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达 林一鸣
[内容提要]阿富汗和平进程启动已久,但受制于各种因素而迟迟难有进展。2020年2月29日,美国与塔利班签署和平协议,终于给阿富汗深陷战火的民众带来了和平的希望。9月12日,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正式启动阿富汗人内部谈判,可谓和平进程的又一大进展。相比于过去十年来的和平努力,此次和平进程的阶段性突破主要源于美国与阿富汗塔利班主场的改变。然而,阿富汗和平进程目前仍然面临严峻挑战,有关各方短期内很难妥善应对这些挑战。未来,阿富汗能否实现长治久安,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美国对阿富汗的政策走向和阿富汗内部的共识程度。
2020年2月29日,美国与阿富汗塔利班在多哈签署和平协议,这是2010年前后阿富汗和平进程启动以来取得的最大成果。5月,美国总统特朗普的阿富汗和解问题特使哈利勒扎德访问巴基斯坦、印度和卡塔尔,敦促上述国家帮助推动落实2月29日和平协议,尤其是尽快启动协议中提及的阿富汗人内部谈判。7月24日,哈利勒扎德再次启动“和平之旅”,访问卡塔尔、阿富汗、巴基斯坦、挪威等国,推动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尽快开谈。9月12日,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代表在卡塔尔首都多哈正式启动阿富汗人内部谈判。这是继2月29日美国与塔利班和平协议之后阿富汗和平进程所取得的又一大进展。可以说,在各方推动下,阿富汗和平进程已经到达关键节点,将决定阿富汗未来形势走向,更牵动内外相关方的利益。本文通过回顾阿富汗和平历程,梳理其当前变化,分析其面临的现实挑战,探讨其未来前景。
一
与以往历次和平努力相比,当前阿富汗和平进程取得阶段性突破主要源于美国与塔利班。首先,相较于以往的美国政府,特朗普政府对和平进程采取了空前的支持态度。当前,阿富汗战争已经超过越南战争,成为美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战争。期间,美国先后经历了小布什政府、奥巴马政府和特朗普政府。在以上政府中,特朗普政府对和平进程态度最为积极、投入力度最大、和平谈判效率最高。具体说来,2001年美国本土遭受“基地”组织策划的“9·11”恐怖袭击,小布什政府下令对庇护“基地”组织的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动武,短期内推翻了塔利班政权,将塔利班和“基地”组织残部赶到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边境地区的部落区。回顾其对阿富汗政策不难发现,小布什政府对阿富汗塔利班始终采取武力打压措施,但并没有阻止塔利班在2006年左右重返阿富汗并发动各类武装袭击,导致阿富汗局势再度动荡不安。2009年奥巴马政府上台后,推出了以“阿巴并重,打谈结合”为主要内容的“阿巴新战略”。与小布什政府不同,奥巴马政府认识到单纯依赖军事手段无法解决阿富汗问题,支持时任阿富汗总统卡尔扎伊针对塔利班的“和解与再融入计划”。①“Bring in the Taliban,”International Herald Tribune,April 23-24,2011,p.6.2011年2月,美国国务卿希拉里表态称,“塔利班放弃暴力、遵守阿富汗宪法并与‘基地’组织断绝联系”是美国的谈判目标。②“Clinton to Taliban:Dump al-Qaida or‘Face Consequences’,”Asia Society,February 18,2011.这意味着美国关于和谈态度的重大转变:塔利班放弃暴力、遵守宪法、与“基地”组织断绝联系曾是和谈的前提,如今却成和谈的目的。但是,鉴于美国官僚体系对自身军事优势的自信,以及此前十年对阿富汗政策惯性,奥巴马政府支持与塔利班谈判的出发点是以政治手段辅助军事行动,希望通过和平谈判与军事打击两手并用削弱塔利班,并未将塔利班视为阿富汗维持长期稳定不可或缺的政治力量。此外,奥巴马政府安全团队内部在和谈问题上态度不统一,反对与塔利班和谈的高层官员大有人在。
