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波
(大连外国语大学 汉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
主流电影“体现出爱国主义、集体主义的主旋律精神……用影像建构的大众对民族、国家历史的集体认同,不仅能够引导大众对中国历史的真实判断,而且能够完成国家对国民心理的现实导向”。在中国社会语境下,主流电影始终有着商业电影和文艺电影不可替代的地位,又不断打破与后二者之间的壁垒,尤其是近年来,国产主流电影积极地与观众对话,努力实现艺术品质、商家诉求与意识形态导向三者的结合。由陈凯歌等七位导演合作完成的献礼片《我和我的祖国》(2019)就可以被认为是建立起多方认同价值文化体系,既能正心正德,又能纵情娱性的佳作。电影于国庆档上映后,迅速赢得观众的广泛认可,精致、有趣而感人,是人们对于这部电影的普遍评价。而如果我们将目光放远,便不难发现《我和我的祖国》绝非一枝独秀,近年来主流电影一次又一次地以具有人性温度的故事,以同时契合官方与民间立场的话语打动观众,创造票房佳绩。《我和我的祖国》恰似一串熠熠生辉的珠链,以集大成的方式反映了中国电影人在美学趣味上的律动。
在早年的主流电影中,官方话语对电影有着覆盖性影响,在价值理念上,历史的严肃性和整体性是不容挑战的,在美学趣味上,电影人则有着对宏大命题的偏爱,其叙事往往直接触及国家尊严、民族命运等话题,叩问历史逻辑与现实本质,促使观众进行深沉的思索。如《我的1919》(1999)、《国歌》(1999)等均是如此,电影人所截取的历史事件片段,具有恢宏的气度,由顾维钧、聂耳等青史留名人物所揭示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命题,也让观众备感沉重。
而近年的主流电影,则更倾向于提供一个略为轻松、微观的文本,将镜头对准与观众距离更近的小人物,化史诗为小品。在《我和我的祖国》中,管虎执导的《前夜》从林治远这个普通的,甚至有些滑稽的人的视角,讲述开国大典的筹备前夜的故事。当时林治远担任的是天安门广场整修工程的设计和施工总负责人,而电影聚焦的则是林治远为确保新中国第一次电动升旗成功而遭遇并战胜一系列困难的故事。为了保证在国歌完毕时,国旗正好升到旗杆顶部自动停止,林治远昼夜不休,付出了无数汗水,而整个装置直到9月30日都还没能保证一切正常。急匆匆焊电焊,烧铁水,爬旗杆,跟其他人大呼小叫,濒临崩溃的林治远,极容易引发七十年后,在日常工作中面临“死线”的观众的共情,而林治远那一句让人热泪盈眶的“你以为升起的仅仅是一块红布吗?二十八年革命,两千万人牺牲……换来新中国第一面红旗”,则又保证了电影导向引导职能的完成。
与之类似的,还有由张一白执导的《相遇》,电影致敬的是科技战线上的众多无名英雄,然而故事的主干却是在原子弹爆炸之后,一位已遭受辐射,身体极度虚弱的工作人员高远,与分别多年的爱人在公交车上欲说还休的相遇,而出于种种原因,男方一言不发,大量由女方说出的台词回忆的是两人初识时旖旎甜蜜的情景。与同样展现新中国原子弹研发工作的《横空出世》(1999)的剧情围绕科学家陆光达(原型为邓稼先),将军兼诗人冯石(原型为张爱萍)等展开不同,《相遇》中的高远代表的是广大奉献与牺牲不为人知的普通工作人员,并且即使在最终人们欢呼雀跃时,高远也无法尽情分享他们的狂喜,所幸的是爱人终于猜到了他当年不告而别的原因。不平凡的事业被巧妙镶嵌在平凡的两性爱情故事中,在人物的沉默中延拓出了千言万语。可以说,《前夜》与《相遇》都并未消解崇高,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来表现崇高,堪称两支充满灵气的短片。
