳章
[内容提要]战略自主理念早期主要出现在欧盟安全与防务问题的相关讨论中,近年来使用频率明显上升,凸显了欧盟防务一体化与外交自主的重要性与紧迫性。该理念的变化大致经历了2016年之前的早期发展酝酿,以及近年来明显充实与完善两个阶段。欧盟对战略自主的强调反映出其对自身生存环境相对悲观的认知,及迫切寻求对外自主、捍卫欧洲利益的紧迫感。面对多重危机带来的“内忧外患”,欧盟只有结合自身情况作出调整才能抓住战略机遇。欧盟追求战略自主意味着其将在国际事务中更为自主地捍卫自身利益,此举对国际政治的影响值得关注。
战略自主(strategic autonomy)的理念早期主要出现在欧盟安全与防务问题的相关讨论中,欧盟近年来频繁使用该术语,且仍在不断赋予其新内涵。尽管已有不少学者尝试对其作出界定,但仍未达成共识。有学者提出安全与防务方面涉及政治性、操作性及产业性三个层面的战略自主。①Ronja Kempin and Barbara Kunz,France,Germany,and the Quest for European Strategic Autonomy:Franco-German Defence Cooperation in A New Era,Germa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and Security Affairs,December 2017,p.5.德国国际与安全事务研究所报告将战略自主的适用范围由安全与防务扩大至广义的外交与安全政策。②Barbara Lippert,Nicolai von Ondarza and Volker Perthes,European Strategic Autonomy:Actors,Issues,Conflicts of Interests,German Institute forInternationaland Security Affairs,March 2019,p.5.有学者将战略自主定义为“在经济、社会及其机制方面作出重要长期决策的能力”。③Paul Timmer,“Cybersecurity Is Forcing a Rethink of Strategic Autonomy,”https://blog.politics.ox.ac.uk/cybersecurity-is-forcing-a-rethink-of-strategic-autonomy/.(上网时间:2020年 9月14日)还有学者将其定义为“具备制定目标与调动必要资源的能力,从而不受外部决策与资产影响”。④Giovanni Grevi,Strategic Autonomy for European Choices:The Key to Europe’s Shaping Power,Discussion Paper,Europe in the World Programme,19 July 2019,p.3.也有欧洲智库报告提议以“战略主权”概念代替“战略自主”。将地缘经济与政治问题纳入总体框架中,允许“欧洲人自主作出决定并在一个相互依存的国际体系中进行有效的讨价还价”。⑤Mark Leonard and Jeremy Shapiro,Empowering EU Member States with Strategic Sovereignty,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June 2019,p.8.该理念的政策含义大致可以2016年为界分两大阶段:2016年之前为早期发展阶段,战略自主的基本内涵初步显现,并逐渐出现在部分欧盟官方文件中;2016年后,随着欧盟全球战略出台,战略自主追求进入新阶段,成为欧盟战略目标的重要组成部分。欧盟近年来频繁强调战略自主,调整对外政策,对欧盟与外部大国关系走向产生深刻影响。
一