2017年初,特朗普出任美国总统,上台之初一度试图以武力打压迫使塔利班屈服,未果之后迅速、彻底地调整政策,寻求政治解决方案。在特朗普本人的授意下,2018年7月,时任美国国务院副助理国务卿爱丽丝·威尔斯在多哈与塔利班代表举行正式会晤,由此启动了美国与塔利班的直接谈判。同年9月,特朗普任命阿富汗裔美国人哈利勒扎德出任阿富汗和解问题特使,全权负责与塔利班的谈判事宜。自同年10月起,哈利勒扎德与塔利班驻多哈政治办公室代表举行了持续一年多的马拉松式谈判,最终于2020年2月29日签署了美国与塔利班之间的和平协议。这是2018年美国与塔利班启动直接谈判以来,乃至2010年和平进程开始以来的最大成果。特朗普政府以空前力度推动和平进程,缘于特朗普本人急于从阿富汗体面撤军、兑现2016年竞选承诺并为2020年11月总统选举拉票。此外,撤军也符合特朗普政府国家安全战略调整方向。2017年以来,特朗普政府先后推出了《国家安全战略》《国防战略》等政策文件,认为恐怖主义不再是头号威胁,将美国对外战略重点转向大国博弈及其他国家对美国霸主地位的挑战。特朗普认为,在阿富汗投入巨额资源得不偿失,希望通过政治安排体面撤军。
其次,塔利班在和平问题上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弹性和灵活度。作为以普什图人为主体的民族主义政治和军事组织,塔利班自1994年建立以来就高度重视武装斗争,内部主战派长期居主导地位,主张以军事手段将以美军为代表的“异教徒”赶出阿富汗进而重建“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然而,无论采取何种军事策略,塔利班的活动范围始终局限在农村地区,无法控制人口密集的大中城市,遑论重新夺回喀布尔。塔利班领导层不得不百般求变,越来越明显地显示出灵活态度,企望通过政治手段实现外国军队撤出阿富汗之目标。2020年2月20日,时任塔利班二号人物、主战派代表人物西拉杰丁·哈卡尼在美国《纽约时报》发表题为“我们塔利班追求什么?”的公开信。西拉杰丁在信中表示,塔利班尽管不相信美国在阿富汗的战略意图,但为了阿富汗人民早日摆脱战火痛苦,仍决定再次尝试与美国达成和平协议。在美军持续空袭下,塔利班坚持与美国对话,这证明了塔利班对结束战争、实现和平的承诺。③“What We,the Taliban,Want,”https://www.nytimes.com/2020/02/20/opinion/taliban-afghanistan-war-haqqani.html.(上网时间:2020年5月16日)西拉杰丁·哈卡尼本人及其领导的“哈卡尼网络”派系长期对美采取强硬态度,可谓塔利班内部主战派之代表,其在《纽约时报》的表态彰显了塔利班支持和平谈判的态度。2020年3月,塔利班最高领导人阿洪扎达·海巴图拉也在开斋节致辞中公开表态,塔利班致力于遵守2月29日和平协议,呼吁美国政府“不要浪费结束阿富汗战争这一美国史上最漫长战争的机会”。④“Afghan Taliban Leader Says Committed to Deal with the US,”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0/05/afghan-taliban-leadercommitted-deal-200520084836131.html.(上网时间:2020年8月16日)
二
阿富汗和平进程在2020年初取得阶段性突破,为多年战乱的阿富汗带来了久违的和平希望,但和平道路并不平坦,而是面临诸多严峻挑战。