敏锐,充满激情地表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将宏大命题糅入到充满柴米油盐气息的文本中,也是近年主流电影的美学趣味之一。在《我和我的祖国》中,以徐峥执导的《夺冠》、薛晓璐执导的《回归》等篇表现得尤为明显。在《夺冠》中,观众跟随镜头走进了20世纪80年代的上海石库门街坊,领会到邻里在狭窄的弄堂里凑在一起生煤炉边下象棋,听广播看电视,以方言拉家长里短,分享消暑食物的亲近,电工父子总为邻里排忧解难的热心等。《回归》中,香港回归仪式总指挥安文彬所紧盯的“国家的时间”与修表匠华哥凝视的“‘我’的时间”重合,国家尊严与个人的思恋故土、热爱工作、感恩家人等情感重合。女排姑娘站在最高领奖台上,香港顺利回归等,都是观众所确定的,而电影选择表现普通人的生活如何被其直接影响这些观众所不知道的内容,让冬冬、华哥这样的“不在场者”实现“在场”,电影由此获得了一种超越与鲜活的可能性。
在早年的主流电影中,存在大量“高大全”人物,如《上甘岭》(1956)中的张忠发、《焦裕禄》(1990)中的焦裕禄等,这是与其启蒙使命分不开的。而随着对商业电影的借鉴,电影人意识到,无论是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凸显,抑或是对历史、现实复杂面貌的揭示,都不必寄托于完美人物,而就观众的喜好而言,拥有人性弱点,性格缺陷,但是能大节无亏的人物,才是最可爱的。因此,近年来主流电影越发摒弃了“高大全”这一点,以对人性的感性体察,表现出了顺乎受众的理性精神。
在主流电影中,人属于“小我”的合理诉求是被充分肯定的。如在《夺冠》中,女排夺冠这一历史事件,是由冬冬对小女孩小美的一场纯真的怦然心动切入的。就在洛杉矶奥运会女排决赛,中国女排将迎战东道主美国队的那天晚上,小美要随爸妈出国,冬冬一心惦记着送别这位小伙伴,将自己画的小美画像送给小美。然而直播时电视信号总在比赛的关键时刻中断,邻居们无可奈何下央求冬冬上楼扶天线,冬冬不得不以极为狼狈疲累的方式帮助大家见证了女排夺冠瞬间,错过了将礼物送给小美的时机。最终,人们在沸腾之际将冬冬抬起,冬冬却泪流满面。冬冬小美对彼此的感情,是非常可爱且浪漫的。对于冬冬中途一度为了追小美而丢下了天线,电影也是满怀理解的。在电影最后,成年的小美与冬冬在中国女排又一次夺得奥运冠军时重逢,尽管电影并未介绍两人是否结为夫妇,但人物的情感已得到充分慰藉。人的个人欲求与属于“大我”的追求并不矛盾。这一点是近年主流电影与早期如《女篮五号》(1958)、《沙鸥》(1981)等体育题材电影中,投身体育事业的主人公总是难免要牺牲掉个人幸福,陷入巨大的痛苦中所不同的。
同时,近年主流电影并不惮于表现正面人物的缺陷,并不预设人物的道德或能力标杆,并且人物的闪光点与其缺陷往往是相辅相成的,这使得人物真实可爱。在由文牧野执导的《护航》中,八一飞行表演队的女飞行员吕潇然堪称是一个最优秀、技术最全面的飞行员,故而理所当然地成为最完美的替补,即阅兵式上的备份飞行员。但她的性格却并不是完美的。通过吕潇然驾机飞行时偶发的主体回忆,电影回溯了她的经历与心路历程,也暴露出了她任性和过于强硬、执拗的缺陷。如在童年,吕潇然就不顾众人的担忧,爬上高塔一跃而下,在长成少女时,竟与全班二十二个男生全打过架,在成年恋爱后,又一次次地往男友脸上泼水。