欧盟“战略自主”意识至少可追溯至上世纪末。当时欧盟官方政策文件开始出现“自主行动能力”“行动自主性”等概念,主要强调欧盟防务建设与自主行动能力的必要性。1998年,英、法两国领导人发表《圣马洛宣言》,提出要增强欧盟的自主军事行动能力,初步涉及欧盟战略自主的一些基本要素,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当时欧盟共同安全与防务政策(CSDP)的有限发展。
1999年,科索沃战争爆发,迫使欧盟意识到独立军事行动能力的重要性。当年6月,在英、法两国共同推动下,欧洲理事会在科隆会议上提出“行动自主性”(autonomy of action)的概念。2003年,欧盟发布《欧洲安全战略》(ESS),提出了欧盟的全球行动范围,但并未明确提出“战略自主”的概念。2008年,受全球金融危机与欧债危机影响,欧洲经济衰退,欧盟决定寻求更多的自主性。2010年,欧洲议会在《实施欧盟安全战略及共同安全与防务政策》中使用了“战略自主”概念。2013年,欧盟委员会发布《迈向更具竞争力与效率的防务与安全领域》政策文件,指出“欧盟必须承担起维护自身安全与世界和平稳定的责任,这需要欧盟具备一定程度的战略自主,即成为一个可信、可靠的合作伙伴,在不依靠第三方能力的情况下自主进行决策、自主展开行动”。①European Commission,Towards a More Competitive and Efficient Defence and Security Sector,Brussels,July 2013,p.3.此时,欧盟虽然就战略自主有一些初步构想,但仍未上升至全球层面的战略高度。
2016年以来,欧盟不仅在其全球战略中更明确强调“战略自主”,还首次将其作为欧盟战略目标的重要组成部分。欧盟战略自主的内涵进一步发展,并呈现出值得关注的新动向。
第一,战略自主首次成为欧盟正式追求的战略目标。2016年7月,《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全球战略》(EUGS)正式出台。欧盟不仅明确使用了“战略自主”这一概念,而且在官方文件中首次将其作为重要战略目标。时任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莫盖里尼表示,“欧盟全球战略的提出有利于培养欧盟自身战略自主的雄心。”具体而言,EUGS提出欧盟的五大对外行动优先事项,其中维护欧盟安全居首位,而追求战略自主则被视为维护欧盟安全的重要手段。文件还指出,“适当的雄心和战略自主对于发展欧洲促进和平与维护安全的能力至关重要。未来欧盟将加大在国防、网络、反恐、能源和战略通信方面的努力,将有关互助和团结的承诺化为行动。欧盟将以北约为起点,不断密切与伙伴的关系,为欧洲的集体安全作出更大贡献。”为实现欧盟战略自主,EUGS进一步提出要加强成员国间的防务合作,推动防务合作的规范化,建立“可持续的、创新的、有竞争力的欧洲防务产业”。②European Union,A Global Strategy for the European Union’s Foreign and Security Policy,Brussels,June 2016,p.45.因此,战略自主理念与欧盟全球战略相辅相成:一方面,保持战略自主有利于欧盟维护自身安全,实现欧盟的全球战略;另一方面,欧盟全球战略的推行与防务合作的开展也有助于提升其战略自主性。
第二,战略自主更加突出能力建设与具体实施手段。2018年6月,欧盟理事会提出欧盟要提升作为安全提供者的能力,增强自身的战略自主性,加强与相关伙伴的合作能力。欧盟强调将继续在“永久结构性合作”(PESCO)框架下开展行动,以欧洲防务基金促进相关创新、促进规模经济发展。同时,欧盟还欢迎各成员国就建立“欧洲防务工业发展计划”(EDIDP)的相应法规达成政治共识,以提升欧盟防务产业的竞争力、效率和创新能力,增强欧盟自身的战略自主。2020年3月,欧盟对外行动署(EEAS)关于加强欧盟安全与防务的文件指出,各成员国可通过《能力发展计划》(CDP)协调欧盟能力发展的优先领域,借此增进成员国间的联系与合作。除了依靠“永久结构性合作”框架外,还可利用“国防协调年度审查程序”(GARD)以及欧洲防务基金(EDF)等政策工具,通过达成共同目标提升欧盟作为一个实体的自主行动能力。可见,战略自主是欧盟安全与防务方面的关注重点之一,提升防务能力、广泛开展防务合作是实现战略自主的必要手段。
