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近期印度对中印边境问题的立场*

冯传禄

［内容提要］在近期中印边境争端中，印度以受害者的姿态表现着复仇者的意图、以对抗者的身份表达着投机者的诉求。印方在中印边境事态上所持的对抗性立场，不仅是其负面情绪上升的结果，也是其对形势预判及投机偏好使然。印方基此立场的利益诉求，至少涉及中印西段边境争议地区实控权、南亚地区影响力以及与美“联动”等相关考量。对于印方边境立场的未来前景，需要超越边界问题本身去评估。在中美战略竞争加剧背景下，未来印方对华强硬立场或将保持延续；中印边境形势或将摩擦增多，双方斗而不战；中印双边关系现在所处的低谷或将成为未来较长时期的常态。

在建交70周年之际，中印双边关系未能呈现新气象，反而演绎出从此前“渐进式回暖”到当下“断崖式崩坏”的变化。在近期中印西段边境事态发展中，印方主动挑起加勒万河谷冲突、扩大班公湖地区对峙点，抢占实控线附近战略高地，展开持久的军事对峙乃至准备越冬坚守。鉴于本轮中印边境争端由印度一手挑起，且在边境局势中更主要是印方的相关企图与强硬行为，支配着现地事态发展演变，研判印方对于中印边境事态的立场及其背后的考量有助于理解中印边境事态发展，把握未来中印关系走向。＊

一、印度在中印边境问题中的立场

纵观自加勒万河谷冲突以来数月里，印度在中印边境西段地区的所作所为，不难发现，印将自身定位在所谓中国“扩张主义”的受害者、中国战略竞争对手的位置，以对抗性的战略姿态，围绕中印边境西段实控线与中国强硬对峙，并期待自身的对抗行动对中国形成牵制、与美国对华强硬施压形成联动，进而驱动中美对抗。换言之，印度正以受害者的姿态表现着复仇者的意图、以对抗者的身份表达着投机者的诉求。

第一，将2020年包括加勒万河谷冲突及其后的中印边界事态界定为中国单方面改变实控线现状的“侵略行为”。加勒万河谷冲突后，6月20日，印度总理莫迪曾承认“既没有人入侵了印度领土，也没有人夺取了印方任何军事哨所”，但其这一发言遭到印国内强烈炮轰；而后印度政府要求中国对在实际控制线沿线“有预谋的犯罪”负责。①Happymon Jacob，“China’s LAC Aggression,India’s Obfuscation，”https://www.thehindu.com/opinion/lead/chinas-lacaggression-indias-obfuscation/article32546823.ece.（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不过，在此之后，印度关于中印边界事态曾有统一口径，即认定中国单方面改变实控线现状的“侵略行为”。在8月15日印度独立日的演讲中，印度总统拉姆·纳特·科温德（Ram Nath Kovind）和总理莫迪都提到过来自周边国家的“扩张主义”挑战，强调印度不会被任何形式的侵略所吓倒，并能作出“对等的报复”。①Uday Bhaskar，“The‘Asian Century’Depends on China and India Working together，”https://www.thenational.ae/opinion/comment/the -asian-century-depends-on-china-and-india-working-together-1.1064216.（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当天，印藏边境警察部队（ITBP）向294名战斗人员授勋，以表彰他们在加勒万河谷冲突中的英勇奋战；印度驻华大使唐勇胜称2020年印度面临着疫情和“边境侵略”的双重挑战；②“India Faces‘Twin Challenges’of COVID-19,Aggression at Borders:Indian Envoy to China,”https://economictimes.indiatimes.com/news/politics-and-nation/india-faces-twin-challenges-of-covid-19-aggression-at-borders-indian-envoy-to-china/articleshow/77562027.cms.（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9月4日，印度国防部长拉吉纳特·辛格在表达印关于过去数月印中实际控制线沿线事态进展的立场时强调，中国大规模增兵、企图单方面改变现状的行动和其他“侵略行为”均违反了双边协议，不符合两国特别代表此前达成的谅解。③“Raksha Mantri Shri Rajnath Singh Meets Chinese Defence Minister at Latter’s Request on the Sidelines of SCO Meeting in Moscow,”https://www.mea.gov.in/press-releases.htm?dtl/32940/Raksha+Mantri+Shri+Rajnath+Singh+meets+Chinese+Defence+Minister+at+latters+request+on+the+sidelines+of+SCO+meeting+in+Moscow.（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9月8日，印度外交部在《关于拉达克地区东部局势的声明》中罔顾事实地谴责中方实施“侵略性行动”，并首先向空中开枪。④“Situation in Eastern Ladakh,”https://www.mea.gov.in/press-releases.htm?dtl/32946/Situation+in+Eastern+Ladakh.（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印度军方则声称印度军队通过采取“先发制人”的行动阻止了中国在班公湖南岸实施“第二次挑衅行动”，阻止了中国“入侵”。⑤Manjeet Singh Negi，“Indian Army Says Chinese Troops Fired in the Air,Tried to Close in on Indian Posts in Ladakh，”India Today，September 8,2020.

