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贞滇剧演唱艺术风格特征

赵嘉禄

万象贞是云南著名滇剧表演艺术家，她师从滇剧 “竹派” 艺术创始人 “竹八音” 张禹卿先生，艺名 “小八音”。她1956年参加云南省第一届戏曲汇演扮演 《荷花配》 中的荷花仙子获表演一等奖，2006年被授予 “云南文学艺术成就奖”。代表剧目有 《借亲配》《荷花配》 《元江烽火》 《望夫云》 《京娘送兄》《杜十娘》 《血手印》 《团圆之后》 《厨娘》等。在这些剧目中，她成功地塑造了张桂英、荷花仙子、兰西丽、阿凤公主、赵京娘、杜十娘、王金艾、柳氏、梅姐等艺术形象，经过数十年的艺术实践，形成了她独特的滇剧演唱艺术风格。她的演唱艺术，是20世纪50年代之后新的滇剧旦角演唱艺术的代表，影响和推动着后来滇剧旦角声腔艺术的发展。

一、增加真声成分真假声相结合的唱法

早期的滇剧舞台演唱方法假声 （俗称小嗓）成分很重、很难听到用真声 （俗称大嗓）演唱的唱法。20世纪50年代中国社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时的滇剧舞台也出现了新的变化，新女性、巾帼英雄开始登上滇剧舞台，滇剧旦角旧的演唱方法已经不能满足新观众的审美要求和表现新内容、新人物的需要，改革势在必行。所以万象贞增加真声成分真假声相结合的新创唱法出现后，便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昆明民间对歌就有“吃菜要吃白菜心，声音要学小八音” 这两句词。就连常在她主演剧目中任乙角的何惠芳、同台演出的陈爱华以及昆明市滇剧团陈婷云、汪美珠等青年旦角演员，在学习效仿她的演唱方法演出后都受到观众好评。现在，她开创的这种新的唱法已经被梅花奖获得者王玉珍、冯咏梅、陈亚萍，茶花奖获得者王润梅、吴岚，国家级表演奖获得者、云南艺术学院教授何利飞等后起之秀运用于滇剧演唱中。

万象贞新创的增加真声成分真假声相结合的唱法就是为了解决滇剧传统唱腔中用小嗓发声、音域过高的问题。她所采取的方法一个是降低调门，另一个是降低唱腔旋律的音高。如：

例1 《黄昏舱内残妆罢》真假声区

《杜十娘·归舟投江》杜十娘唱

万象贞演唱

1=D

这是杜十娘在舟内给李甲弹唱的一首琵琶曲，定D调，音域由 “2·—1·”（小字组e— 小字2组d2）共14个音，“6·—6” 一个八度为常用音区。我们在录音中听到的效果：整段唱腔的演唱真假声融合得协和自然，音色圆润柔美，其中A区真声成分多一点，C区假声成分多一点，B区二者成分均匀，音域略低于一般歌曲女高音的音域。

例2 《孤灯下揩血泪残妆再理》真假声区

《杜十娘·归舟投江》杜十娘唱

万象贞演唱

1=C

该段丝弦成套唱腔按录音定调1 = C（演出定D调），音域由 “6·— 5·” （小字组a— 小字2组g 2）共14个音，“3—3·” 一个八度为常用音区。我们在录音中听到的效果：整段唱腔的演唱真假声融合自然，音色圆润柔美，其中A区真声成分多一 点，C区假声成分多一点，B区二者成分均匀，音域与女高音的音域相同。和传统丝弦唱腔相比，调和腔都比传统腔低。现在我们以第一句词 “孤灯下揩血泪残妆再理”〔丝弦倒板〕 的万象贞腔同传统一般腔、李少兰腔做一个比较：

例3 万象贞的 〔丝弦倒板〕

1=C

例4 李少兰的 〔丝弦倒板〕

1=F

例5 一般传统 〔丝弦倒板〕

1=F

将谱例3、4、5做对比可以看出：万腔定C调比李腔F调、一般传统腔F调低三个调；万腔音域（小字组a— 小字2组e2）比李腔音域”（小字组d— 小字2组a2）低3度音，比一般传统腔音域（小字组d— 小字3组c3）低5度。第一个腔节 （孤灯下），万腔比李腔又低3度音。万象贞正是通过降调和直接降低唱腔音高两种方法使唱腔适合用增加真声成分真假声相结合的唱法演唱。

二、新颖而又富于地方特色剧种风格的唱腔

20世纪50年代，万象贞所演唱的滇剧唱腔有的是她独立创腔，有的是与他人合作，有的是他人创腔，但不管以何种方式创作的唱腔，在演唱过程中，都经过她的再创造而使其精益求精，更加完美。每段唱腔无不体现出新颖而又富于地方特色、滇剧韵味浓郁的艺术风格。