第三,战略自主开始向包括数字技术、网络安全以及空间技术在内的高新技术领域扩展。2018年12月,欧盟委员会欧洲政治战略中心(EPSC)就数字时代背景下欧盟的战略自主举办高级别听证会,就一些具体问题征询了5位专家的不同意见。此次听证会主要是就技术层面的问题进行讨论,战略层面的宏观考量与规划相对较少。2019年7月,欧洲政治战略中心再次提出要重新思考数字时代背景下欧盟的战略自主,并出台了相应政策报告。该报告指出在数字时代,战略自主不再只是安全防务问题,保护欧洲利益需要一条更为全面的路径,涉及投资审查、隐私与数据保护、贸易规则、网络安全、政府与公共采购、产业与创新政策、出口管控等多个重要方面,并为此提出了一系列提升欧盟在数字信息领域战略自主性的具体举措。①European Political Strategy Centre,Rethinking Strategic Autonomy in the Digital Age,EPSC Strategic Notes,November 2019,pp.15-17.作为对2018年高级别听证会探讨问题的延伸,该报告在关注技术性问题的同时开始着眼于欧盟的相关战略部署。此外,在空间技术与防务方面,欧盟也意识到发展空间技术与欧盟防务对于战略自主的重要意义。2019年1月,时任欧盟委员会负责空间与防务政策的委员伊丽莎白·宾科夫斯卡明确表示,维护欧盟战略自主需要兼顾管控防务资金流向、发展伽利略卫星定位系统、解决技术依赖问题等三个方面。②“European Union Strategic Autonomy Space,Defence and Security Policies-Special Address,”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commissioners/2014-2019/bienkowska/announcements/european-union-strategic-autonomy-space-defence-and-security-policies-special-address_en.(上网时间:2019年11月23日)可见,面对中美两国在高新技术领域的激烈竞争,欧盟意识到自身在高新技术发展方面的脆弱性与相对劣势,也更深刻认识到维护自身战略自主的重要性,并因此作出一系列战略性布局调整,进一步扩充战略自主内涵。
第四,强调战略自主在坚持以安全防务为政策侧重点的同时,突出“合作自主”的色彩。2019年10月,时任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的莫盖里尼在谈及欧盟防务政策时再次论述了战略自主的基本内涵。她表示,欧洲防务的要义之一在于“战略自主”,即欧盟自主制定对外政策的能力,这意味着欧盟要独立承担起维护自身安全的责任。当前欧盟迫切需要具备这种在必要时自主采取行动的军事能力。这种战略自主并不是单边主义,而是“合作自主”(cooperative autonomy)。一方面,欧盟的对外行动需要受到联合国框架的规范,另一方面欧盟也要同联合国及北约的伙伴积极展开合作。同时,战略自主也不仅仅局限于防务方面,欧盟同样可以通过欧元等其他政策工具与权力行使手段自主对外施加影响。尽管如此,军事力量仍然是重中之重,因为其不仅关乎欧盟内部的和平与稳定,也是欧盟参与维护全球和平环境的重要力量。③“Speech by High Representative/Vice-President Federica Mogherini on‘Implementing the EU Global Strategy:Challenges and Opportunities’at the College of Europe,”https://eeas.europa.eu/headquarters/headquarters-homepage/68539/speech-high-representativevice-president-federica-mogherini-%E2%80%9Cimplementing-eu-global-strategy_en.(上网时间:2020年9月2日)由此,战略自主的内涵有了进一步的丰富和扩展,但就其政策侧重而言,安全与防务方面仍然是其核心组成部分。