(一)阿富汗体制内各派政治势力在阿富汗人内部谈判问题上仍有很大分歧,在接纳塔利班加入政治主流方面的分歧尤其突出。这是阿富汗和平进程的内在羁绊。自2001年阿富汗政治重建启动至今,阿富汗政治的底色仍然是族群政治。具体说来,阿富汗境内存在四大民族,按照人口规模依次为普什图族、塔吉克族、哈扎拉族和乌兹别克族。普什图族人数最多,历史上长期把持阿富汗中央政治权力。塔吉克族、哈扎拉族和乌兹别克族因大多居住在阿富汗中北部地区而被称为“北方民族”,人数相对较少,传统上处于政治弱势地位,倾向于彼此合作以与普什图人争夺政治权力。20世纪90年代,以普什图人为主体的塔利班控制了阿富汗大部分领土,塔吉克族、哈扎拉族和乌兹别克族组建了反塔利班同盟“北方联盟”与之抗衡。2001年以来,在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支持下,阿富汗举行了4次总统选举,每次都是由普什图人出任总统,“北方民族”则担任副总统、首席执行官等职务,并且在普什图族和“北方民族”之间分配内阁部长、省长等重要职务。在这一架构下,“北方民族”的权力份额获得较大提升。以2019年总统大选为例,尽管普什图族候选人加尼得票最多,但作为塔吉克族等“北方民族”代表的阿卜杜拉拒绝承认选举结果,最终在美国等多方斡旋下达成妥协。加尼出任总统,阿卜杜拉出任专门负责阿富汗人内部谈判问题的“民族和解高级委员会”主席,并获国家二号人物待遇。加尼和阿卜杜拉团队分别指定内阁50%的部长人选。无独有偶,先后出任总统的普什图人卡尔扎伊和加尼在历次选举中也都采取了跨民族竞选策略,以“北方民族”政治家作为竞选搭档以争取“北方民族”的支持。例如,在2019年总统选举中,加尼选择塔吉克族的阿姆鲁拉·萨利赫和哈扎拉族的萨瓦尔·丹尼什作为其第一、第二副总统人选,成功赢得了最多选票支持。可以预见,一旦以普什图人为主体的塔利班通过阿富汗人内部谈判加入政治主流,无疑将稀释和对冲既得利益者,尤其是“北方民族”的权力。“北方民族”的政治代表曾经多次表达对和平进程的担忧甚至反对。例如,乌兹别克族领袖、前第一副总统杜斯塔姆屡次表态反对与塔利班谈判,呼吁通过武力赢得战场优势后再考虑谈判问题。
(二)特朗普政府急于通过阿富汗人内部谈判实现从阿富汗脱身。这增加了阿富汗政府对于和平进程的疑虑。如上文所述,特朗普政府以空前力度推动阿富汗和平进程,其主要着眼点并非是阿富汗的长治久安,而是为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拉票,为此甚至不惜施压阿富汗政府损害自身利益、配合美国的和谈政策。在此情势下,阿富汗政府可谓2月29日美国与塔利班和平协议的最大利空方,不仅未作为谈判主体签约,更未实现其有关先讨论塔利班实施停火以及塔利班与其背后支持国家的关系等诉求。在阿富汗政府看来,特朗普政府为了尽快从战争泥潭脱身而屈从于塔利班的要求,这释放出非常不好的信号,那就是特朗普政府有可能在特定情况下抛弃阿富汗政府。特朗普在和平协议签署后的若干表态强化了这一印象。例如,3月6日,特朗普公开表示:“美军已经在阿富汗驻扎接近20年。美国不可能永远保护阿富汗。美国不希望塔利班通过武力夺取阿富汗政权,但塔利班重新上台可能性的确存在。”①“Trump:Taliban Could‘Possibly’Seize Power after US Troops Leave,”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0/03/trumptaliban -possibly-seize-power-troops-leave-200306160431549.html.(上网时间:2020年6月26日)4月下旬以来,特朗普因担心疫情影响驻阿富汗美军的安全,反复催促国防部及其国家安全顾问尽快实施撤军。6月18日,美国中央司令部司令麦肯锡宣布,驻阿富汗美军已经削减到8600人,撤出5个军事基地,提前完成原定7月中旬实现的撤军目标。8月,特朗普再次就撤军问题表态,称将在驻阿富汗美军现有8600人基础上削减军力,在11月美国总统大选之前将其削减至5000人以下。