其中影响比较大的 《杜十娘》 《厨娘》两剧的唱腔是万象贞与殷质泰先生合作创作的。殷先生是著名滇剧作曲家，他13岁拜张禹卿先生为师，在张先生及其弟子、著名滇剧表演艺术家碧金玉的戏班学艺、操琴，对张先生的作曲、创腔手法及 “竹派” 艺术“革新发展与地方特色、滇剧韵味融为一体”的精髓领悟极深，并用于创作实践中。《杜十娘》 《厨娘》 两剧均选择以李少兰唱腔为素材创腔，但是创腔者并未全盘照搬或模仿李腔，而是用下列方式创腔。

其一，通过降调和直接降低唱腔音高两种方法使唱腔适合用增加真声成分真假声相结合唱法演唱。谱例3《孤灯下揩血泪残妆再理》 的 〔丝弦倒板〕 第一个腔节 （孤灯下）是在云南音像出版社录音棚里修改订稿的，比谱例4李腔低三度，第一腔节至第三腔节由低至高，旋律向上推进，克服谱例5传统腔音区虽高但前高后低、旋律向下进行的弊端。

其二，运用李腔特征音型，增加唱腔的

特色、色彩和表现力。如：

例6 孤灯下揩血泪残妆再理

《杜十娘·归舟投江》杜十娘唱

万象贞演唱

除谱例3、谱例6中的丝弦腔运用了李腔特征音型外，《杜十娘·杜十娘下楼台愁眉紧皱》 《厨娘·为的是 “海底捞月” 这道菜》襄阳腔中运用的李腔特征音型有：

其三，因戏设腔，多变的板式和速度，严谨规范的唱腔结构。如滇剧 《厨娘》，就塑造了一位聪明机智的类似于 《沙家浜》 里的阿庆嫂式的人物——梅姐的形象。在梅姐与敌人巧妙周旋时的一段 〔襄阳一字〕转 〔二流〕的唱腔 《为的是 “海底捞月” 这道菜》，就吸收了李少兰先生唱腔的特征音型和 “疙瘩腔”，加快速度，根据长短句式灵活自如的变化旋律，听起来顿挫分明而又聪明睿智和轻快活泼，反映了梅姐那种大智大勇、伶牙俐齿、唇枪舌剑又诙谐幽默的性格特征。每次演出，这段唱腔都能获得观众的热烈掌声和喝彩，反响十分强烈，受到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张君秋先生的赞誉。

在万象贞的代表剧目中，《望夫云》阿凤唱的 《十八年来困宫院》 是一段优美动听、情思绵绵而又短小精干的 〔丝弦一字〕 转〔二流〕唱段，行腔和过门的压缩，更符合现代观众的审美要求，因此，观众爱听，演员爱唱，云南省著名民族歌唱家黄虹和著名女高音歌唱家杜丽华都唱过这个唱段。在 《京娘送兄》的唱腔板式中： 〔胡琴坝儿腔〕 是“竹八音” 先生融云南民间音乐元素与滇剧〔胡琴平板〕一类唱腔板式为一体而创作的新板式；〔胡琴散板坝儿〕是按板式变化规律将〔胡琴坝儿腔〕散唱而发展的新板式；〔胡琴快三眼〕是殷质泰先生融云南扬琴音乐 〔顺水鱼〕与滇剧 〔胡琴平板〕一类唱腔板式为一体而创作的新板式；该剧使用最多的 〔胡琴梅花板〕在皮黄声腔系统的剧种中只有滇剧和川剧有，据川班剧社艺人说：“是跟滇剧学的。” 该剧唱腔因为既有革新又有特色，所以，从1959年 《京娘送兄》在怀仁堂向党和国家领导做国庆10周年献礼演出，到三位 “梅花奖” 获得者王玉珍、冯咏梅、陈亚萍参加 “梅花奖 ” 评选时所演出的 《京娘送兄》，均获得专家肯定，观众好评。

三、字正腔圆、润腔技巧颇高的演唱功力

所谓字正腔圆就是要字音准确，腔调圆润。要达到 “字正腔圆”，必需练就气息、吐字、润腔等方面的基本功；要讲究 “气沉丹田”，自如地控制气息，掌握 “五音” “四呼” “韵律平仄” 等技术技巧。上海音乐学院连波教授说：“中国戏曲演唱特别重视字的清晰动听，根据汉语规律和演唱特点，在旋律缓慢的重点字上，一般分为字头、字腹、字尾。字头为声母，出自喉、舌、齿、牙、唇称为 ‘五音’；字腹为韵母，字音的清晰全在于此，演唱时分别用开、齐、撮、合等口形，称为 ‘四呼’；字尾是归韵，根据 ‘中州音韵’ 的归辙，分别收归鼻音 （如庚青韵）、半鼻音 （如江阳韵）、舐齿 （如安恩韵）、满口 （如萧豪韵）、齐齿 （如衣期韵）等。”①连波：《戏曲作曲教程》，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455页。万象贞得名师指点，靠个人勤学苦练，早已具备这些演唱功力。如：