第二，既认为和平解决问题仍是双方努力的方向，又维持在边境地区的战备状态，不断加强边界军事部署。在9月之前，两国外长便已达成“任何一方均不应采取任何挑衅性行动，避免事态进一步升级”的共识。⑥“Official Spokesperson’s Response to a Media Query on the RecentDevelopments in the India-ChinaBorderAreas，”https://www.mea.gov.in/response-to-queries.htm?dtl/32919/Official+Spokespersons+response+to+a+media+query+on+the+recent+developments+in+the+IndiaChina+Border+Areas.（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9月10日，两国外长在莫斯科会晤时，印外长苏杰生强调“尽快缓和边境地区当前局势符合两国利益”、“目前最紧迫的任务是确保冲突地区的所有部队全面脱离接触。”⑦Ministry of External Affairs Government of India，Joint Press Statement-Meeting of External Affairs Minister and the Foreign Minister of China(September 10,2020)，https://www.mea.gov.in/press-releases.htm?dtl/32962/Joint+Press+Statement++Meeting+of+External+Affairs+Minister+and+the+Foreign+Minister+of+China+September+10+2020.（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15日，印度国防部长辛格在印人民院发表关于中印实控线对峙的声明时称，“目前的局势与过去发生在边境的对峙非常不同，但和平解决问题仍是双方努力的方向。”⑧Manu Pubby，“China Violated Pacts,Mobilised Troops;Standoff Unlike Earlier;Several FrictionAreas,Says Rajnath，”https://economictimes.indiatimes.com/news/defence/china-in-illegal-occupation-of-38000-sq-km-of-indian-land-rajnath-singh-in-parliament/articleshow/78125514.cms.（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然而与此同时，印方却在不断加强边界军事部署，保持在中印西段边境地区的战备状态。迄今为止，印度军方已在实控线沿线的各个敏感地区增派大量士兵和坦克、大炮等武器装备，在拉达克东部部署肩扛式导弹部队。印度国防参谋长比平·拉瓦特（Bipin Rawat）表示，在两国之间谈判和外交手段均失败的情况下，可以考虑用军事手段解决中国军队在中印边境西段的“越权行为”。⑨Manjeet Singh Negi，“India-China Standoff:CDS General Rawat Says Military Options on Table if Talks Fail,”https://www.indiatoday.in/india/story/india-china-standoff-cds-general-rawat-says-military-options-on-table-if-talks-fail-1714338-2020-08-24.（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班公湖冲突后，印方声称“在中印边境西段1597公里（印方声称）的实控线上，印度军队的防御重点已经从边境管理转向了保卫边境安全和防止侵略。”⑩Shishir Gupta，“Indian Army Changes Border Posture，”https://www.hindustantimes.com/india-news/indian-army-changes-border-posture/story-WQmEuVP8fS4MoqKus2kjbN.html2.（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印度军队已经在德普桑平原（Depsang Plains）部署了一个机械化战斗群，以对抗解放军的一个机械化旅，并在楚玛尔（Chumar）部署了另一个战斗群。”