第五,欧盟进一步明确并细化了战略自主追求的主要目标。2020年9月28日,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在演讲中明确强调欧盟战略自主的三大目标:一是维护欧盟内部稳定,包括维护社会稳定与经济稳定,及维护生态环境的稳定。其中,维护经济稳定相对更为重要。为此,欧盟将继续营造良好贸易与投资环境,提倡自由贸易与开放贸易,反对贸易保护主义。欧盟还将进一步确保医药产品、稀土、微处理器等关键性资源的供应链更安全多元。二是推广欧盟标准,这意味着捍卫欧盟自身制定标准的能力,这种能力也是欧盟当前主要权力来源之一。欧盟察觉到气候问题已成为规则制定的重要战略领域,拟通过发展环境科技、制定相关标准在该领域抢占先机。三是倡导欧盟的价值观,欧盟将自身价值观视为其独特经济与社会发展模式的基石,并将其视为自身合法性与吸引力的重要来源。欧盟宣称将继续致力于建立一个更和平、更人道、更公平的世界,在对抗全球变暖、维护贸易公平等方面发挥先锋作用。①“‘StrategicAutonomy forEurope-theAim ofOur Generation’-Speech by President Charles Michel to the Bruegel Think Tank,”https://www.consilium.europa.eu/en/press/press-releases/2020/09/28/l-autonomie-strategique-europeenne-est-l-objectif-de-notre-generation-discours-du-president-charles-michel-au-groupe-de-reflexion-bruegel/.(上网时间:2020年10月21日)因此,欧盟更为关注诸如国际标准、价值观等涉及“规范性力量”范畴的理念推广,战略自主的内涵也随之进一步扩展。
总之,当前欧盟战略自主理念除涵盖原有的安全与防务领域之外,也开始向数字技术、人工智能、空间技术等高新技术领域延伸,其内涵也在逐渐发展与丰富。
二
欧盟战略自主概念的提出是适应当前内部与外部新形势、维护自身安全与国际竞争地位的重要战略举措。
首先,欧盟外部环境日益复杂化,大国竞争加剧,多边主义面临危机。面对国际竞争带来的多重挑战,欧盟被迫作出战略调整。在各国联系不断加深的同时,全球范围内的国际竞争也更为激烈。近年来,欧盟特别注意到中美两国的发展轨迹与双边关系正对当前国际秩序产生决定性影响。就中美关系近期的发展态势而言,双方在多领域的竞争仍将持续。因此,如何处理对华、对美关系,在对抗、竞争与合作中寻求平衡成为欧盟对外政策必须面对的重要议题。此外,特朗普政府的单边政策极大冲击了多边国际机制,对欧盟赖以发展的自由国际秩序构成威胁。同时,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的地缘政治野心也给欧洲局势带来更多不确定性。对欧洲来说,面对中国的复兴、俄罗斯的回归、美国的撤退及其他国家的崛起,经济及全球问题与地缘政治竞争已不可分割。英国脱欧也给欧洲一体化进程,特别是欧盟防务一体化造成巨大冲击。作为重要的安全与防务力量,英国的退出使欧盟的脆弱性进一步凸显,欧盟迫切需要通过战略自主理念进一步团结成员国,作为一个真正统一实体自主开展行动。因此,调整欧盟自身战略定位、确定更自主的综合性对外政策目标就成为当务之急。