例7 我站在船头叫青天

《杜十娘·归舟投江》杜十娘唱

万象贞演唱

该段唱腔共22句词，谱例7仅是其中的数句；在这22句词中，除3句唱 〔丝弦三板〕外，均是唱 〔二流〕，板式运用不复杂，但速度由中速开始，越唱越快，加之词与词之间无空隙的连续抢字唱，给演唱带来了难度。万象贞却凭借其精湛的演唱功力，收到吐字清楚、字字如珠、快而不乱、刚而不燥、铿锵有力的演唱效果。

韵味是演唱艺术的灵魂，没有韵味也就没有剧种特色。京剧艺术大师程砚秋曾经指出 “唱最忌有声而无韵味儿”，他进一步指出“有声无韵味就像一碗白开水，要是渴了也好喝，但如果放一点茶叶，就有味了。学唱就要研究如何唱得有韵味儿。” 万象贞的演唱艺术，就像放入云南普洱茶的茶水，香气扑鼻，散发着滇剧韵味浓浓的 “香味”，其 “味”在何处？

其一，按照昆明方言四声，以符合 “腔随字走，字领腔行，腔随词变” 的原则做腔。如谱例7的两个上句 “贼子是豺狼性凶险”“你只说千金遂心愿”，如果把两句词的旋律颠倒用之，按昆明方言将两句词做对照：

按昆明方言将两句词做对照：

“贼子是豺狼性凶险”（首个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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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去上阳阳上阴去

平声声平平声平声

“你只说千金遂心愿”（第二个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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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去去阴阴阳阴上

声声声平平平平去

显然，二者四声排列不同，硬要互换唱腔旋律，必然倒字。正如著名滇剧作曲家殷质泰先生与他的弟子张文斌先生合作撰稿的《滇剧四声五音的唱功技巧》一文中说：“四声对字音有密切的关系，倒字则音浊，正字则音清。要使观众听清楚每句词，每个字。否则，就好像把唱腔当作乐器来演奏一样。”“就云南昆明语言四声而论，它本身也是一种音阶。它一字一音，有声、有韵、有词。声、韵、词，很自然地要和滇剧唱腔发生联系。”万象贞的行腔吐字，正是按照昆明语言四声的发音要领，以 “腔随字走，字领腔行，腔随词变” 的原则，让自己的演唱做到了字正腔圆。

其二，运用装饰音、滑音修饰本音进而润色唱腔旋律，唱清楚字音。如：

例8 赵大哥你报什么仇来雪什么恨

《京娘送兄》赵京娘唱

万象贞唱

其三，行腔一韵到底不变韵，好听又有 滇剧韵味。如：

例9 孤灯下揩血泪残妆再理

《杜十娘·归舟投江》杜十娘唱

万象贞演唱

其行腔始终用 “儿” 字的韵母 （er） 唱到底，并在行腔演唱时每音略带弹性，好听有 “味”。

其四，采用多种形式的结束让演唱更为丰富。如：

例10 亏了我这半天费尽唇口

《拷红娘》红娘唱

万象贞演唱

例10的结束方式干净利落，让人愉悦。

例11 赵大哥你报什么仇来雪什么恨

《京娘送兄》赵京娘唱

万象贞演唱

例11的结束方式以渐弱结束，耐人回味。

其五，富于弹性表现欢快活泼情感的顿音 （又称为疙瘩腔）特色鲜明。如：

例12 杜十娘下楼台愁眉紧皱

《杜十娘》杜十娘唱

万象贞演唱

其六，富于云南地方乡音特色的衬字和 后滑音的润腔技巧。如：

例13 耍山调

中速

云南民歌

这两种润腔手法在云南民歌 《猜调》 《赶马调》、云南花灯表演艺术家袁留安的 《数罗汉》、云南传统花灯曲调 〔全十字〕等云南民间音乐中都能找到。衬字是李少兰先生从云南民歌小调的演唱方法中吸收过来的，用于润色唱腔、解决男旦声腔有些字 （如 “怒” 的韵母u）不好发音的问题。万象贞在 《杜十娘》《厨娘》两剧中在吸收李少兰唱腔及衬字技巧时，根据剧目内容和人物情感的需要和女旦声腔的优势，对衬字做规范处理，减少了唱腔中的部分衬字 （见本文例3万象贞的 〔丝弦倒板〕、例4李少兰的 〔丝弦倒板〕）。“后滑音”为本音出现后，向比本音低半度左右的方向滑音，这在万象贞的演唱中用得很多。