第三，在各轮次中印谈判中，原则上接受“尽早实现实际控制线沿线军队完全脱离接触”，但一直坚持边境现地恢复至2020年4月之前的实控原状的无理要求。加勒万河谷冲突以后，在多次边境事务磋商和协调工作机制会议、第二轮到第八轮中印军长级别会议，以及几乎全部的印度外交部所发表关于中印边界问题的声明中，印方均与中方就“尽早实现实际控制线沿线军队完全脱离接触”都达成了共识。①“Readout by the Official Spokesperson on India-China LAC Issue(14 August 2020)，”https://www.mea.gov.in/media-briefings.htm?dtl/32893/Readout+by+the+Official+Spokesperson+on+India++China+LAC+issue+14+August+2020；“Joint Press Release of the 8th Round of China-India Corps Commander Level Meeting，”https://economictimes.indiatimes.com/news/defence/ladakh -standoff-indian-andchinese-armies-hold-8th-round-of-military-talks/articleshow/79079709.cms.（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但与此同时，印方一直坚持强调“恢复至2020年4月以前现地控制”。9月4日，印度防长拉吉纳特·辛格与中国防长魏凤举行防长会晤时再次敦促恢复中印边境西段冲突地区原状。②Shankhyaneel Sarkar,“At SCO Meet,Rajnath Singh Tells China to Restore Status Quo at LAC,”https://www.hindustantimes.com/india-news/at-sco-meet-rajnath-singh-tells-china-to-restore-status-quo-at-lac/story-ylvhTnX21W0A9A8nEsFRRK.html.（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班公湖冲突后，印度拒绝中方的等距离撤军建议，称这将“损害本国领土”，却又要求中国军队从4号和5号手指区完全撤军。③Manjeet Singh Negi，“India rejects Chinese Demand for Equidistant Disengagement in Pangong Tso Lake Area,”https://www.indiatoday.in/india/story/india-rejects-chinese-demand-for-equidistant-disengagement-in-pangong-tso-lake-area-1714259-2020-08-23.（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最近，中印双方11月6日在楚舒勒地区举行第八轮军长级会谈，取得了一些积极进展。据印度媒体《德干先驱报》《印度时报》相关报道，中印同意在班公湖地区实行“三步撤离”实施“三步走”的脱离接触计划。“第一步”是装甲车（包括坦克和载人车辆）从前线部署撤离到距实控线较远的地方；“第二步”是班公湖北岸的中印军队应在三天内每天撤出约30%的部队；“第三步”则是双方将从前线沿班公湖地区南岸撤出，其中包括位于楚舒尔和热藏拉地区周围的高地，双方还同意建立一个联合机制即通过代表团会议及使用无人机来核实脱离接触的进程。④“India-China Agreeon3StepDisengagementPlanin Pangong,” DeccanHerald ，November11,2020， https://www.deccanherald.com/national/india-china-agree-on-3-step-disengagementplan-in-pangong-report-914259.html.（上网时间：2020年11月16日）对于印媒报道中提及的“撤军方案”，国内有学者认，“它明显是将前期多轮会谈中双方的意见进行了一种带有倾向性、自说自话的混合，某种程度上也揭示了当前印度特别是印军单方面的真实想法，并不能代表双方现阶段的谈判成果，肯定也不是最终方案。”⑤“消息人士：中印对等执行脱离接触，但有一个前提条件！”《环球时报》，2020年11月13日。

第四，将边界问题与中印关系直接挂钩。印度外长苏杰生认为，“边界的状况和我们（中印）关系的未来……是不能分开的”⑥Rajeswari Pillai Rajagopalan，“Indian Frustration with China Grows，”https://www.orfonline.org/research/indian-frustration-with-china-grows/.（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印度外交秘书席林格拉（Harsh Vardhan Shringla）曾在9月初表示，除非有争议的边境地区恢复原状，否则“与中国的关系不会正常化”。⑦Happymon Jacob，“China’s LACAggression,India’s Obfuscation，”https://www.thehindu.com/opinion/lead/chinas-lac-aggression-indias-obfuscation/article32546823.ece.（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班公湖冲突后，印度电子和信息技术部（MEIT）再次宣布禁用118款“涉嫌参与危害印度主权与（领土）完整、印度国防、国家安全和公共秩序活动”的中国App。⑧Sohini Sarkar，“India Bans 118 more Mobile Apps Including PUBG，”https://www.hindustantimes.com/india-news/govt-bans-118-more-mobile-apps-including-pubg/story-BJqtksETjNxMLJbBLrodPP.html.（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关于印度禁用中国App的原因，印度观察家研究基金会副主席奇克曼（Gautam Chikermane）认为，对中国App的禁令被印度视为“数字入侵”的预防措施，并与中印边境西段的局势联系在一起，在印政府看来，两者都以不同的方式“损害印度的主权和领土完整，破坏国防、国家安全和公共秩序”。⑨Gautam Chikermane，“Ban on 118 Apps Is a Wall Against Chinese Digital Contagion，”https://www.orfonline.org/expert-speak/ban-on-118-apps-is-a-wall-against-chinese-digital-contagion/.（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