其次,美欧盟友关系面临考验,欧盟脆弱性凸显,这使欧盟认识到维护自身战略自主的重要意义。与美国相比,欧盟很长一段时期相对缺乏系统成熟的全球性战略。欧盟尽管已出台“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CFSP)作为集体行动的原则,但实际上往往易受核心成员国的对外政策左右,且在很多重要议题上表现出追随美国的倾向。虽然该模式使欧盟能够在相当长时间内将有限的资源集中于内部经济发展、推进一体化进程,但自伊拉克战争后,欧美在对外政策重点、目标乃至原则上逐渐出现分歧。特别是特朗普上任以来,欧美之间跨大西洋联盟关系日益呈现工具性与交易性的特点。尽管目前欧盟仍认为打破跨大西洋联盟并非明智之举,但特朗普政府对多边主义机制的反对、欧美之间日益凸显的政策分歧,以及美国利用盟友关系对欧盟主权的限制,都迫使欧盟不得不开始思考如何在美国反对的情况下有效实现自身目标。随着美国退出伊朗核协议,欧盟无力独立维护伊核协议,其对外政策极大受制于美国的脆弱性进一步暴露。在此背景下,欧盟意识到迫切需要提升防务能力与自主性,以便更自主地解决外交方面的核心关切,更好地维护自身利益。
再次,就欧盟内部而言,民族主义与民粹主义势力再起对欧洲一体化进程造成巨大影响,也极大限制了欧盟作为整体对外采取行动的能力,欧盟自身危机感加深。近年来,欧债危机、难民危机、英国脱欧等多重危机不断侵蚀民众对欧洲一体化的信任,为民族主义与民粹主义势力复兴创造了机会。受此复兴浪潮冲击,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势力对欧盟议程的影响已经超出单纯的选举议题。长此以往,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复兴将增加欧盟两方面的风险:一方面,外部势力有可能利用这一趋势在欧盟成员国之间制造隔阂,通过培育反欧言论、联合民族主义政党、利用经济手段等方式加剧欧盟内部分裂。如果欧盟成员国不能将内部团结视为普遍原则,可能会受到政治纷争与经济操纵的威胁。另一方面,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思潮的蔓延也会影响欧盟对外政策的制定。由于各成员国很难就共同立场达成共识,这将极大影响欧盟作为全球塑造性力量的可信度。在此背景下,欧盟内部团结与战略自主联系密切、相辅相成:欧盟想要在多层次国际竞争中独立发挥作用,成员国必须相互信任、形成共同的认同感与归属感;而实现战略自主也有利于进一步维护欧盟内部团结、推进一体化进程。
最后,不断变化的内部与外部环境在给欧盟带来威胁与挑战同时,也给欧盟带来发展机遇。面对新的复杂形势,欧盟必须作出抉择——是自主出击还是随波逐流。在法、德等核心成员国推动下,欧盟清晰认识到维护内部团结、提升自身自主行动能力的重要意义。欧盟意识到自身的规模使其具备相当大的议程设定权与规则制定权,只要能够采取战略性举措,设定共同目标并采取必要手段,就可以在全球舞台上发挥巨大的塑造性作用。欧盟及其成员国是不少多边机构的最大出资方,随着美国出资不断减少,欧盟的资金贡献更为凸显,这也为其获取更多议程设定权创造了条件。同时,欧盟与联合国、非盟等国际或区域性组织也形成了长期而广泛的伙伴关系,为其进一步深化合作、加强联系奠定了基础。欧盟上述优势只有在成员国团结一致、自主进行决策与行动时才会出现。因此,实现战略自主可促使欧盟更为有效地参与并维护国际多边秩序,在国际秩序的完善与发展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这符合欧盟的战略发展需要。
三
欧盟追求战略自主将使其在国际事务中更为自主地采取行动,其战略与政策调整将深刻影响欧盟的大国外交乃至国际体系转型。
欧美关系方面,欧盟追求实现战略自主并不必然导致跨大西洋伙伴关系的割裂,但将会推动欧美关系实现一定程度的转型。正如有分析指出,战略自主并非意味着欧盟将摆脱北约、独立承担自身的防务事务。恰恰相反,在防务层面,战略自主要求欧盟进一步强化自身与北约之间的联系。但需要注意,特朗普上台以来采取的“美国优先”政策确实使欧美双方政策分歧日益明显,跨大西洋伙伴关系面临巨大考验。卡内基国际和平研究所2020年的一篇分析指出,欧美正面临着自美国建立现代政府以来最为紧张的双边关系。双方在贸易、防务、气候变化及伊朗核问题等方面都存在分歧,同时欧盟也对特朗普政府对欧盟与北约所表示出的“意识形态敌意”表示担忧。