四、以韵白为主兼有软讲的念白

滇剧念白以昆明官话为标准，包括 “上韵白” 和 “软讲” （在滇剧中叫 “随口白”或 “nia口白”）两种，由于万象贞常以扮演端庄俊秀、婀娜多姿、善良贤淑的大家闺秀而著称，用的又是文学性很高的剧本，决定了她 “以韵白为主兼有软讲的念白” 的特征。“韵白很讲究字句排列与音节组合，听起来音调铿锵而富韵味。”①杨明、顾峰：《滇剧史》，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年版，笫238页。如 《杜十娘· 归舟投江》杜十娘的念白 （万象贞念）：

（二更起，杜十娘慢速念） 十娘便 （字腹韵母延长、语调上扬）说： 【小锣收头】，（用平静语气念）李郎为了功名未遂，银两花尽，心中着急，酒醉之后胡言乱语，我——又何必认真——呢。（打——台）想奴在院中细心积攒，存下百宝箱一个，内藏无价之宝，我若对他说明，李郎——又怎能舍得卖我？待我将他唤醒，对他——言——明。（李甲内夹白：轻声地念 “一千两银子，” 高声念 “一千两银子哪呀！”） （杜十娘念 ） 这 ——（锣鼓伴表演， 【叫头】 伴念白） 天——哪！（轻念带颤抖音） 天 ！ （带颤抖音地高声呐喊！ 【次股头】加速）我只说将他唤醒，对他言明宝箱之事，不想这个负义冤家在睡梦之中还念念不忘那一千两银子 （语气加重强调 “一千两银子”【一锤】）我若将宝箱交与这样的小人，他—— 一时不再卖我，日后宝珠用尽，难免再将我卖与他人 （“卖与他人”加重语气， 【一锤】） 只恨我杜十娘有眼无珠，错从此——人面兽心之徒。我说十娘啊！十娘，你——才瞎了眼了啊！（“啊” 字声音带颤抖，紧接入头、唱腔。）

“软讲” 接近生活语调，用昆明话讲，更富乡音色彩。如 《借亲配·上路》 一场整段念韵白，音调起伏，节奏变化，似音乐旋律进行一般， “抑、扬、顿、挫” “轻、重、缓、急”，处理细腻，准确深刻地揭示了剧中人的内心世界。

五、以声传情、以情感人的艺术效果

万象贞说：“1956年，《荷花配》等三戏在北京演出结束后，我留在北京参加文化部举办的第二期戏曲讲习会，这次学习是我艺术成长中最重要的一次学习，也是我表演艺术提高最大的一次。在这次讲习会开设的戏曲理论课及表演课中，我有幸系统地听了梅兰芳、阿甲、张庚、罗何如等艺术家的讲课，饱赏了许多艺术家的精湛表演。” 参加 “讲习会” 的收获为万象贞进入表演艺术家的行列打开大门，为了塑造好舞台上的每一个人物形象，她钻研剧本、分析人物、研究唱腔、处理演唱技巧，就连小的细节也不放过。如 《拷红娘·老夫人请息怒暂且住手》一段丝弦成套唱腔中的 “这起因论理来是夫人引诱” 一句，她把 “引” 字处理为特强音突然休止，而“诱” 字则是以轻声唱出，表现出了红娘受责后埋怨夫人，又不敢冒犯夫人的矛盾心情。

万象贞在 《望夫云》中所饰演的阿凤公主，她的演唱，从离深宫对歌择婿舒畅、欢快的 〔丝弦半倒板〕 〔二流彩腔〕 《一路采花一路唱》开始——绕三灵盛会上与阿龙相爱，私订终身羞涩温柔地与阿龙对唱的 〔丝弦二流〕——南诏王拒不允婚阿凤悲痛无奈的《父王传下放逐令》唱段——困于深宫的愁闷和思念阿龙的一片柔情的丝弦成套唱腔 《十八年来困宫院》——靠凤羽神相助，阿龙深宫救凤，二人飞往苍山过上幸福生活的 〔胡琴平板〕的开朗活泼，万象贞的每一段唱腔的演唱均是以声传情、以情感人，从多个侧面完整地塑造了阿凤公主的音乐形象。在万象贞数十年的舞台实践中，她正是用这样极富艺术感染力的演唱，塑造出了滇剧舞台上一个个让观众难以忘记的鲜活的艺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