②“US Troop Size in Afghanistan Will Reduce to 4,000‘Very Soon’,Trump Says,”https://www.voanews.com/south-central-asia/us-troop-size-afghanistan-will-reduce-4000-very-soon-trump-says.(上网时间:2020年8月19日)可以预见,由于担忧被特朗普政府抛弃以及塔利班可能卷土重来,阿富汗政府必定延迟美国撤军步伐。延长美军在阿驻扎时间符合阿富汗政府利益,既可以借助美军武力迫使塔利班作出让步、达成于己有利的和平协议和政治安排,又可以继续获得美国及其盟友的安全和民事援助,维持政府和安全部队的正常运转。例如,5月,加尼表态称“为了应对塔利班等恐怖组织的威胁,下令安全部队从防守转向进攻,针对敌人发动军事行动”。①“Maternity Ward Massacre Shakes Afghanistan and its Peace Process,”Reuters,May 13,2020.阿富汗国家安全顾问莫希卜发送推特时表示,“5月以来的暴力袭击表明与塔利班谈判毫无意义。塔利班及其背后支持者并不想真心谈判”。②“Newborns among 16 Dead in Kabul Hospital Attack;24 Killed in Funeral Bombing,”Reuters,May 12,2020.
(三)塔利班积极和谈之目的在于推动美军早日撤出阿富汗,并不意味着它放弃武力。20世纪以来世界范围内和平协议的缔结和成功实施表明,采取措施逐步降低暴力水平是交战各方建立互信的重要步骤。然而,2020年2月29日美国与塔利班的和平协议并未就塔利班采取措施降低暴力和实现停火作出明确规定,而是将停火作为谈判所追求的目标。更为重要的是,塔利班以武装斗争起家,其后无论20世纪90年代实际控制阿富汗大部分地区,抑或2001年以来与世界第一军事强国美国军人鏖战至今、迫使其签署和平协议,都是依靠武装斗争。当前,特朗普政府对阿富汗战争失去信心和兴趣,着手撤军,塔利班将此视为自身重大胜利以及重新问鼎阿富汗最高权力的绝佳机会。塔利班认为,阿富汗政府的生存和统治都有赖于美军等外国军队的保护。若美军撤出,塔利班单独与阿富汗政府、安全部队对垒胜算很大,甚至可能短短几周内占领阿富汗绝大部分领土,推翻阿富汗政府。塔利班若贸然放弃武力无异于自废武功,丧失讨价还价的最大筹码。更为严重的是,一旦塔利班领导人阿洪扎达·海巴图拉发布全面停火命令,将重创塔利班士气,导致塔利班在谈判中陷入弱势境地。一旦谈判进展不利,塔利班领导层若想重返武装夺权道路,恐难短期内重振作战士气。为此,阿洪扎达·海巴图拉在2月29日签署和平协议后明确表示,“塔利班将继续保持和发展武装力量,以捍卫‘伊斯兰国家’”③“Taliban Religious Decree Calls for Its Emir to Rule‘Islamic Government’in Afghanistan,”https://www.longwarjournal.org/archives/2020/03/taliban-religious-decree-calls-for-its-emir-to-rule-islamic-government-in-afghanistan.php.(上网时间:2020年3月18日),尤其是强化对阿富汗政府和安全部队的安全压力。据路透社数据显示,塔利班在3月1日至4月15日期间发动的武装袭击同比暴增75%,导致900多名阿富汗安全人员和平民死亡,远多于去年同期的死亡人数(520人)。美国国防部发言人就此表示,“尽管塔利班遵守了不袭击美国军队、不在大城市发动袭击等承诺,但阿富汗境内暴力水平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另有驻阿富汗西方安全官员表示,“与以往袭击大城市目标不同,近期塔利班着重在赫拉特、坎大哈、巴尔赫等省的广大农村地区发动袭击”。④“Taliban Step up Attacks on Afghan Forces since Signing U.S.Deal-data,”Reuters,May 1,2020.