第五，既谋求争取战略主动、增加谈判筹码，又着眼于长期与华对抗策略。印度军方在实控线附近地区屡次发起挑衅、抢占高地、“先发制人”的行为背后，是其作为弱势一方的对华博弈的主动策略。加勒万河谷冲突发生后，印度前外交秘书兼印度政策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萨仁山（Shyam Saran），就建议军方依据实控线地区的新现实调整对华策略。他认为，在中印边境的西部、中部与东部实控线地区，印度与中国的基础设施与硬件能力都存在差距，这一差距还在不断扩大。印度不应仅仅关注某处边境地区的威胁，还应重视边境实控线的整体情况。印度可以集结军队所拥有的战术优势，加强在边境地区的军事存在。在实控线问题上，萨仁山认为印度只有在某些时间点上采取出其不意的行动，才能让中方暂停行动并重新评估当前局势。他认为，如果脱离接触只是意味着中印军队从目前位置撤退几公里，这可能没有多大意义，因为中国可以更加迅速地在边境实控线地区集结大量军队；即使局势降级，双方进一步撤回后方部队和军事装备，拆除半永久性或永久性建筑物，也无法构成对印度有利的局面，因为中国的基础设施建设令其部队的机动能力远超印度。故而，他建议印度军方寻求时机，先发制人，抢占战略要地，构建起局部优势。①Shyam Saran，“India’s Credibility Will Be Hit If Our Posture on China Doesn’t Match New Realities at LAC，”https://theprint.in/opinion/indias-credibility-will-be-hit-if-our-posture-on-china-doesnt-matchnew-realities-at-lac/459447/.（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无独有偶，印度观察家研究基金会杰出研究员乔西（Manoj Joshi）也表示，印度军队占领了班公湖南岸的高地“黑顶”与“头盔顶”，为印度争取了谈判筹码。②Manoj Joshi：“Beyond Ladakh，”https://www.orfonline.org/research/beyond-ladakh/.（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与此同时，印度积极着眼于长期性与华博弈策略。萨仁山认为，在印度增强经济实力和安全能力、缩小与中国的巨大差距前，印度政府要从对峙事件中吸取教训，加快边境基础设施建设，提升后勤保障。③Shyam Saran，“India’s Credibility Will Be Hit If Our Posture on China Doesn’t Match New Realities at LAC，”https://theprint.in/opinion/indias-credibility-will-be-hit-if-our-posture-on-china-doesnt-matchnew-realities-at-lac/459447/.（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而印度观察家研究基金会的研究员尼库伊·辛格（Nikuhj Singh）则提出，印度政府可重启“印度边疆文官体系”（IFAS）以对抗中国。他认为，虽然印度武装部队已经做好对抗邻国的一切准备，但强大的侦察能力和边界附近当地人民有组织的支持，将有助于印度取得新的战略优势。

印度的边境行为客观上确实为中国制造了一种战略困境，也分散了中国的外交精力和战略资源，这并非可用“鲁莽”或“意气用事”定调。恰恰相反，印方无论在近期军方行动与远期政府规划上都有清晰的博弈策略。

二、印度对华强硬立场的成因与诉求

在印度所持的对华“对抗性”强硬立场背后，不单是负面情绪的积累与宣泄，更有对冲中国影响力扩散、对外战略投机等多重考量。

（一）印方“对抗性”强硬立场的成因。印度在中印边境事态上选择一种“对抗性”强硬立场，这不仅是印度对中国的不满情绪不断上升的结果，也是印度对中印实力差距拉大的焦虑、对中印边境形势与国际战略态势的发展预判以及自身战略投机偏好使然。