欧盟正逐渐意识到双方的分歧是结构性的、长期的利益分歧,即便民主党上台执政会有所好转,但很难从根本上得以解决。①David Whineray,“U.S.Relations with Europe Likely to Remain Strained Regardless who Wins November Election,”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2020/04/04/u.s.-relations-with-europe-likely-to-remain-strained-regardless-who-wins-november-election-pub-81493.(上网时间:2020年10月21日)在此背景下欧盟强调战略自主,不仅意味着其将在北约内部谋求发挥更多主导性作用,承担更大的责任,从美国政策的追随者转变为平等的合作伙伴,也意味着欧盟将正视双方现存的结构性矛盾,重新审视欧美关系并作出相应调整。其实,不仅欧盟层面强调战略自主,以德、法为代表的核心成员国战略自主意识也在明显加强。早在2017年,德国总理默克尔就公开表示,欧洲人必须真正把命运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2018年11月,默克尔在欧洲议会演讲也发出德国支持法国打造“欧洲军”的呼吁。法国总统马克龙2019年在法驻外使节会议讲话和北约70周年峰会前分别发表“西方霸权终结”和“北约脑死亡”等惊人言论,更是一度引发北约内部和美欧关系的激烈争论。2020年2月8日,马克龙在法国战争学院发表讲话时呼吁欧盟要在混乱的世界局势中具备更多行动能力,核心就是追求欧洲战略自主和欧洲防务,以此确立法国对欧洲防务的领导地位。这些新动向对欧美关系重新塑造和定位都具有重要意义。
欧中关系方面,欧盟追求战略自主将使其延续对华审慎与戒备的态度。在2019年3月发布的欧盟对华政策文件中,欧盟除了将中国定义为合作伙伴与谈判伙伴外,还将中国定义为经济竞争者与系统性竞争对手。②European Commission,EU-China—A Strategic Outlook,Strasbourg,March 2019,p.1.这一复杂多元的对华定位反映出欧盟对华战略认知正在发生微妙变化,在承认双方存在合作空间的同时,也开始强调双边关系中具有竞争性的一面。在5G、人工智能等高科技领域,欧盟对华的警惕程度不断提升。部分成员国对华为公司及其5G领域的技术领先持谨慎保留态度,欧盟自身也在人工智能方面的战略文件中透露出对自身技术发展现状的担忧。新冠疫情暴发以来,中国的产业集群与供应商、基础设施质量、劳动力受教育水平、产业对需求反应的灵活性都表现出无可匹敌的优势,这也进一步加深了欧盟对其过于依赖中国产业链的忧虑。近期有欧洲智库报告宣称,中国与欧盟成员国关系正经历因新冠疫情危机加速推进的转型,欧洲国家正日益怀疑来自北京的企图,声称中欧经济关系缺乏互惠,欧盟对中国在海外的过分强势自信和国内人权状况表示关切,欧洲内部对中欧关系的未来发展轨迹日益持怀疑态度,呼吁重新评估中国对欧洲构成的挑战,并在更多成员国之间寻求对华政策新共识。①Janka Oertel,The New China Consensus:How Europe is Growing Wary of Beijing,European Council for Foreign Relations,September 2020,p.1.在此大背景下,欧盟强调战略自主可能意味着其会更加关注如何应对中国的崛起所带来的地缘政治与经济后果。此外,由于实现战略自主需要欧盟内部各成员国保持高度协调一致,而欧盟方面一直有声音指责中国对其采取“分而治之”的政策,甚至宣称会威胁欧盟内部团结。因此,欧盟强调战略自主,并以此为指导审视欧中关系,很可能会更加突出欧中双边关系中的竞争性与对抗性因素。这是今后在审视欧盟对华政策时需高度重视的新态势。