同时,塔利班是否与“基地”组织切割,是和平进程的又一变数。2月29日和平协议就塔利班的反恐责任作了明确规定,主要有:塔利班不会与任何威胁美国及其盟友安全的组织合作;塔利班避免任何组织和个人威胁美国及其盟友安全,包括招募、培训、资助和收容上述组织;塔利班不会为威胁美国及其盟友安全的人提供签证、护照等其他旅行文件。然而,联合国和美国均认为塔利班并未切断与“基地”组织的联系。例如,联合国安理会5月专门报告评估认为,塔利班与“基地”组织仍然保持着密切联系。“基地”组织反复向塔利班表示效忠,并在塔利班保护下继续在阿富汗境内活动,活动范围覆盖12个省份,其中包括与中亚和中国新疆接壤的东北部巴达赫尚省,以及塔利班传统上强势的赫尔曼德、加兹尼等东部省份。此外,“基地”组织负责南亚事务的南亚次大陆分支也在赫尔曼德省和加兹尼省当地塔利班分子的庇护下活动。报告还称,2019年5月至2020年6月,塔利班与“基地”组织代表至少会面6次,讨论在作战行动策划、人员训练等方面加强协调。塔利班高级代表向“基地”组织领导人承诺,塔利班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切断与“基地”组织的“历史纽带”。2020年2月,“基地”组织领导人扎瓦希里会见附属于塔利班的“哈卡尼网络”多名成员,后者向扎瓦希里就塔利班与美国达成和平协议咨询其意见。①Eleventh Report of the Analytical Support and Sanctions Monitoring Team Submitted Pursuant to Resolution 2501(2019)Concerning the Taliban and other Associated Individuals and Entities Constituting A ThreattothePeace,StabilityandSecurityof Afghanistan,United Nations,May 27,2020,pp.11-12.再如,美国国防部2020年6月发布题为《确保阿富汗的安全与稳定》专门报告,认为“基地”组织南亚次大陆分支与塔利班中下层作战分子保持协作,袭击阿富汗政府,并企图袭击驻阿富汗美军和位于该地区的其他西方目标。②Enhancing Security and Stability in Afghanistan,Department of Defense,United States of America,June 2020,p.28.在此情势下,塔利班未来与“基地”组织保持何种联系以及美国是否会以塔利班未与“基地”组织切割而采取对应措施,都将持续影响和平进程。
(四)区内外国家围绕阿富汗的博弈加剧,增加了和平进程的复杂性。和平进程不仅事关国际反恐怖斗争,更关系整个地区的地缘政治变动。当前,阿富汗问题利益攸关方众多,除美国之外,阿富汗所有的邻国以及印度、俄罗斯、沙特阿拉伯、卡塔尔等均不同程度地介入和谈事务。首先是俄罗斯。俄罗斯不与阿富汗直接接壤,但基于历史经验、现实利益等考虑历来对阿富汗问题保持高度关注。俄罗斯在阿富汗问题上主要有几方面的考虑。一方面是反恐。俄罗斯认为,美国及北约在阿富汗反恐不力致阿富汗北部伊斯兰极端势力渗透独联体各国,直接损害其安全利益。尤其是2015年以来,“伊斯兰国”在阿富汗东部和东北部地区频繁活动,引起俄罗斯的高度关注和担忧。另一方面是禁毒。俄罗斯深受阿富汗毒品之害,既是阿富汗毒品的主要目的地之一,也是毒品通往欧洲的主要通道,俄罗斯力争使“阿富汗不再是毒品威胁的主要源头”。还有一方面,就是外国军队撤出阿富汗。俄罗斯担心其他国家(尤其是美国)以阿富汗为跳板向中亚渗透,挤压自身战略空间。为此,俄罗斯加大介入阿富汗和平进程,通过启动促进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谈判的“莫斯科进程”、召开第一次阿富汗人内部对话等措施与塔利班建立了直接沟通渠道,大大提升了在阿富汗问题上的话语权。俄罗斯官员2020年以来还反复要求美军早日撤出阿富汗,质疑美国在阿富汗军事存在的目的,指责驻阿富汗美军基地并非旨在反恐,而是为了对整个地区施加战略影响。2020年3月,俄罗斯与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边防部门代表举行会晤,讨论如何联手应对阿富汗恐怖分子向俄罗斯渗透。