印度对中国的负面情绪的积累，早已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针对中方“任何单方面改变克什米尔地区现状的做法都是非法和无效的”主张，以及中国8月5日再次请求联合国安理会就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围绕克什米尔问题所产生的争议召开会议，印度外交部在声明中表示“坚决反对中国干涉印度内政”。④Rajeswari Pillai Rajagopalan，“Indian Frustration with China Grows，”https://www.orfonline.org/research/indian-frustration-with-china-grows/.（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8月22日，针对中巴外长第二次战略对话，印度外交部表示，“印度坚决反对其他国家采取改变巴控克什米尔现状的行动”，并就“中巴经济走廊”中位于被巴基斯坦“非法占领的印度领土内”的项目向中国和巴基斯坦再次表达严重关切。⑤“Official Spokesperson’s Response to a Media Query on the Joint Press Release of the China-Pakistan Foreign Ministers’Strategic Dialogue，”https://www.mea.gov.in/response-to-queries.htm?dtl/32908/Official+Spokespersons+response+to+a+media+query+on+the+Joint+Press+Release+of+the+ChinaPakistan+Foreign+Ministers+strategic+dialogue.（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在地区层面，印度观察家研究基金会的学者巴塔查尔（Joyeeta Bhattacharjee）曾将南亚的地区特征总结为“被印度支配的恐惧”（印度有着占南亚总量80%的GDP与74%的人口）、“殖民问题导致的历史不信任感”和“恐怖主义冲突”。⑥Sanjeev S.Ahluwalia，“Fracturing South Asia into Action，”Observer Research Foundation，SEP 06 2020，https://www.orfonline.org/research/fracturing-south-asia-into-action-72890/.（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现在印度国内许多人则认为南亚小国对于印度的离心倾向与中国有直接关系，而巴基斯坦的不对称手段——支持恐怖主义行为则受到中国的怂恿。

与此同时，印度对中印实力差距拉大日益焦虑。最近印度国防分析与研究所研究员S.卡利亚拉曼（S.Kalyanaraman）表示，“在过去十年左右的时间里，中国与印度之间的实力差距逐渐拉大，中国渴望将过去中印之间的平等关系转变为不平等关系。不久前，中国的目标还是通过支持巴基斯坦将印度压制在南亚区域之内；而现在，中国已经决定取代印度，成为印度次大陆甚至整个印度洋地区的主导力量。在崛起为富裕而强大并且在全球范围内拥有重大利益的国家后，中国希望印度接受其成为南亚和印度洋地区主导力量的现实，拥抱并受益于中国的地缘政治规划，避免与美国开展安全合作。”①S.Kalyanaraman，“The China-India-US Triangle:Changing Balance of Power and a New Cold War，”https://idsa.in/idsacomments/the-china-india-us-triangle-kalyanraman-210920.（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在这些论述中，印度学者的对华负面情绪、遏制中国影响力扩散的意图显而易见。

除了对华负面情绪外，印度对中印边境形势、国际战略态势的发展预判和战略投机偏好，也对印度对华“对抗性”立场形成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在印度对中印边境形势的预判中，印度采取战略边缘策略，认为其挑衅行为不会引发两国大规模战争。首先，印度认为自己的边境行为，不仅可令中国陷入“打”与“不打”两难境地，而且不会对其产生过高的战略成本。如果中国选择“打”，则坐实了中国“国强必霸”的逻辑、扩张主义的国家形象，还会中断“一带一路”在南亚、印度洋地区的建设进程；如果选择“不打”，印度则可以毫无损失地增兵布控、积极构建局部优势，确保过去侵占中国领土的战略果实。其次，印度军方在其有关加勒万河谷冲突后的形势评估中认为，边境地区的实际控制线现状不会发生大的改变，这里不是中印主要战略方向；中印冲突只会发生在山区，两国不会出现大规模战略战争。再者，印度认为自己的实力和备战已经“到位”，可以应对一场“2.5线”（对巴基斯坦、中国以及地区恐怖主义）的战争，至少绝不会重演1962年边境战争那样的速败。最后，基于过去经验，印度预期中国会推动中印边界局势缓和，就像洞朗对峙事件的发展轨迹一样，中国会在一段时间后主动与印度和解，而这不仅将为印度应对巴基斯坦提供有利条件，也为印度经济复苏提供有利形势。在近期关于印度对华政策反思中，如南亚分析集团军事专家萨伯哈什·卡皮拉（Sabhash Kapila）、新德里政策研究中心布拉马·切拉尼(Brahma Chellaney）等都将2018～2019年中印关系相对缓和时期的印度对华政策描述或界定为“对华绥靖”“风险厌恶”型外交政策。前者认为莫迪政府自行切断与达赖喇嘛西藏分裂势力集团的联系实为不智；后者指责，“在多年来竭尽全力安抚中国之后，莫迪又一次受到中国对印度领土的侵犯”。②Brahma Chellaney,“India’s Appeasement Policy towards China Unravels,”https://www.aspistrategist.org.au/indias-appeasement-policy-towards-china-unravels/.（访问时间：2020年10月30日）两者都强调只有对华强硬而非与华合作才可能为印度带来战略利益回报。