就欧俄关系而言,双方关系可能会持续目前相对纠结和矛盾的状态。欧盟对俄罗斯的忧虑除了来源于其在领土防务与危机管理方面的考虑之外,也来源于其对能源问题的顾虑。一方面,乌克兰危机中俄罗斯对欧盟东部的地缘政治野心使得欧盟将其视为修正主义国家,并对其行为加以戒备,不愿取消对俄罗斯的制裁。另一方面,部分国家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使其对俄持有一种较为复杂的态度,例如“北溪二号”天然气管道的铺设就对法、德两国之间关系构成影响,并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欧盟成员国间的分歧。在此背景下,欧盟需要以更为全面的、更具战略性的视角审视自身面临的挑战,而追求战略自主正是欧盟对此作出的尝试。有学者指出,未来欧盟对俄政策可能将继续以2016年莫盖里尼提出的五条原则为基础进一步发展细化:一是全面落实《明斯克协议》,二是加强与其他原属苏联的国家的联系,三是增强欧盟抵御俄罗斯威胁的能力,四是选择性地在特定领域与俄罗斯展开合作,五是发展人文交流。②Richard Sakwa,“The Future of EU-Russia Relations,”https://www.institutfuersicherheit.at/the-future-of-eu-russia-relations/.(上网时间:2020年10月21日)但是,由于目前欧盟官方对战略自主具体内涵的界定还相对模糊,欧盟内部也并未形成“共同的战略性文化”,因此短时间内欧盟很难就欧俄关系形成真正步调一致的政策共识,欧俄关系可能仍会持续目前这种既需合作又有地缘政治纷争的纠结状态。
就其对国际体系的潜在影响而言,欧盟强调战略自主可能会促使其更加重视扩大自身国际影响力,力求全方位成长为多极体系中更为独立自主的一极。如前所述,战略自主与欧盟的全球战略相辅相成,欧盟未来仍将以其全球战略作为自身对外政策的指导原则,增强内部团结、广泛参与国际事务、承担国际责任并深化重要伙伴关系。欧盟将自身视为多极体系中的重要一极,并把自身塑造为多边主义国际体系的坚定支持者。面对当今世界格局新变化,欧盟强调战略自主意味着其将提升自主参与国际事务、独立施加国际影响的能力。虽然战略自主的核心仍在安全与防务层面,但欧盟对国际体系施加影响的方式,可能谋求更多通过以硬实力支持的软实力来实现,也会更重视发挥自身规范性力量优势,在国际组织中谋求更大话语权与规则制定权,继续深化现有战略伙伴关系,并继续倡导多边主义和推进全球治理机制不断完善。中欧之间就此有一些难得共识,值得双方珍惜相关的合作机遇。
战略自主是欧盟面对当前内部与外部新形势,为维护自身安全与国际竞争地位而提出的重要战略理念和目标追求,体现了欧盟致力于更全面维护自身利益、力求扩大国际影响力的战略构想。据此,欧盟正重新审视包括对美、对华、对俄等大国关系在内的重要对外政策框架,试图对重要双边、多边关系,乃至国际体系发挥所谓的塑造性影响。
然而,欧盟战略自主理念目前仍未形成明确共识。欧盟在具体实施过程中也会受到多重因素制约。首先,最主要的制约因素在于清晰定义的缺失。鉴于战略自主内涵仍处在扩展之中,对其内涵的不同理解使得欧盟成员国很难就此达成共识,这将影响相关决策的有效实施。其次,各成员国利益诉求的多样性也进一步增加了欧盟一致行动的困难性。比如,核心大国法、德之间在防务与安全议题上难以达成共识,较小成员国出于自身利益考量也对战略自主持有各自不同的态度,这都极大限制了欧盟的自主行动能力,从而影响战略自主的实施效果。再次,包括英国脱欧、2020年新冠疫情在内的一系列危机事件也对战略自主的实施构成挑战,目前最为显著的影响体现在相关预算与拨款方面。英国脱欧使得欧盟成员国不得不努力填补其留下的预算真空,而新冠疫情的大面积暴发对欧盟财政而言更是雪上加霜。相关防务资金的削减使得欧盟以军事能力支持自身对外自主行动能力的构想更难实施,也进一步加深了成员国之间的分歧,并成为欧盟面对的又一棘手挑战。因此,虽然战略自主设想体现了欧盟系统、长远的战略雄心和战略规划,但其实际“效力”究竟如何,还需要更长时间的观察和评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