其次是巴基斯坦。巴基斯坦与阿富汗历史渊源深厚,存在数千公里的共同边界,普什图人作为跨境民族在巴阿边境线两侧均有分布。巴基斯坦对阿富汗政策主要源自地缘政治与安全考虑,着力确保喀布尔建立友好或者至少中立政权,防止印度影响扩大及地区力量对比向有利印度方向倾斜,竭力避免东西“腹背受敌”;维持阿巴边境“杜兰线”现状,并最终承认为正式国际边界。近年来,巴基斯坦对阿富汗和平进程采取了更为积极的态度,先后斡旋塔利班在卡塔尔首都多哈开设办公室、2018年7月以来美国与塔利班直接谈判,并在促成2020年2月29日和平协议签署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2020年5月,美国阿富汗和解问题特使哈利勒扎德访问巴基斯坦,要求巴基斯坦促使塔利班采取措施减少暴力,并立即启动阿富汗人内部谈判。③“US Seeks Pakistan’s Help for Intra-Afghan Dialogue,”https://www.aa.com.tr/en/americas/us-seeks-pakistans-help-for-intraafghan-dialogue/1835243.(上网时间:2020年6月16日)为了纾解美国压力、维护在阿富汗影响等,巴基斯坦将继续在阿富汗问题上扮演不可或缺的斡旋角色,但对阿富汗政策的底线仍是确保阿富汗不会被印度等国家利用威胁自身国家安全。④“India Should Talk Directly to Taliban,Says U.S.Special Envoy Zalmay Khalilzad,”https://www.thehindu.com/opinion/interview/india-should-talk-to-directly-to-taliban-says-us-special-envoy-khalilzad/article31537138.ece.(上网时间:2020年6月16日)
再次是伊朗。作为阿富汗的西部主要邻国,伊朗与阿富汗存在深厚历史与文化联系。历史上,阿富汗曾经是萨珊波斯王朝的组成部分,伊朗在语言、文化和种族方面与阿富汗有诸多相似性。伊朗在阿富汗主要目标有二:防止东部出现敌对的激进逊尼派政权,阻止驻阿富汗美军威胁伊朗国家安全。近年来,随着美伊关系持续恶化,伊朗更急于推动美军彻底撤出阿富汗。例如,伊朗总统鲁哈尼多次表示,外国军队在阿富汗驻扎是整个地区动乱的根源。美军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对阿富汗政府和人民有益。2020年以来,美国和伊朗在伊拉克、叙利亚等地的明争暗斗趋于白热化。4月,特朗普发推特表示,“已经下令美国军舰若再遭伊朗舰艇干扰,将予以摧毁”。①“Trump Tweets Order to‘Destroy’Iranian Boats.Pentagon Calls It a Warning,”https://www.nbcnews.com/news/military/trumptweets-order-destroy-iranian-boats-pentagon-calls-it-warning-n1189876.(上网时间:2020年5月18日)在此情况下,一旦美伊在中东地区生战,那么伊朗很可能下令代理人在阿富汗直接袭击美国目标。7月20日,伊朗外交部副部长赛义德公开表示“伊朗始终怀疑美国在推动阿富汗和平进程上有不可告人的战略意图”。