另外，在印度对国际战略态势的评估中，印度认为美国及其伙伴对华采取遏制战略，已经使得国际战略环境总体对其有利。特朗普上任后不久，就在上届政府推出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基础上，推出了现针对中国的“印太战略”。美国国务卿蓬佩奥等美国政客炮制出了所谓“中美接触失败论”。美国副国务卿史蒂芬·比根在2020年8月31日举行的美印战略伙伴论坛上，则毫不避讳地告知前美国驻印大使维尔玛，美国意图在“印太”地区成立一个“小北约”，以防范“来自中国的潜在挑战”，而其框架基础正是美印澳日“四方安全对话”。③胡波：“‘亚洲版北约’难成，但须高度警惕”，《环球时报》，2020年9月9日。客观而言，在美国及其伙伴的“印太战略”构想中，印度无疑是重要一环。印度具有较大的国家体量、一定的战略能力，加之“相比于第一岛链的日本、菲律宾，印度在印度洋和太平洋拥有众多港口，而相比于第二岛链的关岛等节点，印度广袤的国土也能为美国提供常驻基地和战略纵深”①“美副国务卿暗示：拉拢印日澳 组建对华‘小北约’”，http://www.hqck.net/arc/hqck/jsck/2020/0901/529951_2.html.（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所以印认为其目前正处于一个“被需要”“有投机空间”的国际战略机遇期。也正是这种形势判断让它幻想有机会在中印边境对抗中获得来自外部的一些战略支持。

从国际战略基本偏好来看，印度政府在高度强调战略自主性的同时，外交活动一直有着强烈的战略投机性。在其过去与华关系，印度这种两面性的策略运用相当明显。而且印在国家实力和行为主动性之间存在的较大反差，一方面实力处于下风，另一方面却对华表现出了极强的进取心。在出现问题时，印度压迫式的“问题外交”策略明显，很大程度上扮演了中印双边关系状态塑造者的角色。对此，中国有学者认为，中印两国的立场分歧可以回溯到同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印两国之间始终存在着身份界定偏差；可以将中印两国之间的身份认知偏差所导致的战略误判概括为，中国认为中印关系是一个强国和一个次强国之间的非零和博弈，印度则认为它是两个强国之间进行的零和博弈。②叶海林：“身份认知偏差对中印关系前景的影响”，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8381648.（上网时间：2011年11月16日）

综上可见，在体系层面、地区层面、国内层面，印度几乎都发现了需要以及可以对华强硬的充要条件，并形成了投机性的战略偏好。

（二）印方秉持“对抗性”强硬立场的战略利益诉求。国家利益是一国对外政策与实践的出发点和最终目标，印度也不例外。

第一，确保边境实控线对印有利，所侵占中国领土“不丢失”。2019年10月31日，印度政府修改宪法第370条、废除了印控克什米尔持续多年来的高度自治“特殊地位”，设立了所谓“查谟和克什米尔中央直辖区”和“拉达克中央直辖区”。因所谓“拉达克中央直辖圈占了中国领土，中方明确表示反对和不承认；而印度政府企图通过“抵边越线”地开展相关建设，使该“直辖区”侵占中国阿克赛钦地区相关领土成为既定事实。当然，无论从其外交表态还是从战略成本来看，再打一场边界战争并非印度所要和所能接受的。围绕实控线的摩擦和冲突，尚不能视为印度对华发起进攻。印方的增兵布防无非是要提高中国解决边界问题的门槛，动摇中国收复故土的战略意志。

印度心知肚明，其所占中国阿克赛钦地区和藏南地区的大量国土，并无法理依据；其蚕食这些争议地区及其所依据的历史上的“约翰逊线”以及“麦克马洪线”均从未获中国承认。因此，印度需要想方设法确保这些“国土”不被中国索回或实控。既然在国际法理上站不住脚，要保住这些窃夺的中国领土，印度只能依靠武力、通过增强实际控制来实现，具体即包括加强军事力量的前沿存在、戍边移民、基础设施建设等措施。多年来，对于印度声索领土主权但由中国实际控制的相关领土，印度能做的也仅仅是将之作为与中国进行边界问题谈判时筹码。中国学者叶海林多年前就曾经指出“印度对华战略仍然是防御性质而不是进攻，只是（印度的）防御是在窃取了他人财产后采取的防备姿态。这种动机解释了为什么印度会每每以受害者和复仇者的双重表情出现在中国面前，舞刀弄剑不是要改变现状，恰恰是要中国承认现状。”③叶海林：“印度真想再打边界战吗?”，《国防时报》，2011年11月16日。这个判断目前仍然成立。