作为本应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军人,她也有反驳上级“凭什么让我备飞”和执意让战友排除故障继续留在编队的时刻。但这些缺陷恰恰是与人物所处的性别歧视环境一脉相承,是与其坚毅、自信、热爱飞行、才华横溢等优点一体两面的。类似的还有如在《攀登者》(2019)中,曲松林的“记仇”和刚愎自用,《中国机长》(2019)中第二机长梁栋的喜爱挑逗漂亮姑娘等,都是人物的缺陷,但他们都让观众感到可亲可敬,曲松林如果没有执拗的性格,也不能在十五年来两次参与到对珠峰的攻克中,梁栋一开始的“轻佻”源自他对机长身份的自豪,铺垫的是他后来成长成熟,真正意识到“机长”二字的分量。主流电影对原来公式化、概念化创作倾向进行了突破,对人性进行了具有纵深感的勘探,这是值得肯定的。
在大众文化影响下,国内社会的文化心态,以及消费意愿都发生了不可忽视的改变,板着面孔说教的“传声筒”式电影,显然难以点燃观众的激情。从近年来商业电影的表现来看,喜剧电影是观众最为喜闻乐见的,但不可否认其中跟风出现的,充斥低级调侃打闹,盲目戏说解构的庸劣之作,也让观众反感。在这样的情况下,主流电影出现了将幽默元素,加入到具有社会教育意义故事中的变化,创造出一种高级的、浑然天成的幽默,以让电影妙趣横生,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能最大限度地有益于观众的精神健康。如《战狼2》(2017)中,冷锋的“我有医保”,瑞秋看到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流浪地球》(2019)中不断回荡“北京第三区交通委提醒您: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的女声,自称“中澳合资产品”的蒂姆,提醒大家“爆炸会产生很大很大很大的……波”的李一一等,都让观众忍俊不禁。
国产主流电影一度也出现过如《大李老李和小李》(1962)这样的幽默诙谐之作,然而后来主流电影在涉及体育题材时,往往选择深沉悲凉,充满忧虑与反思的叙事,如《黑眼睛》(1997)中丁丽华的身残志坚,《一个人的奥林匹克》(2008)中张学良形容刘长春“单刀赴会”之悲壮等。而在《我和我的祖国》中,由宁浩执导的《北京你好》则让观众欣喜地看到,体育题材,乃至奥运题材,并非只能“庄”而不能“谐”。《北京你好》中的张北京,将罚款自嘲是给奥运捐款,给人打电话要“艺谋”给他一镜头,拐弯抹角地向所有人炫耀他有奥运会开幕式门票等,都令观众捧腹大笑,而这并非鲁迅所说的低端的“说笑话”,张北京实际上代表的是北京人乐观豁达、轻松自信的精神风貌。而刚刚在汶川地震中失去父亲的小男孩则带来了一段催人泪下的故事,民族的伤痛记忆被迅速唤醒。在张北京忍痛割爱,将票送给小男孩时,观众本已十分压抑,而张北京马上说自己能再找萨马兰奇要一张,这让观众不免啼笑皆非,小男孩在鸟巢接受采访,向张北京致谢,观众眼眶为之湿润时,小男孩却因为记错,把萨马兰奇说成了“萨其马”,这正是一种“对人的习惯性的语言表述方式的乖离,但这种乖离又是极易被人理解的”的幽默,让观众含泪发笑,沉重哀伤的心情得到调剂。对于时常坠入油滑泥淖的商业电影来说,宁浩的这种操作是值得借鉴的。
总而言之,在市场和时代使命的召唤下,以《我和我的祖国》为代表的国产主流电影出现了从宏大历史层面向日常生活层面,从提供完美英雄榜样到体贴个性、洞悉人性的转向轨迹。并且,主流电影开始有意识地加入幽默元素,让叙事严肃而不失达观,深刻而不乏智趣,这都是近年国产主流电影在美学趣味上积极的、具有建构性的律动。