②“Iran Does Not Trust US Intentions for Afghan Peace:Araghchi,”https://tolonews.com/afghanistan/iran-does-not-trust-us-intentions-afghan-peace-araghchi.(上网时间:2020年7月22日)此外,印度、沙特阿拉伯、卡塔尔、德国、中亚国家等对阿富汗和平进程亦有各自诉求,进行了不同程度的介入。不难看出,在美国与塔利班签署和平协议、启动撤军背景下,区内外涉阿富汗地缘博弈明显加剧。其中,俄罗斯、伊朗与美国存在尖锐的地缘政治冲突,急于推动美军彻底撤出阿富汗;巴基斯坦虽有意通过在阿富汗问题上的合作缓和与美国的关系,但底线是阿富汗未来走向不能损害自身利益。美俄、美伊、美巴、印巴等多重矛盾既不乏尖锐对立,又彼此相互交织,导致和平进程的外部环境更加复杂。
(五)“伊斯兰国”等国际和地区恐怖势力是和平进程的破坏力量。“伊斯兰国”等藏身阿富汗境内的国际和地区暴恐势力不希望看到阿富汗形势落稳导致自身活动空间遭到挤压,存在破坏各种和平协议的动机。美国与塔利班2月29日签署和平协议,“伊斯兰国”3月即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等地发动了规模空前的恐怖袭击。“伊斯兰国”武装分子3月6日袭击哈扎拉族领导人纪念集会活动,至少打死32人,打伤另外60人;9日针对阿富汗总统加尼的就职仪式发动袭击,导致仪式一度中断;25日袭击位于喀布尔的锡克教神庙,导致至少25人死亡。“伊斯兰国”此时连番实施恐袭,显然有意破坏和平氛围、煽动美国与塔利班之间再开战端。与此同时,“伊斯兰国”宣传机器开足马力,抨击塔利班与美国谈判是“对异教徒的妥协”,煽动建立伊斯兰教法体系、武装反抗外国侵略者,企图以此收买人心,诱惑阿富汗和周边国家的民众加入其组织。
三
阿富汗和平进程的未来前途需要国内外各利益攸关方的持续努力,其中仍有不确定性。但是可以肯定,阿富汗能否实现长治久安,主要取决于两大因素。
美国是决定阿富汗和平未来的关键外部因素。阿富汗地处亚欧大陆腹地,是西亚、中亚、南亚和东亚的衔接要地,历来是大国博弈的争斗场。例如,19世纪以来大英帝国三次入侵阿富汗,20世纪70年代末苏联出兵阿富汗并扶持当地政权,2001年美国出兵阿富汗推翻塔利班政权,并主导阿富汗国家重建进程至今。上述大国博弈在阿富汗这片土地留下了深刻印记,深刻影响和改变了阿富汗的历史演变进程。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今时今日的阿富汗之命运仍不完全掌握在阿富汗民众和政府手中,而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美国对阿富汗的政策和态度。如上文所述,特朗普授权阿富汗和解问题特使哈利勒扎德与塔利班签约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兑现其从阿富汗撤军承诺,助力赢得11月总统大选。然而,根据美国媒体对投票结果的分析,拜登很可能取代特朗普出任下任美国总统,这显然给美国对阿富汗政策,尤其是会否按照美国与塔利班和平协议规定的时间表撤军增加了不确定因素。与特朗普相比,拜登虽然也希望结束阿富汗战争这一“美国史上最漫长的战争”,但同时强调“必须时刻警惕源于阿富汗的恐怖主义威胁”,主张在阿富汗等地维持较小规模的必要军事存在。③“Biden Says Would Keep Small U.S.Troops Presence in Afghanistan,Iraq,”https://gandhara.rferl.org/a/biden-says-would-keep-small-u-s-troops-presence-in-afghanistan-iraq-/30833114.html.(上网时间:2020年11月8日)为此,塔利班甚至专门发布声明敦促拜登“遵守和平协议,按照既定时间表完成撤军”。