当前“印度需要提高本国防御能力以对抗中国”④UdayBhaskar，“ToTakeonChina Boost Local DefenceCapabilities，”https://www.hindustantimes.com/analysis/to-take-on-china-boost-local-defence-capabilities/story-KZbRL4vNkusO3TTaq11e6H.html.（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的声音在印国内不绝于耳。但总体而言，印政府现在的战略利益诉求，主要是以增兵布防谋求局部优势或均势局面，构建基于实力的地缘安全保证；印度政府现在的行为目标，主要是采取有力行动确保实控线要么形成有利己方的偏移，要么不变，从而确保其所侵占的中国领土“不丢失”。

第二，确保南亚主导者地位，对冲中国影响力，服务“领导型大国”的战略抱负。“领导型大国”抱负使得印度对华强硬有了国民心理诉求的基础；与此同时，对中国的“错误知觉”让莫迪政府相信，印度在安全与经济层面，都有必要对中国采取强硬态度。长期以来，印度上下一贯认为印度具有独特的地缘优越性，可以控制整个南亚，监视整个印度洋，并乐于接受美国的战略鼓动，进而矢志不移地要做地区“净安全提供者”；而现在相对其有利的国际环境，更是推高了印度成为“领导型大国”的心理诉求。

作为南亚国家，印度要想成为“领导型大国”，首先需要确保南亚次大陆主导者的地位，然而印度认为中国因素已经成为其南亚霸权的重大挑战。印度国防分析与研究所研究员卡利亚拉曼（S.Kalyanaraman）表示，中国在印度周边日益增长的影响力与实力威胁着印度的安全与利益；印度不可避免地要与美国及其亚洲盟国进行安全合作，以便更好应对中国的挑战。①S.Kalyanaraman，“The China-India-US Triangle:Changing Balance of Power and a New Cold War，”https://idsa.in/idsacomments/the-china-india-us-triangle-kalyanraman-210920.（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印度辨喜国际基金会副会长钱德拉（Amb Satish Chandra）也表示，“中印之间的僵局是印度历史上的关键转折点，印度在国际社会中的地位将取决于其如何处理这场危机。”②Amb Satish Chandra,“ Addressing the China Challenge,”https://www.vifindia.org/article/2020/september/22/addressing-the-china-challenge.（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

作为崛起进程中的国家，印度要实现成为“领导型大国”的抱负，还需要解决国家抱负与国家实力不匹配的难题。莫迪政府准备通过“自力更生”“承接全球产业链转移”的经济政策和基于“战略自主”的“对外投机”来解决上述难题。在莫迪政府看来，无论是服务“自力更生”政策还是适应“对外投机”的需要，在当前选择对华强硬都是符合战略理性的。③“PM Delivers Veiled Warning to China,Pakistan in I-day Speech;Pushes for Self-reliant India,”https://economictimes.indiatimes.com/news/politics-and-nation/atmanirbhar-bharat-has-become-mantra-for-everyone-pm-modi/articleshow/77557764.cms.（上网时间：2020年11月6日）

第三，印方隐藏于深处的战略图谋，还包括企图制造一种情势来驱动中美对抗，为印度崛起提供战略机遇。印度边境行为的后果意义显然不会局限于边界问题本身，势必会在地区乃至体系层面产生外溢效应。印度在中印边境的对华强硬行动，对那些一直想着打压中国的国家而言，已经传递出了清晰的战略信号。在大国博弈层面，印度边境对抗行为制造出一种中国地理“西线”已经陷入紧张的假象，而这有可能推动美国对华采取激进行动。因为印度已经在中印边境地区对中国采取行动，会让美国等形成中国已经被印度分散了外交精力和战略资源的判断。而对包括美国在内的所有有意削弱中国的国家而言，若能协同一致针对中国采取行动，将会给中国这个竞争对手造成更大伤害。与此同时，对印度而言，其挑起边境摩擦可制造一种情势来刺激美国对华采取行动，从而从中获利。如若能促成中美对抗，尤其是爆发军事冲突，印度将有望从中获取安全、财富、战略自主、行动自由、发展机遇、崛起空间等多维度的战略利益，甚至或将决定性地改变印度对华的战略劣势。