①“Taliban Call on Biden to Stick to US Troop Withdrawal Deal,”https://www.dawn.com/news/1589674.(上网时间:2020年11月8日)此外,美国国会两党、军方和战略界不乏反对仓促从阿富汗撤军的声音。例如,曾经担任驻阿富汗美国特种部队顾问、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研究人员塞思·琼斯表示:“美军全面撤离可能导致塔利班重新夺取政权,阿富汗会再度沦为国际和地区恐怖组织的避风港。”②“Afghanistan Deal Is Political Boost for Trump But Pullout Could Take Years,”Reuters,February 29,2020.考虑到美国过去19年来对阿富汗政策的反复调整,不能排除未来再度变卦之可能,尤其是美国政策界主流仍担心阿富汗未来可能再度沦为恐怖组织庇护所,威胁美国及其盟友的安全。
退一步说,即使美国按照协议规定全部撤出在阿富汗的军队,也仍将是阿富汗和平进程无法回避的主要参与方。塔利班对此心知肚明,这也是为何2月29日和平协议中包括了有关未来美国对阿富汗政策的内容。协议规定:美国与塔利班建立积极关系,与未来按照阿富汗人内部和平协议成立的阿富汗伊斯兰政府建立积极关系;美国将为未来的阿富汗伊斯兰政府推动国家重建提供支持和合作,承诺不干扰该政府的内部事务。鉴于此,未来美国政府对阿富汗的战略意图、基本定位和政策走向将决定阿富汗未来的和平、稳定与发展之路。
阿富汗人能否从民族和国家整体利益出发而达成最广泛和平共识,是克服种种和平挑战的核心内部因素。如上文所述,阿富汗四大族群之间存在历史恩怨和现实利益冲突,各族群领导人迄今难以超越本族群利益,而从阿富汗国家和民族长远发展角度考虑和平进程等重大问题。除了族群矛盾之外,阿富汗人内部还存在阶层矛盾、城乡差异、信仰不同、海归派与本土派的割裂、体制内与体制外势力的尖锐冲突等等各类矛盾。如果阿富汗人执着于一个个以族群、地域、信仰、阶层等为标签的小圈子认同,那么必将出现各种差异明显的声音和主张,甚至自相矛盾、南辕北辙,导致国家和民族无法就安全和发展这两大核心议题达成广泛共识,而继续陷在小圈子斗争中难以自拔。例如,阿富汗各派势力围绕2019年总统大选结果合法性就争论不休,导致选举结果推迟半年多才公布,公布后又因为阿卜杜拉拒绝承认失败而几乎陷入“两个平行政府”的窘境。在加尼和阿卜杜拉达成政治妥协方案后,两人又在任命政府部长、省长以及负责与塔利班和谈的民族和解高级委员会成员方面久拖不决,导致政府和谈团队迟迟难以敲定。再如,根据2月29日和平协议,阿富汗政府应在3月10日之前释放5000名塔利班囚犯,并将其作为展开阿富汗人内部谈判的前提条件。加尼却因为内外各种压力,拒绝按规定释放囚犯,将其作为和谈目标,而非前提条件。对此,塔利班表态“除非塔利班囚犯获得释放,否则将不会参加阿富汗人内部谈判”。③“Taliban Rule out Taking Part in Afghan Talks until Prisoners Freed,”Reuters,March 2,2020.此后,在美国斡旋之下,加尼签署了分步骤赦免和释放塔利班囚犯的命令,但不久后又因为几百名塔利班囚犯涉嫌严重犯罪甚至被判处死刑等而难以释放,塔利班则始终坚持“不释囚,不谈判”强硬立场,导致和平进程再度陷入僵局,直至阿富汗大支尔格会议④阿富汗传统部落长老会议,主要是讨论和决定战争等国家重大事项。举行并授权政府释放剩余的塔利班囚犯,和平进程才又重新启动。展望未来,阿富汗人必须学会“不破不立”。只有政治精英、社会组织、媒体、大众等阿富汗社会所有方面超越小圈子的局限,从国家和民族长远利益出发考虑和推动和平进程,达成最广泛的和平共识,才可能真正实现阿富汗的和平、稳定、发展和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