三、印度对中印边境的立场趋向

要预测印度在中印边境地区的对抗行为与强硬立场会否延续或变化，需要超越边界问题本身去评估，同时应该置之于印度对华政策乃至其对外战略全局之中予以分析。

外交政策是国家行为体处理对外关系的行动准则。从印度政府的对华政策来看，试图激化（而不再是主动选择回避）中印结构性矛盾、对华“对抗性竞争”并对美“战略投机”，成为了莫迪政府现阶段对华政策的基本框架。当前莫迪政府对华外交总体战略姿态上已经出现“四不”姿态：不关心中印双边关系的整体状态；不在乎中方的核心利益关切；不寻求双方在相关国际组织、地区机制中的合作；不顾虑自身的“对抗性”姿态会破坏地区的和平稳定。除了印度军方在边境地区冒险行动，印度政府积极寻求与外部势力战略耦合等方面的表现，都表明印方所谓“维护中印友好关系大局”的脸面本已基本撕破，而莫迪曾经信誓旦旦的关于“印中的目标是不让分歧变争端”的对华政策取向已被丢弃。

策略立场是国家行为体对外互动中的具体政策和行动方案，它受外交政策支配并为外交政策服务。一般而言，政策立场决定外交策略；但很多情势下，立场的选择本身就是一种策略，又或者说立场是策略的一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讲，莫迪政府当前的对华强硬外交，既是政策取向，也是行动策略。当前印度在中印边境地区屯兵不少于30万兵力，在两国关系历史上极为罕见。除了在中印边境与华对峙外，印度还妄图在台独问题、南海问题上裹挟中国，甚至有智库学者建议印度政府要基于对“一个中国”的“承认”，对等要求中国对“一个印度”的“尊重”，以回击中国在克什米尔地区问题上的亲巴立场；①“India’s Unreciprocated‘One China Policy’is Strategically not Sound，”https://www.efsas.org/commentaries/india%E2%80%99s-unreciprocated-%E2%80%98one-china-policy%E2%80%99-is-strategically-not-sound/.（访问时间：2020年10月30日）同时，印度以中国因素为由拒绝“入群”RCEP。此外，在印度国内，莫迪政府一直大力鼓动而不是积极管控社会层面的排华、反华情绪，这显然与公之于世的“武汉共识”“金奈精神”背道而驰。

另一方面，迄今为止，中国对印政策的和平、合作基本取向不变。事实上，自1962年边境战争后，中国便从未再将印度界定为敌人；相反，中国日益提高了对印度的战略合作期望。比如洞朗对峙后，中国主动提出了“中印+”的合作模式，以扩大两国共同利益。

然而，中国十分明显的维稳诉求、强烈的合作期望，让印度从“洞朗对峙”等事件中所获得的并不是惨痛教训，而是“强硬无过”“对抗有利”的认知与经验。所以，当“中国威胁论”在印度喧嚣尘上之时，印度政府其实心知肚明：中国“威胁”并不真实。但出于战略竞争以及投机性考量，印度需要把中国界定为“威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边界问题早已成为印度对华博弈的一个可以适时选择的工具，而使之可能的恰恰是“安全”的充足性。在一定程度上，中方的战略克制使印度低估其挑衅行为风险，甚至误读为可为其提供获利空间。

鉴于主动激化中印结构性矛盾、对华“对抗性竞争”，并谋求对美“战略投机”，已经成为印度政府当前对华政策的基本框架，同时中国对印政策的基本取向保持不变，而边界问题依然是有效的对华博弈工具，所以印度对华“对抗性”强硬边境立场将可能保持延续性。鉴于印度对华立场的延续性，就未来中印边境形势来看，中印双方可能会长期处于摩擦增多、矛盾激化、相互威慑、彼此争夺相关争议地区实际控制权的状态，从而形成一种“斗而不战”的战略对峙。就双边关系发展来看，中印关系已经随着中美战略竞争加剧而进入“战略转折期”，中印双边关系现在的“低谷”将成为未来较长时期的“常态”。

若要为印度立场趋向与中印关系前景提供一个简明解释的话，可以有如下研判：印度作为“领导型大国”抱负的持有者，中印实力对比中的弱势一方，以及国际战略环境中的被争取角色，势必继续利用中国以及美国的战略预期进行战略投机；而且只要中美战略竞争加剧态势持续，对华强硬就将会成为印度对华政策的主基调。换言之，现阶段印度已然构成中国次要战略方向上的主要战略竞争对手，而中国身上的体系压力与周边压力则已经出现“共振”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